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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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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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贷款

老高离开武人镇不久,天就陡地变了。深冬一股股寒冽的冷风,从左边黑虎崖下空荡荡的干沟里吹过来,不仅吹得路边枯朽倒伏的一丛丛野草东摇西摆,还吹得坡梁上一棵棵落光叶子的洋槐树,枝条互相扑打,发出一声声凄凉哀怨的啪啪声。没多大一会儿光景,天空中灰灰的云层里,就丁丁点点往地上落起细雨。这是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雨。轻如游丝,细若牛毛,落在老高热乎乎的脸上,老高觉得格外舒服。

老高今天很高兴,原因是他办养鸡场所需的三万元贷款,在镇长崔明帮助下,今天上午终于搞定了。搞定之后,心里一激动,连款子都还没拿到手,他就用前些天卖了家里那头猪的钱,在武人镇上最好的一家酒店摆了一桌酒席,请崔镇长和镇上其他几个头头脑脑、以及信用社主任吴新啜了一顿。老高酒量不行,在家一般不喝酒,就是偶尔在场面上为应酬喝一点,也只是一两小杯而已,多一点都不喝。因为他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不管什么酒,多喝一点脸就红,头就晕,走起路来东摇西晃,不知东南西北。但今天为感谢崔镇长和吴主任,他放开了,破除一切禁忌,大杯大杯跟他们猛喝了一顿。令他惊奇的是,今天喝了差不多一斤多白酒,自己还没事儿,只是脸跟脖子红了一些,头脑仍十分清醒,且走起路来脚下稳当,虎虎有生气,一点醉意都没有。老高心里暗想:这是不是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的,一定是的。人这精神一爽,连酒量都会他妈的大增。这是真理。

老高家一共五口人。就是他、媳妇、老父老母、和正在西安上大学的儿子,住在秦巴山区腹地一个偏僻多山的村子里。这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山多地少,十年九旱。大部分人家忙忙碌碌一年到头的经济总收入,不过千把元。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可穷人家的孩子往往很争气。他的儿子虎子,从小学习就很好。先是在村子里的小学里上学,然后到镇上上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位于县城的重点中学。县城中学离家远,其间有几百里路不说,还隔着一重重大山。在那上学必须住校,也就是说,每星期五天当中,一天三顿饭都得花钱在学校吃,这对老高这个穷家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为此,三年前,虎子考上县城中学时,村里好多人看着老高那除了几间破房子和一个灶台外什么也没有的家,都说:“老高,别让娃去上啦,看看你这个穷家,能供得起吗?”老婆芳兰也心事重重地对丈夫说:“大伙儿说得有理,他爹,咱们干脆叫儿子回来跟咱们一起种地吧?”老高听了村里人的话没生气,可听了老婆的话却大发脾气,当下将手里的锄头嗵地一声往地上一扔,阴沉着脸指着老婆没好气地骂道:“你这个混账婆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咱祖祖辈辈在这大山里还没呆够吗?咱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亏还没吃够吗?娃子能上学,咱就要供,不能因为穷断送了娃的前程。哪怕咱拼死命也要叫娃子去县城读书。”芳兰气得双手掩面,低头哭了起来,并很委屈地抽抽泣泣低声说道:“咱还不是好心?怕你太苦累。”后来老高二话没说,就将拴在院坝边核桃树上的两只半大山羊,牵到镇街上去卖了,把儿子送进县城中学。在县城中学里,虎子知道自己是穷人家来的孩子,一不跟人比吃,二不跟人比穿,三不跟人比玩,成天只知埋头学习,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三年时间一晃而过。今年秋天,虎子以总分在全校占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西安一所名牌大学。震动了这个古老封闭、从来没走出过大学生的小山村。此时,老高和老婆芳兰是又高兴又苦恼。他们高兴的是儿子真能行,考出了这样好的成绩,为高家和小山村争了光,并被西安一所武人镇上所有文化人都羡慕和称道的大学录取。苦恼的是进了那所大学,一学年下来,光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少就得一万多元。这一万多元,对他们这个穷得叮铛响的家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正在老高两口子和他们那一双白发多病的老父老母心里熬煎得白天黑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们那在山里山外热心的亲戚,和村里厚道的村民,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纷纷把钱借给他们。这样东挪西借一番后,终于为虎子凑够第一学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九月初,虎子准时带着几样行李,按学校的要求去西安报了到,开始了为期四年的大学生活。

