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后梁著名高僧契此和尚这首名为《插秧诗》的七言绝句,不仅生动描绘出了农家五月插秧的场面,还道出了人生哲理,实在不愧为一首流传千古且耐人寻味的好诗。
何谓插秧?简言之就是把稻谷育出的秧苗,移动插栽到更为广大的水田里。
陕南是中国南北分界的地方。这里一年四季气候温润,雨水丰沛,日照充足,很适合水稻这种农作物生长。所以居住在这里世代从事农桑的人们,每年公历五月中下旬,插秧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农活。
要插秧,首先得育秧苗。依据农时要求,每年一进入三四月间,农民们就都开始张罗着,利用春耕时节育秧苗了。他们先把上年冬天专门留下来准备育秧苗的被称为“秧母田”的田犁好耙松,将土坷垃扦得粉碎,施上底肥,往里放上水浸泡两三天,然后在其中整治出一行行一畦畦约两公尺来宽,长度依田地自然长度而定的长方形苗床,把已用温水提前泡得发胀的稻谷种,均匀撒在苗床上。过不了多久,稻谷种就开始发出新芽、长出幼苗。
等这些密麻麻、绿葱葱的幼苗长到大约一筷子深时,时序就已到了天气渐热、蛙声四起的四月中下旬。催赶着农民们抓紧时令、快收快种的布谷鸟,此时也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白天黑夜在田间地头、山林河畔、村前村后“快收快种……快收收种……”叫个不停。农民们一听到这“神鸟”的叫声,就都呼啦啦一下全身心投入一年四季中最繁忙的时候。他们先马不停蹄地抢抓住一个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收割田地里已经成熟的油菜、小麦,把田地腾空。紧接着又一刻不歇地赶着牛扶着犁放水浆田。大约一个多星期左右,那长满金黄色油菜和小麦的一望无际的田野,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起早贪黑、甚至披星戴月的一阵忙碌中,就突然变戏法似的,全部摇身一变,成为一块块波平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飞鸟、太阳姿影的明晃晃的水田。
紧接着农民们都纷纷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光着双脚和腿杆,下到秧母田里,将一根根嫩闪闪、绿茵茵的秧苗拔下来,用稻草或棕榈树叶捆绑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把儿,装进篓子挑到浆好的水田边,取出来抛进远远近近水田里,以备下到水田里插栽时随手都能拿到和够到。
插秧是一项技术活,不是力气活。手脚麻利,脑子转得快的姑娘、小伙、媳妇们,一天能插好几亩。而那些手脚笨拙,脑子转得慢的男女,一天仅能插几分田。插秧还讲究横平竖直,即你插下的每一撮秧苗,都要与你前面插下的和左右插下的,在一条直线上。这么说吧,就是你插下的每一撮秧苗,站在田坎上看,无论南北向还是东西向,都要整整齐齐,行是行,列是列,而不是东扭西歪,乱七八糟。要做到这点,就要求你在插栽过程中很精准地把握好苗距,并将苗与苗相互对得端端正正才行。
插秧虽然费不了多大力气,但也是一项十分辛苦的手脚活儿。自从你早晨天刚亮下到齐膝深水田里,到下午太阳落山收工,整天腰得像一张弓一样弯着,成九十度向下俯去,面向泥水,背对蓝天,标准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姿势。如此一天下来,你的腰会累得又疼又困,几乎直不起来。除此之外,水面反射的阳光和头上直射下来的阳光,会照晒得你脸面、脖子、以及胳膊火辣辣如麦芒在扎,再加上田里不断升腾起的湿热难耐的水气熏蒸,搞得你像在蒸桑拿一样,雨水般的汗水一刻不停从你头、脸、脖子、以及胸脯、脊背上流个不停,不但把你衣服打湿,连裤腰裤裆里也汗漉漉、湿津津的。更有甚者,还有一些蚂蟥从泥水里钻出来,悄没声息吸附在人腿上吸血。
不过,插秧辛苦是辛苦,但也有让人欣尉的时候。空空的田野,满是污泥浊水的水田,在你连续多天辛苦劳作后,突然变成一块块满目葱绿的秧田,蜻蛙在水中鸣叫,蜻蜓在秧苗上栖息,紫燕在田野上空一边飞行一边歌唱,一种由你的劳动创造出了诗画、由你的汗水换来了田野新面貌的自豪感油然涌上心头,让你在充分感受到自已辛苦劳动所创造的价值的同时,内心洋溢出一股无以言表喜悦。
水稻是一种节令性很强的植物。要想长势好,产量高,除育秧时必须选择优良品种外,插栽它的日期也非常重要。故乡有一句俗语:“夏至赶端阳,供上喝米汤”,意思是说,只要是在端阳节前插下的秧,到了秋天收获再不济,也能供你喝上一碗米汤。有人曾专门做过实验,在同一块田里插上秧,一部分是端阳节前插上的,一部分是端阳节仅仅过去才几个小时插上的,结果两厢长势和产量大不一样。端阳节前插上的秧长得笃实劲壮,苍翠茂盛,秋天抽出的谷穗长,结出的谷粒饱满密实;而端阳节后插上的秧则长得细瘦文弱,颓废发黄,秋天长出的谷穗短而结出的谷粒稀少。可见节令这种自然现象是多么神奇微妙,它对农作物成长及结实影响有多么巨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生产队解体,土地由大集体分配到家家户户。也就是中国农村实行的所谓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那时我还在读中学,尚没通过高考跳出农门。连续好几年到了插秧季节,我都从学校回到家里,和父母、姐姐天天早起,迎着一缕缕晨风,披着一片片朝霞,听着一声声鸟鸣,走进田野,下到我家承包的责任田里插我家的秧。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劳力少,尽管我们从早到晚手脚一刻不停,忙得不可开交,可快到端阳节前夕还有好几亩田没插完,为了赶在节前插完所有水田,有好几次我们摸黑插到第二天天亮,直到晨曦初露,东方天际吐出鱼肚白,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今年五月下旬一个双休日,我和妻子因事驱车回了一趟位于汉中平原的老家。那日恰逢微雨疏落,到处雨雾蒙蒙,布谷鸟叫,一踏上家乡土地,正好碰上家乡父老乡亲在插秧。只见远远近近村道里、田坎上、水田中……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一块块已插上秧苗的水田里,秧苗青青,水波荡漾。缕缕夹杂着田野湿润气息及秧苗清芬之气的凉风迎面吹来,令人神清气爽。
面对此情此景,我禁不住就随口吟诵起很小的时候就深铭于心的宋代诗人翁卷那首描写江南水乡四月插秧的古诗《乡村四月》:“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龚保彦注:插田即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