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旺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房顶被烟气熏得乌黑的一根根椽子,脑海里乱成一团没有头绪的麻。他很想给娘看病,可家里没一分钱,这使他长久地陷入一种烦躁和无奈中。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打得房前屋后各种碧绿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烦人的响声。一缕缕夹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从破烂的窗纸上吹进来,使整个房间里凉气沁人。他翻了个身,脸朝床里面的墙壁,紧闭上双眼,很想尽快进入梦乡,以便忘记眼前这烦心事。可任他如何把眼睛闭得再紧,也没有一点睡意。
过了一会儿,他起了床,想出门去房后屋檐下坐坐,把心里憋闷难受的情绪释放释放。在经过娘睡房门口时,妹妹小青从娘睡房里走出来。一见福旺,那张瘦削而菜青的脸就变得十分沮丧,两只因为人瘦而变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闪着湿浸浸的泪花说,哥,你得赶紧想办法弄钱给娘看病哩,娘两三天都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了,再这样下去,我怕娘受不了。福旺先看了一眼妹妹小青,接着又看了看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院坝,满眼迷惘满脸为难神情地说,小青,我有啥办法呀?家里一没啥东西可以变卖,二没啥亲戚可借。我上哪儿弄钱去?钱从哪儿来呢?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听了福旺的话,小青脸一板,显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说,反正我不管,哥,你是家里惟一的男子汉,娘病成这样,只有你想办法了。说完小青又转身进了娘的睡房。
福旺出了堂屋门,沿着房檐下的檐廊来到上房后面,坐在挨墙码放着的一排胡基(一种长方形的干土坯)上,将两脚悬垂在空中,看着眼前一丛丛密密麻麻的竹树。繁密而紧凑的雨点,不停从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落下来,不仅打得竹树叶儿一个劲儿沙沙作响,还把竹树叶儿洗刷得一尘不染,青翠碧绿。突然,一只失了群的小麻雀,不知从哪儿飞来,栖息在一根桃树枝上,睁着一双黑花椒籽似的小眼睛,这看看,那瞅瞅,浑身湿淋淋地抬着头,发出一声声凄切哀惋的叫鸣。福旺一看见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就觉得它跟此时此刻可怜无助的自己一样,眼睛里禁不住油然流出几滴泪水。
福旺今年十五岁,正是上中学的年龄,可回到了家里。原因是:三年前,长年远在南方打工的爹,因嫌年岁一年年长大的娘变得又黑又胖,人又不好看,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和他在一起打工的年轻女子,跟娘离了婚。离了婚的爹净身出门,既没拿家里一针一线,也没要一儿一女,去南方跟那个年轻女子很快结婚安了新家,又生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在南方过起日子。爹一离去,家里一切生活重担就都落在娘身上。一年四季田里地里和屋内屋外没完没了繁重的活儿,不仅把娘累得老了一大截,还使娘身体越来越不行,动不动就得这病那病。为了给娘减轻一点负担,福旺主动退学回到家里,成天帮娘屋里屋外、田间地头不分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手脚不停地忙活。为此,福旺很恨自己那个陈世美一样的爹。他恨他移情别恋,无情地抛弃了他跟娘和妹妹;他恨他没有责任心,断送了自己优异的学业和充满梦想的锦绣前程。福旺是一个十分聪明懂事且天分极高的孩子,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得班主任老师和各科代课老师赏识。以班主任老师的话说就是,福旺只要好好学习,将来高中毕业,随便考个什么名牌大学是没一点问题的。可无常的命运,就是这样神秘诡谲地捉弄人。因家庭突遭意想不到的变故,他不得不回到家里。
