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在汉江边一个不大不小的黄土冈上,两排肩挨肩高低不一的房子呈东西向排列,中间一条六七米宽的街道,总共百十户人家。张、王、刘、李、高、周等各种姓氏的人都有。站在村子北边一棵位置稍高些的大柳树下一仰头,既可看到北边树木葱郁的青山,又可看到南边迤逦东去的汉江和码头。
夏天没事的时候,我老爱躲过父母的眼睛,撇下一向跟我关系好得要死的耗子和狗蛋,独自一人爬到那棵大柳树上,躺在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上睡大觉。身边凉风习习,耳畔蝉声唧唧,那个受活劲儿,比充了皇帝老儿都惬意。
可是不知哪一天,耗子和狗蛋这两个家伙,竟发现了这个秘密,等我这天在树上睡着时,猴子样爬上比我躺的树枝还高一两米的一根树枝,用他们的小鸡鸡对着我张着的嘴撒尿,尿没撒进我嘴里,撒到了我脸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起初还以为是天在下雨,就没去理会,但当听见路过树下挨了尿浇的马兰芳抬起头没好声气地大骂时,我醒来才知道是耗子和狗蛋在恶作剧。
三个短命羔子,臊尿往哪撒哩?咋不回去往你们家水缸里撒。马兰芳脸黑得像锅底,仰头瞪着树上我们仨,边用手擦着头、脸和白白的脖子上的尿,边翻着那双厚厚的嘴皮骂道。
耗子和狗蛋知道惹了祸,顿时乖得像两只猫一样,静静坐在树枝上,大气都不敢出。我却因受了他俩尿浇又平白无故被马兰芳骂,觉得很委屈,心里陡地升起一股火,板着脸,对在村里一向名声很臭的马兰芳大声说道,疯婆娘(疯婆娘是村里的老光棍刘明贵给她起的外号),你少胡骂人,眼睛也不睁大好好看看,看到底是谁在给你撒尿?
马兰芳见我人小胆子还不小,竟敢跟她顶嘴,更是火冒三丈,指着我说,反正你们三个坏小子呆在一起总没啥好事,管他谁撒的,我都骂。
然后就气鼓鼓扭着她那肥得麻袋一样的屁股走了。
我对这女人不分清红皂白的做法很生气。见她一消失在街道拐弯处,就从树上溜下来,很想当下就去江边码头上,解开她家那条摆渡的小木船揽绳,让它被水冲走,以解心头之恨。可还没去那样做,耗子和狗蛋,也从树上溜下来。
这女人真可恶,只受了点尿浇,就发这么大气。耗子不服气地指着马兰芳走去的方向,对我说。
她挨她公公周天义打的时候,都没见发这么大气。狗蛋接着耗子的话茬说。
你们两个家伙也够损的,怎么跟人开这种玩笑?我阴沉着脸抱怨他们道。
我们不是在跟你闹着玩嘛?谁知道她正好从树下走?耗子倒满有理地一脸嗔怪望着我说。
二
这事不知怎么过了几小时传到我娘耳朵里。我去耗子家玩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吃午饭时,我娘就阴沉着脸问我,海海,你们为什么要给马兰芳撒尿?
