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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名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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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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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的独特之美(下)

孙犁的散文是美的,但他却从不为美而美,他所强调的是作品的真情实感,追求的是作品的真实性,在他的作品中,美的基础是真。真实是作品的生命。文学中的真善美,基础是真,没有真,就无从谈善,谈美。只有真,才能美。孙犁一贯主张“要有真情,要写真相”。早在1982年,孙犁就曾经说过:“我一向认为,作文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要质胜于文。质就是内容和思想。譬如木材,如本质佳,油漆固可助其光泽;如质本不佳,则油漆无助其坚,即华丽,亦粉饰耳。二、要有真情,要写真象。三、文字、文章要自然。三者之反面,则为虚伪矫饰。”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却具有丰富而深刻的内涵。这既可以看作孙犁所奉行的创作原则,亦可看作孙犁的夫子自道,这也是孙犁散文创作的格局。

孙犁笔下所写的都是他自己的真情实感,他所反对的,是虚假和编造。“如果在一篇短小的散文里,没有一点点真实的东西:生活里有的东西,你不写;生活里没有的东西,你硬编;甚至为了个人私利,造谣惑众,它的寿命就必然短促地限在当天的报纸上。”在他的笔下,无论往事、小事、琐事,都蕴含着作者真实深切的爱憎,感情与形象融为一体,真切自然,含蓄而深邃。他对自己感受不深,不是非说不可的,从不执笔为文,他说“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欺骗读者。”

注重散文创作的人生哲理意趣,是孙犁散文创作的明确追求。他非常推崇创作中精彩的哲理性,认为没有一定的人生哲理意味,很难达到主题思想的深刻和动人。美不仅仅是品味的对象,还应是认知和理解的对象。特别是通过文学艺术的形式使真理成为审美对象。

在孙犁看来,哲理性是“散文的生命”。他认为:“中国古代散文,其取胜之处,从不在于诗,而在于理。它从具体的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种道理。这种见解和道理,因为是从实际出发的,就为人们所承认,信服,如此形成这篇散文的生命。”孙犁的散文,也以深湛的哲理性见长。

写于六十年代初的《黄鹂》、《石子》代表了他的这类作品。《黄鹂》通过作者追寻黄鹂的经历,童年时迷恋捕鸟,但没见过黄鹂;抗日战争期间终于见到了美丽的黄鹂,尽管只是“迅若流星”般地“一闪而过”,却引起我美妙的遐想——我听到了它“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看到了它“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的美丽瞬间。它那矫健、艳丽、动人的形象无形中给了我战斗的热情,给了我精神的启迪和鼓舞。这美的声音、美的色彩不知不觉中已带有了作家独特的人生观和美学观。文中那“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简直近于一种狂热”的语句,便是作者对于美的追求的一种外在体现。青岛养病期间,在海滨深密幽静的树林中,黄鹂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有清脆的叫声,有“互相追逐,互相逗闹”的身影。谛听它们的叫声,仰望它们的身影,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种享受。感悟出一则人生哲理:任何一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至,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至。

艺术与美,有其稳固、坚强的一面,也有其敏感、脆弱的一面。就其前者来说,艺术和美代表了人类永恒的追求,在无论如何艰辛、残酷的状态和条件下,人心中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是不会泯灭的,是任何教条和原则所无法消除的,所以我们即使在地狱、在战场、在疯狂的年月,也能发现人性的闪光和美的花朵;真正的艺术家也正是发现这闪光和采撷这花朵的人。而这也决定了艺术与美的敏感性和脆弱性,因为真正的艺术与美发之于纯真的人性和优美的心灵;惟其纯真,才有如此敏感,容不得虚伪和强制;惟其优美,才在现实中显得如此脆弱,总最先感受到、遭遇到社会各种力量对于人性、对于美的漠视和侵害。由此我们会想到孙犁在《黄鹂》中所表达的心境和理性,一个病弱的艺术家,怀着十分同情、无奈的心情,感受、描述和体验一种比自己更弱小但很美丽的生命的悲剧。这里我们不难感受到一个艺术家极其敏感而又脆弱的爱美之心,体验到一种美的生命在人内心深处引起的深刻共鸣与反响。值得思索和玩味的是,这篇哲理美文,创作于1962年,但直到1982年,作者才把它拿出来发表,一篇小文章,深藏20年,蕴含着作者多少无奈和思考,可以想知。

