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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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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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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爹一出火车站,眨眼间就泥鳅一样溜得不见了,害得我提着个包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到处跑着乱找。找了半天没找到后,我就气轰轰地把包往车站出站口处脏兮兮的水泥地板上一扔,坐在上面一边擦脸上、脖子上、额头上滚流不止的汗水,一边伸着脖子张大嘴渴极了的狗一样喘气。说实在的,这么热的七月天,提着个又大又重的包转来转去找人,搁谁谁都受不了。

我和爹都是去遥远的南方城市广东东莞打了工的。本来我们还要在那干下去,可孤身一人在秦巴山区汉江边老家的母亲,前几天突然一个电话打到我们父子俩打工的那家建筑工地,声音沙哑地带着哭腔对我爹说,你们赶紧回来一下吧?不回来你们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不说,连吴祥的未婚妻也要吹了。爹一放下电话,就脸色阴沉、心情沉重地像蓦地被人抽去全身筋骨似的,无力地就地坐在尽是建筑垃圾的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当时我正在十七楼脚手架上给一个砌墙的师傅送沙浆。和爹十分相熟的四川民工张明川看见爹扔下电话后那个熊样,马上猜到我们家里肯定出了啥大事,就放下手上活儿走到我爹跟前迂回着问,老吴,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么?爹没吭声,依旧低头抽着烟看地面。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吗?好心的张明川还在问。爹心里也许被感动了,这才扬起手对他摆了摆说,谢谢,没啥需要你帮忙的。到了吃晚饭时间,我从十七楼下来,去工棚里拿碗时一看,见爹不仅没去吃饭,还将床铺及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副要离开这里的架势。我惊奇地快步走到爹跟前,望着神情凝重的他,问他这是要干啥?爹这才语气虚弱无力地对我说,祥娃,咱们赶紧回家吧?家里出大事啦。我急忙问他家里出啥大事啦。他眼泪倏地流出眼眶,并急忙用干活干得十分粗糙的手擦着说,你娘病得起不了床,你的未婚妻也要跟你中断关系。我当下就像晴天听到霹雳,一时惊了、呆了、懵了,不知如何是好,站那久久低头不语。过了有三四分钟光景,同工棚其他几个去食堂吃完饭的工友拿着空碗回来,筷子敲得搪瓷空碗叮当响,我才清醒过来,急忙镇定镇定乱糟糟的情绪,抬起沮丧的脸对爹说,那咱们赶快回家吧?于是我们就买了东莞开往成都的火车票,经过两天多的摇晃,在火车经过我们这个贫穷的陕南山区市火车站时,下了车。

等了约摸二十几分钟,爹急急忙忙忙满头大汗从我左边一个豁口处,提着一个装了些东西的大大的白色塑料兜跑过来。我有些生气,脸上略带几丝不快的神情问他干啥去了?爹才用胳膊胡乱擦了擦太阳晒得焦黑的脸上汗水说,去超市给你娘买了点东西。

是的,大前天天擦黑我们离开东莞时,因为时间紧,又要赶公共汽车,又要买火车票,又要排队进站,根本没来得及给我娘买点东西。父子俩两三年没跟母亲在一起,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不给母亲买点东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我问爹给娘买了点啥东西。

爹笑着说,也没买别的啥东西,就是几包奶粉和一件夏天穿的的确良衬衫。

爹想得真周到,娘有病,买奶粉正好可以滋补滋补她的身子,而买的确良衬衫,现在大夏天的,也正好派得上用场。相比之下,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大老远从南方回来,既没给娘买啥东西,也没给未婚妻任贤平买任何礼物。

受爹的提醒,我也想去超市给娘和未婚妻任贤平买点啥东西。可我刚翻身从装满我们换洗衣裤和简单铺盖卷儿的包上站起来,尚没迈开步子,爹就一把拉住我胳膊,从自己被汗水溻得精湿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红丝绒包裹的小盒,放到我手里说,这是给贤平的。

我一看大吃一惊,忙打开盒子看。一看更是惊诧不已,爹竟给我未婚妻买了一条细细的、做工非常精致的铂金项链。

这种铂金项链我在东莞的商场里见到过,夏天穿一身裙装或衬衣的女孩子戴在白白的脖子上,十分雅致漂亮。我曾动过好多次念头要给未婚妻任贤平买一条。但因一条要价三四千元,我每月工资才千把元,吃喝后只剩下六七百元,想着一要攒钱回家重新盖一下房子,二要结婚,手痒痒了好多回都没敢买。没想到每月工资和我差不多,平日除了吃碗饭外,在别的方面一分钱也不敢胡花销的爹今天倒为我买了。我心里既高兴,又惭愧。

爹,你不该买这东西。我捧着项链盒,心里忐忑不安地对爹说。

咋不该买?爹问我。

太贵了。我回答。

贵就贵点吧?你跟贤平整整三年都没见面了,该给她买点像样的东西。爹显得很开通很大方地说。

可我想起他在工地上为了节省钱,常常不去工地食堂吃饭,只用一个蜂窝煤炉煮清水下挂面吃的情景,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在剜一样难受。眼睛禁不住陡地湿润。

爹见状马上说,行啦行啦,咱们回家来了应该高兴才是,不要哭哭啼啼。走,走,赶紧赶公共汽车去。

我于是三两下擦干眼睛,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提起包,和爹出了人群早已散去的冷冷清清的火车站,往路过我们家乡的那趟公共汽车车站走去。

我们家在秦巴山区西边大山深处。这里四面环山,梁峁纵横,沟险谷深。一条蜿蜒的汉江从西向东劈山而过,一年四季江水奔腾,舟楫往来。因为山多,自然条件就差,家家户户的田地,大都挂在陡峭的山坡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每家人还可以收一把包谷、小麦、芝麻什么的,勉强可以糊住口。碰上干旱或雨涝的坏年景,别说收这些能填肚子的东西,就是连一把草都收不下。

我中学毕业那年,刚满十八岁,本来是考上大学的,但因家里拿不出学费,更拿不出上大学期间月月要花销的生活费,就将西安一所在整个大西北都很有名气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含泪烧掉,进了本村村长张义武的侄子张胜承包的村里的砖厂。

这张胜,人长得不高,顶多一米六多一点,矮胖矮胖,满头钢刷似的推成平头的短发,一张长满疙瘩的黑脸。由于仗义、豪爽、爱喝酒,结交了一大批在社会上很有名的人。上至县里的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乡企局局长、镇上的镇长书记,下至本村几个一年四季游手好闲的混混。他家六七年前也很穷,冬天连件棉衣也穿不起,大冬天的时候,张胜常穿一身黑布单衣单裤,冻得一天到晚浑身打颤,嘴脸乌青,耳朵溃烂。到了结婚成家年龄,因为家里太穷,既没哪个媒人给他说亲事,也没哪个姑娘看上他。后来媳妇的问题还是他自己解决的。一天,同村梁贵田的女儿水香去后山上地里扳包谷,他看见后就悄悄跟了去,等水香钻进包谷地深处,谁也看不见了,他就忽地一个饿狗扑食扑上去,把水香按在地上强奸了。过后水香坐在地上呜呜掩面大哭。他做贼心虚,一个劲儿给水香说好话,赔不是,并发誓要娶她。这事正好让去包谷地找走失了一只羊的老光棍二憨看见。二憨回到村里就当新闻一样四处传播。一时间村里议论纷纷。一向好面子的梁贵田听到点风声,就急匆匆赶回家里,黑着脸问水香这事是不是真的,水香双手捂住脸哭着说是真的。梁贵田当下就转身从堂屋冲出来,一脸杀气去厨房拿来菜刀,往张胜家跑去。他的妻子见丈夫要惹大祸,赶紧也不顾一切从堂屋跑出来,撵上去在院坝边死死把他抱住。梁贵田又想去公安局告张胜犯了强奸罪,让他去坐牢。但想告了张胜自己女儿的坏名声也挽回不了,了解女儿底细的哪个男人都不会要女儿。女儿将嫁不出去。与其那样,他们不如顺水推舟,把水香嫁给穷得只有两间破草房的张胜。这样不仅消除了影响,好赖也把女儿嫁出去了。