我脊梁沟里立即渗出一层冷汗,停下手上筷子,怯怯地望着我娘说,不是我给她撒了尿,是耗子和狗蛋撒的。
娘听了我解释,才没用门背后放着的那根我干了坏事经常用来抽我的细竹条打我。
不管是谁撒的,这种缺德事以后都不能干,听见没有?娘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敲得碗沿叮铛响,狠狠剜了我一眼,警告道。
吃过午饭,太阳正往西斜,村子里的鸡,在街道上抬着头咯嗒咯嗒叫着走来走去找食吃。热得嘴张得挺大的狗,吐着舌头从街上急急跑过。长长的汉江里,出现一道金黄耀眼的光带,那是夕阳在水面撒下的余辉形成的。几条从上游突突突突叫着开下来的机动船,慢慢靠近码头。接着,一个穿戴得很阔气的中年男人,从船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厚厚的黑皮包,沿沙滩上通往村里的那条泥土小路,往村里走来。他上嘴皮上留着一撮黑黑的小胡子,下巴和两腮刮得铁青,嘴上衔着一根带过滤嘴和金箍的香烟。他就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刘明贵。
这家伙前些年穷得叮当响,一直连个老婆都娶不上。这几年却时来运转,做黄姜生意发了财。不但推倒街边那两间破烂得四面透风的老房子,盖了全村最漂亮的三层小洋楼,还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走起路来,肚子一腆一腆的。
这不,他今天又去汉江上游几个村里收购了三船黄姜,准备明天早晨天一亮,就把它们运到下游汉水城里去卖掉。
刘明贵虽然是个光棍,但他并没少沾女人的腥荤,原因是他一有钱,二能说会道,三很会讨女人喜欢。他和村里好几个女人都有染,但和他关系最要好的,要数寡妇马兰芳。他们的那些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进村,他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就东瞅瞅、西瞧瞧,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当他又往前走了一截,看见站在门口,将丰满肥硕的身体靠在门框上吐着瓜子皮的马兰芳时,眼睛就一亮,并用手掩着嘴假装干咳两声。
天杀的,这几天跑哪去了?也不给妹子说一声。还没等刘明贵开腔,马兰芳倒先骂起他来。
这不,又出去收黄姜去了。刘明贵用手指了一下江边码头,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带着几分笑说。
走的时候也不给人说一声,万一哪天船翻了,也好有个人去捞你尸首呀?马兰芳嘴里咕扭咕扭嚼着瓜子,还在责怪刘明贵。
兰芳,你别那么损好不好,嘴上能不能积点口德?刘明贵对马兰芳说的话很不满意,脸一变,有点不高兴地望着她说。
给我带什么东西了吗?马兰芳离开门框,跳下门前台阶,往刘明贵跟前走了几步,毫不客气地问他说。
刘明贵转着头很快左右看了看,见马兰芳的公公周天义正光着双脚、扛着竹竿从街西往家里走着,忙压低声音,用手遮着嘴悄悄对她说,去我家吧?去了我家我再给你说。
说完就放开步子匆匆离去。
马兰芳知道这个家伙给自己买的有东西,就高兴地转身进了屋门。等避开公公眼睛后,再去刘明贵家。
她的公公周天义看见他们在这说话了,十分生气地瞪了渐渐走远的刘明贵一眼,并在心里悄声骂了儿媳马兰芳一句,骚货。
三
说起来,马兰芳也是个苦命女人。娘家在山那边二十多里地外的深山里——琅琊沟。二十岁时,因为家里穷,两个哥哥都娶不上媳妇。眼睁睁看着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八岁,两块门板一样的小伙子,成天愁眉苦脸在爹妈眼前晃来晃去。急得爹妈头发都白了。后经媒人介绍,她认识了住在山这边汉江边的周天义的小儿子周老四。周老四人虽长得小鼻子小眼,皮肤黝黑,个儿矮小,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老实本分,对人热情诚恳,做样样事情手脚勤快,马兰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她嫁到周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周家要给她家付一笔钱,这笔钱要够她两个哥哥一人娶一个媳妇。周老四听了这个条件,觉得她家不是在嫁姑娘,而是在卖人,很不高兴。但又想到自己也老大不小、该尽快娶个女人了,就答应了她家提出的条件。后来他就跟三个哥哥及几个亲戚借钱,东拼西凑着,终于凑足了马兰芳家要的那笔钱。可马兰芳跟周老四一结婚,这笔沉重的债务就压到他们夫妻俩头上。两口子日子过得紧巴艰难不说,还很贫穷。为了尽快还清债务,马兰芳在家里种田种地,周老四就离家外出,东南西北到处奔波着打工挣钱。结果结婚才半年多,夫妻俩还没弄出个一男半女,周老四就在山西的一次矿难中死去。她和公公坐火车、乘汽车去把装着丈夫骨灰的一个盒子抱回来,她就成了一个寡妇。马兰芳用矿难的赔偿款,还清了周老四三个哥哥及几个亲戚的债,就又变得一贫如洗。丈夫刚去世那两三年,她还有心要再嫁,但因没遇下什么合适的男人,就一直在这里呆着,跟公公住在一起。一晃七八年过去,她已人到中年,那分再挪个窝、再成个家的念头,就渐渐没有了。再加上这两年来以前也因一贫如洗娶不下媳妇的老光棍刘明贵做生意发了,经常给她买点这个、买点那个来讨好她、纠缠她,她就背着公公和周老四的三个哥哥,暗地里跟他勾搭在一起。关系虽没公开,但基本上就像夫妻一样过着日子。村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很多。这些风言风语也传进了马兰芳耳朵,但她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四
天刚黑,马兰芳就穿着一身露脖子露胸脯露膀子的极为简单的衣服,来到刘明贵家。刘明贵开门一见到她,就急不可待地扑上去,用双臂把她死劲抱住,嘴在她嘴、脸、脖子、胸脯上到处如饥似渴地啃咬亲吻。
马兰芳被他啃咬亲吻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就拧了他一把,说,谗猫,你要干什么?
