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打了我,打得很厉害,不仅差点要了我的命,还使我光光的额头上鼓起两 个乌青难看的大包。以致我好几天都羞于见人,贼一样躲在家里,脚不敢迈出门 半步。
爹下手可真狠啊!他用厨房屋檐下那根靠在墙上的胳膊粗湿洋槐树棒打我的那一瞬间,我一点提防都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只是在一眨眼工夫,他就把我撂倒在地上,要不是正在柴房抱柴禾做早饭的娘看见后及时扑上来,不顾死活死死抱住他胳膊,大声呼喊着阻止他这种野蛮粗暴行为,他肯定要三下五除二把我打死,我现在也早已不在人世。
其实爹那天早晨打我的原因很简单。前一天下午,我在武人镇跟几个朋友打 牌打到深夜,因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下着细雨,道湿路滑,就没回家,在镇 上与我关系很不错的女同学郝岚的发屋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九、十点钟,爹听镇上一个名叫李瘸子的跟他十分相熟的人说后,就火冒三丈,用前不久我才从我 家地坎上砍回家来的那根又湿又重的洋槐树棒,对我下了毒手。 爹很恨郝岚,因为他早就听人说她是个骚狐狸,以在武人镇开发屋为名,暗地里跟各种男人做皮肉生意,赚了好多钱,不但打扮得浑身珠光宝气,眉眼间还时时透露出一股骚气,名声很臭。他平生最见不得这号不走正路、不守妇道的女人。所以,一听人家说我在她那住了一夜,就断定我也必然与这个肮脏的婊子有染,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打了我。
我和郝岚在高中三年是同班且同桌的同学。她长得很美,大眼睛,高个子,白皮肤,纤腰细肩,胸部丰满,一头乌黑如墨的披肩发,像一个成熟而有风韵的 水蜜桃。2003年高中毕业那年,她是考上大学的。但因父亲长年有病卧床不起, 弟弟又小,家里穷得叮当响,没钱上大学,就在离家不远的武人镇上开起这家发 屋。她打扮入时,新潮漂亮,再加上手艺好,待人热情和气,生意红火,很引得 一些人嫉妒,也引得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对她动了邪念,垂涎三尺。这些男人经 常以理发为名,来到她的发屋,谗着一张不知廉耻的脸,对她说些若明若暗、暧昧挑逗的话,一心想引郝岚上钩,以便尝尝这个漂亮女人的鲜。没想到郝岚可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号轻薄女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通通冷脸以对,概不理睬。这些男人矗了一鼻子灰,就“狐狸吃不上葡萄便说葡萄酸”,暗地里编造各种低俗下流、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诬蔑损毁她的清白。好在郝岚深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道理,对这些无聊的流言蜚语置之不理,照样我行我素,日日开店经营。我在她发屋住的那天晚上,她说她要给近期病情加重的父亲送药,回家去了。整个发屋只有我一个人。爹怎么连事情真相都不弄清楚,就轻信他人谣言,错误而又武断地认为我跟她有不正当关系呢?况且再退一步想,以我的德行和郝岚的人品,即使那天晚上她不回家,我们两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孤男寡女呆在一起,也会相互尊重,不越雷池半步,干出啥见不得人的事。
吃过早饭,天阴,刮着入冬以来最冷的大北风。低矮的天空中,飘落着三三两两轻飘飘的雪花。几只可怜无助的麻雀,栖息在院坝边草垛上,不停用小嘴啄食着残留在稻草梢头的秕谷,呜呜的冷风,吹得它们头顶麻灰色的绒毛不停翻起。两只邻居家的芦花鸡,呱呱叫着,悠闲地在院坝里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屋檐下几棵歪爬着的老柿树,在风中东摇西摆,光秃秃的枝条互相拍打,发出单调而又凄凉的啪啪声。