人世间风水真是轮流着转,第二年,张胜因二叔张义武在村委会换届选举中花了十几万块钱,买通本村大部分选民,击败另两个竞争对手,当上村长就命运大变。

张义武利用手中的权力,硬把村里的砖厂从本村承包人田成远手上夺过来,让自己亲侄子张胜承包。张胜手上有了这棵摇钱树,不想发达都不行。随着价钱不断上涨的一车车砖从砖厂拉出去,一把把红彤彤的钞票就从四面八方流进来,装进张胜腰包。没过一年半载,张胜就发了。梁贵田两口子因祸得福,高兴得晚上睡觉都笑醒了。

发了的张胜,很快用一把火烧掉自己家那两间让他丢尽脸面的破草房,请来工匠盖起一栋依山面江的小洋楼,并安了电话,买了手机和小轿车,在村里来来去去,进进出出都别着手机,开着小轿车,一副阔佬样子,日子过得人人羡慕,好不风光。

这个时候,张胜和全世界所有暴发户一样,各种毛病都来了。他不但成天村里、镇上、县城里、市里跟各种人喝酒打牌,还去酒吧、歌厅泡妞,成天醉醺醺、晕乎乎的,一身酒气。

说实在的,像我这样的“准大学生”,在他砖厂里是独一无二的,张胜很欣赏。所以刚上第一天班,他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歪坐在办公桌前那把黑皮转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摸着他喝酒喝得怀着孩子一样的大肚子,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是个知识分子,细皮嫩肉的,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窑里那些装砖、出砖的力气活,我不让你进窑,你就给我管管砖厂的电气设备和机器就行了。

对他这样的安排,我很满意,自然也就高兴得不得了。

在张胜的砖厂干到第二年,一天我去县城买了几样制砖机零件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女同学任贤平。

任贤平家住邻村。长着瓜子脸,丹凤眼,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个儿高挑,皮肤白皙,身材丰满,气质高雅,酷像台湾大名鼎鼎影视明星汤兰花,整个人水灵漂亮,人见人爱。

只因家里姊妹多,负担重,上到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她就因父母再也拿不出住校期间日日都要开销的伙食费,辍学回到家里,帮父母田里地里干农活。

我对她一直印象很好,她也一直很喜欢我。高一的时候,她经常借着问各种学习上的问题,不但在学校与我频频接触,有时星期天还来我家里玩。一来二去在一块多了,我们两颗年轻的心就撞出了爱的火花。

她无奈辍学回家那天,正好是一个星期天。那天天色阴晦,秋风劲吹,黄叶飘零。她伤心地来我家大哭一场,含泪说自己的前途这下完了,一辈子就只能窝在这穷山沟里了。在我和我娘耐心开导劝说下,她最后才擦干眼泪恋恋不舍地离开我家。但她知道我学习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前途远大。那时,我们将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相互间会有很深的鸿沟,不可能再走到一起,所以就理智地断绝了与我的来往。我们之间的音信也就渐渐没有了。

可没想到的是,我中学毕业考上大学却因没钱去上,也跟她一样回到家里,成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道的农民。

我们那天意外相遇,互道身世后,她重重地叹息一声,为我大好的前程因为贫穷而白白断送,惋惜不已。并相互产生了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

从那天以后,我们又很自然地走到一起,恋爱一年多后,经两家大人同意,我们准备积攒点钱过两年结婚。

可是,第二年因为一件小事,我跟张胜闹翻了,并很快离开了他的砖厂,也很快离开了我心爱的姑娘任贤平。

细说起来,那件事其实与我没一点关系,可不知是出于道义、良知、还是同情。我参和了进去,同张胜吵了起来,并赌气一拧身离开了砖厂。

那是个初夏的早晨。一场大雨下过后,天阴地湿。砖厂里什么活儿也没法干。住在本村和外村四里八乡的其他工人,都回家去了。我因砖厂配电柜有点故障要修理,就拿了螺丝刀、电笔、钢丝钳、尖嘴钳等工具钻进配电室。活儿刚干了不到一半,我忽然听见砖厂办公楼传来哇哇哇哇哭闹声。出于好奇,我顺手放下手里的工具,踩着地上泥泞和积水来到办公楼前。

那里已聚集起十来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大部分是紧挨砖厂住着的人家的村民,也有四五个平日爱跟张胜喝酒打牌的张胜的“哥们”。

他们交头接耳,叽叽咕咕,议论纷纷,由于说话声太小,我一句也没听清。

走到人群跟前仔细一看,才知是一个妇女来为以前曾在这里装窑因窑顶坍塌受伤致瘫的丈夫要点钱看病,张胜不给在吵架。

那妇女年龄不大,也就四十出头样子,个儿不高,头发花白,脸色菜青,面容憔悴,身体瘦削。看来沉重的家庭负担,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声声好言好语乞求似地给张胜说,她丈夫瘫在床上两年多来,身体一直很不好,不是今天感冒,就是明天发烧,或是后天咳嗽,为看病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这几天丈夫又突然莫名其妙患上疟疾。她要去给买药没一分钱,万般无奈才来向他求援。

谁知张胜心很瓷,根本听不进这妇女一句哀求的话语。任她怎么哭诉都一分不给。

这妇女没招了,就说,她丈夫是在窑上受的伤,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给张胜干活造成的。张胜你得管。

张胜就大发雷霆,手啪一下拍得办公桌山响站起来指着她说,你少胡搅蛮缠,他给我干活是不假,但我付了他工资。我又不是让他白给我干了。再说,他受伤后,我已一次性给他付清了医药费和营养费,出院后我还进行了赔偿。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妇女于是就身子一弯,一头扑到张胜脚下,在地上滚来滚去,甩手蹬脚,嗷嗷大哭。

实在看不过眼了,我就微笑着对张胜说,张老板,你就行行好吧?你拔根汗毛比她们腰都粗,你就给她点钱吧?她也实在够可怜的。

谁知张胜一听我的话,那张锅底黑的脸忽地转向我,把我当成出气筒说,关你屁事,少插言,滚一边去。

我当场矗了一鼻子灰,对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做法很气愤,脸一黑说,你也太无人性了,连点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她又不是跟你要十万八千,只是要点治虐疾买药的钱你都不给,世上哪有你这号铁石心肠的人。

张胜被我连说带骂的话说得十分恼火,头一扬恶狠狠盯着我,吹胡子瞪眼地用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指着我骂说,你他妈有人性,你他妈心肠好,有人性心肠好你给她钱,我一分也没有。

说完他手往门外使劲一豁,让几个“哥们”把那妇女“弄出去”。

他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哥们”纷纷围上来,低头弯腰,抓胳膊的抓胳膊,拎腿的拎腿,像抬一条死狗一样,将头发散乱、满脸泪水的妇女强行抬出办公室,扔在门外屋檐水溅湿了的水泥台阶上。