刘明贵睁着两只沉迷的眼睛盯着马兰芳说,要你。
两人就倒在了刘明贵软和舒适的席梦思床上。
一阵云雾过去后,马兰芳将衣裤穿好,坐在床沿上,点上一根刘明贵放在床头柜上的香烟抽着骂说,狗东西,你不是说给我买的有东西嘛?快拿出来。
刘明贵赶紧去拿来自己的小黑皮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条晶莹透亮的珍珠项练,先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给她戴在脖子上。
是真的还是假的?马兰芳用手摸着一粒粒圆圆的珍珠,将信将疑地问。
绝对是真的。刘明贵打着保票说。
别糊弄人,我明儿拿去叫懂这东西的人鉴定鉴定,如果是假的,你可当心老娘揩你的脑壳。马兰芳用指头戳了一下刘明贵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脑袋顶,面色严厉地警告刘明贵。
没问题,没问题,我的好妹子,绝对是真的,我对你的一片情意难道你还不相信吗?刘明贵用毛巾擦着肉嘟嘟的身上的汗水,微笑着对马兰芳说。
我倒想信任你,可你们这些男人,想讨女人好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马兰芳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看着挂在白白的脖子上的项练说。
天地良心,我刘明贵若对你有半点虚情假意,就让我坐船时一头钻进汉江里,再也起不来。刘明贵一脸严肃,指着天赌咒说。
你明儿什么时候去汉水城?马兰芳转过身,从镜子前走过来,问刘明贵。
刘明贵去冰箱拿来两厅可口可乐饮料,拉开封口,给了马兰芳一厅,自己也喝着一厅,说,也就是早上六七点钟吧?
我搭你的船,跟你去汉水城玩玩。老娘好久都没去汉水城了。马兰芳喝了一口又冰又凉的褐色饮料,抿了抿嘴唇说。
你还敢明打明地跟我进城呀?我的姑奶奶,就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村里人背后骂我们的唾沫星子都快把我们淹死了。要带你进城,你公公,还有你那几个小叔子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不用扁担打断我的腿才怪呢?刘明贵感到十分为难和害怕地用手擦着嘴唇上的饮料说。
你怕他们啦?马兰芳睁大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刘明贵问道。
怕?……倒是……不……怕……刘明贵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但为充硬气,又捏捏拳头,挺挺肩膀,扬起头故意看着马兰芳锥子一样盯着自己的眼睛说。
那你就带上我。马兰芳口气坚决地说。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楼下轰隆一声巨响后,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从刘明贵家一楼大厅,急急往二楼响上来。
原来是周天义带着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推开刘明贵家一楼大厅临街闩着的大门,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跑上来。
刘明贵知道事情不好,赶紧扯了马兰芳一把,面色焦急地叫她躲到墙边大衣柜里去。
马兰芳使劲将胳膊一甩,神情镇定地对刘明贵说,怕什么?咱不就是睡了个觉嘛?有啥怕的?
