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植物,瘦瘦的,长长的,高高的,既不名贵,也不起眼,深秋初冬之际花穗洁白,或独个儿,或成片地生长在江之畔、水之湄,且永远挺立在《诗经》中,辉映在中华文化里……携两千五百多年盎然不绝的浓浓诗意,蓄二十五个多世纪佳人淑女窈窕身影,寄两千五百多载无数钟情男子一腔情怀……一任历史的风霜雪雨敲打摧残,尽凭波谲云诡的沧桑世事颠扑移易,始终绵延不绝诗情洋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蒹葭,即芦苇,简称苇子,一种中华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多年生草本高秆植物,仅因我们祖先欣赏它那青苍的姿态,迷恋它那高贵的仪容,遂被写进距今已有2500多年漫漫时光的经典名著《诗经》中,托物言志,寄情遣怀,不仅使它表现出极高美学品位,还使其始终流荡着中国风格的风花雪月千古余韵,让人迷恋,令人陶醉。
在乡村生活过的任何一个人,谁没见过它,谁没跟它近距离亲密接触过,甚至在深秋之时折一枝花穗拿在手中,像拿着一把天然的鸡毛掸子,似握着一个成熟的巨大蒲公英花朵,凑到嘴前只那么轻轻一吹,它那千百个轻如杨花、白如雪片的毛绒绒碎小花絮,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漫空飞舞,如梦如幻,似神若仙,绽放出天真烂漫的童趣,轻飏起七彩浪漫的诗意,把你在尘世中为各种羁绊牵累的沉沉思绪,骤然升华至空灵缥缈的仙境,其乐无穷。
外婆家在汉江边,那里长堤蜿蜒,沙地连绵,除去生产队庄稼地和自家自留地外,到处都是苇子和河滩。每年春天三四月间,气温转暖下过几场春雨后,枯寂一冬的河滩和十里长堤上,就齐刷刷长出一根根柔嫩的芦芽。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生活还比较困难。为了一大家人填饱肚子,她经常挪着一双小脚,足下一高一低,身体歪歪倒倒地拎着一个竹筐,拿上一把小刀,去河滩地采芦笋,拿回家洗净切碎后煮熟当饭吃。正是因为她的勤劳,亦正是因为这种植物慷慨无私的赠予,一大家人才熬过漫漫饥荒的年月,直到改革开放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下放到户,生活逐渐好起来。
小时候在老家,年龄还小,每年暑期里,父母因成天参加生产队劳动,白天要出工,晚上还要加夜工,忙得不可开交,没人照顾我们兄弟几个。这个时候,年迈善良的外婆就让母亲把我们送到她家里,由她来照顾。一听说要去外婆家住些日子,我们兄弟几个高兴坏了。因为外婆家所在的生产队地里,不仅种有西瓜、香瓜、梨瓜、花生等各种吃食,还有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满绿油油芦苇的河滩地,正午阳光暴晒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和村里其他孩子,就躲过大人眼睛,不但可以偷偷摘几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或香瓜解解馋,还可以在一片嘈杂的蝉声中跳进汉江芦苇荡下清粼粼、凉阴阴的河水里游泳、打水仗、抓鱼捞虾、捡野鸭蛋,并在密密丛丛苇海中钻来钻去,跑来跑去捉迷藏,尽管脖子、脸面和胳膊腿被带着无数小锯齿的苇叶割出一道道血赤赤的伤痕,但我们毫不顾忌,尽情享受着童年的乐趣。
中秋节前后,芦苇和其他草木一样成熟了,一根根细细长长、挺举在半空中的坚硬苇秆上,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呼啦啦长出一尾尾长长的花穗,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像高扬头颅等待出征的战士,似英姿挺拔期冀检阅的仪仗队,把河滩装点得异常庄严美丽。这些花穗起初是油光光、毛茸茸的,稚嫩中泛着青红,但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尤其是被初霜打过后,眨眼间就由红变白,且蓬松硕大,美观之极,远远望去,恍若突然从天而降的大片白云,酷肖漫空洒下的盖地雪花,白茫茫一片,在秋风吹拂下波荡起伏,无边无际,整个河滩仿佛一个纯洁无暇的童话世界。
外婆外公这时就和村里其他乡亲们一道把苇子割回家,要么用它们来盖房,要么用它们来烧火做饭,但更多的是用来编织苇席,就像近代中国著名作家孙犁先生名作《荷花淀》里开头描写的那样∶“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外婆外公蜷曲着瘦削的身体,双双蹲伏在院坝地上,趁傍晚月明风清的闲暇时间,将一根根柔软细滑的苇片认真仔细、巧妙熟练地编织在一起,制成一张张、一块块精巧别致、美观漂亮的苇席。其上还织有仕女、荷花、鱼虾、凤凰、鸳鸯、山水等图案,不仅精巧逼真,充满浓郁艺术气息,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甜味,投放市场很受人们亲睐。人们争相购买,并夸赞外婆外公手艺好。
芦苇是一种喜湿爱水的植物,越是潮湿水多的地方,长得越繁密茂盛。
我上中学的时候,远离家乡,住校就读。校院西北角有个两三亩大的池塘,四面绿柳成行,翠色盈目。池塘里各种水草混杂生长。虽然芦苇、菖蒲、水灯草、水芹菜、浮萍、鸭舌菜等各种植物都有,但以蓬勃葱郁、高耸挺拔的芦苇居多。这里蜻蜓翩飞,鸟雀出没,鱼儿浮游,蛙声不断,和周围的绿柳构成一个清静安谧、无杂无扰的世界,极宜莘莘学子读书学习。
高一那年秋天我一到学校报到,就爱上那个地方,以致高中三年紧张的学习时间里,我常常独自一人拿着书本来到塘边,穿梭柳荫下,逡巡芦苇边,依偎池塘旁……背诗文,记单词……甚至思考学业上种种问题。每每神思昏倦之时,就驻足小憩,或听听柳叶清唱,或闻闻苇叶弹琴,或看看鱼群游弋,或观观蜻蜓高飞……倦怠的思绪在与大自然的交流中骤然轻松……特别是夏天暴雨来临前大风吹起之时,鸟雀飞走了,蜻蜓不见了,鱼儿潜到了水底,只有高高的芦苇还坚守在池塘里,尽管凶猛狂暴的大风吹得它们东摇西摆,几乎弯折,但它们仍不屈不挠,奋力抗争,表现出顽强的意志力。我十分惊叹它们不畏强暴的精神,也非常钦佩它们敢于向凶恶势力挑战的勇气。
参加工作离开乡村住进城市后,成天蜗居在钢筋混凝泥土丛林里,为工作为生计为种种俗务忙忙碌碌,远离了乡土,远离了植物,几乎再也见不到芦苇。但其从小深镌在我心灵深处的英姿、美颜、神魂,却一刻也没从心里消失。尤其是它们那从历史深处、从中华文化源头、从《诗三百》(《诗经》的别名)里不绝如缕、绵延两千五百多载款款而来的伟大诗意,时常使我旌激荡,思绪万千,禁不住拿起笔来,歌之咏之,颂之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