张胜啪一声狠劲把门关上。

这下我才算真正看清了这些农村没知识、没文化、素质极其低下的暴发户们冷酷无情的嘴脸。他们可以一掷千金万金地去城市玩小妞、泡小姐、蒸桑拿、喝人头马、吃熊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也不愿在穷人有难的时候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一点接济。

我给了那可怜的妇女一百块钱,跟几个妇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快去镇上药店给丈夫买药。

那妇女泪汪汪当下就要跪下给我磕头、作揖。

我和几个妇女赶紧拉住她,没让她跪下去,然后就转身忿然离开砖厂,回到家里。

过了两天,我就和爹带了几样简单行李,去和未婚妻任贤平告了个别,坐上公共汽车来到火车站,搭乘上一趟开往南方的列车,去了经济发达的改革开放前沿阵地广东东莞,进了一家建筑公司打工。

公共汽车在我们村外山脚下马路边停下,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张大嘴呼吸这整整三年都没呼吸到了的家乡空气。

离开家乡三年,家乡还是那个穷困的样子,真个是“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道路弯曲,坑坑包包,民生凋蔽,炊烟稀少,村里除去张胜家那栋小洋楼和村长张义武家那四五间红砖房、以及在市里开餐馆的郑小勇家那栋一上一下总共四间的二层小楼,其他人家都还是那一间间老旧破败、如风烛残年老人般的泥墙瓦房。我的心里,腾地涌上一股悲凉伤感的情绪。故乡啊!改革开方都快三十年了,城市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豪华的酒店歌厅、宽阔平坦的街道、威武敞亮的广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城……可你,却还像个穿着破衣烂衫,羞于见人的小姑娘一样,瑟缩在这山野里,似乎远离文明,远离现代社会。

我和爹一走进院坝,躺在床上的娘就知道我们回来了,声音极其沙哑地从睡房窗户上喊我们。

听见娘的喊叫声,我激动难抑地快步跑过平整干净的院坝,一个箭步跨上堂门前石阶,推开半掩的堂门,进了黑洞洞的堂屋,随手将行李丢到饭桌上,又去掀开娘睡房门帘,推开门来到娘躺着的床前。

一见到比三年前好像老了二十多岁、双眼深陷、满脸皱纹、神情萎靡的娘。我心里顿时如猫抓刀剜般难受。

仅仅与娘才分离了三年时间,三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那只是短暂的一瞬,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娘却好像经历了十年八年凄风酷雨的吹打,经历了重重苦难的煎熬,经历了座座大山的挤压,老了这么多,瘦了这么多,憔悴了这么多。

可见她一个人在这三年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寂寞、劳累、难熬的时光。

爹把他在火车站旁超市给娘买的礼物拿到娘床头来,一样样从塑料兜里拿出来,眼眶湿润地对娘说,这是我和他两人给她买的。

娘看着那些东西,枯黄无光的脸上含着复杂难言的微笑,昏弱无力的眼睛里泉水般流着滚烫的热泪说,好,好,好,你们父子俩终平安回来了,我终于能看见你们了。

爹把东西放到娘床头边桌子上,用手给娘擦了擦眼泪,摸了摸娘额头,心疼地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得的啥病。

娘说最近七八天来,嗓子突然疼得很厉害,话都说不成。有两次去山上包谷地里锄草,还晕倒过去,等过一会儿勉强扶着包谷秆站起来了,又一身虚汗,气喘嘘嘘,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觉得全身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般,轻飘飘,空荡荡的,筋骨酥软,没一丝力气,走起路来脚下直打飘,很不稳当……她还以为是感冒或上火了,去镇卫生院买了些药喝了,不顶用……但到底得的啥病,她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做详细检查,不知道。

我一听心里就嗑腾响了一声,估计娘病得不轻,但我还是尽量把事情往好处想,只当娘因上火而咽喉发炎。

爹拉着娘细瘦如麻秆的手,安慰着娘说,不要紧,你心里放敞亮些,咱去医院检查一下,抓紧吃药就是了。

爹的话娘听后心里好像轻松了好多、舒畅了好多。娘满足地向爹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缕从窗玻璃上斜照进来的阳光落到娘脸上,我感到娘枯黄瘦削的脸一忽儿很灿烂。

我未婚妻任贤平跟我中断关系的具体情况,还是与我一起上过小学的同村好友郑小勇告诉我的。

下午,暴晒了一天的太阳刚刚西斜,村子里到处还濡暑蒸人,村前村后各种树木、花草、以及庄稼地里瓜藤豆秧,都蔫搭搭,死津津的,没一点儿精气神。几艘装满煤炭轰隆轰隆响个不停的机动船从汉江上掠过。遥远的中梁山上开矿的炮声咚咚响了几声。

我去我家村外菜园子里摘了几个苦瓜、茄子、丝瓜,用塑料兜提着,回来时路过郑小勇家院坝边,郑小勇正好从他在市里的餐馆回来了,在门口一瞟见我,就老远满脸笑容挥手大声招呼我道,哎,祥娃!祥娃!!你回来啦?来,来,来,快来我家坐坐。

一见到这个久违了的好朋友,我心情很激动,二话没说就大步走过他家打着水泥地面的院坝,走进他家一楼一间宽敞整洁的房子。

啥时候回来的?他握着我的手微笑着,很亲热地问我。

才到家几个钟头。我回答他。

在南方咋样?还好吗?他给我发烟。

我客气地把烟推了回去。

还是不抽?他问我,问过就自己把那根看上去很高级的烟衔在嘴上点着抽起来。

不行。我回答他问我在南方咋样的事。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让我坐到茶几后沙发上,问我。

也就是千把块吧?我回答。

哎呀!如今物价涨成这个样子,一个月挣千把块可的确不行呀。他惊讶地说。

没办法呀,很多人都以为南方遍地都是金子,只要人到了那里,就可以随便用簸箕揽,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像我跟我爹这样一月累死累活挣千把块钱的人遍地都是。我对他说。接下来我又说,哪像你,小学毕业就去学个厨师手艺,手上掌握了一门技术,如今不但发了,还修了楼房,娶了妻子。你看我,虽然高中毕业,什么手艺也没学下,如今文不文,武不武的,干啥都不行,只能给人出苦力挣几个小钱。

好啦好啦,祥娃,你别夸奖我啦,也别诉苦啦,我也是从早到晚站在灶台前挥瓢扬铲累得要死挣几个辛苦钱。郑小勇吐了一口烟气,向我摆着手说。

郑小勇年轻的妻子给我和他一人端来一杯凉茶,放在我们面前茶几上。

你知道你未婚妻任贤平的事吗?郑小勇往地上弹了弹烟灰问我。

不知道。我向他摇了摇头。

她可和张胜好上啦?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眼睛说。

什么?她竟然跟那个心硬如铁的暴发户好上了?我吃惊地睁大一双愕然的眼睛望着他问。

是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语气低沉了一些说。

我心里十分失望而又难受地低下头,抽搐着脸望着水泥地面,久久无语。

他还详细给我说了任贤平和张胜好上的具体经过。

也就是一年多前一个冬天,任贤平去县城办完事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去县城喝完酒开着车正往村里赶的张胜。张胜一见到年轻漂亮的任贤平,两个眼睛就直了,并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纠缠她、追求她。起初任贤平还不理他,后来他又是给她买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又是给她买好衣服、名表、手机、高级化妆品,还经常用车拉着她去县城、市里酒店吃饭、喝咖啡,在一次次软磨硬泡中,她终于动了心。你知道,当今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是很讲实际的,她才不管你什么爱情不爱情呢,只要你有钱,只要你是阔佬,也不管你年龄大小,跟你般配不般配,就跟你去。