可接下来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又从哪来呢?老高望着村前村后一座座云遮雾绕的大山,面色凝重,两眼茫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前不久一天,老高在后山上他家包谷地里挖地时,打了两只野兔去镇街上卖,看见几个穿着入时、头发染得金黄、像外国人一样嘴上叼着香烟骑着摩托车的鸡贩子小伙,问他旁边一个卖鸡的中年妇女:“哎,嫂子,你这鸡是肉鸡还是土鸡?”中年妇女很诚实,说是肉鸡。那几个小伙子一句话也没再跟她说,转身就将摩托车拧得“哼哼”大叫着,扬长而去。沿镇街往前走了不多远,又停下来,问另一个拎着个破大筐子卖鸡的老太太:“喂,老人家,你这鸡是土鸡还是肉鸡?”老太太耳朵背,没听清,把头往他们跟前使劲伸了伸,睁大两只目光昏惑的眼睛问:“你说啥?”其中一个个儿长得矮墩墩的小伙提高嗓门,用手指着她筐子里的鸡说:“问你这鸡是肉鸡还是土鸡。”老太太这下才听清了,说是土鸡。小伙子立即问卖多钱一斤。老太太举起右手,用手指比划着说七块。那几个小伙子连一分钱的价钱都没压,就将她筐子里的六七只鸡全部过秤买下,装进挂在摩托车后两边的两个满是鸡毛和鸡屎的木箱里。并问老太太家里还有没有这种鸡,老太太说有。他们就说就依这个价钱,她家有多少他们买多少。问老太太同意不同意。在征得老太太同意了后,其中一个小伙子就用摩托车把老太太驮着,向她家奔去。

老高为几个鸡贩子小伙买东西的干脆利落和土鸡这样好卖、且能卖这样好的价钱很吃惊,同时对身边这位中年妇女的肉鸡迟迟卖不出去很纳闷,就问旁边卖肉鸡的中年妇女:“大妹子,为啥那位大妈的土鸡这样好卖,而你的肉鸡他们不买?”中年妇女一脸无奈地长叹一声回答:“唉……现在城里人吃东西,口味越来越刁,他们嫌肉鸡吃起来口感和味道不行,专爱买土鸡吃。所以那几个鸡贩子就专门跑乡下来买土鸡去城里倒卖。”

老高是聪明人,突然脑袋里像闪电闪过一样,受到了启发,用手狠狠拍一下大腿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养土鸡不是好卖又赚钱吗?只要把它们养出来,不需要出门,只跟那几个‘黄毛儿’鸡贩子小伙联系一下,他们就会主动上门来把它们收购走,赚钱又省事,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赚钱发财机会。我为啥不赶紧办一个专养土鸡的养鸡场?……只要把这鸡养出来卖出去,我还愁虎子明年、后年、大后年学杂费和生活费没着落吗?愁他妈的个屌!”

从镇上回到家里,一走进院坝,他就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着对老婆芳兰说:“芳兰,芳兰,我找到挣钱的门路了。”正在黑洞洞的猪圈里喂猪的芳兰,急忙从猪圈走出来,两手在身前围裙上不停擦着,面含微笑问:“找到啥挣钱的门路了?”“养鸡,养土鸡,养土鸡能赚钱发财。”“真的吗?”“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刚才在武人镇亲眼看见了。有几个‘黄毛儿’鸡贩子小伙,专门骑着摩托车从城里来,在镇街上收购土鸡去城里卖,七块钱一斤,一分不少,价钱不错吧?一个老太太筐子里六七只土鸡全被他们买走不说,他们还骑着摩托车把老太太带到她家买去了,说她家有多少他们买多少。好大的气魄!哼!你想想,咱们家要是有几十上百只,噢不,几百上千只土鸡卖卖,那不就发了?咱还愁虎子明年、后年、大后年上大学没钱吗?”“是呀!是呀!的确是这样。”芳兰激动地附和丈夫道。一边抬起头,把屋里屋外和席子大的院坝看了一眼,又忧心忡忡地说:“但咱们怎么养啊?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看看,咱们这穷家薄业的,要房子没房子,要鸡食没鸡食,把鸡养在哪?一天到晚给鸡吃啥?”老高听后,手在空中使劲往上一挥,显得十分轻松和很有把握地说:“这都不成问题,你就别操心啦,我早就想好了,我准备去武人镇信用社贷三万元款,在后山上咱家包谷地里建几间鸡舍,养鸡的地方不是有了吗?至于鸡的吃食嘛?一可以从村里各家各户收购些包谷、麦麸来;二可以在山上把鸡放开养,让它们自己去草丛和树林里找虫子蚂蚁、蟋蟀蚂蚱什么的吃。这些问题不都解决了?”“那鸡苗呢?鸡苗从哪来?”“鸡苗也不成问题,去汉水城里买。”“不过……听说现在贷款很难。”芳兰立即又一脸为难情绪。“不要紧,我今天晚上就去找找崔镇长。请他给咱帮帮忙,我跟他不是拜把兄弟吗?”