刚回到家那些日子,福旺感到天塌地陷了一般,前途暗淡,生活无望,情绪低落到极点,不但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丢三拉四,没一点儿劲,还经常在晚上背过娘,暗暗躺在被窝里独自一人伤心地哭泣。
一天晚上,已夜深人静,干了一天活儿的福旺很累,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似的躺在床上。一更天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回到了学校,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专心听老师讲课。可正当他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那个长着一张凶煞脸的陈世美一样的爹,突然闯进教室,二话没说,就极为蛮横无理地把他生拉硬扯着拽到了教室外面。他愤怒,他反抗,并蹦着跳着,吵着叫着,要他松开手,放他回教室继续听课。可他无论如何不同意,还是死死拽着他胳膊不放。气急了,他就狠狠咬了他一口。爹顿时疼得面色抽搐,哎吆连天,手上鲜血淋淋。他也当场被吓得张大嘴呜呜大哭。哭声惊醒了睡在隔壁屋里的娘。娘还以为出了啥事,忙披了件衣服摸黑跑过来看他。当她听福旺说了他梦中的一切后,母子俩抱头大哭了一场。
哥,娘叫你过去,到她屋里去。过了大约一袋烟工夫,妹妹小青来到房后头,叫福旺到娘睡房去。
有啥事吗?福旺转过头问妹妹。
我也不晓得,反正娘叫你过去。
福旺从胡基上跳下来,跟着妹妹往娘睡房走去。
屋檐上往地面的檐沟里扯线般直流的一股股屋檐水,被猛然刮来的一股风一吹,飘到福旺头上和脸上,刺激得福旺全身一抽,打了个冷战。那只浑身淋得透湿的在桃树枝上叫了好一会儿的小麻雀,见福旺要离去,两只小巧的翅膀猛地一扑闪,箭一样倏地飞进竹树林外雨雾茫茫的田野。
小青,你猜娘叫我去干啥?福旺紧跟在妹妹身后,一边往娘睡房走着,一边问妹妹。他很害怕小青说娘要叫他用架子车把她拉到去乡卫生院去看病。
我猜不着,娘病得越来越厉害。小青低声细气回答。
该不是叫我用架子车拉着她去乡卫生院看病吧?福旺试探着问。
傻福旺,天下这么大雨,路又烂糟糟的,咱离乡卫生院又这么远,娘哪会叫你拉她去看病?小青回答。
福旺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恍若从梦中醒来似的,哦,哦,哦连连回答了几声,并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被密密的雨点儿下得白茫茫的院坝、村道、天空。
福旺来到房子里暗沉沉的娘跟前。只见娘那张往日胖胖的脸瘦得塌了下去。颜色发黄发白,颧骨高耸,神情疲惫怠倦。两只大而空洞的眼睛昏弱无光。全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娘!福旺老远就叫了娘一声,眼里顿时蓄满泪水。
福旺……我苦命的孩子……来,快到娘跟前来……娘有气无力地侧转过头,使劲挣扎着要坐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愁眉苦脸的福旺说道。
你不要起来,娘!你还躺着吧!福旺赶紧加快步子走到娘床跟前,用手压着娘干瘦的身子,阻止着她坐起来。
娘又躺了下去。
你喝水吗?娘!福旺用征询的目光温情地望着娘问。
不喝,我一滴水也不想喝。娘低声回答。接下来,娘一手拉着福旺的手,一手抚摸着年龄只有九岁的妹妹小青黑黝黝的头发,望着福旺说,福旺,你当着娘的面,向娘保证,娘去了那边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把妹妹养大。
福旺知道娘说的那边就是阴间。他的心里顿时像被人冷不丁狠狠揪了一把般难受。
他知道娘这是在向他交待后事。
福旺和小青当下被吓得哇哇哭成了泪人儿。并纷纷用双手紧紧抓住似乎转眼间就会像一片云样飘离他们的娘那双冰凉瘦削的手,带着哭腔说,娘,娘,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我们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娘见福旺和小青哭得很伤心,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剜那般难受,说,娘知道娘这次病得不轻,挨不过去了。娘现在从早到晚都像一片飘在空中的枯叶,浑身轻飘飘的,老是腾云驾雾,并不停做着各种各样恶梦。娘常常梦见好多青面獠牙的大鬼小鬼从房子各个角落走来,伸出一只只手狠劲拉扯着娘,让娘跟他们一块到那边去。可娘撇不下你们,心里老是牵挂你们兄妹俩,因为你们年龄都还小。