娘去菜地里拔了几个萝卜回来,冻得嘴脸乌青,手脚麻木,一进堂门,就将装着萝卜的筐子扔在墙边,又是跺脚,又是搓手,并不停抱怨这鬼天气咋这么冷。 紧接着,她就推开我卧室门,面带微笑、一团和气地问我头还疼不疼,伤势是不 是好些了。说实在的,虽然爹打我已经四天多时间过去了,但我此时还沉浸在他 那天突然给我带来的这精神和肉体双重巨大的伤害中,心情和屋外白雪飘飞的天 空一样阴沉寒冷,根本没有什么热情和兴趣跟娘说话。好在娘人一向心地善良, 我没有理由生她气,也没有理由让她生气,就对她口气冷淡地轻声说了声好些 了。她这才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好。接着,她往我床跟前走了几步,好像要为爹说情,就说,你也不要太怪你爹,他也是为你好,只是他不应该打你。郝岚那种女人,外头风言风语多得牛毛一样,你最好不要和她来往,免得坏了你的名声不说,还弄得你爹和我脸没处搁。一听娘这话,我心里憋闷了好几天的怨气,骤然就像叮铃哐郎从口袋里往外倒核桃一样,一古脑儿全发了出来,阴沉着脸用手指着娘大声警告说,郝岚是个好女人,你们不要污她清白,她从来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接着又低头伤心和委屈地说,怎么外面的人咋嚼舌根你们就咋信了?你们也不长个脑袋分析分析?我跟她是同学,还是同桌,我最了解她。她向来品行端正,道德良好。请你们不要相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胡言乱语。娘见我两眼喷火,怒气冲天,且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忙用手往下压了压,想息事宁人地说,好、 好、好!我不跟你争辩了,现在这社会,发屋里的姑娘有几个是清白的?你难道没看电视吗?公安机关在大城市里扫黄打非抓起来的女人,大多数都是在酒店发廊不干正经事的女人。我进一步大声争辩说,不管公安机关在大城市里抓多少在酒店发廊干坏事的女人,我总相信郝岚不是那号人,她是在凭自己辛勤的劳动在挣钱,是清白的,无辜的。我完全相信她。正当我跟娘争得脸红脖子粗,气氛十分紧张,彼此不可开交的时候,爹去庄稼地里干完活也回来了。他在堂屋里听见我和娘的话,就吊着一张锅底黑的脸,三两步走进我卧室,怒目圆睁地用手指着我说,不让你和那个骚狐狸来往你还不听,我告诉你,下次我要是再听人家说你在那个骚狐狸那过夜,就打死你,只当我和你娘没养你这个儿子。面对爹的粗暴、蛮横和无知,我无言以对,只有忿忿然以低头沉默的方式表示抗议。
天黑时,雪下大了,屋里屋外更冷,我独自一人躺在被雪光映照得亮堂堂的 房子里,心里觉得很憋闷和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这些天来的委屈和苦闷吧?可身 边没有一个人。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也为了消磨眼前这一分一秒难挨的孤独、 寂寞、寒冷时光,我将自己卧室门关得紧紧的,极其无聊地仔细侧耳倾听窗外无 边无际的风声和落雪声。风声此时不大,只是细小的呜咽和轻微的低诉。落雪声 也小得可怜,只是像一片片轻柔的羽毛落在地上打得干枯的落叶嚓嚓响的微吟。
我是三年前高中毕业的。我求学的那个中学,是我们这个位于秦巴山区最贫困地区县的一个中学,教学设施老旧不堪,教学质量很差。近几年来,随着社会风气的急剧变化,老师们也都钻进钱眼里,为了赚到大把大把钞票,他们已不把全副心思放在教学上,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业余时间经商赚钱或办各类校外补习班捞外快,心态十分浮躁。再加上连年来学费像夏日汉江河里的水一样,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儿往上涨,好多家庭贫困的学生,都因交不起学费,中途纷纷退学外出打工去了。我家条件本来也很差,但爹娘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硬撑持着把我三年高中供完。