说起老高跟镇长崔明成为拜把兄弟的事,还有一段缘由……

那是两年前一个十冬腊月天气。一天下午,风急天阴,大雪纷飞。刚学会开车的年轻镇长崔明心里正热火,撇开司机,独自一人悄无声息,把乡政府一辆桑塔拉开到山区公路上去遛跶。车过椿树桠和老君店时,他还好好的,可一到黑虎崖下,正下坡时,由于一只浑身乌黑的小牛般大小的野猪,突然从路边树林里蹿出来,横穿马路,他一时紧张,乱了方寸,再加上雪下得很大,眼睛一花,头一晕,手足无措,方向失灵,车在路面厚厚的积雪上猛一滑,他连人带车翻进公路右边十几米深的沟里。车摔烂了,人也摔得脑袋出血、双眼紧闭,人事不省。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都过去了,还没人发现崔明出了车祸。这时,在黑虎崖左边半山腰砍完柴正往家走的老高,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看见了,急忙扔下柴火担子,下到沟里,先用一根木棒狠劲撬开已扭曲变形的车门,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满脸是血、气若游丝的崔明从车里扯出来,顾不上天冷路滑和崔明满身血污,就把他背在身上,泼命往武人镇医院跑去。由于老高及时把他送到医院,经过医生一天一夜全力抢救,崔明终于从鬼门关上闯过来。身体康复后,崔明重重买了几样礼品,和老婆孩子一道来到老高家,声泪俱下地把这位与自己素昧平生的救命恩人感谢了一番,并与他结为拜把兄弟。

当天晚上九点多钟光景,老高就摸黑来到住在镇街上的镇长崔明家。崔明的老婆和孩子回县城娘家去了,今天晚上都不在家。崔明一个人正无聊地歪倒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客厅里烟气腾腾,云翻雾罩。电视屏幕上,一个全身半裸、窈窕性感如美国著名电影明星马丽莲·梦露的外国年轻金发女郎,正风情万种,搔首弄姿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老高一敲门,崔明就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崔明过去开了门。

“噢,是你呀?高大哥。”老高年龄比崔明大十几岁,崔明自老高救过他后,这两年来一直这样称呼老高。“天黑来家里一定有啥要紧事吧?”崔明微笑着把老高让进门。

“嗯,是有点事想麻烦麻烦你。”老高一侧身进了门。

“啥事?请你说说吧。”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崔明给老高递上一根烟问道。

“我想在我家屋后山上的包谷地里办一个专养土鸡的养鸡场,手上没钱,想请你给镇上信用社吴主任说说,让他贷给我点款。我虽然认识他,但跟他不很熟,怕他不贷给我。”

一提起贷款的事,崔明脸上马上就风卷残云般没有了笑容。并立即现出几分很为难的神情。但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且是第一次上门来求他办事,他不能当下就拒绝。

崔明从沙发上站起来,借去饮水机前为老高接水的工夫,在房子里转了一转,以掩饰自己为难的神情,等他端着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水,再次来到老高跟前时,问:“你想贷多少钱?”

“三万。”

“那么多?”崔明吃了一惊。

“少了不行呀,盖鸡舍、买鸡苗、还有收购鸡饲料……样样都得花钱。我大概粗略预算了一下,要想把养鸡场办起来,最少也得这么多钱。”

“贷款信用社是要风险抵押的,你拿什么作抵押?”崔明问老高。

“兄弟,不瞒你说,我家那个穷样你是知道的。要房没房,要粮没粮,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真还没有什么东西可抵押。”

“那就难办了。”崔明说。

屋子里沉静了好一会儿,老高定定坐那,没有一句话说。崔明也站在一边,久久缄口不语。只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往前走时“嚓、嚓、嚓、嚓”有节奏的响声。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光景,还是崔镇长打破了沉默。他往老高跟前走了两步,说:“这样吧?高大哥,我用我这房产作抵押,为你把这三万元款贷了。”崔明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住的这套位于三楼的三室一厅的房子。

“那就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兄弟。”老高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崔镇长跟前,用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崔明的手,热泪盈眶地说道。“你这就帮了我家大忙了,请你接受我们全家人的一拜。”老高说着就双膝跪地,头一下下往地上点着,给崔明磕头。

崔明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

第二天上午,崔明就把老高领上,去信用社找主任吴新。吴新是个四十八九岁的中年男人。上身穿一件熨烫得板板展展的钢蓝色夹克,下身穿一条高级名牌黑色西裤,足登一双擦得油光发亮的黑色皮鞋,中等个儿,方脸,秃顶,嘴巴、下巴和两腮上,胡子刮得铁青。由于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他的两只眼睛虽然很小,但机灵有光,有一种在官场上混久了的那种小官员圆滑世故的作派和神情。他在自己装修得十分豪华气派的办公室一见到崔镇长,就立即站起来,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笑脸相迎。当吴新听说崔镇长要贷三万元款时,满口答应说:“没问题,没问题。”而当他听崔镇长进一步解释说不是他贷款,而是老高要贷款时,脸上的表情,骤然就像炉膛里烧得通红的铁块猛然遇见冷水,眨眼间就凝固收缩得没一丝儿热情和笑意。