周天义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很快冲进刘明贵二楼的卧室,个个面色黑得锅底一样,眼睛里满是愤怒和仇视的目光,将刘明贵围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谁也不准动手,谁要是动手,我就放一把火,把你们几家人房子统统烧掉,然后老娘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坐监狱。眼看着四个怒不可遏的男人就要用棍子打刘明贵了,马兰芳嗵一声使劲将易拉罐摔到地上,用手指着公公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语气严厉地警告他们说道。
四个男人被马兰芳的话镇住了,谁也没敢抡起棍子打刘明贵。
刘明贵长长松了一口气。
姓刘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仗着有几个臭钱,就随便玩村里的女人,你遭害的人还少吗?现在又遭害到我们家来了,你还是个人吗?周天义气得细竹杆儿一样高挑的腰身不停颤抖着,指着刘明贵大声说道。
刘明贵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烂婆娘,你这样做,良心上下得去吗?周老四为了你,背井离乡去山西下煤窑挖煤。他如今死了,你不好好想念着他老老实实做人不说,还来与这个暴发户勾搭,给他戴绿帽子,使他在阴曹地府的魂灵都得不到安宁。你的良心叫狗掏着吃了吗?周天义又转过身,用手指着马兰芳骂道。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就是要这样,你们能怎么样?马兰芳走到刘明贵跟前,毫不在乎地用胳膊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揽,扬着头理直气壮地对公公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说。
马兰芳这旁若无人的举动及话语,一下激怒了周天义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
一股黑血,忽地从他们父子四人的脚后跟直冲头顶。
骚母狗,不要脸的东西,贱货,一起给我打!往死里打!!周天义被气极了,狠狠骂了几句马兰芳,就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挥了一下手说。
乱棍劈里啪啦轮头打了下来,打得马兰芳和刘明贵哎哟连天。马兰芳还大声喊道,救命啦!救命啦!!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周家父子杀人啦!
听见喊叫声的村里人,很快叮叮咚咚从自己家里跑出来,潮水一样涌进刘明贵家。周家三兄弟停止了对马兰芳和刘明贵的击打。
顷刻间,刘明贵家楼上楼下都是黑压压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
我和耗子、狗蛋也跑了来。
我从人缝里钻进去,来到楼上刘明贵卧室,看见刘明贵歪着脖子,蔫头耸脑站在那里,一句不吭。马兰芳披散着满头乱糟糟的黑发,坐在地上呜呜哭着用手抹眼泪。马兰芳和刘明贵头上、脸上、额头上,都是乌青的伤痕。鼻子里还分别隐隐流着鲜血。
周天义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气鼓鼓阴沉着脸,将棍子拄在手上,牛一样歪着头站在一边。
老周,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棍棒。我爹为了缓解这紧张的气氛,和气地望着周天义劝说道。
好好说?对他们有啥话好好说?……不动棍棒,他们就不知道蚂蝗爷还有三只眼。周天义抬起头,满脸怒气地对我爹说。接着他又说,我们周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做人,从没一个人干过男盗女娼的丑事。可没想到如今门风全被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败坏了。
她一个寡妇人家也不容易。爹为马兰芳辩解道。
我们又不是不让她改嫁,周老四死了这么多年,是她没遇到合适的下家。既然没遇到合适的下家,那就还是我们周家的儿媳,既然还是我们周家的儿媳,就应该维护我们周家的门风,得守妇道,绝不能乱来。
爹见周天义说得也有道理,就没再吭声。
这时,村长王二麻侧身挤过人群也进来了。
这个酒鬼,不知在哪儿喝过酒,脸和脖子、眼睛都红红的,一身酒臭气。
去,去,去,都回家去,都回家去。村长看了看周天义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又看了看马兰芳和刘明贵,转过身挥手驱赶着前来围观的人群。
围观的人群慢慢走出刘明贵家二楼卧室和一楼大厅,走上街道,纷纷回家去了。
月光如水,凉风习习。村外的稻田里,蛙声四起。汉江湍急的流水声传进村来,到处都能听见哗哗的声音。
我和耗子、狗蛋见今天骂了我们的马兰芳挨了打,心里觉得好像别人替我们报了仇、出了气一样高兴。
这女人终于被人修理了一顿。耗子边走边幸灾乐祸地对我和狗蛋说。
她还到我妈那告了黑状,我回家吃中午饭,差点挨一顿打。我对耗子和狗蛋说。
真的?她还到你妈那告黑状了?耗子有些不相信地睁大两个小眼睛,望着我说。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回望着他说。
真不地道,屁大个事,她还到你妈那告黑状,真是!耗子忿忿然说。
这女人得赶紧嫁人,不嫁人还要挨周家的打。狗蛋往前面跳了一下,越过堆在路边的十几块砖头说。
五
好啦好啦,人都走完啦,我来说几句话。村长王二麻见楼上楼下围观的人群都走光了,去关上刘明贵卧室门,点了一根烟抽着说。
马兰芳从地上站起来,哭丧着脸,用手拨了拨鼓起几个乌青的包的额头前乱糟糟的头发,拉过一把椅子,神情萎蔫地歪坐在上面。
刘明贵去门背后拿来一块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也点了一根烟无声地抽着,去坐到床沿上。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就来做个媒吧?干脆明贵和兰芳结婚吧?王二麻往地上弹了弹烟灰,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马兰芳和刘明贵说。
周天义和周老大周老二周老三一听见这句话,就都向王二麻走过来,脸上紧绷绷的神情放松下来,都说,我们同意,他们尽快越早结婚越好。
王二麻再次望着马兰芳和刘明贵说,你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又相互有情有意,看个日子结婚,两家合一家最好,免得外人再风言风语,也免得惹得周家一家人不高兴。明贵、兰芳,你们同意不同意?