高中毕业那年,我参加了高考,结果仅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我当时本想回校复读,来年再上考场。可想到这些年来大学毕业生遍地都是,随便伸出一只脚一钩就是一大堆,找工作很困难,又考虑到上几年大学要花好几万块钱,那对我们这个穷家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就想,与其花那么多钱上完毕了业还难就业,不如不去上。这样,既可以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又可以提前打工挣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样决定之后,高中毕业那年秋天,我就告别父母和小妹,离开村子外出打 工。三年多来,我跟着村里一个小包工头儿,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着马不停蹄地 四处为人修房挣钱。我的足迹先后留在了西安、北京、深圳、上海、乌鲁木齐等 城市。我没手艺,一不会砌墙,二不会搪墙,三不会油漆,但我毕竟高中毕业,学过物理,懂一些电工知识,就专为头儿承包新建起的楼房或平房安装各种照明线路。今年盛夏七月一天,因我们包工头儿在深圳暗自勾结社会上一帮无业闲人,打死了一个与他素有积怨的河南来的欺行霸市的包工头儿,被法院判了无期徒刑。包工队群龙无首,顿作鸟兽散,我才跟同村几个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回到家里。
一踏进家门,爹就像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用他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略带几分嘲弄口吻地说,在外浪荡了几年,钱没挣下几个,胡子倒是长长了。也好,回来就帮我干干田里地里活儿,虽然眼下粮食不值钱,辛辛苦苦种半天也换不来几个钱,但总比成天没事干强。于是,我就每天从早到晚跟着爹,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在田间地头忙乎。将近半年时间下来,我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不说,还颧骨高凸,双眼下陷,皮肤黝黑,瘦了一大圈,在镜子前一照,有时竟自己都认不着自己。四天前,时令已到深冬季节,天已很冷,田地的活儿终于少些了。那天吃过早饭,爹和娘去舅舅家出门去了,武人镇几个跟我在外打工认识的朋友,打电话来约我去镇上打牌,我就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招来凡事都不分清红皂白的爹一顿棍棒之灾。
第二天,雪停了,天地一片洁白,爹起床后,喊我和他一起到黑虎崖去挖煤。 他想趁这些日子农闲,与我一块去挖点煤回来,担到县城集市上卖了换点钱。
黑虎崖煤不多,那里只有一个旧社会就己废弃不用的深约二三百公尺的矿洞,随时都有冒顶塌方的危险。二十一年前,曾因冒顶塌方,活活塌死过村里五六个不听劝阻、执意进洞挖煤的年轻男人,至今他们的老婆都还是孤守空房的寡妇。因此已有好多年没一个人再跨进那洞半步。所以,今天早晨一听爹说要我和他一起去那个黑洞洞、阴森森的洞里挖煤,我立即就心虚胆怯,毛骨悚然,非常害怕,脊梁骨上不时掠过一股股凉飕飕的寒气。
我推故说自己头上伤疤还很疼,没法去,爹就急了,发着脾气说疼个屁,都 三四天时间过去了还疼,别耍懒,快起来拿上家伙挑上担子跟我走。无奈之下,我只好迟迟疑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拿上镢头和铁锹,挑上两只篓子,神情不快地蔫搭搭跟在他后面,脚下一滑一溜,身子一歪一扭,踩着路上咯吱咯吱直响的厚厚的积雪,向黑虎崖走去。
