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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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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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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猎

没有风,树林里静悄悄的。一棵棵青冈树,在七月正午火辣辣的阳光照晒下,叶子蔫搭搭的,像瞌睡还没睡醒的人眼,无精打采。刚下过雨的地面上,乱草丛中长出各种各样漂亮好看的野蘑菇和一团团蓬松可爱的地软。这一堆那一堆黑黑的牛粪里,屎壳郎进进出出,散发出一股腥臊和霉湿夹杂在一起的气味。树林外十几米远处的一条很窄的小溪,紧擦着树林前边一个小山嘴,猛地绕了个弯儿,就向西边一个幽深狭窄、乱石嶙峋的峡谷跌去。那浏亮如碧的一股细水,跌得粉身碎骨,如烟如雾,缓缓向树林右边荆藤丛生的黑色石崖拥去。

刘福和田茂趴在树林下一簇矮青冈树棵子后面,眼睛睁得像锥子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前边水流潺潺的小溪,两颗焦急得如煮如沸的心,期待着从树林里来小溪饮水的麂子出现。可十多个钟头都过去了,热得满头满脸大汗、衬衫都湿漉漉紧贴在身上的他们俩,连根麂子毛也没看见。刘福就沉不住气了,将身子使劲一翻,侧歪着躺在一旁,揪起地上一个白白胖胖的野蘑菇,一边玩着,一边没好气地骂起田茂:

“狗日的,麂子呢?你不是说那儿有麂子吗?哪儿有?”

“刘大哥,你要沉住气,那儿真的有麂子,不但护林员老夏亲眼看见过好多回,我那天晌午来给我妈挖药引子,也亲眼看见了。谁哄你是猪。”仍定定趴在地上的田茂,扬起胳膊,胡乱擦了擦被太阳晒得焦黑的脸和额头上的汗水,一脸委屈地转过头对刘福说。

“你和老夏怕是看见鬼了吧?”刘福不以为然地说,把蘑菇扔一边去。

“怎么会是鬼呢?那天晌午我看见麂子后,还把这事对护林员老夏说了,老夏笑了笑骂着我说:‘龟儿子,真是少见多怪,那有啥奇怪的?一大群麂子经常在正午没人的时候悄悄从树林深处跑出来喝水。’这还有假吗?”田茂坐起来,从沾满草屑的衬衫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一根递给刘福,自己也点上一根。

“那为啥今天它们不出来喝水?”刘福重重地抽了一口烟,机警地望了望小溪边麂子出没的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去?”田茂阴沉着脸说。

“看样子咱俩今天要扑空。”刘福也坐起来,把烟头上的烟灰在身边坑坑包包的青冈树杆上蹭了蹭,火星和黑灰顺着树杆不停往地上掉。“你今儿来这儿凤英知道吗?”

凤英是田茂家邻居张木匠的儿媳,性情直爽,为人泼辣,今年三十二岁,长得身材颀长,香脸杏腮,很有几分姿色。自丈夫七年前在汉水城里建筑工地打工不慎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磕破头摔死,一直守寡,膝下无一男半女,绯闻能装一箩筐。因家穷至今还没结婚的老光棍田茂对她很有意思,经常找各种借口去追她、缠她,要她嫁给他,但她一直嫌他穷,没答应他。

“不知道。”田茂低头回答。

“她可够风流的,就像这个漂亮好看的野蘑菇。哪个有钱的男人都可以把她弄到手玩玩。”刘福再次从地上拔起一个外形十分漂亮美观的野蘑菇,在田茂眼前晃了晃,脸上诡秘地笑笑,逗着他说。“你尝到她鲜了吗?”

“她连理都不理我,哪尝到了?”田茂情绪很低落地说。

“赶快挣钱吧?只要你挣下钱,她就肯嫁给你了。”

“我上哪儿挣钱去?咱这穷山沟沟,连鬼都不愿在这下蛋。”田茂抬起头,绝望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高高的山峰和树林,无奈地说。

“这儿的麂子要是出来个几十上百只,都被我们夹着,我保你能得到她。”刘福挪坐到田茂跟前来,笑嘻嘻拍着他肩膀说。

“真的!”田茂惊喜地脸上一笑说。

“真的。”刘福面色镇静,很有把握地回答。

两人从早晨天刚蒙蒙亮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时候,才看见一只羊羔般大小的麂子从溪边一片茂密的青冈树林里悄悄钻出来。那野物很警惕很小心,生怕被人抓住似的,先抬起头前后左右四处看了看,毛茸茸的鼻子还吸了吸,好像在嗅着这里有没有什么异味。等觉得一切都安全无虞后,才迈着轻细的步子来到溪边,低头饮水。