张胜不是有老婆吗?我抬起头很痛苦地望着郑小勇问。

郑小勇把烟头在茶几上烟灰缸里按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离啦,才离了两三个月,起初张胜提出要跟她离婚的时候,她死活都不同意,哭呢闹呢,甚至还喝老鼠药跳汉江寻死觅活呢。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跑过来,一把揪住张胜脖子上衣服,狠狠扇了张胜几个嘴巴,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张胜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畜牲,你他妈连猪狗都不如。当年你只有两间烂草棚,穷得舀水不上锅的时候水香嫁给了你,如今你发达了,有几个臭钱了,倒嫌弃起她来,她又不是一件衣服,你想穿了就穿,不想穿了就脱下来扔一边去。我很恨我自己,当初就不应该把水香嫁给你,应该去公安局告你犯了强奸罪,叫你狗日的去蹲监狱、坐大牢。但闹过一段时间后,水香觉得自己已不可能再收回这个花心男人的心,就同意跟张胜离婚。离了婚后水香就拿着张胜给她的六万多块钱,带着五岁的女儿兰兰回到娘家。

我的心里蓦然一下明白了,怪不得这一年多来,尤其是今年过完年以来,任贤平给我打的电话越来越少,而我每次从东莞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要么不接,要么关机。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镇定了镇定自己一时变得很紊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不失态,问郑小勇。

结什么婚呀?你真是个土老帽。现在都啥年代了,男女在一起,只要两情相悦,好多都不办那个手续,在一块儿滚就是啦。郑小勇放下茶杯说。

他看出了我内心极其痛苦失落的心情,为了安慰我,忙拍一下我肩膀,为我打气说,行啦,祥娃,振作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哪天我请客,去我市里的餐馆,咱兄弟俩好好喝几杯,把什么烦心事都通通抛一边去。

我向他苦笑了一下。又想起我娘在电话上给我爹说的话,说我们若不赶紧回来,我的未婚妻就要跟我吹啦。好心的娘呀?你了解的情况太少啦,不是人家就要跟我吹了,而是人家早就跟我吹啦。我回来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爹把娘送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个星期后,检查结果出来了。娘得的是喉癌,淋巴结上有明显的肿块,且癌细胞已经扩散,病情到了晚期。

这种毁灭性的消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娘知道的。她要知道了,那副瘦弱得像悬崖上一茎枯草的身子,是怎样也承受不了的。

为了让娘在世上多活些日子,以便我和爹这两个她今生今世仅有的亲人能多陪陪她。不至于使她在孤单中匆匆死去,我和爹把娘从县医院送回家后,向娘隐瞒了她的病情。

娘曾好多次声音嘶哑吃力地向我们打问她的病情,我们都神情镇定地对她笑着说没啥,你只是嗓子发炎,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但娘不相信,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

说起来,娘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的这四十六个年头里,一直是很可怜的。她六十年代初出生在汉江上游的刘堡子村。那也是一个十分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出生不久,父母就在轰轰烈烈农业学大寨开山修梯田运动的炮声中意外出事死去。善良的外公外婆把她接过去抚养。养到五六岁的时候,外公又在一次上山采药的过程中不幸坠崖身亡。外婆含泪埋葬下外公,就领着她背井离乡,四处乞讨为生。婆孙俩在外颠沛流离五六年,东南西北到处窜,跑遍大半个中国,吃尽人间苦头,尝尽人间辛酸,也挨尽各种冷脸后又回到家里,这时,娘已出脱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有了一点劳动能力,开始参加生产队各种劳动。为了多挣工分,多分粮食,她细如芦秆的身体什么活儿都干。挑着担子上山送肥,背着背篓去坡地里扳包谷,拿着镰刀爬树上砍柴,光着双脚下到汉江里捞沙捡石……样样活儿都离不开她瘦削的身影。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得她常常好几天躺在床上起不来,并背过外婆垂泪。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岁的时候,外婆又因一场大病没钱及时医治死去。娘蓦然间在这个世界上成了一个无依无靠、无亲无眷的可怜人。咬着牙在生产队又劳动了两年,经媒人介绍,娘就嫁给了我爹。爹的家虽然依旧在汉江边穷山沟里,只有三间破破烂烂的泥墙瓦房,两间草房,一贫如洗,但爹是个好男人,他善解人意,知冷知热,时时处处关心、体贴、呵护着娘,使娘感到了人间的温暖。

在供我上学的那些年,尤其是供我远离家乡去县城中学住校就读那三年。娘又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学费每学期像汉江水一样莫名其妙不断上涨,学校食堂的饭菜价格也不断上涨。尽管娘和爹在家里节衣缩食,也几乎供不起我这个重点中学高中生。我一时成了爹娘最大的心病和最重的负担,以致我每个星期五回家成了娘最怕的事,但她从来没说出过一个怕字,而是像身边一座座大山一样隐忍着,坚持着。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我离家赴校时,娘和爹实在拿不出一分钱。看着逼得爹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我当下就对娘说我不上学了。回家来打工呀。娘坚决不同意。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就去把米缸里仅有的几十斤大米倒出来,装进一条蛇皮口袋,要和我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县城集市上卖了,为我筹集下星期伙食费。我怎么也不同意,因为这是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若把它们卖了,就意味着爹娘当下就没细粮吃了,只得天天以红苕或包谷充饥。最终我没拗过娘,她还是背起那个沉重的蛇皮袋跟我走出家门,沿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路往村外马路边公共汽停靠点走去。

看着娘弯腰弓背高一脚、低一脚吃力向前行走的样子,我泪水淋淋……

公共汽车一到县城,娘就让我赶紧到学校去。她说现在集市上早已没一个人,她要等到明天早晨集市上有了买主,把米卖了再把钱给我送学校来。看着夜幕笼罩下的县城,看着街灯闪烁的幽幽街巷,我心里立即出现一个大大的疑问,说娘你今天晚上咋过呀?一是县城里没我们一个熟人和亲戚,二是你兜里根本没一分住旅店的钱。她望着我笑了笑说,我有办法,你放心。结果那一夜她是在集市边一个屋檐下抱着蛇皮袋坐着度过的。第二天早晨大约九点多钟,她高兴地来到学校我住的集体宿舍给我送钱时,我看见她疲惫的神情和昏弱无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昨夜一夜肯定没合一会儿眼睛。

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考出的成绩很优异,娘非常高兴,本来是要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的。但一听说上四年大学要几万块钱,娘就蔫了。

说实在的,像我们这样的穷家,别说拿几万块钱,就是拿几百块钱都拿不出。这道坎我没迈过去,所以只好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为此,娘和爹难受了好久。他们一次次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本事,门板一样高两个人,竟供不起自己孩子上大学,眼睁睁看着毁了孩子前程。娘为此还悄悄背过我和爹流了好多天眼泪……

其实,娘的身体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经历了好多日子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我想,她嗓子不舒服的症状肯定很早就有,只是没给我和爹说,也没及时治疗耽搁了。我深深为娘惋惜,也深深为娘心疼。

娘今年才四十六岁,四十六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各方面都很成熟,大展宏图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的年龄。可娘却要很快撒手离开我们,我和爹只有无尽的悲伤和遗憾……

