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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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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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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子

到了七月,万物便不再疯长。七月的万物和人到中年差不多,有了稳重,却也多出了虚伪。就拿河岸边的莨菪来说吧,很多硕大的花蕊都弯身低头,却没有果实。高原铁线莲也是如此,蓬蓬勃勃,有向大地致敬的意思,可花谢之后,头顶只留一团绒毛,时刻准备着随风飘散。

小二楼窗外的那片地里,是我亲自点播的蔬菜。七月来临,它们便显露出孕妇一样的稳重和骄傲来,当然也免不了许多秀而不实的花苞。我的做法残忍,对秀而不实的花苞绝不姑息,也不允许它们浪费丝毫养分。留下来的自然是朴实无华的好东西了,就像西红柿和辣椒,它们在七月的炎阳下呵护着果实,静候丰收的喜悦。不过从七月开始,西红柿和辣椒都需要搭架子。搭架子就需要树杆,这时候我最先想起的是斧子。

斧子在树林中永远是王者,砍树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才能砍进岁月最深的年轮。每一斧下去,都能听到树木疼痛的叫喊,抡斧者也因害怕、担心、焦虑而乏困。当然,我也会想起锯子。锯子对年轮的切入少了斧子的粗暴,而多了柔情和细腻,它会从每一年的岁月里拉出细小的碎片,堆积起来,被人们称之为锯末。

无论斧子还是锯子,都会使整个山林为之一颤。因为它们是凶具,是树木的克星。然而人类却离不开斧子和锯子,因为它是工具,是改造人居环境缺一不可的工具。

我居住在风很大的车巴河边已经一年了,抬眼一望,四处全是大山,全是森林。夏日鸟语花香,冬日奇寒无比。到了春日,一切便又重头开始。时节进入深秋,这里的一切可谓炫丽缤纷。之后,便是无尽的寒风,是大雪封山。

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看着车巴河缓缓北去,思考着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时,炉火就着起来了。上等的、坚硬的柏木在火炉中由红转暗,渐而成了白灰,年轮的印痕在一丝火红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任何事物的最终走向都是灰烬,不过柏木的灰烬我会拿到那块地里,它们是植物不能缺少的肥料。因为柏木灰烬的存在,秋风萧瑟之时,便能多收几枚圆实的果子。或许所有的做法会激发肥胖而敏捷的野猪的进取精神,但为了自己的伙食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得不冒险耕种,认真施肥。

打开窗户,起先看见的当然是大山和森林,河流与灌木,然后才是那片青稞地。青稞地有三亩多,也是分成了好几块耕种——油菜,洋芋,青稞,燕麦,芫根,其中靠进芫根的一小片划给了我。

这片地是旺秀道智家的,他将地划成这么多片,实际上心思并不在耕种,他的牧场在扎尕那附近,忙得很,农作物种进去就没有管过,完全交给了老天。还好,那片地墒气不错,庄稼长势好,杂草也没有。尤其是芫根,个个如碗口一样大,红的,紫的,白的大脸蛋显露在外,惹人喜爱。旺秀道智给我划了不到五个平方米的地,我将这五个平方米合理优化,分成纵横交错的很多小块,一块种白菜,一块种香菜,一块种菠菜,剩余的一绺种了西红柿和辣椒。

西红柿和辣椒和其他蔬菜似乎难成亲戚,也难成朋友。从人类社会的惯性来说,大概类似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其它蔬菜倒是随性,而西红柿与辣椒从秧子出来就要搭架子。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里,自从它们有了架子,“架子”就开始大起来了,我总要围着它们的架子转。

水源不是问题,这片地靠车巴河,就算两天抬一盆水,也不会令它们饥渴。想法绝对没有问题,可在实际操作的时才发现错了。整片青稞地干旱,只给那五个平方米灌水,结果导致蔬菜像猴毛一样,稀稀拉拉不说,瘦得如同牙签。浇进去的水似乎没有起到灌溉的作用,反而使这片不足五个平方米的地变得皲裂而干涸。是我违背了天道?还是不懂农作规律?

跟旺秀道智的做法一样,后来我渐渐不去打理它们,一直到西红柿和辣椒铺满一地。

必须要收拾一下了,眼下最缺的就是搭架子的树杆。这天,我和旺秀道智又进柏木林了。夏日雨水多,唯一通往柏木林的那座小木桥也被河水淹没了。旺秀道智脱了鞋,两只鞋的鞋带拴在一起,然后将鞋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几下就凫了过去。我站在对岸,看着河水就有点发晕。搭成小桥的木头椽子在水里似乎变得更加粗大了,水深无法判断。

对岸的旺秀道智朝我竖了好几次大拇指,我还是不敢下水。木椽子上都生了水草,一旦滑进去,一定会没命的。人间这么美好,谁愿提前去那个黑暗的世界呢。修道成仙,莫不是为长生不老嘛。

旺秀道智不耐烦了,他将竖起的大拇指倒立过来。必须要凫过去,让人看不起的确不是好事情。其实水一点都不深,但凉得渗骨。摇摇晃晃扶椽过河,两只鞋子里全是不住外溢的水。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我太娇气,可他哪里知道扶椽过河的危险。

