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

熟悉这篇拙作的主人公的读者都知道，早过“天命之年”的G市常务副市长赵春秋有一个喜欢阅读的习惯。不论每天的工作多么繁忙，他都要挤出时间仔细地浏览一遍当天的报纸和杂志，若没有外人在场，他还会郑重其事地像小学生阅读课文那样，一字一句地选读自己认为是重点的段落。尽管他有时也念错别字，作报告时还多次闹过笑话，比如把“棘手”念成“辣手”，把“束缚”念成“束搏”，把“唾手可得”念成“垂手可得”等等。但他那坚持不懈和顽强刻苦的阅读精神，却给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还不到五点钟，许多办公室都已关门闭户。而我们的赵副市长却依然戴着老光眼镜，认真地阅读着《廉政建设》杂志上一篇题为《受贿者可耻  行贿者可悲》的评论员文章：

“司法实践证明：凡是重大经济犯罪案件，都与党员干部，甚至领导干部有牵连。这些人有的亲自出马或暗中指使，从中渔利；有的指使亲属参加，坐地分赃；有的包庇犯罪，接受贿赂……”念到这里，不知是生理还是心理的原因，赵副市长显得有点紧张，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额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颤抖着麻木的手摘下眼镜，准备用纸巾拭去镜片上的汗雾。

这时，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赵副市长点开短信：“赵哥，有要事，六点钟老地方见！”这是本市名气最大的房产老板钱开录发来的。这条内容一字不变的短信，他不知道收到过多少次了。他非常清楚，每次在那个“老地方”，他都会有沉甸甸的收获。

“现在打虎拍蝇的风声越来越紧，去还是不去？”他心里犹豫着：“反正过两年就退休了，再去最后一次吧！”于是，赵副市长马上约了“滴滴专车”。在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时，他没有忘记将那本《廉政建设》杂志放进公文包里。当他匆匆关了门，提着公文包刚刚走出市政府大门，“滴滴专车”就到了。

穿过闹市区，再经过两条林荫大道，“滴滴专车”在一个名叫“彼岸花”的茶房外停下了。这就是赵副市长与钱老板经常见面的“老地方”。他径直走进那个固定的6号包间，坐在那把固定的沙发上。赵副市长知道，钱老板是个不太守时的人，每次约定六点钟，都要晚到二十分钟左右。他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钟才到六点，就把刚才那本《廉政建设》杂志拿出来慢慢浏览。

正当赵副市长全神贯注地看着杂志上一篇披露某省主要领导违纪违法的典型案例时，钱老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茶房的包间，一进门又轻轻旋动暗锁，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住了。他虽然身体已经发福，并略显臃肿，但他溜进茶房那动作的敏捷和迅速，简直可以同训练有素的杂技演员媲美，因为他进门和关门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由此人们可以窥见这位饱经事故的房产老板那令人咋舌、左右逢源的本领之一斑。

西装革履的钱老板像跳芭蕾舞似地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到赵副市长背后，静静地观察着赵副市长的一举一动，脸上露出江湖中人那种惯有的诡秘而狡黠的笑容。

专心致志阅览杂志的赵副市长，一点也没察觉早已站到自己身后的钱老板。这时，钱老板突然伸出冷冰冰的左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上。

跟我们平时经历过的一样，当你专心致志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一只意想不到的手突然放在你的肩上，你一定会吓得心惊肉跳。在钱老板突如其来的手重重落在赵副市长宽厚的肩膀上的刹那，曾经夸口胆量大得敢于在漆黑的夜路中独往独来的赵副市长，被吓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在钱老板因恶作剧成功而开心的大笑声中，亮晶晶、忽闪闪的冷汗顺着赵副市长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

赵副市长目瞪口呆地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钱老板，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当他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刚要严厉地责备钱老板为啥进来不敲门时，忽然，他的视线被钱老板那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包的“磁力线”吸引住了。顿时，他脸上紧绷着的肌肉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一拳砸在钱老板的肩上：“哎哟！你这家伙真鬼，看把我吓成什么样子了！”他紧紧握着钱老板的手，激动得神采飞扬。

钱老板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并翘起了二郎腿，接着就直奔主题：“赵哥，关于开发望江花园那个楼盘的事，还要请你多多关照。”他掏出一包精制的软中华香烟，“你看你看，我只顾说话，连烟都忘了。”他先给赵副市长点上一支，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铅灰色的烟雾。随后，他眯缝着眼睛，将那个黑色手提包放在赵副市长面前的茶几上：“赵哥，今天这50万元只是一点小意思，事成之后我知道该怎样感谢你。这些年多亏你的关照，我才在本市站稳脚跟。你相信，我钱某人的豪爽和义气早已誉满江湖，绝不会使你为难。”