刘福和田茂趴在地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它。心里时时刻刻盼望着它在喝完水往回走的时候,踩在他们暗藏在那里的钢夹上。

果然,麂子喝完水往回走时,一只前蹄踩在他们用枯树叶掩盖起来的一个钢夹上,一个爬扑摔倒在地,任四蹄怎样拼命乱蹬乱踹,也逃脱不掉。刘福和田茂激动地立即站起身跑过去,用早已准备好的棍子三两下把它打死,就装进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大的麻袋里,生怕被人看见,贼一样将它扛在肩上,沿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家里溜去。

刘福和田茂互相配合,躲过田茂成天坐在堂门边板凳上往怀里猫嘴喂食的瞎子老娘,快刀利手地在田茂家柴房关起门剥下麂子皮,把血淋淋、红赤赤的麂子肉同样用一个麻袋装了,当天夜里就趁夜色掩蔽拿到武人镇“云梦聚酒楼”,卖给酒楼老板钱鑫。

过完秤,付完钱后,钱鑫高兴地对刘福和田茂说:

“二位继续打吧?你们打多少我要多少。价钱嘛?不会亏待你们。”

“我们这可是在冒风险。钱老板,你千万要为我们保秘,不要将我们卖给你麂子肉的风声透露出去,要是被公安局知道那就完了,非罚得我们倾家荡产不可。因为麂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国家明令禁止捕杀。”刘福满脸恐惧地望着钱鑫说。

“是呀,钱老板,是我领刘大哥去捕麂子的。要是公安局知道了,我的罪行可不轻呀?”田茂也附和着刘福,担心地对钱鑫说。

“放心放心,请你们放一百个心。你们也没看看我姓钱的成天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镇长书记经常在我这吃饭不说,连县长县委书记下乡来检查完工作,也在我这吃饭。我跟他们很熟,怕啥?这事即使公安局知道了,我也会三两下摆平,不会殃及你们。”钱鑫站在刘福和田茂中间,拍拍他俩肩膀,面含微笑给他们吃着定心丸说。

田茂兜里揣着卖了麂子肉分得的三百多块钱回到家里,腰杆似乎硬了许多。一天吃过早饭,他把瞎眼老娘送到五里坪姐姐家去玩回到村里,见邻居寡妇凤英的公公张木匠到邻村一户修房的人家干木匠活儿去了,就悄悄来到她家。他想请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凤英今天中午去武人镇“云梦聚酒楼”吃饭,以赢得她对自己的好感,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凤英家院坝里静悄悄的,晾晒在一块竹席上的麦子里,几只麻雀正在争食麦粒儿。凤英经常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玩耍的那只白底黑斑的小花猫,翘着细长的尾巴,从院坝中间走过,见田茂来了,睁着两只圆环般的大眼喵喵对他似乎很有敌意地叫了两声,就倏地一个箭步跳起来,爬到院坝边散发着一股浓浓苦味的核桃树上去。

凤英此时正半掩着门在堂屋里洗澡。田茂轻手轻脚走到堂门口,正准备问:

嫂子在家吗?却听见堂屋里“哗哗”响个不停的水声。

田茂马上判断出凤英在里面洗澡,陡地就浑身燥热,心头撞鹿,呼吸急促,不知如何是好。

他从小长这么大,如今都已是三十一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的胴体。出于强烈的好奇和向往,他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以解心中的饥谗。

他偷偷把头脸挨近被虫蛀出无数密密麻麻针尖般大虫眼的门板,借着屋檐下斜射过来透进门缝的几缕阳光,往若明若暗的堂屋里看去。他隐隐约约看见坐在一个大木盆里背对着他的凤英雪白的脊背、圆润的肩膀,还看见她用毛巾撩起水擦洗胸脯时,被手拨拉到右边来闪了一下的一个葫芦般大的乳房。

田茂骤然两腿发软,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极力往外撑,灵魂出窍,脑袋发晕,泥塑木胎般久久定定站那,一动不动。要不是凤英起来随便穿了条裤子和短袖衫,提着水桶去堂门外左边厨房锅里舀热水,他恐怕还要那样痴痴呆呆定定站下去。