雪虽然没下了,但天还很冷。从远处白茫茫的山口上吹来的呜呜叫的大北风, 刮得路两边空荡荡的田野寒冷异常。田间地头光秃秃的白杨树、榆树、刺楸树、 香椿树、洋槐树枝上,大块大块棉团似的积雪被风刮下来,烟雾一样在空中飞舞 弥散。蜿蜒在麦田和油菜地间的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水沟里,结着厚厚一层晶莹刺眼的冰碴。没走多远,我就手脚麻木,两耳如割。
黑虎崖在汉水北岸中梁山下,那里山梁纵横,谷大沟深,坡陡路险,乱石堆 垒,长着满山满坡野枣树、刺梨树、橡子树、龙须革和洋槐树。平日,那里除了 零星几个放牛放羊人外,差不多见不着其他任何一个人影。今天,大雪把它的山 梁沟壑和树木杂草一覆盖,几乎再也看不见它那狰狞凶险的面孔。
我和爹翻过两道山梁,跨过三条沟壑,走到离黑虎崖还有三里多路的一个小 山包儿上时,都吃了一惊,只见黑虎崖像恶鬼张着难看大口一样的乌黑的煤炭洞 口,黑压压聚集了好多人。这些人,像一群正在争食一个巨大猎物的蚂蚁一样,熙来攘往,忙忙碌碌,不停把洞里的煤挖了担出来。
爹骂了他们一句,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龟儿子,还怕死吗?那么多人都不要
命,你还怕个毯?赶紧跟我进洞子!不然过不了多久,等人家把煤挖完了,咱连他妈的一勺汤都喝不上。
爹的话深深剌激了我。的确,这年头,不知为什么,人们为了钱,啥事都能 干出来,明明知道这洞内危机四伏,随时都会出人命,可人们还是要拼命往里钻。 来到洞口,那天给爹通风报信,说我跟郝岚睡觉的满脸乌黑、只剩下两个眼睛还能证明他是活物的李瘸子看见了我们。他正挑着装得满得不能再满的两篓子煤,两腿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搭柱,从洞里走出来,老远就沙哑着公鸭似的嗓子大声对爹骂说,狗日的,你咋今天才来,煤都快叫人抢完了。爹把衔在胡子拉茬的嘴上的一根才抽了一半的香烟,使劲噗一口吹到远处被人踩踏得黑沉沉、脏兮兮的雪地上,回骂说,驴日的,你来发财咋不喊爷一声?爹对李瘸子一脸责怪的神情。李瘸子脸上马上挤出几分笑说,赶紧进洞子吧?别迟疑了,里头人山人海,都挖疯了。往洞里走时,我看着身边一个个挑着担子、满头大汗从洞里走出来又走进去的认识和不认的人,心里陡地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晌午时候,我跟爹就一人挖了满满一担子煤。这煤状若黑色石块,死沉死沉。 从黑虎崖挑回家,我累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起,真恨不得一头扑 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可爹却没有任何不适,两百多斤重的担子从他肩上取下来, 就像脱下一件薄薄的衣衫似的,依旧身轻体健,脸上乐呵呵的。我真不知道爹哪来这样大的力气。
第二天天不亮,寒月如水,整个村子静若一眼深山古潭。村外一座座白雪皑 皑的山峦,还在夜幕下拥衾熟睡。
我和爹早早起床,顶着野外刺骨的寒风,踏着路上冻得硬邦邦的积雪,把两担煤挑到县城集市上去卖。两担煤总共卖了一百八十七块钱。爹靠在街边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边用蘸着唾沫的手指咯哧咯哧数着一张张崭新的十元钞票,一边满脸喜气地对累得蹲在雪地上久久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我说,儿呀!这比他妈的种粮食划算多了,才一两天时间,仅仅出了点力气冒了点险,咱爷俩就净挣一百八十多块。这一百八十多块,咱卖多少粮食才能换来呀?况且那狗日的粮食还得咱风里来雨里去地伺候,忙乎一年到头才能把它们像爷一样从田地里请回家。可干这事就太划得来啦,咱明儿继续去挖。我却心里苦涩地对爹说,爹,咱不敢去啦,你没看见吗?那洞里到处豁牙露齿的,洞顶和洞壁到处都能见到一条条娃娃口般大的裂缝,大伙只顾赚钱,没一个人肯花点钱修修洞子,做做安全措施,洞子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爹马上将手在空中使劲往上一挥,极不高兴地阴沉着胡子拉茬的脸说,你这个书呆子,别他妈的尽说不吉利的话,怕个毯!一两百人都在里头挖,人家都不怕死,咱怕个啥?爹满意地把那一沓钞票装进上衣口袋,掏出一盒刚买的香烟,撕开封条抽出一根点燃,香喷喷地抽起来,脸上满是充了皇帝老儿一样悠然自得的神情。