接下来的几天,娘的情况越来越糟。先是咳血、胸闷、闭气,严重呼吸不畅,紧接着就是说话困难,一口饭吃不下,一滴水喝不进。在她最后还能断断续续隐隐吃力说几句话时,我把耳朵搭在她嘴上,听见她说她最担心的是我的婚姻问题。她说她就要走了,没看见我把媳妇娶回家,留下我和爹两个孤单单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往后既没人给缝缝补补衣服,也没个知心人说说话,她放心不下。我顿时泪流满面,紧紧握住娘枯瘦如柴的手久久不愿放下。娘也泪如泉涌。

又过了三天,一个天阴地暗,电闪雷鸣,豪雨如注的日子,娘终于再也耐不住了,嘴脸憋得乌青,两眼一闭离开我们。

火化完娘的尸体在山上掩埋娘那天,我把爹给任贤平买的那条漂亮的铂金项链,连同盒子一块悄悄放在娘骨灰盒旁,和娘埋在一起。

娘在阳间辛苦恓惶、贫穷劳累一生,从来没享受过这么高级、这么贵重的装饰品,那就让她在阴间享受享受吧?而当我在前来送葬、帮忙的乱纷纷的人群中跪那给娘磕了几个头、作了几个揖,站起来转过身从好友郑小勇手上拿过铁锨,和众人一块给娘墓穴填土时,意外地发现了我曾深爱的人儿任贤平。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衣,胸前戴着一朵白色小花,眼含泪水,神情悲戚,无声地走到已堆起一个小土堆的娘坟前,双膝一曲虔诚地跪下去,先给娘点了几根蜡,敬了几炷香,烧了厚厚一沓金黄色火纸,又给娘认认真真磕了十几个头、作了十几个揖,然后站起来,连沾在裤子膝盖上的泥土拍都没拍,就用手擦着忧伤的面颊上两行明晃晃的泪水,并歉疚而又无奈地匆匆望了望我,转身走出人群,沿一条两边长满马桑、荆棘、刺藤、野草、矮青冈树棵子的小路,往山下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上活儿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一个青㭎树林转弯的地方消失。

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滋味……

我不知道她今天来我娘坟前,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是因为与我爽约来向我娘致歉?还是来为我苦命的娘送行?抑或是来表达对我突然离去的娘的哀思?

说实在的,娘活着是很喜欢她的。一直把她当作自己亲生闺女一样看待。无论是我们上中学时她每次来我家,还是后来我去砖厂打工她每次来我家。娘都笑脸相迎,热情款待,倾家里所有,给她做最好吃的。卤猪蹄、炖柴鸡汤、红烧汉江鳜鱼、清蒸排骨、爆炒腰花……常常吃得她满脸微笑,嘴里直喊香。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关系处得就像亲生母女一样。

可是,世事易移,人心变幻,仅仅不到三年时间,那一切就转瞬不再,真让人有世态炎凉、人心难测的慨叹……

人群中,不知谁突然气愤地骂了任贤平一句“嫌贫爱富的东西”的话,立即引起众人对她的指责和唾骂:

真是个势利小人,眼睛里光盯着钱,跟吴祥好好的一桩亲事,叫她毁了。

可耻的第三者,不知道和那个暴发户在一起晚上睡得着吧?

良心叫狗吃了。

背信弃义,迟早要遭老天报应的。

……

行啦行啦,大家都不要说啦,人各有志,况且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爱情婚姻的权力。我向大伙摆了摆手,制止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娘头七[①]过了,我和爹去山上娘种的庄稼地里锄草。

陕南八月的天气,时序虽已进入秋天,但天从早到晚仍然炎热异常。一轮向天地间辅射着芒刺一样光亮的太阳,天一亮就挂在东边高高的中梁山顶上,照晒得村子和山野炼钢炉一样,空气凝滞闷热,土地吱吱作响,各种树木和农作物蔫头耷脑,了无生气。

炎热的天气本来就叫人情绪烦躁,心情不好,可蝉子又从早到晚在房前屋后、坡前道畔、远山近冈榆树、洋槐树、青冈树、柳树、白杨树、油桐树、苦楝树等各种树木上泼命地鸣叫,使人非常难受。

我和爹一人扛着一把锄头,沿村后一条狭窄陡峭的山路往山上还没走一会儿,酷热的太阳就照晒得我们全身大汗淋漓,脸和脖子上仿佛有无数根麦芒在扎一样难受。

我家总共有两分多菜园子,十一亩坡地。坡地全在金鸡岭一处陡峭的坡梁上。这里向东可以看到远远近近山山岭岭里一望无际的茶园,向西可以看到大麻山长满松树、青冈树、洋槐树、刺楸树、檀木树的一片林海,向北可以看到高插云霄的一座座山峰,向南则可以看到水声喧哗的汉江。

因为家里没劳力,我和爹外出打工后,一直叫娘少种点地,收点粮食够她一个人吃就行了。可娘一是舍不得将土地撂荒,二是想尽量多种一点,好赖收一把,也好为我们常年在外辛苦奔波的父子俩减轻点负担。因此,娘不但把我家十一亩坡地全种了,还承包了郑小勇、罗志长家五亩多撂荒的坡地。一个身单力怯的女人,没有任何帮手,孤身一人一下就种十六七亩地,不说播种前把它们挨着翻犁一遍,也不说往地里撒种施肥,单就庄稼成熟了,一个人一趟趟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子往家里收,就要累得人趴下或咳血。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娘是累死的。

十六七亩地,娘种了十二亩包谷,四五亩芝麻。

包谷长势很好,一根根一人多深的包谷秧绿油油、胖嘟嘟的,叶长秆粗,把地蓬得严严实实。包谷已开始结棒子,也开始挂胡子。那包谷棒顶端吐出的一根根红色缨络,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像娘当姑娘时纳鞋垫的一根根光滑耀眼的红丝线,煞是好看。芝麻长势也很好,只见那一根根指头粗的芝麻秆上,密密麻麻结满一个个鼓鼓饱饱的芝麻角。要不了多久芝麻就可以收割了,可娘辛苦半天,既没看见自己一滴滴心血和汗水化成的好收成,也没尝到自己劳动果实,我感到很遗憾。

地里草不多,只零零星星长了一些半下苗和八厘草、狗尾草、刺叶菜。我和爹只用了一个上午时间就彻底锄完了。

回家的时候,我没急于往家里走,而是让爹先回去,将锄把横放在地坎边苦楝树荫下草丛里,独自在那坐了一会儿。

夹带着苦楝树枝叶浓浓苦涩味的山风,吹干了我身上刚才干活时出的汗水。远近山坡上树林里各种鸟儿:天麻雀、斑鸠、巴哥、白头翁、喜鹊、刁鱼郎等,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一声叫着,声音缥缥缈缈、隐约迷离,衬托得空旷静穆的山野分外宁静,我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在这四周空寂无人的环境里,我想起了任贤平,想起了我们曾经拥有的纯真甜蜜的爱情,也想起了我们三年前那共同的约定……当然还想起了她突然违背我们的约定,投入他人怀抱的伤心事。一忽儿时间,我的心里有一种人情似纸、世事茫然的感觉。

约摸一个多钟头后,我看见山下村子里这一家、那一家房顶上升起袅袅炊烟,知道快吃晌午饭了,就起身扛起锄头往家里走。

走到榆树坡,我忽然碰见从旁边洋槐树林一条弯弯曲曲小路上艰难地走出来的水香。

水香佝偻着腰,穿一身被汗水溻湿了的蓝底碎白花布衬衫,头上戴一顶太阳晒褪色的草帽,背上背着满满一背篓散发着野艾蒿味的青草,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拉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兰兰。

可能是忘恩负义的张胜跟她离婚给她的伤害太大,她的眼睛里,满是哀怨伤感的神情,太阳晒得黑黑的那张本来长得很好看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悲苦无告的愁云。她的女儿兰兰五岁了,却还像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似的,面色蜡黄,瘦弱矮小,稀疏发黄的头发上,沾着好多杂乱无章的草屑。

母女俩见了我,好一会儿都像认不着我似的,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我和水香都是被人抛弃的人,所以自然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

我主动走上前同她打招呼,嫂子,你割草去啦?

