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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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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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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林

柏木林

每天早晨起来,最先见到的会是阳光,然后才是房间里的铁皮炉子,以及炉子旁木箱里那堆烧柴。一直以为阳光会给我温暖,会给我热量。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我的房间依然是温暖的,这时候,我才想起木箱里的烧柴来。

烧柴也是柏木的,多么奢侈。也难怪,这里生长着的全是柏木。柏木除了不易腐烂之外,生火也是十分凶猛的,因为木质硬,耐力久,火力旺。

这天,我早早出发,离开了村委会小二楼,沿车巴河北上两公里,再转身踏上一座木桥,便进了柏木林。进柏木林是需要足够的精力和勇气的,因为溜道陡,上的时候肺部要炸裂,下的时候膝盖会打战。

和我一同进柏木林的是旺秀道智。驻村的这些日子旺秀道智一直陪我进村入户,熟悉村情户情。旺秀道智很开朗,威信好,大家都很喜欢。我们之间磨合了十天半月,之后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旺秀道智一到夏天就忙了,他就要在草原与山巅间穿行。像柏木林这么点小溜道,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但他此时要随着我的速度,谁曾想到,到了山顶他却气喘吁吁。没有实力笑话人家,但我知道,这世间拖累才是真正的累。

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兽的脊背,密密匝匝的柏木在巨兽身上丛生。透过林荫,山下的村子小得可怜。相对而言,村委会的小二楼算得上是这一带最气派的建筑了。

我摘下帽子,敞开衣襟,风就开始尖利起来。

旺秀道智大声喊,山顶上敞开身子的都是傻子。又说,汗眼都是张开的,邪风钻进身子里,不成傻子也会成疯子的。

我被他的喊叫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把自己裹进衣衫里。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柏木林,我们风风火火上山,而又战战兢兢下坡。其实,柏木林之顶也就那样,根本没有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么雄伟而高大。

穿过稠密的柏木林,忍受了不少枝条的挂划,到达那座木桥时,我们又迎来了狂野的风。风沿车巴河肆意横行,目中无人,就算目中有人,也是所向披靡。旺秀道智见我瑟缩的样子,便加快了脚步。

回到小二楼,旺秀道智对我说,要不先到我家吧,有奶茶。

我回答旺秀道智,还是喝清茶吧,习惯了。

旺秀道智下楼去劈柴,我在屋里洗杯子。

一会儿,炉火就红了起来,房间暖和了许多。

旺秀道智说,还是柏木柴有力量。

我说,过几年,柏木林就让你们烧完了。

屁话!旺秀道智随口而出。柏木林里有许多枯枝,还有闪电击倒的木桩,那些总该需要清理吧?不清理,小树怎么会长起来?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也只是捡拾枯死的和断裂的木桩,住在林边,能占到的便宜也只剩这些了。

我笑了笑,没说啥。一般情况下,牧区的人们是不说屁字的,旺秀道智说得很顺口,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

旺秀道智红了脸,立刻改了话题,他说,住这里还习惯吧?现在条件好多了。又说,以前这里可没有楼房。

我说,慢慢就习惯了,只是距离柏木林太近,有点害怕。

怕的没有,只要有人住,野生动物就不会轻易跑出来。不过我得给你说个有趣的故事。旺秀道智拿火钳子给炉子透了下气,添了几根柏木柴,顺势坐在炉子旁的木箱上,认真说起那个有趣的故事来。

十几年前,村里条件不好,没有多余的粮食喂猪,猪除了在山坡上吃草根和蕨麻外,就蹲在厕所里。有天,某家来了亲戚,恰好他肚子不舒服,慌忙跑到厕所,没想到拉到猪身上了,猪受惊之后疯狂抖动身子,结果将屎渣子全摔倒亲戚屁股上了。第二次,第三次亲戚上厕所的时候,总是要提着茶壶,先要将开水倒下去,赶走猪之后,才能安心蹲下来。至此后,亲戚来了都不敢去厕所,自然也不吃不喝了。

旺秀道智说完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便问我,你怎么不笑?

我说,这有啥好笑的,肯定是胡编的。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可你说的是猪,猪绝不会蹲守在厕所里的。

旺秀道智瞪大眼睛,半晌不语,也是因为他的故事没有惹笑我而略感失败吧。短时间的停顿之后,他又说,也有吃屎的猪,不过现在条件好了,自然见不到猪吃屎。又说,你改天到我家来吧,你的烧柴不多了。

我说,正好,你不提我还不好意思开口。

旺秀道智说,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朋友了。

我说,那我做好芋头草芽鸡请你吃吧,芋头草芽鸡是我最拿手的。

旺秀道智说,那好,芋头草芽鸡我真没吃过。

必须要跑趟扎古录镇了,我也想吃芋头鸡了。扎古录镇买蔬菜的铺子几乎都认识,一一问过之后,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芋头。没有芋头怎么做芋头鸡呢?做不成芋头鸡,怎么好意思向旺秀道智交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走进平日基本不去的那家蔬菜铺子。

有芋头吗?我问。

鱼身子都没有,哪有鱼头。她回答。

是芋头,煮汤的,是蔬菜。我说。

我知道鱼头是炖汤的,但我们都不吃鱼,自然没有买鱼的。她回答。

我比画着说,和洋芋差不多,但比洋芋黑,身上长有细毛。

她笑了笑,说,紫薯有呢,但紫薯身上不长毛,长毛就已经坏了。

回到村里,我开始犯愁了。躺在床上,思谋着从哪儿整几斤芋头呢?

旺秀道智来了,他抱着一捆柏木烧柴。柏木烧柴放在地上,就是一堆温暖的火焰,可是芋头草芽鸡呢?

旺秀道智在屋里站了一小会儿,对我说,改天带你再去一趟柏木林吧,天气一热就没有时间陪你去了。

我闭着眼睛,装作睡觉。旺秀道智见我不说话,叹了一声——真是懒死的家伙,中午这么好的时间也要睡。旺秀道智说完就走了。

我就那么一装,没想到真睡着了。起先心里还想着,旺秀道智看到房间里的冰锅冷灶,他肯定把我想成是个只会说大话的人。又想,怎么能弄到芋头?我不希望自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可是那天中午,我偏偏没有梦到芋头,也没有梦到草芽鸡,只有风,那风在柏木林四周回旋着,大得无边无际。后来,我突然想到,就算有芋头,也找不到草芽鸡。一月的车巴河两岸风雪飞舞,草芽不曾苏醒,鸡还在鸡蛋里没有孵化出来呢,芋头草芽鸡原本就是一句空话,一种想象罢了。不假思索就信口开河,教条主义往往会让我们变成稻草人。

芋头草芽鸡的事情就那样释然了,然而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当我见到旺秀道智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不自在。初来乍到,我已经在别人心目中成了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人。

原载2021.1《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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