我为爹这种要钱不要命的举动很害怕、很担心。
连续在黑虎崖挖了十三天煤后,我们已赚到将近两千五百块钱。那天我们在 县城卖完煤,爹破例花了四十多块钱,在一家小饭店请我啜了一顿。吃这顿饭的 原因用爹的话说就是:一是对我这些天来跟他起早贪黑辛苦一趟的犒劳;二是对 赚了这么多钱的庆贺。说是请我,其实主副食都很简单,菜是两荤两素:一个辣 子鸡,一个暴炒腰花,一个凉拌莲菜,一个五香花生米。主食是两碗大米饭。另 外,爹还买了一瓶价钱仅值两块三毛多的味道又苦又辣的劣质二锅头酒。
在饭桌前坐定,爹用牙咬开瓶盖,给自己先倒了一小杯,也给我倒了一小杯, 然后端起酒杯面含微笑说,来,儿子,为咱们这些天来顺顺当当挖煤挣钱干杯。 我说我不会喝白酒。爹脸一黑说,不会喝学着喝,大老爷们要在场面上混,不会喝酒不行。在爹的一再催促下,我才勉强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那又苦又辣的酒, 简直像火一样,包在口里实在难以下咽。而当我最终咽下去时,却呛得面红耳赤, 喀喀咳嗽不止。
天擦黑回到家,娘一脸恐惧和悲伤地从堂门跑出来,走到我和爹跟前说,他 爹呀!娃呀!不好啦,黑虎崖后晌出事啦!爹当下惊诧地把肩上的空担子往院坝地上嗵地一扔,马上问出啥事啦?娘说,听镇上回来的人说,李瘸子担着煤往洞外走时,被洞顶上掉下来的一块锅盖大的石头砸断了双腿。我大吃一惊,然后心里就像被人冷不丁揪了一把般难受。心想李瘸子虽然在爹面前告过我黑状,但他毕竟是他那个穷家的一家之主和顶梁柱。他那双本来使唤起来就不得力的瘸腿被砸断,就意味着他往后成了再也不能独立行走和没有能力挣钱养家糊口的废人,他的老婆娃可就苦了。爹听后却不以为然地向娘摆摆手,神情轻松地说,我还以为出了多大个事呢?是他运气不好,算他倒霉,不要大惊小怪的。娘紧接着以祈求的语气说,他爹,你和娃从明儿起, 就不要再去黑虎崖挖煤了吧?自从你们爷俩去那挖煤以来,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老做恶梦。咱日子紧巴点就紧巴点吧?天下穷人多啦。咱不稀罕那几个危险钱。我只希望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爹脸陡地一变,以训斥和嘲笑的口气对娘说,你简直是妇人之见,那么好的挣钱机会不去挣,倒要守着几亩破庄稼受穷,傻瓜才这么做。爹说完就大步流星往漆黑的堂门口走去,走着走着,又停下来对娘说,你看,咱们在黑虎崖才挖了十三天煤,就挣了近两千五百块钱,你能从哪儿这么快就给咱家挣两千五百块钱回来?我合计过,即就是把咱家四口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收下的全部粮食一颗不吃全卖出去,也换不来这么多钱。爹说的话句句是实,娘一时无言以对。
夜里,寒月高悬,冷风飕飕,大约九点多钟光景,村长摸黑高一脚低一脚来 到我家。在堂屋火盆边坐定,就对爹说,县安全生产管理局已经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一些村民在黑虎崖混乱无序地非法开挖、哄抢煤炭的事,也知道了武人镇李瘸子双腿被砸断的事。县安全生产管理局怕这样胡闹下去,哪天洞子塌方出大事,就请县公安局派人,在今天天黑前,把黑虎崖煤炭洞封了。县安全生产管理局还召开紧急电话会议,要求各村、镇长,务必在今天晚上通知各家去黑虎崖挖煤的人,从明天早晨起,就不要再去黑虎崖挖煤了。如果谁不听劝阻,造成的一切后果自负。
听了村长的话,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泡得乌黑浓酽的茶水,眼珠滴溜溜狡黠地转了两下,笑嘻嘻对村长说,村长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既然政府不让挖了,咱就不去挖了。政府这样做,当然是在为咱老百姓的安全着想哩嘛。
爹果然信守诺言,第二天早晨没再早早起来催我和他一块去黑虎崖。娘那好 多天来一直笼罩着惊恐神情的脸上,终于云开日出,露出笑容。吃过早饭,爹去我家责任田和山坡地里,察看他十多天来都没有时间去经管和照看的细瘦的麦苗,以及因缺水少肥而叶片枯黄的油菜。