这下她才似乎反应过来,脸上忙挤出几分笑说,噢,是你呀?祥娃兄弟,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回答她。

村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她用手帮兰兰擦了擦糊得花猫一样的小脸上的汗水。

都知道了。回答过她,我很不自在地转过头,看了看远处被太阳晒得蔫搭搭的树木。

我还以为接下来水香要破口大骂一通薄情寡义、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丈夫张胜,骂一通拆散了她们夫妻的“狐狸精”任贤平。可出乎我意料,她根本只字没提张胜和任贤平,我在心里暗自为她的隐忍和宽容吃惊。

你和你爹还打算去南方打工吗?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不去咋办?咱这穷山沟,一年到头粮食收不下一把,打工又没有地方,哪儿也弄不来钱。我把头转过来,一脸无奈地对她说。

我也想出去,一天也不想在这呆了,你们走的时候把我和兰兰带上好吗?她神情完全放松下来,眼神很诚恳地望着我问。

我知道,她是想离开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地方。

你带着兰兰出去了不方便。我看了看兰兰对她说。

那我就把兰兰放在我爹和娘那,让他们帮我经管着,明年该上学了就让她去上学。她用手摸了摸兰兰头说。

那哪行?孩子这么小,身边没娘咋行?再说,你丢得下兰兰吗?我望着嘴里正嚼着一个还没成熟的野刺梨的兰兰说。

水香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和兰兰分开那般,眼里倏地涨满伤心的泪水,低下头一边低声抽泣着看女儿,一边用手擦眼睛。

兰兰看见娘哭了,小嘴一咧,也抽搐着脸哇地哭起来。

我向来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最不敢看女人和小孩因伤心而哭泣。一看见她们哭泣,我就常常肠子蠕动,鼻子酸楚,眼睛湿润。

我赶紧低头转身,扛着锄头逃跑似的离开她们,往家里跑去。

郑小勇果不食言,那天一吃过早饭就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天要请客,叫我赶紧坐车到市里他位于东大街的餐馆去。我问他都请了哪些人。他说不多,就几个熟人。我问他到底是哪几个熟人。他说除你而外,还有村长及市里工商、卫生、税务、公安等部门的张科长、王科长、李主任、裘所长,总共也就六七个人吧?

村长我认识,就是张胜的二叔张义武,而工商、卫生、税务、公安的张科长、王科长、李主任、裘所长我不认识。不过他请张科长、王科长、李主任、裘所长的目的我一猜就知道,这年头,一个乡下无依无靠进城开餐馆的人,必须和工作与他或多或少有些联系的工商、卫生、税务、公安等部门的人把关系搞好,不然,哪天他们稍不如意给你找点茬子,就会弄得叫你餐馆开不成。而与他们搞好关系的最好办法,就是隔三差五把他们请到餐馆去,小酒给他们喝喝,炒菜给他们吃吃,喝得他们脑袋晕乎乎,吃得他们嘴上油光光,保管没事。

我是个农民,人家都是国家干部,身份跟人家有着巨大差别,我很知趣,不想跟人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向郑小勇打了退堂鼓,决定不去赴宴。我把这想法在电话上对郑小勇一说。郑小勇当下就说,狗屁国家干部,村长不是也是个泥腿子吗?其他四个人他们几辈人前不也都是农民?再说了,你要是当年家里有钱,去上了西安交大,你比他们还牛皮,说不上现在也是个什么总什么博士呢?把他们那个鸟级别的干部算个啥?

郑小勇这么一说,我才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决定去他那。不过我立即又问他村长张义武现在在哪?如果他在村里的话,我就去他家把他约上,两人一块去不是相互有个伴吗?

郑小勇说,你别管他,他成天像个四脚蛇一样,没个准性,到处跑,一会儿村里,一会儿矿产公司,一会儿砖厂,一会儿又镇上、县上、市上,你根本找不到他。

于是我就独自一个人出了村,向马路边公共汽车停靠点走去。

村长张义武这家伙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乎些什么,我从南方回来这么多日子,只在我娘下葬那天匆匆见过他一面。

那天,临出殡前,他穿着一双深筒雨鞋,胡茬黑黑的嘴上衔着一根香烟,两眼不停眨巴着,脚下一滑一溜,身体一歪一扭,走进人群密集的我家院坝,先是用手拍了一下在中梁山矿产公司开矿的牛五肩膀,然后拨开围在礼桌前的人群,给负责为我家收礼的王老二交了二百块钱,就走进我家堂屋,神情悲哀地看了看停放在堂屋正中间一张黑色大方桌上的我娘骨灰盒,点了两根蜡,敬了几炷香,握着我爹手声音沉重哽咽地对我爹说,兄弟,老哥对不起你,你跟吴祥不在家里,我没把妹子照顾好。你们节哀顺变吧!说完就眼睛湿润地低头转身出了堂门,挤过院坝里忙活的人群走了。

张义武在我爹面前自称老哥,也算得上个老哥,因为他年龄确实比我爹大两岁。他本来以前在村里什么干部也没当过,可几年前村委会换届选举,不知他哪根神经被拨动了,一心想竞选村长这个职务。尽管他此前没有一点儿从政的经历,也没有一点儿处理农村家庭纠纷、屋基地界争端等鸡零狗碎泼烦事情的经验,在村民中也没有一点影响力。但他这个人贼聪明,贼精,一旦自己认定的事,大都能通过一些你一般人猜也猜不到的怪招弄成。现在农村基层选举,表面上看来是村民在民主投票自由选择村干部,但实际上还是钱在起作用。即候选人只要你在背后肯花钱、花大钱,村民们就不管你是光脸还是麻子,投你的票。如果你不愿花钱或花的钱少,哪怕你才比子建,貌比潘安,也没人理你那个茬,想让人把自己手里那一票投给你,更是“螺丝的屁股——没门儿”。

张义武要贿选根本没钱,但他仗着自己平时跟侄子张胜一样爱交际、爱喝酒、爱打牌,在村里和镇上有几个有钱的酒肉朋友,他们一人给他凑了几万块钱,总共筹集到十二万块钱。在投票前夕,他不顾天黑路险,也不顾点多面广,深夜打着手电在全村挨家挨户跑,上门去一脸微笑给每个投票人一百块钱,叮咛并拜托他们选举时投自己的票。最后他果然就轻松击败谋求连任的上届村长马宏山和曾当过村委会会计的田秉成,当上村长,成为我们村政坛上杀出的一匹黑马。这次选举中,马宏山和田秉成也花了钱,他们一个人花了六万多,一个人花了八万多,没选上钱就打了水漂,气得背过人哭天抹泪,连呼选举不公,要去镇上、县上、甚至市上告张义武,叫上头发红头文件,宣布这次选举无效,重选。可他们告了半天白告,张义武照样稳稳当当当上村长。

事后,我爹问田秉成,咱们这么穷的村子,狗屁油水都没一点,你们为啥要不惜血本地拼命去争当那个村长?

细眉细眼的田秉成拍了一下我爹肩膀,神情颇为诡秘地把我爹拉到一边没人处,悄声对我爹说,兄弟呀?你真是有所不知,咱村不是有两个企业、一个林场嘛?

