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河里的水哗哗流淌着……
黑妞看了一眼躺在河滩边柳树下绿茵茵草坪上的丈夫贵明,见他对家里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光晓得一个劲儿闷着头睡懒觉,心里直冒鬼火,就把脚在地上使劲一跺,说,贵明,你这个懒虫,油缸倒了你都不晓得伸手扶一下,你再不起来割草,我就跟你离婚。
贵明对老婆的话不以为然,把身体翻了一下,将脸转一边去,继续睡觉。鼾声喝喽喝喽打得山响。
黑妞气得把手里割草的镰刀往地上一扔,连满满一背篓草都不要了,就叮叮咚咚迈着快步,沿河边一条两边长满芭茅和芦苇的小路往家里跑去。
一进院坝,几只在地上低头觅食的芦花鸡,被她气势汹汹的脚步声惊吓得呱呱呱呱叫着,扑闪着翅膀四散夺路逃去。
正在堂屋最里边抱着孙子山山玩的婆婆听见鸡叫声,还以为院坝里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把山山放地上,拉着他的小手跑过来,站在堂门口,伸着头往堂门外左右看了看,见儿媳黑妞吊着锅底一样黑的一张脸,且眼含泪水,就惊骇地问,黑,出啥事啦?
黑妞手在空中使劲往上一甩,干脆利索地说,我要跟贵明离婚。
婆婆满脸惊骇和疑惑地问,离婚?为啥?
黑妞不想多跟婆婆说什么,用手很快擦了擦眼泪说,不为啥,跟他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离婚。
婆婆见儿媳一脸严肃,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手在大腿上一拍,大声哭喊着说,天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好端端一个家难道说散就散吗?哭喊了两声,她又问,贵明呢?
黑妞往厨房走着说,还在河滩上柳树下挺尸呢。
婆婆拉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的山山从堂门出来,小心地跳下堂门前石阶,下到院坝里,自言自语说,这个懒虫,老婆都不要他了,还在河滩上睡觉,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说完,就和山山出了院坝,向河滩走去。
正是七月盛夏流火的时节,一轮火红的太阳,挂在头顶低矮的天空。蝉子嘶啦嘶啦一声声烦人地在远远近近树木上泼命叫着。路边各种庄稼:包谷、豇豆、茄子、苦瓜、辣椒、西红柿、四季豆……叶子蔫搭搭的,没一点儿生气。干绷绷的地面上,裂着一道道指头粗的裂缝。一阵阵灼人的热浪,炙烤得人浑身燥热,有如芒刺在背,汗流不止。
婆婆拉着山山出了村子没走出多远,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山山嫌热,不愿意跟奶奶往前走了,身子一个劲儿往后撑,为了哄劝山山跟自己继续往前走,婆婆顺手从路边一棵歪爬着的李子树上给他摘下几颗粉扑扑的快要成熟的李子。
山山一得到这酸中带甜的零嘴儿,就高兴得又蹦又跳,像个小马驹儿似的跟着奶奶往前跑。
大婶,大热天的出来干啥呀?正挑着一担圈粪往河边花生地走的中年妇女马惠芹老远看见老人,就问道。
到河滩上去转转,那里树密,荫凉多,去凉快凉快。婆婆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到河滩去的真正原因,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一下马惠芹。
不是去喊叫还在那睡懒觉的贵明吧?他可把黑妞给气坏了。黑妞说你家牛没草吃了,跟他一人背了一个背篓一块来河滩割草,可割了不多一会儿,贵明就嫌天热,一头倒在柳树下草坪上乘凉睡觉了,等黑妞顶着大太阳把自己背篓都割满了,还不见他起来,就一遍遍叫他,可他连理都不理,还照睡不误。气得黑妞哭着扔下镰刀和背篓跑回家去了。马惠芹说完扬起胳膊,擦了一下汗水流得明晃晃的额头,同时用拳头轻轻砸了砸因担挑子担得有些酸困的腰。
婆婆终于知道黑妞要跟儿子离婚的缘由,嘴里禁不住骂了儿子一句,这个不懂事的狗东西,懒虫!
到得河滩,老人果然见儿子还躺在柳树下草坪上睡觉,就弯下腰,使劲在他趴着几只土灰色蚂蚱的身上拍了一下,生气地厉声喝道,懒虫,都睡到啥时候了还不起来,你老婆都不要你了,你知道不知道?
