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和阿道
阿云,就是十分调皮且喜欢穿马丁靴的云毛草。
阿道,就是不大说话,但总出出进进忙个不停的道吉草。
阿云和阿道是孪生姐妹,是一个皮袄筒子里长大的。
阿云瘦,个头高,脸蛋白净,漂亮。
阿道和阿云一样高,脸蛋一样白净,一样漂亮。
阿云和阿道是她们叫的,我轻易不敢叫。有次我去她们那儿,叫了一声——阿云。阿云不理我。又叫了一声——阿道。阿道也不理我。我羞红了脸,而她们却集体哈哈大笑。后来,旺秀道智给我说,你不能那么叫,那是人家家人心疼,才那么叫的。你必须叫云毛草,道吉草,知道吗?阿云,阿道,你自己想想,成啥样子了!
听旺秀道智这么一说,我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似乎对人家阿云和阿道图谋不轨了。
第一次见阿云和阿道,是我刚来车巴沟的第一天。晚上,几个送我进沟的朋友执意要请我吃顿饭,他们的意思是,吃完这顿饭,他们就走阳关道,留下我一个人在车巴河边走独木桥。
吃饭的地点就在车巴沟中段,向南便是尕贡巴村,向北便是郭扎村,向西便是石矿村,向东便是有名的车巴河了。河水不分昼夜,也无论四季,就那样哗哗歌唱。四处巍巍青山,也是花香鸟语。饭馆选在这么好的地方,何愁不发财呢。
饭馆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地面没有硬化,鹅卵石大得能拐到人呢。同时,院子里还有个养殖专业合作社,可以一边喂牛,一边吃饭,当然还有睡觉的地方。所谓同吃同住,见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里最好不过了。饭馆当然不会是露天的,饭馆设在一排瓦房里,外表陈旧,而里面的装饰却华丽,有木板长沙发,有桌子,还有炕,可以吃,可以喝,醉了还可以睡。
先生,吃炒菜还是火锅?她手里拿着菜单,眨巴着黑旺旺的眼睛,等待我们的回答。阿云的出场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于别人的是她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
我们吃火锅,点好菜后,就开始高谈阔论了。
阿道的出场不同于阿云。阿道那天穿了新衣服,微微带着笑容,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而大方。她冲我们弯了弯腰,说,不好意思,你们点的菜都没有。
都没有?我们很惊奇,没有还打着火锅的招牌,这不诚心浪费时间吗?
阿道再次弯了弯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都是新鲜菜,没有你们点的那些。要不你们换下?
我们都很吃惊,点的都是平常菜呀,怎么会没有呢?哪些没有呢?
阿道翻着菜单,说,贡菜没有,毛肚没有,鹌鹑蛋没有,黑木耳没有,鱼丸没有……
这些都没有,那还有啥呢?要不我们走吧。有人提议。
这个地方就这样,走到那儿都一个样。要不就将就一下。有人很不情愿再去找另一家饭馆了。
也有人随声附和着,既然是请他吃饭,就让他决定吧。
这个问题既简单,也复杂。球踢到我怀里,我只好自作主张了。
我问阿道,这里有啥?
阿道说,有生菜,菠菜,大葱,白菜,都要去后院拔。黑木耳的时间过了,羊肚菌的时间也过了。蕨菜有,是晒干的。我们这里吃的都是我们这里产的,没有从外地拉来的。牛羊肉都是本地的,当天宰的,就是没有毛肚。
这不对了吗,其实我们吃的都齐全着,而且是原生态的。我说,下次你们还会来,来了仍旧是你们请客。
大家都笑着说,谁知道是不是原生态。羊肚菌我们吃不起,蕨菜还行,有新鲜的就更好了。
也有人问阿道,牛羊当天宰了,肚子上天了吗?
