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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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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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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草原

甘南草原

 

王小忠

 

刀告

 

迷醉的歌谣来自远方,来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滩。

太阳跳出云海,朴素的车舆带着清脆的响铃,寂静的早晨神圣而安详。

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万物生长。

 

千年前,盗匪和马帮留下刺刀与灰烬。

千年后,他牵着小红马,来到名叫刀告的村庄。

 

门前是白塔与经幡,桑烟袅袅,经幡猎猎,从不辜负尘世的慈悲。

屋后是数不清的蚁虫,它们忙碌搬运,从不辜负时光馈赠的富裕。

万物沉静,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静地生长,它们在雪的滋润下,静静守护刀告的安详。 

 

落日

 

……落日下,高耸的雪峰正在收拢大地之广阔。

空荡。辽远。苍茫。寂然。

黯然无语的是,静静的村庄……

 

暮色诞生妄想。

桑烟诞生虔诚。

寂静的刀告村,在雪峰与草地之间,是甘南唇边诞生的黑色珍珠。 

 

速度

 

好几年没见如此明亮的月光。

月光照在小小破旧的院子里,照在那些搁在角落里的农具上,照在即将枯萎的杏树上,无比明亮。

小小院子有了活气,有了重生的可能——月光短暂。

如果是在25年以前,院落肯定充满了笑声——纯真,无私,清洁。

如果是在25年以前,院落肯定还有一棵刺梅树——蓬勃,开花,向四周延伸。

月光年轻,年轻的月光照在院落里,照在农具上,照在那些杏树的叶片上,他把它们一层一层剥下来,放在炕头,心里明亮。

 

墙根里的农具少了,刺梅树老死了,它们似乎完成了一种使命,而后渐渐从眼底消失。

远去的记忆闪亮。暗红的铁锈明亮。院落阒静。

姐妹们在场院里打碾作物,不说话,一截一截的麦草堆在场院里,默不作声。

 

坐在月光下,就看见早年的那个山丘在不远处静卧。公社时期的冬麦场荒芜,几只麻雀觅食,没有声音。

场院前,杨柳叶片不断下落,它们累积着一层层光阴。

他站起来,就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低矮,黑暗,也正在一截一截缩短。

 

麦子

 

深秋时分,他回来了。巷子比以前深幽了许多,一排排土墙默不作声。

麻雀在屋外的枝干上一动不动。古老黝黑的屋檐,不说一句话。

杨树又老了一圈,斑白的叶子在风中旋转着,不肯下来。

来到麦地里,他黯然。麦子在时光下歌唱,远去的时光在叹息。

 

野花开满山坡,它们传送阳光的温暖和生活的美好。

大气精纯。四野明亮。被麦子深深遮掩的亲人们长眠地下。

苍茫的麦子再次亮出锋利的芒……

 

雨又来了。雨落在麦地里,落在屋顶上,他又翻出陈旧的记忆。

遥远的麦地,她的长发垂入地下,生出久远的爱,生出心灵里无法言语的温暖。

他只想在麦地里,拥有尘世最纯净的香甜之气。

可生长着的麦子,并没有意识到暮年已抵达。

 

四月

 

已经是四月了,车巴河还是没有完全解冻,但它宽广、干净,像甘南的天空。

他依然摆出在春天的样子,尽可能保持光鲜容颜和有力步伐,画好心中的原野,昂首走过石矿村。

 

早就忘记了悲痛,也不再因为那些花朵的枯萎而抱憾。可他不经意间又看见了远方的群山,墨色的森林和刺目的白雪,再次让他跌进寒冬的阴冷和恐慌之中。

车巴河两岸依旧没有春的气息。

四月,车巴河岸只有风在狂虐。

养护在大棚之下的树苗,静静注视着地面上的阴影,它们也为无法点缀季节而暗自惭愧。

 

大路上人群攒动,枯枝在冷风中摇晃,天空之蓝让四月的甘南空荡而荒凉。

这蓝,这净,这空荡与荒凉之下,他无力爆发内心蓄满的恨意,也无力爆发蓄意很久的笑声。

 

阳光

 

这里的人们中午都不休息,他也习惯了,总是在中午走出院子,沿小二楼背后的巷道去河边散步。

巷道褊狭,右边是篮球场。孩子们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但不玩球,只注视着对面的山林,露出狂野的笑容。

