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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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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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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

枇杷

 

进入四月底,各项工作变得复杂起来了。紧锣密鼓,不仅仅为脱贫工作。村子里大多人要去牧场,我看得出,很多年轻人并不喜欢去牧场,他们眼里满是手机中不断重复着的各种奇异的世界。那个虚拟的世界不能带来丝毫物质的补给,却也不能让人安稳下来。但他们还是去了牧场。诞生在草原上的人们,其实看到的世界更应该光明而辽阔。

与年轻人相比,老人们安稳多了。老人们合适当生活的向导,然而他们却屡次失败,因为他们的经验带有片面性,或不合时宜。失败使他们失去了做为向导的信心,接下来只好在光阴里安度晚年,无所事事,但那种无法更改的坚定的生活信念永远留存着。在车巴河边生活的这二百多天里,不能说没有得到他们丝毫的教导,至少我学到了某种真诚,还有任何外力都不能动摇的信仰。

年轻人们终于都去了牧场,村里静了许多。没过多久,孩子们也都去了学校,村子彻底静了下来。我突然听见车巴河的声音轰然鸣响,多么雄厚的交响乐,我忽略它们已经很久了。

沿着车巴河,我几乎走遍了河边的所有村子。是的,我体验着生命中必须要体验的世界,完全放弃了诗歌和童话。但我不知道,这样的体验能给我带来什么结果?那样的结果能否改变我对生活的重新认知和看法?

那是一个阳光并不明亮的中午,我又去了车巴河最远的一个村子。已经习惯了出没于各个巷道及家家外院里屋,苦口婆心地讲解政策,叨叨不休地自我介绍。多么伟大的演说家,然而悲哀的是,我的演说从来就没有感动过自己。我把想象中的事实归纳为一个能够理解的现象时,我想我应该能够在这个基础上构建起新的生活。然而我又错了,在不断的错误进程中,我的生活多出了烦恼、焦虑,甚至无法融入的孤独。

找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烦恼就越来越多。很长一段时间,我成了工作队的随从,成了车巴河边的一个流浪者。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兢兢业业地做着所有该做的事,可很多群众依然不认可,也不过分给我颜色看,他们只是有意无意的将我晾晒在村委会小二楼上,不闻不问。

我的一个队员每到一户都很受欢迎,我一直在想,工作不深入民心是因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牧场了吗?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

那个队员叫丁子牙,本地人。丁子牙告诉我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个队长。

村里人竟然不认识我?不是来过无数次了吗?我说。

丁子牙说,群众们都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一年工作白干了。

我们入户的那天,恰好是娘乃节,娘乃在藏语中是闭斋之意,闭斋是枯燥单调的,是一种苦行。藏区僧俗把纪念佛祖的活动取名为娘乃,不言而喻,是为了纪念佛祖当年的苦修行为。娘乃节期间闭斋者全天缄口不语,不能吃喝,或去丛林草坡幽静之处休息,或在家闭门不出,或三三两两去寺院燃香煨桑、念嘛呢以表示内心的供养祈祷,一直到第三天晨曦微露,才解除斋戒,方可喝茶进食。选择这个时间入户,本来就错了。无论怎么解释,或是简单比划,他们只是摇头,抑或同样用手比划着,彼此不知其意。

丁子牙真是费尽心思,每到一户总是不遗余力的解说,我看到的结果是群众们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你们都玩过扑克,扑克里有两个大王,实在记不住的话就想想玩扑克,那样你们就会想起来,队长姓王,就是扑克里那个“王”,王队长的王……

丁子牙就是这么说的。多么聪明的家伙,这样一下子就记住了。然而我的心思并不在类似的笑话上,问题的关键在沟通上,不同语言与文化需要多么漫长的时日才可以相互达成一致。

这天,我再次去了车巴河最深处的那个村子,他们依然说不上我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们知道我曾帮忙给村里维修过水磨房的事儿。维修水磨房也不是我的功劳,可他们却记住了。于是我逢人就说,我曾帮你们维修过水磨房。这样一说,大家都热情起来,同时也给我反应了许多困难。不希望他们记住我的名字,各级检查验收过程中,倘若真的受到批评,我也不会在乎,我只是想,怎样才能替他们解决那些实际存在的困难。

四月算是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了,可车巴河边依然还在飘雪。朋友在电话里高兴地说着花花绿绿的往事,说着争风吃醋的乐趣,说着跌入低谷而又柳暗花明的虚惊,还说吃了鲜美可口的枇杷,感觉上我已经和热闹芜杂的现实有了距离,不过我也应该吃个枇杷了,枇杷的味道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离开村委会小二楼,直接去了扎古录镇,走遍了所有水果店,就是没有枇杷。走进最后一家店铺时,那个本分的老板娘张大了嘴巴。

她问我,你要枇杷干啥?种吗?要去山上挖呀。

我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枇杷。

她说,枇杷只能长在山里,家里很难种活的。

我和她之间也无法沟通了,我们都说着枇杷,然而却不是同一个东西。她所言枇杷实际上就是高山杜鹃,因为这一带把高山杜鹃也叫枇杷。是的,是语言问题,书面表达和方言表述之间不仅仅是缺乏沟通那么简单。枇杷在车巴沟没有,而“枇杷”(高山杜鹃)在车巴沟何时缺少过?

我又说,枇杷是一种水果,很好吃的。

她说,你们就喜欢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车巴沟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到村里,打开电脑,我认真看着枇杷,似乎真的是十分遥远的东西了。

并不是我的失败。我想,我必须带些枇杷来到车巴河边,其意不在吃,也不在我追求时髦,我只是想证明,的确有一种果子叫枇杷,像玩扑克要知道有两张王一样。不在乎在车巴河边干了那些具体实际的工作,但我愿意让他们记住,曾经有人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不会说藏语,能和村里年轻人们打成一片,却无法和老人们分享生活与生产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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