刘明贵抬起头,吐了一口浓浓的烟气,眨巴眨巴被烟气呛得有些发酸的眼睛,心情极为复杂地表态说,我同意。
你呢?兰芳?你也表个态。王二麻下巴往上向马兰芳一点,问道。
我也同意。马兰芳语气低沉地轻声回答。
行呀!好呀!既然你们两人和老周家都同意,就选个日子把喜事办了吧?办喜事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哟?王二麻高兴地拍了拍手,在房子里转了一圈,面带微笑对刘明贵和马兰芳说。
六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鸡叫声东一声、西一声在村子里响着,一钩残月在昏昏的淡灰色云影里缓步向东走去,夹带着汉江湿凉气息和山野花草清香气息的晨风,在街道上吹个不停。村前那棵老柳树上,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吵叫不止,刘明贵就起来了。
他上身穿一件崭新的白底绿横道儿悌恤衫,下身穿一条灰色薄料裤,足蹬一双高级皮凉鞋,手上依旧提着昨天回家时提的那个小黑皮包,出门往街西通向汉江边码头的那条小路走去。他头上、脸上和额头上昨夜挨打形成的伤痕,还十分清晰地留在那里,远远看去,像一块块黑色的焦疤。他边走边打着手机,催着与自己同住在一个村里的那三个驾船的汉子,快去码头上开船,趁太阳还没出来天凉快,把黄姜运到汉水城去。
刘明贵来到了码头上,昨夜江水涨高了许多,江面上水流湍急,波涛滚滚,一排排夹带着泥沙的浊浪,急急向东奔去。江边一些芦苇和矮柳树棵子,被汹涌澎湃的江水冲倒,枝干可怜兮兮地在水里一起一伏地弹动着。一些在芦苇从里觅食的高腿尖嘴的白鹤,被刘明贵脚步声惊动后,张开翅膀向远处河滩上飞去。周天义家拴在一棵碗口粗歪脖子柳树上用来摆渡的小木船,旁边堆积了好多黄黄的泡沫。随着江水的流动,小木船和泡沫摇摆不定。江对岸山坡上一块块玉米地里,玉米正在抽穗扬花,几只狗从地边上跑过,偶尔停下来,扬起头对着刘明贵站着的江这边码头汪汪汪汪吠叫几声,声音空旷而遥远。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光景,三个开船人才来到码头上。
刘明贵和他们上了船。船上的发动机很快轰隆轰隆响了起来。船渐渐离开码头,在水面上犁起一道道波浪,向宽阔的江心驰去。
刘明贵坐在行驶在最前面的一艘船上,一股股迎面而来的凉爽的江风扑在他脸上,他感到很舒服。
中午十点多钟,狂风乍起,天色骤变,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过后,下起瓢泼大雨。转眼间,江两岸森然壁立的群山上,洪水哗啦啦吼叫着,不停往汉江里流。汉江水位迅速升高,到处水势激荡,波飞浪涌,如奔雷击鼓。
三个驾船人看着猛地发了怒的汉江,心虚胆怯,面色紧张,赶紧放慢船行的速度。尽管如此,船过汉江上有名的险滩青浪滩时,刘明贵乘坐的这艘船,还是被翻卷的巨浪推举着,失去控制,箭一样冲向岸边,撞到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顿时船毁人亡。
一个多星期后,刘明贵的尸体才在青浪滩下游一个回水湾里找到。当村里几个年轻人把已泡得腐烂发胀、面目全非的他抬回来,放在他家门前一块床板上时,马兰芳像失去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样,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又是摇撼又是喊叫,哭得死去活来。
我娘和村里好多妇女,闻讯都纷纷面色悲戚地来到刘明贵家门前,含泪拉扯劝说马兰芳不要太伤心。但马兰芳依旧气得嘴脸乌青、呼天抢地哭叫不止。
我和耗子、狗蛋听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都禁不住柔肠寸断,泪水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