巷道宽阔,左边是青稞地。二月的风把田地扫得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柳树挤眉弄眼,发出沙沙的声响,炫耀头人镶在皮袄边上的白珊瑚一样的芽苞。

 

之后,便是他居住的小二楼——向阴,没有阳光,日夜被风雪扑打,即使晴朗的天空下,他的记忆依然布满冰凉。

之前,就是车巴河。初春二月,寂然无声。密密麻麻的青稞架站在岸边,它们在无穷尽的风雪中打盹、做梦。

 

更远处的山林里是豹子的嚎叫,它们穿着水纹的新衣,呼吸急促,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隔河望着小二楼上的灯光。

堆砌在河道两边的是铁青色的酥油石,它们在阳光下享受河水凉快的冲洗,而对身后小二楼里的担忧无动于衷。

 

河岸

 

走出小二楼,穿过那条巷子,就到车巴河岸边了。

他总是喜欢在岸边走,因为岸边有许多野花。岸边的花,都可以叫做格桑花,都像他一样,渴望生活的美满与幸福。

 

他在柏木林里见到过铁线莲,在小二楼墙角处也见到了。无法数清,它们挨挨挤挤,相互缠绕,不说话,神情低落,有些忧伤。

原来,幸福的花儿也是有心事的。

 

车巴河岸七月的早晨还是有点微凉。金色阳光下,马匹进山了,赶马的老人并不孤独。他每天重复着从村口赶马出来,当落日跌入眼眶,他就和岸边的格桑花打成一片,让七月有了欢声笑语。

然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喜欢揣摩暮色背后的秘密,住在这里的他,也总是喜欢在事物的变幻里抒发悲欢。

 

如果我们怀揣明灯,何惧夜晚漆黑与漫长?

河岸边的那些花尽管低落、忧伤,但不哀怨,它们依然健康地生长着。

有了那些格桑花,河岸,就有了金色的光芒。

 

山坡

 

花朵朵闭着眼睛,青草低下头,蜂蝶歇息下来,蚂蚁停止搬运。

他离开家门,来到疲倦、寂寞的山坡。

眼前是空旷的田野,身后依然是空旷的田野。可他听到寂寞山坡上花朵的私语。

 

麻雀在很高的空中飞旋,苍鹰也在很高的空中飞旋。

蒗苔下,一对安详的雏子等待亲人归来。

慢下来,不要惊扰,你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宁静,和包藏在宁静里的凶险。

他坐在它们身边,看到坚强里隐藏的脆弱,也看到存在的长久与短暂。

阳光依旧照耀着这疲倦、寂寞的山坡。

 

雷声四起,山坡不动声色。惟有他在疲倦、寂寞的山坡,在雷鸣闪电中俯下身躯。

前世,他是一只雏子,做不到安静,如此惊慌。

来生,他是一簇格桑,闭紧嘴巴,如此喑哑。

 

秋风

 

时光里守护河流的勇士,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青稞架。此时,秋风已来临,它们站在岸边,腹背受敌,但从不放弃。架上的青稞饱满,饱满的青稞在高原蓝天下打盹做梦,青稞的梦充满了明亮和温暖。

鸟雀们从遥远的山林结伴而来,围着青稞架歌唱。更远处的山林里,豹子在生育,水纹的新衣闪着油光。夜深人静的时候,狼也会走出山林,望着小二楼上的灯光,在青稞架边蹭了蹭干瘪的身子,叹息一声,又跌入黑暗之中。

 

秋风不停地吹刮,田野越来越空,道路越来越长,雪正在空中。空中的雪望见了河岸边的勇士,也望见深林里的搏斗与厮杀、亲昵与拥抱。

雪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因而它停在虚空里,静静观望。

雪始终没有落下来,而秋风的脚步很快。

太阳躲藏起来,不肯露面,整个村子都显得十分沉重。

 

等河水冻僵之后,一切就会安稳下来。那个时候,就可以守着火炉,让年轻的梦找到肥沃的土地。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仍必须在车巴河边寻找秋风之手没有收尽的颗粒。因为,他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才能安然度过寒冷的冬季。

大场里堆放着粮食,梿枷声惊醒了山林里酣睡的野猪,野猪的梦带着金色的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更多的精力。但在野猪未来之前,他必须赶到小二楼广播室里,他要将野猪的梦告诉给秋风,告诉给那些路过的、他爱的和爱他的所有人。