凤英拉开门,忽然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大吃一惊,正要心慌意乱地大声喊叫“抓流氓”,见是老瞅着一切机会来追求自己的邻居家老光棍田茂,就将惊恐的神情镇定下来,不慌不忙把水桶往门槛边一放,用手拨了拨披散在肩上的乌黑蓬松的头发,又抻了抻衣服前襟,将露在外面的一块不大的肚皮盖上,阴沉着脸,神情颇为不快地用审训犯人一样的口气厉声问田茂:

“快说,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田茂这才从云里雾里醒来那般,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着凤英。

经水泡过的凤英,似乎更加水灵更加漂亮。那对毛绒绒的杏眼,明亮生光。白皙娇嫩的脸蛋上,笼罩着几丝温柔慈祥的母性。不胖不瘦的身体,曲线明朗,没一点儿中年妇女的赘肉。尤其是那洗得干干净净的满头乌黑如墨的秀发,和她的头脸眼睛搭配在一起,更加显示出一种成熟少妇迷人的风韵。

田茂结结巴巴地回答:“刚来。”

“我不相信,老实交待,到底来这儿多长时间了?”凤英板着脸,口气咄咄逼人。

“真的刚来,嫂子,我没骗你。”田茂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争辩道。

“坏家伙!狗东西!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

“你家堂屋里光线暗,黑洞洞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胡说,你长那么大一对眼睛是出气的?不可能什么也没看见?偷看女人洗澡,你这是流氓行为,知道吗?……当心我去村长和支书那告你。”凤英说过,提起刚才放在堂门门槛边的水桶,跨过门槛从堂门出来,吊着锅底黑的脸进一步问道:“来我家干什么?想做贼还是就为了偷看我洗澡?”

田茂本想说想请她去武人镇“云梦聚酒楼“吃饭,可见她对他冷冰冰满是敌意的样子,就改口撒了个谎说:

“我家一只鸡跑到你家院坝里来了,我娘叫我过来找找。”

“混蛋,滚!快去找你家鸡去吧!别在这耍流氓了。”凤英骂过田茂,就跳下堂门前石阶, 再也不搭理他,急匆匆走过院坝,推开厨房门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快传出她用水瓢舀水的哗哗声。

田茂走出凤英家院坝,觉得自己受了这个寡妇莫大的侮辱似的,心里窝了一肚子火,非常难受。他边阴沉着脸低头往前走,边低声没好气地骂凤英道:

“有她妈的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寡妇吗?哼!”

骂过了,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唉!说来说去还是怪咱穷呀!要是咱有钱,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手上还像镇上那些干部一样拿着手机,来回喂喂喊着跟远近的人说话,她还会嫌弃咱吗?还会这样训斥咱吗?听人说她跟好多男人都睡过,但那些男人都比我有钱呀!他们有的是镇上的干部,有的是村里在外经商赚了钱的小商贩,有的是村里在县城街边摆小吃摊点的个体老板。只有我,穷得他妈的只有几间破房子,舀水不上锅,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家具没家具,真是一无所有……这样想着,田茂心里就骤然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虽然现在是炎热异常的盛夏七月天,但仍感到全身凉冰冰的。

他躲过众人眼睛,在村里僻静无人的几条石板铺就的街巷里转了一转,然后来到村外孤零零凸起的一个小山包上,将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躺在一棵浓荫匝地的柳树下草坪上休息。

草坪里蚂蚱飞溅,蟋蟀鸣叫,蝴蝶飞舞。蝉子在树上知了知了撕破喉咙地吼喊。远处山坡上的老黄牛发出几声迟暮的哞哞声。山包四周翠绿的包谷地里刮来的热风,带着一股粪土和植物散发出的奇怪气味,吹得垂拂在空中的一根根柔韧的柳条轻摇慢舞。

过了一会儿,田茂点燃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仰头从树枝树叶缝隙间看天,看云,看飞鸟,想着凤英那张漂亮迷人的脸……这样看着,想着……他就渐渐睡思昏沉,双眼涩滞,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等一觉醒来,已到晌午时候,他翻身站起,拍去身上泥土灰尘,去自家坡地里摘了点儿豇豆和茄子,准备回家做午饭。于是他就沿着小山包另一边一条平日很少有人走的林荫小道,悄没声儿地往家里走去。