娘的眼角流出一串串明晃晃的泪水。
娘,你就不要为我和妹妹操心了。我们都懂事了,不会有啥事的。福旺安慰着娘说。
福旺,你向娘保证,我走后,你一定要把妹妹养大,不让她吃亏。娘逼着福旺当面向她做出口头保证。
娘,我向你保证……保证把妹妹养大,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要好好对待妹妹,不让妹妹吃亏。福旺双眼噙着泪水,口气坚决地向娘作着保证说。
娘望着福旺和小青这两个懂事的孩子,好多天来都无一丝儿血色的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
天黑时,二爸[1]嘴上衔着一根乌黑的巴山雪茄烟,踩着村道里没过脚踝骨的烂泥来了。他在堂门口檐廊的石阶上,刮了刮雨鞋上的稀泥,合上雨伞就径直进了娘死气沉沉的睡房。他愁容满面地看了看病得很重的弟媳,问了问她的病情,就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到福旺手上,语气沉重地说,福旺,二爸家也不宽余,只能帮你娘这点忙,你把这点钱拿上,明儿一早就去乡卫生院给你娘买点药回来。接着,他又对着福旺的娘说,兰子,你也不要着急,要振作起来,得了病得慢慢治。
福旺含着泪接过二爸递过来的钱,给二爸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二爸。
二爸对福旺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然后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房子,房子里几样老旧不堪、破破烂烂的家具,没好气地骂起福旺的爹来。
这个狗杂种,这个昧了良心的东西,好端端的一个家,硬叫他给拆散了。要不是他,兰子咋会病成这个样子?二爸的脸上满是对福旺的爹仇恨和愤怒的神情。
你妈病成这个样子,他(福旺的爹)知道吗?过了一会儿,二爸坐在福旺给他拉过来的一条大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低头望着地面问福旺。
不知道。福旺回答。
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家里寄几千块钱回来,给你娘看病。二爸抬起头望着福旺说。
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钱!!我宁愿死也不要他的钱。躺在床上的福旺的娘生气地大声说道。
兰子,你就不要硬气了,你都病成这个样子。抓紧治病才是最主要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两个年幼的孩子着想着想。二爸转过头,对着床上面色气得雪一样白的福旺的娘说。
福旺的娘伤心地用被子捂住头呜呜大声哭了起来。
好,你们不肯开口跟他要钱。我打电话跟他要。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简直叫狗掏着吃了……让他尽快给家里寄五六千块钱回来……兰子,你这病得赶紧住院治疗,耽搁不得。
二爸走后,天已完全黑透。整个村子静悄悄的。雨越下越大。那无边无际的沙沙的雨声,响在房顶上,响在村道里,响在灰沉沉的天空中。挟带着秋雨湿润气息的风,掠过院坝边茂密的竹树林,又穿过院坝,不停从大敞开着的堂门吹进屋,吹得挂在堂屋墙面木桩上的几串干四季豆和豇豆角,发出瑟瑟的响声。小猫从堂门门槛下一个窟窿钻进堂屋,抖了抖毛茸茸的身上的雨水,喵喵叫两声。此时,只有这声音,才能给福旺这满是愁云惨雾笼罩的家带来几许生气。
小青从娘睡房里走过来,把那只模样长得十分乖巧可爱的小猫抱起来,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去它头上、身上和脸上的雨水。把它抱到娘跟前逗着玩,她想让它给娘叉叉心。
娘望着这个弱小的家庭成员,眼里顿时充满眷恋和慈爱的神情。
第二天天蒙蒙亮,雨还在下着,福旺就起了床。他要用好心的二爸昨儿后晌给他的那两百块钱,去乡卫生院给娘买点药。