 

洮河

 

霜冻遍布大地,雪覆盖四野,狼会沿村子嚎叫,鹿和豹子会窜出山林,野猪也会在村子四周散步,河道两岸的松树黑油油连成片,阴森可怖。

岸边,柳树掉光了叶片,徒留光枝,光枝也似乎被冻僵,失去了随风摇摆的力量。

唯有洮河沿东北流淌,在高山与田地间,如委蛇而行的闪着光鳞的巨蟒。

他站在窗前。

一直到巨蟒被黑夜吞噬,一直到天边泛起明亮。

 

森林里的喧闹没有停歇。他站在窗口太久了,心生怠倦。这个时候,他最想听荨麻咬伤那个女子手背的故事,也想念那个行走在陌生街头的男孩。他想把这一切带到梦里,那样,就可以安静下来。然而,那样的安静过于短暂。

从风雪中归来的男人们偶尔也从窗前走过,他们在昏暗的路灯下稍作停留,满带愤怒与疲惫,之后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他站在窗前,看着月亮的光晕。要起风了——

他仍沉浸在自己的联想里:是啊,住在这里太久了,理想,就会变成永不歇息的洮河之水。

 

秘密

 

霜落下来,寒气就裹住了他的理想。守着温暖和明亮吧,还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令人留恋?

柜子里存放的薄荷早就没有了清香,而野艾诞生的火焰却燃烧着空空的心,还有什么比温暖更令人神往?

尘世给了他白雪的晶莹和恋爱的勇气,寒霜给了他坚冰的坚韧和追求的激情。

但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这样的梦幻令他羞愧。

河岸边的那些树木站在黄昏下,还没等到舒展,就已被迫接纳寒冬的冰凌。

 

雪也落下来了。

雪落在他心上,盖住了他的想象,也盖住了去菜市场的路。这场雪让他理解了光阴的难言,也理解了岁月的疲惫。

而霜与雪还在继续——

还在继续的生命,从雪和霜的世界里依然萌生着新绿。那么,就让他把永恒的光明移到只属于他的这间客房里吧,因为他知道,也懂得,只有一颗纯粹的心,才能坚守住美好的理想。这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就在这风雪包裹的小二楼上。

但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恐惧就是他的秘密。

 

红桦

 

他在车巴河岸边愉快行走时,内心的惊悸和不安,就消失了。

站在车巴河岸边,站在风口处,突然间,回忆就充满了甜美。

草原斑驳,苍茫,空阔,但他无力返回到年少,也无力抽尽记忆的伤感。他知道,阳光的金箔会在时间里闪耀成巨大的宁静,即使无风的时候,它们也和他的想法一样,在光阴下渐行渐远。

 

风是他忠实的伴侣。

那些青山绿水下的村子和村子上方徘徊的月亮,它们看不见他在小二楼上摆放着的瓶瓶罐罐,也看不见那些瓶瓶罐罐里的静寂与幸福。一张低矮的桌子,就是他的全部,他多么珍惜阳光的温暖和月光的清凉呵。

艾草和淫羊藿晾晒在窗台上,散发着永久的清香。每次暮色莅临,他会习惯性地打开窗——依然是风,巨大,无形,带着时间的翅膀,慢慢将他空旷的人生填满。

 

他知道,不是每样东西都能落籽成光芒万丈。但他相信,车巴河激越的流水,不是他唯一的抒情,这唯一的河流,一定会让他在河岸边沉静如晚秋的红桦。

他就等待那一天,他要返回草原,带着清香的礼物,和那些探出地皮的青草融为一体,点亮理想与幸福的灯盏。

 

 

冬雪

 

雪一直没有停。

牛羊惊慌,衰草瑟缩,去扎古录的路铺满冰凌。

一直到沙冒大庄,才赶上那辆马车。

 

天地就是一辆马车,载着寒冷和疲惫。

一直到八什卡这个寂静的牧村,没人说话。

他们都在心底盘算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词——黑夜。

 

不能让大地荒芜,也不能让家园空寂。

冬雪覆盖着四野,唯有满天飞雪让他们铭记,慈悲一直就在河岸边的红桦林里,它火亮的纹身正为我们搭建一座阳光的庙宇。

 

冬至

 