太阳刚刚走到头顶,离人好像只有一竹竿多高,那刺猬似的光芒,烤晒得山野四处发出轻细的吱吱声。村里各户人家已陆续开始做晌午饭,那袅袅炊烟, 轻如细纱,薄若蝉翼,从一户户人家房顶缓缓升起。不知哪个放牛娃在远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山坡上,狼一样敞开沙哑的嗓门,吼喊起一首曲调缠绵哀惋的山歌:

我跟贤妹门对门,

眼看贤妹长成人。

花花轿子抬了去,

你看怄人不怄人。

这首名叫《你看怄人不怄人》的山歌,因真实准确反映了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虽然彼此真情相爱,但终因某种原因不能结合,女方嫁作他人妇给男人们带来的伤害,祖祖辈辈被人传唱,在这茫茫苍苍的秦巴山区流传甚广。

其实田茂在情窦初开的青年时代,也是深爱过一个姑娘的,那姑娘就是村北韩大财的女儿韩春。

韩春长得肌肤白嫩,面如满月,身材窈窕,聪颖俊美,如山崖上盛开的一朵淳朴馨香的山菊花,是村里人人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

田茂从小学到中学都跟她是关系很好的同学。且两人互相心心相印,灵犀相通。

韩春一直亲切地称田茂为哥,田茂一直亲切地称韩春为妹。

因了这层关系,中学毕业回到家里,每年到了农忙时节,田茂一干完自家田里地里活儿,就来到韩春家,帮这个缺少劳动力的家干各种各样农活。犁田耙地、摇篓撒种、担挑背扛、收割打场等样样活儿他都干得条分缕析、十分出色,使得早没了老婆瘫痪在床多年的韩大财非常高兴。

可到了田茂和韩春谈婚论嫁的年龄,嫌贫爱富的韩大财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他们的亲事。

于是韩春就哭、就闹、就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以死抗争。即使如此,心硬如铁的韩大财还是没答应女儿与田茂的婚事。在这种情况下,韩春就想,自己娘去世得早,弟弟还小,爹又瘫痪在床,自己一死倒省了事,可苦了爹和弟弟,于是她就打消了死的念头。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二三月间,经媒人介绍,韩大财向男方家要了几万块钱彩礼,漂亮的韩春就嫁到了汉江下游石台子村开矿发了财的贾福仁家。成了贾福仁外号叫“矮子”的儿子贾贵的媳妇。

“矮子” 贾贵比韩春大八岁,腿短,身材短,尖嘴猴腮,胡子拉茬,颇像水浒中的武大郎,人长不但得很难看,且脾气暴躁。他同一切暴发户家不肖子弟一样,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爱打牌,爱抽烟,爱喝酒,且一喝就醉,一醉就关起门打老婆。韩春常常被他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暗伤。因此韩春十分嫉恨自己爹没让她嫁给田茂,为了钱财把她推进火坑,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婚后第三年盛夏七月一天,韩春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回老家琅琊村,看望瘫痪的爹和正读中学的弟弟乘船过汉江时,不想船刚行至江心“青浪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形成的洪水将小木船掀翻,韩春和孩子双双葬身鱼腹。

田茂听着这歌声,再想想自己曾深爱的苦命人儿韩春,心里一阵肠翻肚绞般的难受,几滴湿湿的眼泪顺面颊滑下……

到得村口,田茂迎面碰上了刘福。

刘福去县城赶了集才回来,骑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他一见田茂,就将身子一侧,腿一跷,从车子上跳下来。

“田老弟,把寡妇追得咋样啦?”刘福略带几分笑意关切地问道。

“别提啦。”田茂十分苦恼地阴沉着脸,向他摆了摆手。“还是老样子,她连理都不想理我。”

“咋样?明儿早起咱又去黑虎崖后小溪边套麂子?等多弄点钱了你再去追那女人。”刘福用征询的目光望着田茂问道。

“过几天再说吧?咱不敢去得这样勤,当心叫人看见就麻烦了。”田茂有些担心地说。

“怕个毬!咱们只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刘福脚在地上使劲跺了一下,口气坚决地说。

“护林员老夏那双眼睛贼尖,就怕他发现。”

“林场那么大,咱俩藏在那里像两根针,他眼睛再尖也发现不了。”