贵明在母亲惊吓吆喝声中终于坐起来,迷迷糊糊用手擦了一下满是眼屎的干涩的眼睛,并慢条斯礼、不急不躁地伸起两条粗壮的胳膊,扯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张大毛绒绒的嘴连打几个呵欠,有点儿摸不着此时是早晨还是中午似地四下看了看,阴沉着满是倦意的脸不满地说,妈,天才刚刚亮你喊啥?
什么天才刚刚亮?都大中午了,该吃晌午饭了,知道吧?老人火不打一处出地大声说。
贵明这才如梦方醒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蹭了蹭膝盖上青草染上去的绿汁,仰起头睁大眼看了看头顶火红的太阳,又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玉柳河里哗哗向东急急流淌着的水,然后拾起地上自己那把和黑妞刚才赌气扔在一边的镰刀,并将黑妞割下的满满一背篓散发着苦艾味的草连同背篓一起放进自己空背篓里,背在身上,和母亲、儿子一起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黑妞已擦洗完毕,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换了一身干净衣裤,仿佛要出远门似的,坐在堂门口门墩上,阴沉着脸等贵明回来。
贵明走到院坝边老远一看见黑妞,就觉得事情不对劲,赶紧把背篓和镰刀扔在牛圈门口,连草都没来得及给拴在山墙下正饿得伸长脖子昂昂叫的牛添一把,就快步来到黑妞跟前,问,你这要干啥?
离婚!咱们现在就一起去村委会。离婚申请书我都写好了。让村委会给盖个章子,然后咱们再去乡政府,找民政干事办离婚手续。黑妞没好声气地大声说,同时把草草写在一张边沿撕得豁豁口口的单片通行纸上的离婚申请书,在贵明眼前晃了晃。
真要离呀?贵明心虚气怯起来,脸色陡地变得很难看地问。
不是真离还是假离?我黑妞啥时间在你面前说过假话?黑妞用锥子一样的眼睛盯着贵明。
贵明低下了头,久久一句话说不出来。
婆婆去把黑妞割的草倒进牛嘴下草篓里让牛吃,然后拉着山山去厨房做晌午饭去了。
能不能不离?过了一会儿,贵明用祈求的眼神望着黑妞问。
不行!我说话向来算数,不是在跟你耍儿戏。黑妞面色镇静,口气坚定地将头偏一边去说。
贵明无奈地转过头,望着院坝外远处河滩边稠密的柳树林和柳树林梢头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峦,浑身骤然无力地蹲在被太阳晒得似乎直往上飘火的地上,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点燃,重重吸了一口,缓缓吐着浓浓的烟气。
走吧!去村委会吧!不要迟疑了,反正你再拖也不行,我决心已定,是不会改变的。黑妞从门墩上站起来,催促着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面如死灰的贵明。
你说说,你到底为啥要跟我离婚?离婚总有个理由嘛?抽完一根烟后,贵明又点上一根,心事重重地望着黑妞问。
烦!我烦!跟你把日子过够了。不愿意再跟你过下去。黑妞很笼统地说道。
说具体一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贵明站起来,直了直蹲得有点儿困的腰问。
我烦你懒……烦你没出息……烦你不听人话……烦你睡觉打鼾……烦你没男人气概……烦这个家穷……更烦你不发狠往人前奔,黑妞一连串说了好多离婚的理由。
贵明听后心里骤然像打碎了一个五味瓶,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他已无话可说,因为黑妞说的这一系列理由在他看来都是有道理的。
那好,我同意。贵明终于强作几分镇静表了态。
这时,正在厨房做晌午饭的婆婆,抱着孙子一身油烟气从厨房冲出来,大声哭喊着一声比一声高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们若要离婚的话,就先把我这个老家伙和山山处决了。
老人泪流满面……
只有四五岁的山山也不明就里地张大嘴哇哇大哭起来。
黑妞从堂门前石阶上跳下来,心如刀绞般含着泪从婆婆怀里抱过儿子,用手一次次抚摸着儿子头说,好山山,乖孩子,不哭,不哭,妈妈心疼你。
山山在母亲安慰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再哭。可婆婆却还低头弯腰站在那里,不停用干瘦得像鸡皮一样的手擦着眼泪。
妈,你不要太伤心,我跟贵明的事由我们俩自己决定。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既然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好合好散。