车巴河被冻僵了——

他还是不敢过河,也做不出精准的判断,内心只有“如履薄冰”这个词。

不敢过河,就无法走进柏木林。那么多松柏站在天空下,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他只看到它们的冷清和过于高大。

 

他只喜欢那个小院子。

那个被寒风吹透了的小院子此时也失去了表情,麻木而冷漠。但他不得不热爱,因为,春天有花朵,夏天有蜜蜂,秋天有落叶,冬天也有路灯和星光。

他不得不热爱,因为,路灯和星光照亮了他的命运,也照亮了他的身影。

 

小院子又灌满了风。那天是冬至,他从车巴河岸边回来,突然便想起夜的漫长。

是呀,漫长的一夜过后,寒冷会加重。

他惧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和那盏灯对视的焦虑,以及无法原谅自己荒废青春的可恨与无助。

 

狼群

 

坐在阳光下,有小孩和他聊天。当他们说起狼群的时候,狼就来了。狼摇动着青稞架,撩动着河水,追赶着牛羊,之后停留在他的窗台上,露出尖利的牙齿……

他和小孩坐在阳光下,狼群就给他们带来了鲜活的记忆。

 

那是一个枯败的草原,他同样遇到一个小孩,一样对狼群充满了仇恨。他们在风中说话,在荒草里说愿望。

后来,那个小孩去了另一片草原,成为勇敢的战士,和狼群搏斗。

后来,他又在另一片草原听到了关于那个小孩的消息,小孩逢人就说,当狼群集体消失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小孩天真,很想听更多狼群的故事,他想,这个小孩注定成不了勇士。牛羊漫过山坡,驻足在河道的时候,河水刚好解冻。春天来了,狼群却隐藏在他心灵深处。

是的,狼群消失了,阳光下成长的少年啊,在红尘,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必须要有两颗心灵去承担明亮与灰暗。

 

早春

 

雪下了一天一夜……

中午,太阳只露了一下脸,天又阴沉起来,下起了雪。

已是早春了。

从小二楼遥望远方,依然不见绿意。

一群乌鸦在窗外的青稞地里,它们争抢着他抛出去的一粒红枣、两粒枸杞。

对面的柏木林里,是一群饥饿的野猪,它们抢夺三朵刚探出头的野芍药。

悠闲的是一群山雀,它们停在电线上,用各种俊俏的姿势向春风挑战。

他坐在雪地上,独自冥想——

做只山雀就可以自由飞翔。不过他也担忧,班地亚随时会将猎枪瞄准长空。

一切都无法安稳下来,悸动的时节里,唯有车巴河不动声色,在大雪下静静流向扎古录。

 

他要离开了,让他留恋的不是河岸边的暴雪与寒风,而是即将来临的春天。

春天已经有了消息。

然而,风雪依旧从沟垴深处刮来,一路吼叫着,翻卷着残枝败叶。

唯有那一片沙棘林,在早春里头顶金黄。

 

广播

 

他已经从对面山上的柏木林里回来了。

河流解冻了,流水的声音变得悦耳起来,布袋里柏枝的清香不断外泄。

他想,拥有了清新质朴的乡野日子,就可以静下心来。

 

桌子上布满灰尘,这些都是他散落在小二楼上的记忆,要经过无数春夏秋冬,才能淡忘。这些也是他在小二楼上生活过的证据,要经过无数寒暑交替,才能理解命运的本来相貌。

上午十点的时候,阳光会滑过窗台,转瞬即逝,但阳光的确向小二楼袒露了它的无能为力。

另一张桌子摆放着厨具,厨具上每天都会有新的灰尘堆积,尽管如此,它们依然发出青稞的馥郁之气。

一群孩子会准时来小二楼叫他,他们要去密林,要去山冈,要去寻找带有经文的玛尼石,还要去那个神秘的洞顶,谈论神圣和虚无。

 

比孩子们更准时的是挂在小二楼上的四个大喇叭,鸟雀刚醒来,广播就开始了。

广播的消息是诱人的,那声音穿透墙壁,像烈焰一样,让虫蚊息声,安静遁逃。

广播一响,他必须要起来。他像一个昏沉的旅客,更像一位懒散的农夫。

但他必须要找活干,必须要分散心思。

他想,少年们穿着彩色的衣衫,花朵们暗暗使劲,可谁理解葵花在烈日下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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