两人正说着护林员老夏,护林员老夏就右手拎着个装了些猪草的筐子从村口一条小路上向他们走来。太阳晒得他那张瘦长的马脸汗淋淋、湿津津的。为了凉快一点,他解开自己月白色衬衫所有钮扣,露出绷着一张黑皮的肚皮和胸脯。那一根根细长的肋骨,刀背一样暴起老高。

他是回村里来办事的。一见到刘福和田茂,就用一双审视的眼睛无声地匆匆打量了打量他们。刘福和田茂因在他看管的林场偷猎了麂子,有点做贼心虚,立即迎上去热情招呼他,并给他发烟。

“夏大哥回村里来有事呀?”刘福满脸堆笑问老夏。

“夏大伯有空去我家坐坐吧?我家里有上等的紫阳茶,去了我泡给你喝。”田茂也赔着笑脸,假作热情地邀请老夏。

“是有点事。”老夏先对刘福点了点头,接着对田茂说:“也不去你家坐了,那茶你留着自己喝吧。我回家拿点粮油,就得赶紧回林场去,怕那儿出啥事。”老夏从这两个人这反常的热情和话语中,似乎隐隐约约觉察出了点什么。

“怕出啥事?夏大伯一天到晚把林场看管得那么紧,角角落落都不拉下,不会出事的?”田茂以试探的口气对老夏说。

“咋不会出事?前不久,二里坳的混混儿王二麻子就趁天黑偷砍了林场一根青冈树,被我逮住了,木头他没拿走不说,还罚了他三百块钱。”老夏吸了一口烟,眨巴着被烟气呛得有点发酸的两只小眼睛。“再说了,牛乡长一再叮咛我,既不能让人偷砍林场树木,也不能让人偷猎林场动物。要是树木被人偷砍了,丢一棵,不管大小,我得赔乡上三百元。如果动物被人偷猎了,一有人检举揭发出来,不管啥动物,我得赔乡上一千元。你们看看,罚得这样厉害,真出了啥事,我老夏咋受得了?”老夏说着,脸上现出一副忧虑不安的神情。

一听见“不能偷猎林场动物”几个字,刘福和田茂立即就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各人脸上的窘态,他们纷纷低头看着地面,假装烟呛了自己, 伸长脖子喀喀咳嗽。

等老夏离去后,田茂就对刘福胆怯地说:

“不敢胡骚情了,刘大哥,听见没有,偷猎林场动物是要重罚的。咱不要鸡蛋往石头上碰。”

“你还想不想娶那个寡妇?想了,就别担心那么多,赶紧跟我去套麂子,不想了,也罢。反正我有老婆,我着急干啥?”刘福意味深长地对田茂说过,就骑上自行车,摇得铃当叮铃铃响,向家里奔去。

田茂站在村子十字路口,好一会儿都茫然不知所措地低头沉思……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鸡叫声在村子里东一声西一声响着。一轮苍黄的圆月穿行在天边昏昏云影中。一颗颗星星瞌睡人眼样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明灭闪熄。不知谁家的狗受到惊吓,张大嘴汪汪叫唤了几声。略带几丝凉意的晨风,忽悠悠从村道刮过,吹得地上柴草浮尘随风飘起,田茂就起了床。

经过一夜几乎一眼未合的思想斗争后,田茂最终还是决定听从刘福的劝告,继续冒险去山上林场里溪边套麂子。他要通过套麂子赚好多好多钱,等自己富起来后,再去向凤英求婚。

田茂拿着几个钢夹和三个大麻袋来到刘福家。刘福还搂着老婆在呼呼睡大觉。

他轻手轻脚走到刘福和他老婆睡房窗下,假装咳嗽了两声。

和老婆睡得正香的刘福听见咳嗽声,就拿开老婆放在自己身上的一条雪白柔软的胳膊,从床上跳下来。

“喂,窗子外头是田茂吗?”刘福对着窗帘遮掩着的玻璃窗大声问道。

“是我,刘大哥,快起来,咱上山去林场吧?”田茂回答。

“你不怕‘鸡蛋往石头上碰’啦?哼!狗日的,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刘福骂了田茂一句,走出睡房来到堂屋里,接着又拉开堂门门闩,咯吱一声将堂门打开。

一股凉爽的晨风迎面扑来,吹得刘福白色衬衫前襟飘曳不止。

“刘大哥,趁天还没亮,咱赶紧上山去林场吧?免得被人看见。”田茂一见到毛茸茸的嘴张得老大打着呵欠的刘福,就催促道。

“好,我去厨房拿点吃的,这就跟你去。”刘福出了堂屋门,一路小跑着进了厨房。等他从厨房拿了几块昨天晚上没吃完的干锅盔馍出来,又眨巴着惺忪的眼睛问田茂:“钢夹和麻袋拿了吗?”