阿道笑着说,肚子要做道食合,下火锅太浪费了。
道食合我知道,藏语意思就是石烧肉,制作前先捡一些比拳头小的鹅卵石洗净,放在火上烧烤。然后把刚宰杀羊肉割成小块,拌匀佐料。待石头烧红后,就把拌好的肉块分一小部装到羊肚内,随之装进几块石头,之后反复搓揉羊肚,直至肉块和石头装完,再用绳子扎紧羊肚口。这时候羊肚内温度会升高,肚皮就会胀起来。待肚内热气降下来,石块停止跳动时,在肚皮上用刀划开一个小口,倒出积在里面的肉汁,然后将肚皮整个划开,至此,一道地地道道的草原野餐美食就做成了。原汁原味,不油不腻,滋味别具一格,妙不可言。
没等我给大家说道食合是怎么一回事儿,阿云就冲进来了,她带着红扑扑的脸蛋,说,你们自己去拔最放心,我带你们去。我们开了这么长时间饭店,就你们难侍候。
换了别的地方,服务员是不敢这么说的,但这里似乎不同。阿云和阿道站着不走,硬要让我们去拔菜。我们坐也不是,立马走人也觉得不妥。这时候老板来了,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和阿云阿道一样漂亮,语气温柔,而且很会说话。
老板娘先是用藏语和阿云阿道说了几句,然后对我们说,两个丫头还小,太调皮了,惹你们生气了吧?送你们一盘牛肉吧。又说,你们是过路人,自然不知道了,我们的这个饭馆只做我们自己种的菜,从来不用外地拉来的菜。都是阿道的主意,说啥原生态的好,吃了不得病。
我们有了台阶,便不住点头说,太好了,我们就喜欢吃原生态的菜,吃了还不得病。同时夸赞了几句阿道,说她的这个主意太好了。
阿云和阿道吐了吐舌头,冲我们露了下笑容,弯腰退了出去。
大家吃得可开心了,菜新鲜自然没得说,主要是便宜。那段时间,朋友们天天骚扰我,说要来车巴沟看我。我知道他们又想吃原生态火锅了。我没有答应他们,当然了他们只是想火锅,根本就没有想着要来看我。
第二次见到阿云和阿道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开始收割了,从坡地到川地,到处是收割机的声音。青稞是车巴沟的主要作物,因为要磨青稞面,要吃糌粑。村里人忙得团团转,收割机开过去,大家就跟在后面捡穗子。如此往复,一直要到粮食拉到家里。
傍晚时分,我到了饭馆。饭馆有点冷清,但她们依然很热情。阿云和阿道都在,同时还多了另外一个姑娘。她们见我来了,便嘻嘻哈哈的,像是见了老朋友一般随便,其实我们只见过一次。
阿云说,不吃火锅了吧,菜都快黄了。
阿道说,我看见你在山林里拾蘑菇,林里的蘑菇不香,而且虫子多。
另外一个姑娘也说,我也见过你。
我指着另一个姑娘问阿云和阿道,这是谁?她在哪儿见过我?
没等阿云和阿道开口,那个姑娘就说,我去山里赶牛的时候见过你好多次,背着照相机,总是偷拍人家,还提着一个破包,折蕨菜呢。
我说,我是过路来吃饭的,你别胡说。
既然来吃饭,就别站在院子里了。老板娘将头伸出玻璃窗,朝我们大声喊。
三个丫头嘻嘻哈哈跑进屋子去,我也跟着进去了。
老板娘用藏语和三个丫头说话,说完之后三个丫头就红着脸,向我吐了下舌头,弯腰去里屋了。
我问老板娘,给丫头们说啥了?
老板娘说,没啥,我告诉她们,你是新来的村里的干部,以后不能开玩笑。
我说,干部就不能开玩笑?
老板娘说,那也不能太随便,三个丫头调皮得很。又说,你吃藏包吧,刚做的,现在菜都长老了,而且虫子吃得厉害,叶子上全是窟窿眼睛。
我笑着说,原生态的菜虫子也喜欢吃呀。
老板娘说,是呀,阿云和阿道也是这么说的。说我们这里环境保护这么好,山林里的东西都吃不完,还说明年开春要变个花样,变来变去,没人来吃饭怎么办呢。
我说,这个不用愁,这个地方这么好,人一定会来的。
老板娘说,都毕业了,整天想这想那,也不出去打工,愁人得很。
我说,你这儿不是需要人手吗?