“崔镇长,不是我不给老高贷这个款子,实在是现在上面管得严,给农民贷款卡得很紧,政策性也忒强,我没办法呀!”吴新知道老高家里穷,既没有可以抵押的房产,也没有可以抵押的存款单,怕把钱贷给他,像打了水漂一样永远收不回来,所以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道。

“吴主任,你别害怕,尽管放心,我用我家的房产作抵押。”崔明看出了吴新的心思,向他解释道。

“老高贷三万元款准备干啥?”吴新坐到自己办公桌前,喝了一口茶,面色木然平板地问道。

“想搞养殖……就是想办一个土鸡养殖场。”老高向吴新赔着笑脸回答。

接下来,尽管崔明和老高给吴新说了半天土鸡的市场行情如何如何好,销路如何如何畅通,会怎样怎样盈利,但吴新还是将信将疑,不肯把款贷给老高。

最后,还是在崔明的苦心劝说和一再坚决表示要用自己房产作抵押的前提下,吴新才勉强答应把款贷给老高。

末了的时候,老高急忙去镇上那家最好的叫作“云梦聚”的酒楼,倾自己最大的财力,张罗着摆了一桌酒席。招待崔镇长和吴主任,老高同时还请来了镇上其他几个相关领导。老高请大家吃饭的目的,一是表示对崔镇长和吴主任的感谢,二是表示对贷款成功的庆贺,三是希望自己的养鸡场办起来后,能够得到镇上有关领导的关心支持。

此时,老高已走到黑虎崖右边那条弯弯曲曲的泥土马路边崔镇长两年前出过车祸的地方。一走到这地方,他就停了下来,用两只已开始直冒金星的眼睛,看着路旁被雨淋湿的枯草密布的深沟。看了一会儿,他以感恩的心情自言自语道:“这回贷款多亏崔镇长呀!要不是崔镇长,这三万元贷款我一分钱也休想拿到。”

一股更加凶猛的冷风,夹杂着丝丝冰凉寒冷的细雨,冷不丁向老高扑来,掀得老高那瘦弱不堪的身体,像一棵小树条子一样陡地向后打了个趔趄。冷风钻进老高鼻子和嘴里。老高陡地感到很恶心。一阵肠翻肚绞的难受后,他就弯下腰,鹅一样伸长乌黑细瘦的脖子,“呃、呃”张大嘴呕吐起来。吐到地上的脏物,散发出一股十分难闻的冲鼻子的酒臭味。

快到家时,老高终于因今天饮酒过多醉倒了。他浑身乏力、瘫软无骨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脸和鼻子不但糊满稀泥,还被地上瓦砾石子擦出一道道伤痕。等妻子芳兰把他背回家,他已呼吸微弱,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经过妻子掐人宗、灌酸浆水(酸浆水可以解酒)等土法急救,半夜时候,老高终于清醒了一点。这时,他就像一个久病之后即将死去、回光反照的人一样,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死死不放,眼光恍惚迷离、如处云里雾里那般微笑着,有气无力对妻子说:“芳兰,款终于贷到了……整整三万元,是……崔镇长给做的保,他用他家镇上房产作了抵押。他……真是个好人。吴主任让我大后天……去信用社办理贷款手续,咱们能办养鸡场了,咱们的穷日子快过到头了,虎子往后三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终于有着落了……咱再也不用发愁了……”说到最后,老高因过分激动,两只眼角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倏地分别无声滑出一串浑浊的泪水……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高死了。他死于酒精中毒。等妻子芳兰处理完丈夫后事,去武人镇信用社办理贷款手续时,信用社主任吴新脸一翻,变了卦,说什么也不愿把款贷给她。尽管镇长崔明又苦口婆心给他做了多方面工作,他还是不愿意。

等崔明和芳兰离开信用社后,吴新自言自语道:“哼!我把款贷给一个寡妇人家,她若办起养鸡场鸡哪天得鸡瘟全死了,我找谁要钱去?找她要吧?看她那个舀水不上锅的穷家,打死她也没有能力还钱,找崔镇长要吧?钱又不是他贷的,他能还吗?……虽然我这里抵押着他家房产证,但我总不能为了抵账,把他一家人撵出房子,让他家住到大街上去,然后将房子拍卖掉……还是不把款贷给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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