“什么，你还想让我受贿呀？”赵副市长突然神情一转，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拿起刚才那本杂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这一套，简直是球莫名堂！”

工于心计的钱老板，凭着他与赵副市长多年的交往，对其底细是了如指掌的，即使最微妙的心理活动，也难以规避他那灵敏度高得令人叫绝的第六感觉。他深知赵副市长在接受贿赂时那种欲拒不忍、欲受担心的矛盾心理。在每次接受贿赂之前，一本正经地用“球莫名堂！”这句市井俚语作为口头禅来故作姿态地责备对方，是赵副市长多年来的习惯。钱老板非常清楚赵副市长有他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最致命的弱点——贪得无厌。而这，恰恰是钱老板求之不得的一把保护伞。

近十年来，他通过各种手段，神速地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由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摇身一变成为拥有上亿元资产的大老板。个中缘由知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与我们位高权重的赵副市长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钱老板一次又一次地当着赵副市长的面，在他“球莫名堂！”的斥责声中将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小意思”送给他时，赵副市长便为钱老板顺利承揽本市的多项重点工程及房产开发提供了诸多方便，并打开了明亮耀眼的绿灯！

显然，我们这位已经有30多年党龄的赵副市长心里非常明白，自己与钱老板肮脏的权钱交易是见不得天的，他也不时感到有一种潜在的威胁，阴影似地笼罩着自己。但他那种对金钱的强烈占有欲，总是将他偶尔产生的一点正义感抵消得干干净净。他虽然经常在各种会议上告诫人们要筑牢反腐倡廉的道德防线，不得利用职务之便，收受礼金和有价证券，他甚至还拉长了脸并声色俱厉地对那些违反廉政规定的人和事表示强烈愤慨。但身临其境，他总是无法克制自己那种对钱财挥之不去的占有欲望。

关于这一点，我们的钱老板比谁都明白。所以，面对赵副市长今天“冷漠”的反映，对其“软肋”知根知底的钱老板一点也不介意，反而拿起茶几上那本《廉政建设》杂志，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哟，我的赵大人，怎么今天看了这个东西也开始清正廉洁了？”他接着将那本杂志重重地甩在茶几上：“可是非常遗憾，如果你历来如此，也许我们都清白如洗！”

就像一根钢针猛然扎进最敏感的部位，这句话刺中了赵副市长的要害。他显得那么焦虑、恐惧，甚至有点坐立不安。

说真的，饱经官场风浪的赵副市长并非那种不识时务者，每当他看到报纸和杂志上有关整顿党风、加强廉政建设的文章，特别是近期刊载的一些高官要员在廉政风暴中纷纷落马的典型案例时，他的血压总是很不稳定，并且心肌偶尔还伴有一阵剧烈的痉挛。刚才钱老板那句痛痒交加的话，更使他如坐针毡。

是的，由于年事较高，赵副市长记忆的荧光屏已经无法清晰地显示这些年来接受别人贿赂的精确数据。他也不时这样想过：“你即使洁身自好，分文不要，别人也会认为你当了这么多年常务副市长，分管的都是些有油水的部门，肯定得了不少好处；自己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老板，都是一些讲义气、信得过的人；反正自己也是最后一届了，现在还有人送钱给你，以后想收都没人送了；虽然常有人晚节不保，东窗事发，但自己给公众的印象历来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那种倒霉的厄运不可能落在仕途坦荡的自己头上……”于是，看着茶几上那个装有50万元人民币的黑色手提包，我们这位本届任期将满的赵副市长，神志又开始恍惚起来。

于是，他合上那本《廉政建设》杂志，柔声道：“钱老板，何必认真呢？！”他拍着钱老板的肩头：“放心吧，老弟！你说的那个望江花园项目，我会让你满意的。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哟！”说到“最后一次”四个字时，他陡然放缓了语气，因为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多少次向别人重复这句他说得非常顺口的话了。

接着，他又强调道：“所谓‘最后一次’，换句话说就是下不为例。就是有了这一次，就不能再有下一次；也就是不能在今天这个‘最后一次’之后再来一个‘最后一次’……”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这天上午，赵副市长在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作完《严以修身 拒腐防变》的廉政建设专题报告后，刚刚走下主席台，就被省纪委专案组人员带走了。第二天，人们在多个网站上看到一则消息：G市常务副市长赵春秋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那天，在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作廉政建设专题报告，是赵副市长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他曾经喋喋不休的“最后一次”，终于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