他说的两个企业,就是位于青龙岭下的砖厂和位于中梁山的矿产公司,而林场,就是位于大麻山的那片长满松树、青冈树、洋槐树、刺楸树、檀木树的大森林。

两个企业可以赚钱,而林场可以偷偷砍树卖钱。这的确是三块肥肉。难怪这么多年砖厂和矿产公司赚的钱,林场砍了树卖的钱,村民们从没见到过一分一文,原来这里头有着很深的猫腻。

张义武走马上任之初信誓旦旦,在村民大会上激情彭湃地拍着胸脯大讲特讲他将如何如何施政,使村子在他任内大变样。他要首先把村里的泥土路修成水泥路,其次要给每家每户通上自来水,再次要把村里那所破破烂烂的小学危旧房子全部推倒,修成坚固耐用的砖房……可一晃五六年时间过去了,他的承诺一项也没兑现,倒是他自己吃得脑满肠肥,由一个瘦猴变成一个腰粗腿壮的男人,他家那几间泥墙瓦房也变成漂亮美观、窗明几净的红砖房。有村民问他,你不是上任时承诺要给大家办几件实事好事吗?为啥到现在一项也没办成。他就用手抠着后脑勺,嘴里迟迟疑疑支吾着说,有这有那客观困难,没法办。大家听了,就在背后骂他,说他光知道往自己和亲戚兜里捞,一点没给大家办事的诚意。于是好多人就大呼选他当村长上当了,下一次村委会换届选举绝不投他票。此时,当年与他一块竞选村长失败的两个政敌马宏山和田秉成就站出来,四处放风说张义武只会贪污腐化,没有带领大伙致富的本事,一时弄得张义武名声很臭,威信很低。

张义武为了在群众中挽回点面子,树立点威信,最近不停拿着村里产的木耳、香菇、黄丝菌等土特产往镇上、县上和市上跑,找有关领导要钱,准备把村里那条主干道修成水泥路。

他已经往镇上、县上和市上跑了来来回回不下三四十次了,鞋都差不多跑烂了几双,脚都差不多磨出一寸厚的老茧,但仍两手空空,一分钱也没要到。

郑小勇在市里开餐馆所花费的四十多万元本钱,是张义武通过熟人在镇信用社帮给贷的。所以郑小勇一直很感激张义武,每次餐馆里大小有个宴请,都不忘了把张义武喊来。

我到达郑小勇的餐馆,已到中午十一点钟。客人们都还没来,但楼上楼下坐满了其他用餐的客人。嗡暡的说话声,猜拳行令的吆喝声,吵闹得整个餐馆不得安宁。

郑小勇夫妇给我泡了一杯汉水银梭茶,让我在二楼一个环境十分温馨雅致的包厢里沙发上坐下,先喝着休息一会儿。

墙上挂着的一个超薄型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甜腻腻的爱情电视连续剧,看着里面那个在外打了两年工,结果遭到女友抛弃的男主人公痛不欲生的样子,我感同身受,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分别在工商局、卫生局、税务局、公安局工作的张科长、王科长、李主任、裘所长来了。他们都穿着一身款式和颜色各不相同的制服,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龄跟我和郑小勇不相上下。他们刚刚入座,张义武就一边喂喂打着手机,一边大步款款走进包厢。

村长,你还在忙啥呢?难道来吃个饭都不得安宁吗?郑小勇一看见满头大汗的张义武,就问道。

唉……没办法呀?还不都是为了村里那些烂事,我腿都快跑断了。张义武啪一声关掉手机翻盖,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

是不是为修村里那条路跟市里要钱的事?郑小勇打开一瓶酒,分别往七个杯子里倒着问。

是呀是呀,我要是不尽快跟上头把钱要来把村里那条路修好,村里人非骂死我不可。张义武说。

谁敢骂你呀?你是一村之长,支书下来就算你官最大,大家都怯火(害怕)你哩。郑小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说。

我这官是个毬毛,连个烂怂科级都算不上。张义武说。说过又觉得不对劲,忙咧着满是烟熏得乌黑的牙齿的大嘴,嘿嘿笑着对坐在桌边的几位科长、主任、所长解释说,这话不针对你们,也没骂你们的意思。接着继续说,况且这年头,信息发达,电视家家有,上至联合国主席,噢,不,说错了,你看我这记性,是联合国秘书长,美国总统,国家领导人,下至省长、市长、县长、镇长,谁没见过,跟他们一比较,谁还把你这个名不见经也不传的烂村长放在眼里,谁还怕你。不但大人稍不如意敢当面指着你鼻子骂你,连几岁十岁小孩都敢对着你尿尿。举个例子吧,刘家旮旯刘二瘸子老婆马桂英,你们都知道吧?……哎,对了,就是人称马疯子的那个女人,性格忒泼、忒火、忒横,长得矮矮胖胖,小眼睛,塌鼻子,水桶腰,罗圈腿,非常难看,前段时间对公婆不好,她公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了几里路来找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对我说了一大通那女人的不是。我为老人不平,上门去狠狠批了马疯子几句。这马疯子倒没对我咋样,她那只有十岁的儿子却记了我仇。昨天我跟村妇女主任高彩霞去刘家旮旯查刘铁锤老婆超生的事,那小家伙不晓得咋瞟视到我,贼一样悄悄溜到我背后,竟在我不防备时对着我裤裆尿了一泡尿,转眼就老鼠一样跑得没踪没影,搞得我在众人面前非常难堪。要不念他还是个不懂事的碎怂(小孩),我非逮住他把他那小鸡鸡掐掉不可。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狗屁吊筋的烦心事了,咱喝酒。郑小勇端起一杯盛得很满的酒对大伙大声提议说。

一杯下去,他又给每人倒上一杯,叮嘱大家说,今天在座的都是哥们,关系都很铁,谁也不许作假,放开喝,喝个畅快,咱们一醉方休。

说罢他头一仰,又将一杯酒咕嘟一声带头灌下肚。

我这人向来喝酒不行,才三杯下肚,就头昏脸热,不胜酒力。

张义武看看我笑说,真是个白脸书生,酒都喝不了,还能办成啥事?

我被他的话说得当下就有些脸红。

是的,当今社会,办点啥事不喝酒,好多事情其实都是在酒桌上办成的。尤其是像他这个级别的基层干部,迎来送往,解决村里各种事情,不喝酒根本不行。久而久之,就练出了惊人的酒量。

为了不扫大家酒兴,我今天豁出去了,谁把杯子举起来跟我碰我都喝。结果喝到第四瓶的时候,我没醉村长倒醉了。他脸红耳赤,醉眼迷离,口齿也有些不清地先骂了一通镇上的干部都他妈的是吃闲饭的混蛋,成天嘴上喊着“三个代表”,为农民服务,不给村里办实事不说,村里有什么事去找他们,他们不是敲竹杠,就是踢皮球,或者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后天又拖到大后天,推三阻四,弄得人啥事也办不成。接着又骂了一通他的政敌马宏山和田秉成,为了把他从村长的位子上整下去,到处告状,到处散布谣言,搞得上头领导不喜欢他,村民也骂他。他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我这才知道他竞选上村长上任之初,给大家承诺要办的几件事至今没办成的所谓客观困难。