老板娘说,那也是。丫头们大了,说不动了。又说,不过阿云和阿道很聪明,今晚的包子就是他俩做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她们不让我插手。
我说,那我们一块儿吃吧,我请你们。
老板娘笑着说,不知道她们愿意不愿意。
我说,你去叫她们。
那好。老板娘说完就去了厨房。
一会儿她们都来了,三个丫头有点羞赧,不大抬头,也不说话。
我说,你们都坐吧,我请客,求你们以后别说我坏话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开始抢着说话。
阿云说,不是坏话呀,说明你勤劳。
阿道说,这里环境好,植被好,闲了多转转,对身体好,还能找到羊肚菌呢。
另一个姑娘说,以后别偷拍人家了。
包子端上来了,是纯真的藏包,咬一口,水汪汪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我接连吃了十个,阿云和阿道一直盯着,见我吃得那么香,那么猛,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我说,云毛草,道吉草,你们上大学就学做包子吗?包子真香。
阿云说,不是呀,我学的是农林经济管理。
阿道说,我学的是食品质量与安全。
我问她们,哪儿毕业的呢?
阿云说,甘肃农业大学。没等阿道开口,又说,阿道是西南民族大学。有指着另一个姑娘,说,她没上学。说完,三个丫头都笑了起来。
我说,这个饭馆是你们的吗?
阿道说,是我阿妈的,我们是打工的。
这次轮到老板娘开心地笑了。
我说,云毛草以后好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造福家乡,也可以帮你阿妈多宣传饭馆,阿道就好好帮你阿妈经验饭馆吧。
阿云说,你叫我阿云好了。
阿道说,你也叫我阿道好了。
另一个姑娘说,叫我西姆(丫头的意思)好了。
阿道接着说,我不想好好经营饭馆了,我想当李子柒。
我说,那样更好呀,毕业了就要有自己的事业。
阿云说,我也不想呆在饭馆里,我想当老师,还想当护林员。
老板娘笑着说,你们说的我不懂,但你们想离开我的饭馆,门都没有。
阿云和阿道扁了扁嘴,显得十分委屈。
说好是我请客的,可老板娘说啥也不让我掏钱。
老板娘说,下次多带朋友们来,那时候就不客气了。
于是,我给朋友们打电话,可他们都不来。他们走了阳关道,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车巴河的独木桥上静静等候冬雪的到来。
第三次见阿云和阿道的时候,已经是立冬了。她们的饭馆已经不营业了,老板娘坐在院子里,认真梳理着牛绒。她见我进来,便说,没做饭了,要等来年四月,现在没菜。
我说,那就等来年吧,来年你们的饭馆一定会火起来的。
老板娘说,那样最好,可是我要雇几个服务员了。
阿云和阿道呢?我问她。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说,她们不帮我干了,都想当那个李子柒,我也不知道李子柒是谁,是干啥的。
她们在哪儿呢?我问。
老板娘说,你去家里看看吧,也说不上跑到山里去了。
阿云在家里,她坐在阳光下看书。见我来了,便说,不是来帮阿妈说服我的吧?
我说,不是,我是路过的。
阿云说,那就好,如果是,你以后就别叫我阿云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阿云说,我想当护林员。
我说,护林员特好的,你就干自己喜欢吧。
阿云笑了。
我又问,阿道呢?
阿云用手指了指山上,说,在那儿呢。
进山路上的雪很厚,走到阿道跟前,我已经累了一身汗。阿道见我来了,就问,不是来帮阿妈说服我的吧?
我说,不是,我是路过的。
阿道说,那就好,如果是,以后就别叫我阿道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阿道说,我想当李子柒。你看,这些都是我准备的,开春我就住这里。
阿道的身后是一排青稞架,上面挂满了芫根。青稞架下面是她切好的萝卜条,萝卜条皱皱巴巴的,差不多晒干了。
我说,当第二个李子柒,也特好的,就干自己喜欢的吧。
下山的路更难走。中途,我坐在一处草疤上歇息,看见山下是清澈的车巴河,是浓雾笼罩着的村子;山上是茫茫大雪封锁着的群山,是成片郁郁苍苍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