地上到处都是人畜踩踏出来的烂泥。黄黄的流水,在村道里四处急急乱流。一些人家没有盖好的泥土院墙,被雨水淋得垮塌下来,堵在路中间。被风雨吹打落的一片片柳树、榆树、白杨树、桃树、杏树叶片,乱纷纷地混杂在一摊摊烂泥里,脏兮兮的。细密的雨点,在院坝明晃晃的积水里,点出无数个细小的涟漪。
路过二爸家院坝边时,福旺见他家堂门还关得严严的。他知道,二爸二妈他们都还没起来。那只卧在东边柴房屋檐下的跟福旺很相熟的大黄狗,一听见院坝边福旺吧唧吧唧踩着烂泥走路的脚步声,就倏地站起来,长长扯了个懒腰,冒雨从院坝里跑过来,亲昵地不停用柔软的舌头舔着福旺的手。福旺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亲切的感觉。
二爸二妈两个人心地都很善良。自从爹跟娘离婚三年多来,他们看着福旺一家人日子过得很苦。怕福旺的娘想不开寻短见。两口子经常抽空过来坐坐或看看,问寒问暖,还时常给他们拿一把菜,送一碗米面什么的。如今田地都是承包到户的,福旺家凭着田地的出产,吃喝没多大问题,也不稀罕谁送一把菜或一碗米面什么的,但二爸二妈给他们送这些东西来,却体现了这一对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对他们孤儿寡母的关心。尤其是在夏秋两季农忙的时候,二爸二妈只要一收割完自家田地里的麦子和水稻,就都跑过来帮福旺家收麦子,插秧,割水稻,种麦子……一直忙到福旺家田里地里大的活儿全部完了为止。为此,福旺、福旺的娘和妹妹都很感激他们。
到了乡卫生院,还没到上班时间,卫生院大门还没开。福旺就收起雨伞,站在卫生院对面一家卖早点的人家搭起的雨棚下,一边避雨,一边等着。细密的雨点,打得雨棚棚顶彩条蛇皮布不停响。这家人卖的早点有豆浆、稀饭、面皮、油条。福旺昨天没吃晚饭,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当他看到那白白的豆浆和面皮、散发着缕缕香气的油条,肚子就似乎饿得更加厉害,咕咕的叫声更大更响。摊主从福旺馋涎欲滴的目光中,看出福旺想吃点什么,就问,小伙子,大清早就来站在雨棚下,不吃点什么吗?福旺想吃,但他不敢吃,因为他兜里仅有两百块钱,那可是给娘买药的钱,是娘的救命钱。他一分一厘都不敢乱花。想吃,哦,不敢吃。福旺语无伦次、自相矛盾地回答摊主。摊主禁不住笑了,你这小伙子,怎么想吃又不敢吃?这句话还引得所有来这里吃早点的人们都突然一齐把目光投向他。这众多陌生的目光中,包含着惊讶、好奇、嘲笑、鄙夷等众多复杂的成份,像灼热难耐的探照灯光,照射得福旺顿时皮肉紧缩,浑身燥热,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头钻进地底下去。
他怕是个叫花子吧?坐在离福旺有五六米远处的一个衣着入时、长相气派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了看穿着破旧、瘦弱矮小的福旺,又望了望摊主说。
有可能,你们看他那个穷酸相,真像个叫花子。站在那个二十多岁小伙子跟前的另一个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毛乎乎的嘴大口嚼着油条的小伙子不屑地说。
一股无端受辱的怒火,倏地像地底下陡然冒出的岩浆,从福旺心里蹿上来。福旺的嘴脸霎时被气得乌青,双眼喷火,浑身颤抖,两只手掌攥成的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他真想一头扑上去,打那两个势利的小伙子一顿。但他忍住了,并很快离开雨棚,向乡卫生院屋檐下走去。
八点钟,乡卫生院那两扇重重的白马口铁皮大门准时打开。福旺第一个走了进去。等穿着白大褂的一个个医生都陆续走进各自办公室,福旺来到内科一个房间。他向一位慈眉善目、态度和蔼的中年女医生详细诉说了娘的病情后。医生就满脸同情地在处方单上给他开了四种药,并一再叮咛他每种药怎么吃。这些药总共需要二百零四块钱。可福旺兜里只有整整二百块钱,还差四块钱。钱不够,收费小姐无论如何不给福旺开收费单。拿不到收费单,福旺自然也不能从药房将药拿走。尽管福旺给收费小姐说了一大堆好话,可收费小姐还是板平着脸,不给他开收费单。一急之下,福旺就跑去找到卫生院院长。高大威猛的院长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走出办公室,从自己兜里掏出四块钱,递给收费窗口里的小姐,收费小姐这才给福旺打印了收费单。福旺将收费单从药房窗口递给药房里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脸高个发药小伙,才拿着药出了乡卫生院大门,向家里奔去。
