女儿新买了一双漂亮的鞋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似乎在向我“炫耀”,这双鞋子是妻子许诺她的奖励。其实,女儿的鞋柜里已经摆满了她的鞋子,购物似乎是女人的天性。女儿询问我穿过最好的鞋子什么样子的,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是最贵的,还是印象最深刻的呢?
我思考良久,引起了对童年的许多回忆。我穿过的“最贵”的鞋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印象最深刻的鞋是龙翁鞋……
上初中之前几乎没有买过鞋子,更别提买鞋还要选名牌,因为我们兄妹四人穿的鞋大多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像春夏秋三季穿的外号叫“千层底”的布鞋,冬天穿的棉靴,都是母亲辛苦熬夜赶制的。一旦有空余的时间,还帮别人家的小孩做“虎头鞋”。对于别人的请求,母亲从来不知道推脱。
手工制作布鞋或棉靴的工序比较繁复。包括使用纺车纺线,搓线,纳鞋底;浆布,晒干,制作鞋帮,再手工缝制完成,一道道工序繁琐而有序。这些活计,在母亲的手里特别驯服,不像做工,倒像是舞蹈,所有的动作都像是在自然而然地发生。母亲养育了四个子女,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我深深地知道,这些一遍遍熟稔的动作,都融进去了母亲对孩子的爱与期望。
唯一买过且印象深刻的鞋子只有一种--龙翁鞋。小时候没有觉得这种鞋子有什么特别,长大离开家乡后再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去年疫情期间,在老家停留的时间较长,想从犄角旮旯里寻觅它的影子,始终搜寻不得。它永远束之高阁地挂在我的记忆里了,也许留给我的只剩下它的名字。
它的别名很多,像毛翁鞋、茅窝子、芦苇鞋、芦翁鞋、芦花鞋、泥屐子……只有在我的家乡叫龙翁鞋。我的家乡位于河南省的最东部,处于豫鲁苏皖的交界,曾经是淮海战役的战场。在艰苦的岁月里,在无数寒冷孤独的夜晚,它带给了劳动人民无比的温暖。我有时怀疑是我们当地人把名字叫错了,就像我们本地叫作“洋芋头”的植物,别的地方叫“洋姜”。这些或许与我的回忆无关。
龙翁鞋的外观看起来不太雅观,上面是用芦苇缨子和麻绳编织的,形如草船。下面类似木屐,有两个齿,状似马蹄。鞋子的前部坚挺,宛如徐悲鸿的《八骏图》画中高昂起头的马首;侧面伸长,酷似唐太宗的陵墓外的石刻浮雕“昭陵六骏”中白蹄乌或什伐赤的马面。据说“龙”首就是马面,还真是“名如其鞋”。我猜想给鞋子起名字的人,一定是我们本地一位有名的诗人。有时看着走在路上的鞋子,像一位弓着腰身的老人匍匐着前行,顿时感到“龙翁鞋”的名字太过贴切了。
龙翁鞋的名字也许是出于附会,但却融进了我对家乡的记忆里。“龙翁”也许是“芦翁”发音的演化,从用料的角度来命名,“芦翁鞋”或“芦花鞋”更适合。有人指出“翁”是“瓮”字的误读。“瓮”是一种陶制的容器,容易让人想到“请君入瓮”这个词,穿上这鞋有“作茧自缚”的感觉;再联想到“瓮中捉鳖”这个词,也不甚光鲜,也许前人都替我们思忖计较过了。
真相不一定是必须要揭开的,一如打扮靓丽、招摇过市的女人,必定有一段不堪回忆的往事。不必走近她,远远地欣赏足矣。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像盖着面纱,透着朦胧美,氤氲着童年的梦。
上小学时一度认为龙翁鞋过于“丑陋”,不愿穿着上学。曾有一次,母亲实在拗不过我,允许我穿着雨靴去上学。可想而知,在过去大雪封门的冬天里,穿着毫无保暖功能的雨靴,坐在教室里一整天是什么滋味。尽管母亲很有预见性地塞了许多棉絮,但是,回到家里双脚早没有了知觉,母亲早早地准备好了温水为我暖脚。顿时,任性的我藏起了最后的倔强,向母亲道歉,发誓以后都听母亲的话。母亲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计较的,也许第二天我就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这可能是孩子的天性。
龙翁鞋的功用看似与一般穿的鞋子别无二致,它的最大用途展现在雨雪天气里,穿着它走在泥泞崎岖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可以防止泥水浸入。下雪后晴好的天气,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别是一番滋味。在一个又一个寒冷难捱的冬日里,坐在四面八方透风的教室里,穿着龙翁鞋特别暖和,陪伴着我以及与我年龄相仿的孩童领悟了一节节充满魅力的课堂。穿着龙翁鞋走路是需要掌握一定技巧的,脚和鞋子要密切配合,“亲密接触”,不能留有一点空隙,稍不留意就会磨破脚后跟。用一个本地流传甚广的俚语来评价穿龙翁鞋高超的技艺,“穿着龙翁玩藕”,一个向下的力作用在圆形的器物上,犹如踩着高跷滑冰。
龙翁鞋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制作龙翁鞋却是一门技艺。沤制麻绳是一门时间的艺术,把收割好的麻长短一致整齐地捆扎在一起,在水塘中沤制一定的时间,中间要查看几次,以判断什么时候可以捞出。假以时日,等待天气晴好的早晨,捞出,剥皮,晾晒,捶打,搓成粗细不等的绳子。我的爷爷是一把沤制麻绳的好手,自小给爷爷帮忙,也窥得一些方法。芦苇缨子最好选用当年新采的,攥在手里粗厚饱满。
记得小时候为了采摘芦苇缨子,和小伙伴一起几乎跑遍了周围几里地的沟沟坎坎,虽然辛苦,却也充满了童年时的欢乐。制作龙翁鞋的木料要选用结实的,泡桐太过松软,杨木稍微嫌脆,洋槐木比较紧实。先截取长短粗细适中的木料晒干,用锯子和斧子做好胚料,凿子凿出下齿,刨子刨平鞋子板面,周围凿出凹槽,穿孔引绳,编出底座。上面鞋子的主体编织,全靠手艺,芦苇缨子和麻绳结合地越紧密编织成的鞋帮越坚挺好看,卖的价钱也越高。
过去,穿草鞋似乎是穷人的象征。但穿草鞋那一群人中的许多,却改变了历史,创造了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神话。红军当年穿草鞋爬雪山、过沼泽地,挺过了艰难岁月,迎来了革命的胜利。刘备在没有起义前编草鞋、卖草鞋,一样建立了蜀汉政权,做了皇帝,三足鼎立三分天下。
据见多识广的人讲,有不少外国人第一次看到这种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掏高价钱大方地买走了我们本地编织的龙翁鞋,挂在自家的墙壁上,当做艺术品欣赏,也算是“发扬国光”了。制作龙翁鞋用的芦苇“大有来历”,早在《诗经》中就有描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就是芦苇,早已被古人当做思慕的意象写进了古典诗词里,融进了我们的古典诗歌文化之中。这样想着,突然觉得龙翁鞋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这,是否也算是为龙翁鞋“正名”了呢?
转眼离别家乡已过二十五载,在那些黯淡没有方向的日子里,在背井离乡无人倾诉的夜晚,“龙翁鞋”成了我思念家乡的寄托。它曾经温暖了我的双脚,现在却住进了我的心田,成了我努力向上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纽带--也许平凡,但绝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