为了追求美,表现美,孙犁努力开拓散文创作的表现领域,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孙犁散文的表现手法是多种多样的,白描手法的运用就是其一。白描艺术,是我国传统文艺理论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特别强调文学艺术作品的描写在“形似”的基础上达到高度的“神似”,亦即“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它不要求外形描绘上的精细刻画,而要求揭示出内在神韵来。孙犁是这样概括的:“所谓白描,在写作上,就是避免浮夸,要求简炼。”在理论上深入研究过“白描”手法,并在创作实践中继承了这一传统的孙犁,在散文创作中对这一手法的运用可谓是得心应手,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注意写人,写人物的心灵与性格,他常常使用白描,廖廖几笔就可以勾勒出一两个人物来。在《清明随笔》中,只几笔,就使邵子南、田间和作者三人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有一天,是一九四○年的夏季吧,我正在高山坡上一间小屋里,帮着油印我们的刊物《文艺通讯》。他同田间同志来了,我带着两手油墨和他们握了手,田间同志照例只是笑笑,他却高声地说:‘久仰——真正久仰!’”文章结尾有个细节描写:有一天,邵子南在山沟里拾回了一个庞大的牛头,在窑洞门口,架起大块劈柴,安上一口大锅,把牛头原封不动地煮在里边,说是要煮上三天,就可以吃了。“在那黄昏时分,在那寒风凛洌的山头,在那熊熊的火焰旁边,他那兴高采烈的神情,他那高谈阔论,他那爽朗的笑声,我好像又看到听到了。”笔墨不多,写得形象鲜明,神采飞动,使人物生动地留在了读者的记忆里。

以小见大,寓伟大于平凡,是孙犁常用的创作手法。孙犁的散文,不是鸿篇巨制,没有恢宏壮观的大场面的叙述描写,他善于将最为普通的事物,以带感情的朴素语言,叙述为一个个小故事,从这些平凡的故事中,让人看到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写于1947年的《相片》,描写一个远房嫂子叫他代写给前方丈夫的信的故事,作者叙述道,乡下妇女给前线丈夫写信,用的是自制的信封和信纸,而这位远房大嫂却又加上了一张小小的、破旧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从敌伪时期的“良民证”上撕下来的,相片上的阴影竟是敌人刺刀的投影!作者用大嫂的几句普通的话点明了含意:“叫他看看这个!”,“叫他坚决勇敢地打仗,保护着老百姓,打退蒋介石的进攻,那样受苦受难的日子,再也不要来了!现在自由幸福的日子,永远过下去吧!”短短一千余字的文章,深刻地揭示农民保卫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愿望。

在另一篇散文《天灯》里,作者写农民生活由穷变富,提炼了点“天灯”这件小事来写。以前村里只有富人才能点天灯,现在穷人翻了身,也要立天灯庆贺翻身的生活。作者用了农民自己的朴实的语言:“我们的生活变好了,是靠自己劳动;我们的地收回来了,是靠自己斗争。我们翻身了,应该叫远近的人们知道,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个天灯?”作者在结尾说:“如果那天灯是穷人翻身的标志,她的话语就是人民胜利的宣言!”这和《相片》的构思,如出一辙。

十一

形式体裁也是孙犁创作表现手法探索的重要方面。在当代散文创作中,孙犁散文形式体裁之丰富多样,可能是没有人能比的。孙犁在散文体裁形式建设上,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拓展散文发展的广阔天地,他认为,只承认一种“抒情散文”是不妥贴的。从传统看,中国的散文也是多种多样的,有论、记、序、传、书、祭文、墓志等等。在创作上,他的散文体裁形式也相当丰富别致。孙犁晚年写了数量相当多的读书笔记、序跋、书评、杂感等等。其中,《耕堂读书记》、《书衣文录》、《读书随笔》、《耕堂题跋》,还有“纪年”、“闲话”、“杂记”、“谈屑”、“书信”之类,大大拓展了散文的表现空间。特别是他的《书衣文录》,记录了作者读书购书,尤其是读中国古书的心得和思考,旁征博引,贯古通今,妙趣横生,颇多发人深省之处,这在孙犁散文创作中极具独创性,在读者心中堪称一“绝”。