福旺前脚刚踏进家门,二爸后脚就跟了过来。他一见二爸那张吊得锅底一样黑的脸,就知道二爸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果然,二爸一走进堂屋,就破口大骂起福旺的爹,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打电话给他,好说歹说叫他给兰子寄五千块钱回来看病。他竟然绝情地说,兰子现在跟他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他一分钱也不给。最后,一气之下,我就在电话上破口大骂了他一顿。还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还有一点良心,看在我们亲兄弟一场的面子上,就给寄点钱回来,若不寄,我们以后就断绝兄弟关系,你到死也休想再踏进我家门一步。你们听听这个不要天良的咋说的?他说不踏进你家门一步就不踏进你家门一步,谁还稀罕了。天呀!人世间竟有这样无情无意铁石心肠的人。二爸说完昂首望天,痛苦而又绝望地拍得巴掌啪啪响,脚一边在地上气愤不过地使劲跺着。
二爸,你也不要伤心,咱不要他一分钱。福旺看着二爸痛苦而又绝望的样子,反倒坚强起来,脸上满是坚毅镇定的神情。
话虽是这么说,但你娘的病得要钱治呀!福旺。二爸眨巴眨巴变得湿润的眼睛,疼爱地用手摸着福旺的头说。
雨下过四天四夜之后,终于停了。村外黑水河里,河水暴涨。汹涌澎湃的滚滚浊流,像脱缰的野马,翻过杨柳依依、芦苇丛生的堤坝,向两岸庄稼地里拥去。转眼之间,两岸的庄稼被冲走的冲走,被淤没的淤没。好多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里就要成熟收割的稻子、包谷、高粱全变成一片汪洋和黄色烂泥。心痛不已。一些老人和妇女站在自家水稻田边,哭泣的哭泣,抹泪的抹泪。
福旺家河边近两亩水稻也被洪水带来的大量泥沙夷为平地。福旺来看了一眼后,悄没声息地回到家里。为了不让躺在床上的娘伤心,使娘病情加重,他没有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娘。
而当有一天妹妹小青去学校上完学,回到家里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娘时。娘见自己跟福旺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种了半天,眼看就要收获到手的粮食转眼间化为泡影,伤心地哭了起来。
娘,稻子毁了就毁了吧?!你也不要太难过。要当心你的身体。福旺站在因伤心过度而身体不停抽搐的娘跟前,温言软语地安慰着娘。
稻子毁了,入了冬你和小青吃啥?娘用手擦着眼泪说。
没事,山上不是还有包谷、红薯吗?咱们可以吃它们。
那是杂粮,你们正长身体,天天吃那东西咋受得了?
受得了,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们都不嫌弃。
娘擦干了眼泪,脸上露出几丝欣慰的笑容。
过了两天,福旺在二爸提醒下,开始上山挖药材。这是他目前惟一能为家里挣来几个钱的途径。他想挖好多好多药材卖了后,积攒一笔钱,然后再把娘用架子车拉到乡卫生院去好好住院治疗。
在这茫茫苍苍、无边无际的秦巴山区远峰近岭和坡梁沟壑里,虽然没有人参、天麻、灵芝、雪莲、冬虫夏草等名贵药材,但党参、丹参、地黄、半夏、天花等一大批一般性中草药还是不少的。福旺天天早晨一起来就背上背篓、扛上镢头上山,见什么药就挖什么药,太阳快落山时候下山。挖过一段时间后,他就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翻晒晾干,背到汉水城里的中药材收购公司去卖掉。这些药材虽然价钱很低、也卖不下几个钱,但总比他天天呆在家里,守着几亩薄地,一分钱挣不着强。
有一天中午,天气晴朗,桂花飘香。高远而碧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着一只只叽叽呱呱叫个不停的八哥鸟儿。福旺背着满满一背篓从山上挖回的药材刚走进村子,就碰上村里的石灰窑老板辛良。
这家伙嘴上叼着一根香烟,左手腕上挎着一个装得鼓鼓饱饱的小黑皮包,边走边趾高气扬地喂喂打着手机。他听别人说过福旺他娘病倒在床上没钱医治的消息,也听人说过福旺的二爸打电话让福旺的爹给家里寄几千块钱给福旺的娘看病,但他一分钱也没给寄的消息。他很同情这一家人的不幸遭遇,想帮他们一把,于是此时一见到福旺,就关掉手机,关切地问,喂,福旺,你娘最近病情咋样?