我则仿佛突然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和喜悦地来到武人镇郝岚的发屋找到郝岚。我想问问她爹病情最近好转了没有?还想问问她近来生意咋样? 此时发屋里没有一个前来理发的客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石英钟在雪白的墙壁上有节奏地嚓嚓响着。整个窗明几净的发屋里,一派温馨安祥的氛围。
当我一提到她父亲的病情,郝岚白皙纯净的脸上,就陡地满是这冬日天空中 阴云一般凝重不快的神情。两只平日顾盼流波、神采飞扬的眼睛里,蓄满深深的 哀痛。
看着她这个样子,凭直觉我断定她家一定出了啥大事。出于焦急和关心,我 忙问她。她起初躲躲闪闪,不肯对我说,问急了,她才说她爹前几天不幸去世了。
我的心里突然像有什么东西骤然断裂一样,喀嚓响了一声。
郝岚的父亲今年才四十四岁,患的是早期心脏病。这种病若在大城市,慢慢休养着,及时治疗,及时打针吃药,是会治好的。可在这贫穷落后的秦巴山区,在这样一个经济条件很差的贫困家庭,想治好就不那么容易了。
郝岚的眼睛里无声地流出泪水。那泪水像两条明晃晃的小溪,顺着她苍白如纸的面颊直往下淌去。我用手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并温言软语地安慰和劝说她要振作起来。她为了让我放心,抬起头对我莞尔一笑。可我看得出来,她这笑中,夹杂着深深的无奈和苦涩。
她的爹一死,家里一切重担,就都落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年轻女子身上了。往 后,她既要陪伴孤独的寡母,又要和母亲一起供养正在上初中的弟弟。我真担心,她这一副瘦削的肩膀,能否担当得起这艰难生活的重量。
今年开春以来,天一连大旱了近三个月,没落一场雪,没下一滴雨,沟渠干 涸,池塘和水库也都滴水不剩,并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指头宽裂缝。槽田和坡 地里的麦子、油菜、蚕豆等农作物,因为干旱,都像害了重病即将死去的婴儿一 样,苗稀、叶黄、萎蔫,奄奄一息。爹扛着锄头去田地里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后, 满腹心事和满脸不高兴地坐在板凳上,抽着呛人的老旱烟,对娘说,今年他妈的算是完了,田地里的油菜和麦子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收不下粮食和油菜,咱一家人今年吃饭都成了问题。听完爹的话,娘就放下手里正干的活儿,态度和蔼、语气和缓地对爹说着宽心话,等等吧!再耐心等一等,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发慈悲,就下下雨来了。爹吊着一张好像坠着沉重铅块的脸,神情烦躁地说,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到啥季节了?即使老天爷哪天把雨下下来,庄稼也会因错过时令,颗粒无收。娘两眼茫然地从窗子上望了望村外一片片山坡地里枯黄如死的麦苗,神情骤然变得很沉重。
听见爹娘的话,我立即从卧室出来,走到他们跟前对他们说,爹、娘,你们 不要担心,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干脆我还是去南方打工吧?我去打工后,将每月挣下的工钱给你们寄回来,你们去市场上买粮食吃。
爹对我摆摆手说,南方如今又没你个熟人,你去了那边两眼一抹黑,吃、住、找工作都困难?再说,你孤身一人出去闯荡,我跟你娘都不放心。
娘也附和着爹说,是啊!前几年之所以我和你爹让你出去走南闯北地闯荡,是因为有咱村我们放心的人领着你。可如今外头一个咱的熟人都没有,你出去了会寸步难行。
我颇为自信地向他们解释道,没事的,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也会找到工作。你们就放心吧?