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也为了我这把老骨头,你就委屈委屈吧?黑,听妈一句劝,你就不要和贵明离婚吧?贵明有啥毛病让他改就是了,好吗?婆婆眨巴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板平着脸的黑妞说。
妈,这不是委屈的事,要说委屈,结婚这些年来,我一直委屈着。可现在我再也不想委屈下去了。黑妞往婆婆跟前走了两步,用温和的语气给婆婆解释道。
那好吧!既然你们夫妻恩断情绝、缘分已尽,我劝说也是没用的。那就随你们便吧?过了一会儿,婆婆突然变得很冷静很理智地擦干眼泪说。
吃过晌午饭,太阳已快落山,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淡灰色的麻影。河滩里带着几许凉意的晚风,夹带着庄稼地里各种农作物气息,穿过村外两边长满柳树和白杨树的土路,向村里吹来,村子里有了几分凉爽气息。
那头拴在厨房山墙下核桃树上的黑牯牛,因早已吃完黑妞上午割的那一背篓草,肚子又饿了,扬起头,伸长粗壮的脖子,张着毛茸茸的大嘴昂昂叫个不停。
通往村委会的那条起伏不平的泥土马路上,有的地方是干结的牛羊蹄印,有的地方则长着高低不一的野蒿,一些上山找了猪草的半桩高孩子,一群一伙拎着猪草筐叽叽喳喳吵叫着,往家里跑去。
黑妞和贵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来到位于五道岭的村委会,找村委会干部在他们离婚申请书上盖章。
可村委会几个干部都去武人镇乡政府开会去了,门锁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他们只好又回到家里。
同村的好心人听到他们要离婚的消息,都纷纷跑到他们家里来劝说,想把这个已经走到离散边缘的家庭重新撮合好。尽管大家好言好语说了一大堆,但都无济于事,大家只好很遗憾地纷纷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黑妞和贵明又去了一趟村委会。
村长和老支书看了他们离婚申请,又听了他们各自简要的离婚原因陈述,都禁不住微微笑了笑,然后温言软语、耐心细致地对他们说,你们要好好冷静地考虑考虑,不要这么快就离婚。这种事男女双方都不要冲动,更不能草率,要三思而后行。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分合和稳定,还关系到小孩的成长,是大事。
听了村长和老支书的话,黑妞心里当下嗑腾响了一声。因为她知道,村长和老支书说得有道理,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所以就没再急着叫他们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她心里暗想:自己的确应该好好冷静地把这件事情考虑考虑、反思反思……
回到家里以后,黑妞照样成天从早到晚在田间地头手脚不停地劳动。而贵明好像忽地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变得勤快了,还变得对妻子温柔体贴起来。他除了田里地里、屋里屋外重活、脏活、力气活不让黑妞干,闲来无事的时候,还常去村外玉柳河捕鱼捞虾,并将捕捞到的鱼虾拿到武人镇人群密集的集市上卖掉,换些钱来既给妻子、儿子、母亲添置新衣新裤,还改善家里贫穷的生活。黑妞那颗本已变得冰凉的心,渐渐被丈夫暖热。她再也没有向贵明提离婚的事。
秋天的时候,天清气爽,稻子成熟了。他们夫妻俩和村里其他男男女女一样,怀着丰收的喜悦心情,拿着镰刀,抬着拌桶(一种陕南农家专门用来收割水稻的长方形木桶),在摇金鼓浪的田野里收割。
他们先双双低头弯腰割一阵稻子,然后就一人拿起一把稻粒儿沉甸甸的稻把,高高举过头顶,一下下使劲在拌桶口厚厚的木沿上摔打。那嗵、嗵、嗵、嗵极有节奏的摔打声,伴随着一颗颗金黄的稻粒儿唰、唰、唰、唰雨点般撒落在拌桶里的掉落声,回响在空旷的田野,传响在人们耳际。
人们听着这声音,都禁不住夸赞说,快听,黑妞和贵明两口子配合得多好啊!那打谷子的声音简直就像他们唱出的山歌子一样好听。
黑妞和贵明听见了,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悄然露出几丝会心的笑意……
(此作曾荣获西北五省区电力系统电业职工文学作品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