福旺抬起汗淋淋的额头,望着这个穿着讲究的老板,神情黯然地回答,还是老样子。
辛良轻松地笑了笑,手在空中往上挥了挥,说,这样吧!我先给你家借五千块钱,你赶紧把你娘送到乡卫生院去住院治疗,等你娘病好了以后,你就不要再成天上山挖药材了,来我的石灰窑打工。这五千块钱的欠款,每月从你工资里扣,行吗?
听到这样一个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福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他马上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答应了。
辛良又进一步说,不过,石灰窑的活儿可够脏够累的,工钱也不高,每月只有三四百块,你受得了吗?
福旺激动得忘乎所以,说,没问题,受得了。
辛良说,那好,你今儿后晌就打个借条,来石灰窑财务室借钱。
福旺连连说,行!行!行!好!好!好!感谢辛老板!
福旺给辛良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家里,福旺把石灰窑老板辛良给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给娘说了。
娘起初很高兴,可过了一会儿又担心地说,石灰窑的活儿可又脏又累,你一个年龄只有十五岁的娃娃,哪吃得消。
福旺说,娘,你就放心吧!那儿的活虽然很苦累,但我干完会注意休息的。
娘这才勉强答应福旺在自己看完病后,去石灰窑上班。
一吃过晌午饭,秋阳西斜,四野静穆,福旺就急匆匆去了离黑虎崖不远的石灰窑。他把在家里提前写好的一张仅有二指宽的借款单拿上,让辛老板在上面签了个字,就去财务室领了钱。
拿到那一沓全是红红的百元大钞的人民币,福旺眼里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因为有了这些钱,娘就有救了,娘的病就会很快好了。家里就会像往日一样充满欢声笑语。
福旺的娘在乡卫生院住了二十多天时间,由于天天按时吃药打针,病情大为好转。十月下旬,落叶纷飞,薄霜初降,天已变得很凉的时候回到家里。从这以后,福旺就天天早出晚归,去辛良的石灰窑上班。
辛良的石灰窑上有近两百名工人,全是附近四里八乡的农民。石灰窑总共有四孔,全部依山附势而建,远远看去,场面开阔,气势宏大,成天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出产着大批大批焚烧得质优价廉的生石灰。其大部分产品都卖给了位于汉水城里的一家大型电石厂,也有少部分卖给了各建筑工地。工人们所干的工作,全是些抬石头、砸石头、装窑、出灰、装车等苦、累、脏的力气活儿。所以没干多久,人小力怯的福旺就瘦了一大圈。
娘看着儿子一天到晚那个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说,福旺,不行了咱就不去石灰窑上班了,回家来吧?还跟娘一起种咱家那几亩庄稼,咱娘儿俩慢慢从田地里刨那五千块钱,等刨够了就还辛老板。
福旺说,娘,咱既然答应人家在那上班,就得讲信用,要好好给人家干,咱不能过河拆桥。我没事的,你放心吧!
福旺勉强对娘开心地一笑。
娘的眼睛里无声地流出泪水,泪水是苦是咸,只有娘自己知道。
(此部短篇小说2014年荣获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
[1] 陕南汉中城乡一带称谓,父亲的亲兄弟,在兄弟中排行第几,父亲的子女就称其为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