孙犁爱书。他的爱书,可以说到了成“癖”成“痴”的地步。青年时代,他用饿着肚皮省下来的几块铜板去买自己喜爱的鲁迅的书;战争年代,他的图书毁于战火,解放后,他又把稿费大都用在了买书上。青年时,书籍是引导他前进的一种力量,十年浩劫中,读书对于他,似乎有了新的意义。他曾写道:“能安身心,其唯书乎!”他的书,数目多而范围广,尤其偏重中国古代文化,经史子集,农桑花卉,皆有涉及。“文革”中,这些图书或抄或封、离乱失散,有些又失而复得。在那些漫漫长夜,这位饱经忧患的老人,孤独地坐在灯下,用自己四处搜集的废纸,慢慢地将旧书一一包装修补,并在书皮上,写下自己的所感所思,这,就是《书衣文录》的由来。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他在他的千余册藏书上写下了550余篇这样的文字。《书衣文录》是题识、杂录、随感,也可以说是作者的日记,是作者在辍笔的二十年间,抒发自己对书本、对人生、对友情与爱的种种思考。在这些绝未曾想到要公开发表的文字里,作者倾诉心迹,有时仅寥寥数语,也披肝沥胆,真情毕现:

“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书衣文录-西域之佛教》)

“余即于前夜哭骂出声,昨夜又梦辞职迁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则为千里,千里平头,扬扬如常日。此盖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现于梦境也……”(《书衣文录-清稗类钞》)

“……十余年人事沧桑,往事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间,并于灯下读书作字,忆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所感矣。”(《书衣文录-翁藏宋拓九成宫》)

一部《书衣文录》,记录了一颗高尚、善良而又敏感的心灵,在那特殊年代里留下的特殊轨迹。它必将在孙犁的散文创作中,占据独特的地位。

十二

语言的美是孙犁散文最为突出的特点。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鲁迅说语言的美包括“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孙犁“像追求真理一样追求语言美”。孙犁对语言要求很高,他说:“应当经常把你的语言放在纸上、放在你心里,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

他的语言朴素、清新,干净得像一阵清风、一池清水,他不是简单地照搬口语,而是一种大巧之朴,浓厚之淡。首先是简洁明快之美。“太阳照着前面一片盛开的鲜红的桃树林,四周围是没有边际的轻轻波动着就要挺出穗头的麦苗地。从小麦的波浪上飘过桃花的香气,每个街口走出牛拖着的犁车,四处是鞭哨。”这是《平原景色》中的一段景物描写,简洁细致,没有冗言赘语,读着清新朴实。孙犁在《文艺学习》中提到:“单纯的形象是用顶简单的语言,表现出完整的形象。为什么简单了又能完整呢?作者不断地学习,使他能看出一个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个故事内容发展最有关的部分。作者强调这些部分,突出它,反复提高它,用重笔调写它,于是使这些部分,从那个事物上鲜明出来,凸现出来,发射光亮,照人眼目。”鲜明出来,凸现出来,就是选择,就是典型化。这种眼光和能力,在于深厚的生活基础,在于丰富的群众语言。也赖于美学和哲理的认识水平,而哲学正是简单、朴素的。

其次是通俗雅致之美。孙犁善于从口语中选择那些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而且又善于把它们放在适当的位置,确切地运用。在提炼的过程中,他又根据内容的需要,赋予它们浓厚的诗味。因而,他的语言是俗中含雅,雅中有俗,雅俗共赏。

例如《碑》中一段话:“自从敌人在河南岸安上炮楼,老人就更不干别的事,整天到河边去,有鱼没鱼,就在这里呆一天。看天边的山影,看河从天的边缘那里白茫茫的流下来。像一条银带,在赵庄的村南曲敛了一下,就又奔到远远的东方去了。看看这些景致,散散心,也比呆在村里担惊受怕强,比受鬼子汉奸的气便宜多了。”不单词语明白如话,就是叙述的语句,也好比平常说话一样,朴朴实实,然而朴素中又包含着优美。老人对敌人的恨,对祖国的爱,通过这些朴素而生动的语言,得到了有力的表现。

第三是孙犁语言诗意美。孙犁的散文常被人称之为诗的散文。孙犁的才华最先表现在写诗上,处女作是一首诗,发表在《大公报》上。1938年创作了《白洋淀之曲》等三篇叙事诗,以后终生与诗为友,每个时期都有诗歌发表,有新诗也有古体。诗成为他文学修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文人气质的主要表现。所以孙犁的一切作品,都诗情横溢,包括意境,包括语言。

像《荷花淀》里的景色描写,充满了诗情画意:“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孙犁的语言特色是值得进行深入剖析研究的。他能够将口语与诗意完美结合在一起,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具有雅俗共存的特点,并没有因为诗情画意的特点而脱离普通劳动人民,反而为作品赋予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孙犁人物对话和景致描写等使用了一些地方口语,通俗的语言使作品更加生活化,也使得人物形象的勾勒更加饱满,这些语言文字糅合在一起的时候又具有诗画一样的美感。

孙犁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是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其中所蕴涵着对于美的追求和信念的散文作品,会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近,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和研究,其文学价值会得到充分的重视和肯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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