今天我喝得太多了,头昏脑胀,浑身发烧,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就人事不省、呼呼睡去……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天很快凉了下来。山里的景象一下变得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道路边,悬崖上,山山岭岭,坡坡梁梁,野草枯萎,落叶纷飞。一朵朵婴儿小指头蛋大的金黄色野菊花,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在秋阳照晒下,把日渐衰微的山野装点得灿亮美丽。各种矮小的藤蔓植物,黄叶落尽后,枝枝蔓蔓上只剩下成熟的果实和籽粒。这些成熟的果实和籽粒,有的金黄,有的乌黑,有的殷红,有的淡紫,有的深蓝……颜色不同,形状各异,似乎都在无声向人们诉说着,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村子里的人们,都纷纷走出家门,有的挥锄在坡地里挖红苕、花生,有的背着背篓在山梁上扳包谷,有的挥镰在山崖下割黄豆、小豆、芝麻……而那些早早把自家地里包谷扳完的人,则把干包谷秆砍倒,干脆用一把火把它们就地在庄稼地里烧掉,这样既避免了往家里担呀背呀的劳累,又给庄稼地增加了肥料,一举两得。一股股巨大的冲天而起的灰色浓烟,从早到晚在这儿那儿山梁上、洼地里、槽田中、甚至河滩边升起。它们同天空中忧郁的淡蓝色秋色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远古洪荒时期刀耕火种的浓浓诗意。

霜降前后,麦子已种完,油菜也栽毕,田地里基本上已没什么活儿,全村男男女女都闲着。

我和爹把收回家的包谷、芝麻都晒干簸净,全拿到县城集市上去卖掉,又用木条把几间房的窗户钉好,准备再次离家,去广东东莞我们打工的那家建筑工地继续打工。可还没等我们走,这天夜里就天气骤变,突然下了一场大雷雨。

按说这个季节是不应该打雷的,可它偏偏就在这天夜里打了,且响声隆隆,如天崩地裂。我和爹都感到十分惊奇和纳闷。

大雨不住点地下了整整一夜,哗啦啦啦的雨声和轰隆隆隆的山洪声,以排山倒海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力,响了一晚上,吵得我和爹一夜几乎没合一会儿眼睛。早晨起来,汉江水位暴涨,不仅冲倒了岸边芦苇柳丛,冲走了个别人家停泊在码头上的小木船,还淤平了河滩边好多庄稼地。山上肆虐的洪水,将一家家人家的庄稼地,要么冲出一道道深深的蚯蚓似的沟槽,要么干脆就把泥土裹挟走。洪水形成的泥石流,冲毁了好几家人猪圈,甚至连住着人的正房也埋了半截,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更为严重的是,约摸八点多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青龙岭下传来非常令人震惊的消息,说砖厂昨夜被山上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全部掩埋,连昨夜一听见打雷声就从家里急急忙忙赶到砖厂部署防洪抢险任务的张胜,也被巨大的泥石流吞去,至今连尸首都找不到。

救人如救火,一听见这个消息,村里所有在家的青壮年男男女女,都拿上锄头、铁铲、板锹、洋镐等工具,纷纷往青龙岭下跑去。到了那儿一看,大伙都傻了眼,妈呀!整个砖厂都被稀乎乎的又深又厚的黄色泥水和石头所淹没,既看不见厂房、砖窑和制砖机踪影,也找不到张胜一丝半点儿蛛丝马迹。

村长张义武胡子拉碴,身穿雨衣,脚蹬高筒雨鞋,站在一处稍高些的土台上,面色焦躁凝重,像热锅上蚂蚁一样,嘴里发出一声声叹息,在原地走来走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任贤平打着一把蓝色雨伞,孤零零站在一棵小梨树边,茫然地望着雨点击打着的泥石流,鹅一样伸长脖子呜呜哭着,大声喊着张胜、张胜、张胜……

看着她那副痴情而又可怜的样子,我的心里如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一时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尽管我和爹及村里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手脚不停地奋力挥锄扬铲,在泥石流里翻着、扒着、挖着、刨着寻找了一天,糊得泥水满脸满身,衣裤全被雨水淋湿,也累得胳膊疼痛,腰背酸软,精疲力尽,可到天黑还是没找到张胜尸体。

大伙只好绝望而又无奈地散去,各自回到家里。

两天后,天虽晴了,但四处仍雾霭沉沉,阴云低垂。

这天上午,我和爹去山上娘的坟前看了看,给被雨水冲刷得坑坑包包的坟培了些土,就拿上行李,再次离开了家,往开往市里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停靠点走去。

我们的脚刚双双跨出家门,还没跳下堂门前石阶走进院坝,张胜的前妻水香就忽地一下从我家厨房山墙下走出来。

她上身里面穿一件崭新的白的确良衬衫、外面穿一件钢蓝色女式西装,下身穿着一条钢蓝色裤子,脚蹬一双轻便灰色旅游鞋。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拎着一个刚从商店买来的装着几样简单行李的帆布旅行包。面皮白净,神情欢喜。显然她是经过精心准备和打扮的。

我和爹一见她都大吃一惊。

我知道她要跟我们一块出去打工。

因为埋葬完我娘后,我跟爹去我家包谷地锄完草,回家路过榆树坡碰见她时她跟我说过这事。当时我想她女儿还小,离了娘不行,劝她不要出去。我还以为她听从我的劝告了。没想到她今天真要狠心把女儿撂给父母跟我们出去。

爹却不知道她想跟我们一块出去打工的事,所以就用惊疑不解的目光久久望着她说,水香,你这是要干啥?

跟你们一起去南方打工。水香微笑着对我和爹说。

你孩子还小,哪离得开娘?爹态度诚恳地好言好语劝说她道。

没事,我把她放在我爸妈那了,他们会好好照看她。水香话说得很轻松。

到底带不带她和我们一块出去,我和爹都好一会儿犹豫起来,并久久低头不语。

水香看出了我们的犹豫,忙望望我爹,又望望我说,吴大哥,祥娃兄弟,你们就放心吧,女儿离开我真的没有问题。接着她又用几近祈求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们就带上我吧?我一个山里女人,既没出过门,也没见过世面,如果一个人出去了,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更别说去找工作,你们在南方多年,对外头什么都熟悉,就带上我吧?帮我一把吧?

说完她那对大而清澈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水香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又见她伤心地哭起来,我和爹倒立即打消了犹豫,决定带她和我们一块去东莞,并尽力在那边帮这个可怜的女人找一份适合她做的工作。

爹于是走上前去,爽快地对她说,好!好!!好!!!水香妹子,你不要哭!……你千万不要哭!!我们带上你,你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水香三两下擦干眼睛,泪痕隐隐的脸上,骤然露出几丝欣喜的笑容。

在即将走出村的那一刻,我又回头远远地看了看我们的家,看了看山坡上娘的坟墓,看了看整个荒凉寂静的小山村,心里陡地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悲凉之情……

故乡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告别贫困,变得美丽富饶一些,使我们这些根在这里、情在这里、心在这里的儿女,不再为了生计背井离乡,长年做浪迹天涯、四处飘泊的游子。

在公路边公共汽车停靠点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和爹碰见了满脸喜气的村长张义武。

他刚搭一辆路过我们这的拉货的便车从县上回来,毛茸茸的嘴上衔着一根烟气直冒的过滤咀香烟,走起路来屁颠屁颠高兴地对我们说,他已经跟县上和市上要了一笔钱,总计有两百多万,准备把村里那条狭窄弯曲、一下雨就泥泞满地没法行走的路修成平坦宽阔的水泥路。

我和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十分高兴,夸奖他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并祝愿这条路能够尽早尽快修成,使它成为我们这个穷山村的幸福路、致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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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小说了,谢谢你!

欧阳晓波   2020-06-29 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