好久没有来柏木林了,我们找不见以前的那条小路,叫不上名字的草淹没住膝盖,走起来有点困难。

旺秀道智光着脚,根本不害怕扎刺,一会儿便将我甩开很远。也不嫌麻烦,还不如和我边走边聊。他走到前面,还要停下来等我。我走到他跟前,他总会唠叨几句,然后由将我甩开。他性子很急,似乎不允许别人拖拖拉拉。然而,人各有性,怎能做到完全的一致呢。

我说,你小心蛇。

旺秀道智说,放心,这里没有蛇,毒蛇大多在没草的地方,或石崖上。

整个夏天,柏木林变得十分富裕,蕨菜的季节过去之后,酸瓜子就挂满了枝头。羊肚菌枯败了,而野草莓却红遍坡道,各种各样的树叶遮盖着天空,偶尔有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天空深得如同一口天井,大地之上的我们立刻成了井底之蛙。

要上山了,旺秀道智将搭在肩上的球鞋取下来,他的行走更加自如了。相反,我的鞋子里越来越滑,已经摔了好几次跟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我们又下来了。不是没有笔直的树杆可以砍,而是我们不敢砍。旺秀道智套着宽大的衣衫,他将斧子藏在腰间,其实在他凫水过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斧头把子。

旺秀道智说,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菩萨,一斧子下去,我们会倒霉的。

我故意说,我们只是折点枯枝,有没带斧子。

旺秀道智扯了扯衣襟,说,是的,我们不是来砍树的。

我说,不砍树杆,给西红柿和辣椒怎么搭架?

旺秀道智说,那是你的事情,过桥再说吧。

过了桥,我的鞋子里又灌满了水。

靠青稞地的这边有一大片灌木林,灌木林中间却是一片十分开阔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各种野花,蝴蝶蜜蜂蓊郁成群,秦艽和红参扎堆比赛,柴胡与黄芪成片连线任性生长,四周酸刺缝里的淫羊藿也是蓬勃无比。

真是富裕呀,这么多药材。我无不感慨地说。

旺秀道智说,别打主意了,村里有规定,只要挖一颗,就要赔一只牛,五只羊。

我说,太狠了吧。

旺秀道智说,牛羊可以再生,草皮挖掉了能再生吗?又说,现在好了,早些年草皮破坏严重,只要河水一泛滥,满地都是石头。这片草地是全村人保护起来的,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我说,惩罚那么严重,谁敢破坏。

旺秀道智说,二三月下一场雪,牛羊的日子很艰难,村里就规定将体弱的羊羔和牛犊放到这里来吃。又说,这片草地实际就是保蓄牧场,平常是不准进来的。

我说,那我们怎么进来了?

旺秀道智说,为了救你才破例进来了。

救我?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旺秀道智说,带你到这里来捡羊粪蛋。

我说,捡羊粪蛋干吗?

旺秀道智说,羊粪蛋埋到你种菜的地里,菜就会长大的。菜长不大,你吃啥?会饿死的。

我说,你真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不操心成吗?我都把地划给你了,这说明我们成一家人了。又说,村里还规定,一人有难,全村都要伸出温暖的双手。

这家伙太油嘴滑舌了,不过我已习惯,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让他在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他就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就会半晚上过来跟你拉闲话。

捡了许多羊粪蛋,并且埋到地里去,算是给蔬菜施肥完成。西红柿和辣椒都结果了,可没有架子,它们就似乎无法长大,一个个爬在地皮上,没有丝毫精神可言。

我忍不住问旺秀道智,你腰你别的是啥东西?

旺秀道智说,斧子。

我说,别斧子干啥?

旺秀道智说,不是砍树杆的,但你一定要记住,进林必须带斧子。

我说,为什么?

旺秀道智说,林里住满了菩萨,也住满了豺狼。

我说,豺狼是啥样子?

旺秀道智说,实话。又说,环境好起来了,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山里的庄稼快被它们吃光了。谁都不敢打,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预防着好些。

也是。我说,反正我一个人是不敢进柏木林的。

旺秀道智说,最好别去。又说,最好准备一把斧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日,旺秀道智不但给我找来了树杆,还带来了一把斧子。

旺秀道智说,树杆是家里的,很多年前割的柳条,是编织背篼的,斧子是从扎古录专门买来的。又说,马上秋天了,还是小心点好,动物经常出没,去地里或河边散步,就把斧子别在腰里。

斧子放在床底,一次都没有别过。因为将斧子别在腰间,我的腰就直不起来。腰都直不起来,倘若真遇到野生动物,别说和它们搏斗,我首先就输给自己了。

斧子既是凶器,又是工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炉子,首先碰到的便是斧子。劈柴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岁月最深的年轮就会显现出来。每一斧下去,我听不到柴禾疼痛的叫喊,我是抡斧者,我的内心没有害怕、担心、焦虑和乏困,因为我看到的只有光亮和温暖。

住在车巴河岸边的小二楼上,每天要生火做饭,这样才能保持生命的跳动。活着,是伟大的。当然了,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思考。有了思考,害怕、担心、焦虑和乏困,甚至恐惧,它们会随时敲响你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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