爹用手托着皱纹很深的额头,略略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抬起头对我说,也罢,即使你要出去,也等再过些日子再说吧?
爹说这话,实际上就是同意我去南方打工了,只是似乎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又过了约摸一个多星期光景,公安机关稍稍把黑虎崖煤炭洞子管得松了些。一些村民趁天黑又偷偷跑到那里去挖煤。爹见人家再次开始大把大把捞钱,心痒难耐,成天像热锅上蚂蚁一样在家里坐不住。一天深夜,大约一更天时候,他叫醒干了一天活,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床上的我,催我赶紧起来和他挑上担子、拿上家伙去黑虎崖。我迷迷糊糊穿好衣裤起来后,有些不愿意去,却招来他一顿臭骂。无奈之下,我只好按他吩咐,挑上担子,拿上镢头和铁锹,跟他摸黑往黑虎崖走去。
刚走到院坝边,娘就急匆匆撵上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极力劝阻我们不要在这月黑风高的深更半夜去黑虎崖。可爹无论如何不同意,还跺着脚骂娘是个不懂事的女人。
因天黑路窄,坡陡谷深,我们一路磕磕绊绊,摔了好多跤才到达黑虎崖。正 当我跟爹和其他人贼一样钻进洞慌慌张张、心急气促地挖了满满两担煤走出洞口时,我几个月来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就是约两人多高的煤炭洞口,在眨眼间就轰地一声垮塌下来。由于我走在人群最前头,幸免于难,可爹和别的村的几个人,却被埋在沉重的泥土和石块下。
我顿时如疯如狂,扔下担子就不顾一切转身扑到身后垮塌下来的土堆上,一边奋力用双手扒挖着泥土,一边撕破喉咙大声喊叫着爹、爹、爹、爹……可任我怎样喊叫,爹都不答应。
等闻讯赶来的村民们纷纷挥锄扬锹挖开泥土、撬开石头,把爹和别的村那几 个人从深厚的泥土和巨大的石块下抢救出来时,爹和那几个人早已脑浆迸裂,面 目全非,气断声绝。
母亲和妹妹双双扑倒在血迹斑斑、不省人事的爹身上,摇撼呼喊,哭得死去活来。我也柔肠寸断,泪水扑簌簌直下……
处理完爹后事,花光了我跟爹挖煤挣下的所有钱和家里那点少得可怜的积 蓄,看着因悲伤过度一下老了好多的娘及瘦弱不堪的小妹、一贫如洗的家,再抬 头望望村外山坡地里苗稀叶枯收获无望的庄稼,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家 里再也不能呆下去,就去武人镇发屋找郝岚,想叫如今和我同命相怜的她跟我一 起去南方打工。
郝岚听了我讲诉给她的我家的不幸遭遇后,情不自禁地用她那温柔的双臂紧 紧抱住我的头,像抱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儿一样,泪如泉涌,嚎啕大哭。我知道, 此时此刻,她既是在为我家突然遭遇的厄运在伤心,也是在为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在伤心。哭过了,伤心过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即使我们现在再不幸,两家人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两家人以后生活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于是,我们就相互安慰和鼓励,并勇敢地擦干各自的眼泪。最后,我恳切地动员她和我一起去南方打工,去为自己、也为各人贫穷无助的家闯一条生路。郝岚欣然同意。
两天后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我们就一人背上一个只装了几件换洗衣裤的旅行包,告别各自的亲人,也告别这生养了我们的山村,去遥远的汉水城里搭乘上一趟开往南方的列车,向南奔去……
(此文入选《西北电业职工文学作品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