“都拿了,这不?”田茂把拎在手上的麻袋提起来,在刘福眼前晃了晃。

“好!”

两人急匆匆迈着快步,很快出了村子。

田野里包谷、水稻、芝麻、红薯等农作物长得正茂盛。水沟里流水哗哗。山坡上雾气氤氲。

他们沿着一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狭窄偏僻的小路,穿过一片蛙声鼓噪的稻田,翻过两道长满绿葱葱包谷苗的黄土坡梁,往右一拐,就钻进一条芭茅遮蔽的通往林场方向去的山路。

这天他们运气很好,还没到晌午时候,就一家伙套到两头又肥又大的麂子。他们将它们打死装进麻袋背回家剥了皮拿到武人镇“云梦聚酒楼”卖掉后,一次就卖得两千三百多元钱。数着一沓红彤彤的百元钞票,刘福和田茂高兴得眉飞色舞。

“咋样?兄弟说话算数吧?没亏待你们吧?”酒楼老板钱鑫望着面前这两个沉浸在巨大欢乐中的偷猎人,微笑着问道。

“没有没有。”田茂回答。

“这野味做成美味佳肴后,价钱虽然很高,但在酒楼里仍卖得很火。来吃这道菜的人很多。兄弟我赚了钱,也没忘记你们。所以今天给你们开了比上次还高的价钱。”穿着一身高档笔挺西装的钱鑫,坐在他那间不大的办公室办公桌前黑色皮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神情很满足地对刘福和田茂说。

“老板,还是上次刘大哥说的那句话,你可千万要为我们保秘,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麂子肉是我们卖给你的。”田茂诚谎诚恐地望着钱鑫叮咛道。

“放心吧!我姓钱的是个讲义气的人,咱们合作得这样好。我不会出卖朋友。”钱鑫又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转。“你们尽管放心继续往我这送麂子肉就是了!”

“好!好!!好!!!”田茂爽快地答应道。

今天卖得的这两千三百二十元钱,刘福和田茂还像上次那样,二一添作五,一人分得一半。刘福分得一千一百六十元,田茂也分得一千一百六十元,公平合理,谁也不吃亏,两人皆大欢喜。

刘福和田茂尝到了偷猎麂子的甜头。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就像抽鸦片上了瘾一样,频频躲过众人眼睛去林场偷猎。仅两个多月下来,就一共捕获到七十多只大小不同的麂子。将肉卖给“云梦聚酒楼”后,共获利五万多元。刘福和田茂发了,吃喝穿戴大异于前。村里人看着他们虽然都十分惊奇和羡慕,但谁也不晓得他们是怎样发起来的。

田茂去县城买了一部价钱仅值六七十元的二手手机,回到村里后,不管站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很神气很威风地和远在异土他乡的亲朋好友打电话。邻居张木匠的寡妇儿媳凤英看见后,眼谗心热,羡慕得要死,打心眼里动了要急切嫁给这个今非昔比的有钱人的念头。

一天上午,天朗气清,田茂穿戴一新,去武人镇发屋请雪红给他刮了胡子和脸,又将乱糟糟的头发仔细梳洗修理一番,打了摩丝,固定出一个很有风度的发型,容光焕发回到村里,他边走边“喂喂”打着手机路过张木匠家院坝边。这时,脸色嫣红如粉,杏眼妩媚含情的凤英,扭动着性感丰满的腰身,从堂门口走过来,一往情深地望着田茂,面带几分微笑主动跟他搭讪:

“田家兄弟,怎么阔起来就不认人啦?也不来找嫂子了,也不来看嫂子了,难道把嫂了忘了吗?”

