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花,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时悄没声息地开放,深蓝色,花瓣碎小,花朵卑微,仅有米粒般大小。它们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的,如缨穗般悬挂在枝头,似流苏样垂拂在绿叶间,给季节以色彩,给人们以美感。它就是苦楝花。
苦楝花,一种平凡而质朴的花。群芳谱中没有它的名字,名花异卉中也没有它的位置。论硕大,它比不上牡丹,论娇艳,它比上玫瑰,论香郁,它赶不上栀子,论高贵,它撵不上水仙。公园的花圃里,城市人家阳台上的花盆中,都见不到它的身影,但它并不因为不显眼和不被人们重视就自爆自弃或萎靡不振,而是始终昂扬着生命的头颅,依旧从容自在、热烈奔放地开放着,向世界展现着生命的价值,向人们传达着季节更迭的信息。它与那些虽然占据着重要位置,享受着园丁优厚待遇,但却一生尸位素餐,徒有其名,没有任何成果的谎花比起来,价值要大千倍万倍。
生长这种花的苦楝树,甚至也是一种顶不起眼的树。它们既不名贵,也不高大,还不气派。在荒僻不毛的山野乱石荊丛间,在贫瘠落寞的乡村人家房前屋后,在广袤无垠的平原深处……随处都能见到它们的姿影。它们远离热闹和浮华,因不娇气而生命力旺盛,因不名贵而有顽强毅力,不论风雨怎样击打它们,不管酷暑如何蒸煮它们,也不管霜雪怎样欺压它们,始终挺直脊梁,昂扬向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英勇无畏精神。
苦楝树的树身并不高大挺拔,往往一棵树从根部到顶部,拢共也不过十几二十米,且大都弯弯拐拐,虬曲盘结,枝杈众多,皮肤苍灰中带着一道道裂缝一样的竖纹,远远望去,酷似一个个经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劳朴素的农民。但它浑身上下都是宝。苦楝树干是木质坚硬耐磨耐腐蚀的优质木材,花、叶、果实、根皮均可入药。根皮可驱蛔虫和钩虫,根皮粉调醋可治疥癣,用苦楝子做成的油膏可治头皮癣。此外,苦楝果的核仁榨成的油可制润滑油和肥皂等。
苦楝花在中国南北分界线的秦巴山区每年四月底到五月上旬开放。花期大约十四五天左右。它们刚刚从枝头爆出花蕾时,颜色是浅白色的,可随着花蕾的次第绽开,颜色就逐渐由浅变深,忽然有一天,就都变魔术似的全部变成深蓝色。一串串,一把把,一团团,一瀑瀑……悬挂在葱绿的树叶间,鸟雀和它们嬉戏,蜜蜂与它们亲吻,蝴蝶跟它们拥抱,微风吹过,自由摇曳,散发出丝丝缕缕清香中夹杂着微苦的气味,煞是好看,惹人喜爱。
老家厨房边一道石坎上,生长着一棵苦楝树,碗口粗,十来公尺高,繁密的枝叶笼罩在厨房房顶,仿佛一位慈祥的母亲倾斜着身躯,伸展着臂膀,在为自已孩子遮风挡雨。它是什么时间长在那的,已有多大岁数,无从知晓。我只知道自我很小的时候能够懵懵懂懂记事时起,它就站立在那里。由于年深月久,靠近它根部的地方,很多石头已如一把把钢刀般插进它身体,使它伤痕累累。尽管如此,它仍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年年初夏繁花盈枝,年年秋天果实满树。尤其是每年初夏开花的时候,母亲都要在那棵树下院坝地上晾晒她从山上割回家来的一背篼一背蔸牛草。这些牛草是她专门为过不了多久就要全身心投入农忙的我家的黄牛早早准备下的。因为一到收割油菜和小麦,以及插秧的农忙时节,牛要天天从早到晚在田间地头埋头俯首奉力犁田耙地,非常辛苦,进食量很大。人要抢好天气打油菜籽打小麦赶农时插秧,根本没时间上山为牛割草。只有早早准备下牛草,到时才会耕作收插两不误。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天忙碌在那棵正在开花的苦楝树下的母亲,心中一定蕴藏着许多像那些正在盛开的苦楝花一样美好的梦想,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待……
上小学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校园院墙边也长着一棵苦楝树。这棵苦楝树比我家厨房边那棵还要高大。记得那年苦楝花开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的父母因病不幸双双亡故。那个年仅八九岁的女同学痛苦万分,哭得双眼红肿来到学校,孤零零站在那棵苦楝树下,依依不舍地对班主任老师说,她的父母不在了,不但失去了经济来源,以后上学也再交不起学费,且欠学校的一部分学费也交不成了,她想中断学业回家劳动,将来好把欠学校的学费交清。善良厚道的女班主任艾老师深为这个女同学的不幸遭遇伤心,突然蹲下身子,眼眶湿润,一下把这个陡然变得孤苦无依的可怜的孩子搂进怀里,一边帮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她说,不要气馁,爸爸妈妈虽然不在了,还有艾老师,艾老师会像爸爸妈妈一样疼你,帮你交清欠下的学费,将来的学费艾老师也会帮你交。那一刻,我看到那个女同学抬起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头顶那满树正在盛开的苦楝花,小小的脸蛋上倏然露出几丝感激和欣慰的笑容。此时此刻,在她的心目中,一定觉得艾老像那正在盛开的苦楝花一样美丽,甚至比苦楝花还要美丽。
那年初夏从单位回老家休假,亦恰逢苦楝花开的时节。一个阴云密布,细雨霏霏的下午,与我从小关系十分要好的同学兼发小石琏突然来到我家。神情抑郁悲伤地对我说,他要离开家乡去遥远的南方打工。我惊讶地问他,你不是订好要在端午节结婚吗?这一走婚不就结不成了?他低头看着地面,显得心情很沉重地摇摇头回答说,是结不成啦。为什么?我问他。他说姑娘家反悔了,看上了外乡一家富裕人家的公子,嫌他家穷。我说你不是跟你未婚妻从小青梅竹马,感情一向很好吗?怎么说解除婚约就解除婚约?他抬起低沉了好一会儿的头,良久无语,只用无奈而又茫然的目光看了看我家厨房边那棵苦楝树上被雨水打湿的正在盛开的苦楝花,无声地出了我家房门,冒雨向南方走去,很快消失在我视线里。那一刻,我在想他心里一定比我家这满树苦楝花的滋味还苦的同时,耳畔隐隐约约响起很久以前听到的一首名叫《乡情的苦楝花》歌曲的声音:
好苦的名字
好蓝的花
苦楝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
根下的泥土风中的枝丫
诉说着祖祖辈辈辛酸苦辣
穷也离不开累也倒不下
炊烟总是飘进一片片彩霞……
苦楝花,你这平凡的花,美丽的花。你是乡村大地上一抹永不褪色的风景,你是芸芸众生在滚滚红尘中不同人生滋味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