“哪里?哪里?哪里敢把嫂子忘了。”田茂谦恭地说,同时把手机关掉,并潇洒地“喷”一声将手机翻盖合上,将它别进皮带上的黑色手机套里。

“以前嫂子多有得罪,兄弟大人大量,请不要往心里去。”凤英往田茂跟前紧走了两步,用媚态可人的目光望着他说。

“嫂子没啥得罪我的地方,我也没把啥往心里去。”田茂面带微笑,回望着用目光在自己头上身上脸上舔来舔去的凤英,显得很宽宏大度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凤英高兴地拍了拍手,见村道里空无一人,公公也外出干活去了,就柔情似水地伸出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拉起田茂的手,含情脉脉地说:“好兄弟,说说心里话,你喜欢嫂子吗?”

凤英的手一拉起田茂那双粗糙宽大的手,田茂就浑身酥痒,心咚咚擂鼓一样跳得十分厉害,不能自持,整个大脑晕晕乎乎,一片空白。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嘛?”凤英轻轻掀动着木头一样站那久久一言不发,陶醉在幸福中的田茂,撒着娇说。

“喜欢!”田茂终于说出这句已在自己心里埋藏多年,从来没有对她说出过的话。

“那我就嫁给你。”凤英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田茂,直接了当地说。

田茂突然激情勃发,张开双臂将凤英紧紧搂进怀里,忘情地在她嘴、脸和脖子上亲吻。他一边亲吻她,一边激动地哗哗流着眼泪……

转眼到了秋天,瓜果成熟,百草凋零。金黄的秋阳,成天挂在这秦巴山区腹地碧蓝如洗的天空,把它那染着稻香和瓜果香味的光线,洒在村子里一户户人家屋顶上和村子外一座座斑斓多彩的山坡上。人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纷纷准备下田开镰收割稻谷、芝麻和上山扳包谷、挖红薯。田茂和凤英这对如胶似漆的新人,也忙着置办各种家具,购买各种物品,准备办喜事。村子里笼罩着一层喜气。

可一天上午,乡派出所五六个身穿黑色警服、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和护林员老夏,却开着一辆警笛呜呜响个不停的警车,一路颠簸着,沿村子通向山外小镇的那条弯弯曲曲、坑坑包包的泥土马路,急驰而来。

警车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柳下一停下,护林员老夏和公安人员就急急忙忙从车上跳下来。

公安人员在老夏带领下,都面色严肃、一言不发地迈着流星大步,急匆匆向刘福家和田茂家走去。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原来刘福和田茂在林场偷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麂子的事,被一些常去武人镇“云梦聚酒楼”吃饭的人传了出去。县公安局得知此事后,还没等“云梦聚酒楼”老板钱鑫去斡旋,就立即责令乡派出所尽快查办此案。乡派出所经过明查暗访,终于弄清了案件来龙去脉。所以今天上午就在护林员老夏带领下,果断来村里抓人。

派出所人员先去刘福家抓了刘福,紧接着就去田茂家抓了正在床上和凤英缠绵的田茂。

当警车载着刘福和田茂,拉响警笛呜呜叫着扬长而去时,村里的人们都还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聚集在各家房前屋后、路边道旁、村头树下,满脸疑惑地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不明就里、即将再次高高兴兴做新娘的寡妇凤英,突然见田茂被警察莫名其妙地从自己身边抓走,惊骇得连鞋都没顾上穿,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哭喊着追赶渐跑渐远、后面拖着一道巨大黄尘的警车,一边挥手大声喊道:

“喂!……喂!!……警察!……警察!!……警察同志,警察大哥……他是好人,他是好人!田茂是好人,他从来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坏事,你们为什么要抓他?……请你们不要抓他,不要带走他……”

警车在村外一道长满洋槐树林的黄土坡梁上一闪,就不见了。

凤英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泪流满面,手一下下拍打着地面,心里十分想不通地披散着头发,仰天大声茫然无助地连连哭诉着说:

“天啊!天啊!!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正在凤英痛苦不堪地哭喊吼叫的时候,田茂头发花白的瞎子老娘,也拄着一根破裂的竹棍,浑身颤颤巍巍从家里急急走来,站在离凤英不远的地方,两只空洞浑浊的眼睛不停流着泪,望着通往村外的那条空荡荡的泥土马路,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喊着说:

“茂儿!茂儿!!……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呀??……”

在老人因悲伤过度站立不稳快要倒下的那一刻,好心的村民们都纷纷围上来,伸出手扶住她,并向她说着一句句开导劝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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