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日里的一个黄昏,天阴沉沉的,刮着呜呜的大北风。我因要到古城去出差,就简简单单带了几样行李,告别妻儿离了家,搭乘一辆个体户的出租车赶到火车站。
按照同事给我提供的本市列车时刻表,我要乘坐的那趟从本站开往古城的火车,应该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从本站发出。可我到售票室准备买票时,把悬挂在售票窗口前的一个临时挂出的小木牌一看,妈呀!吃了一惊。原来本次列车不知为何发车时间临时变了,不是五点二十分,而是六点四十五分,整整往后推迟了近一个半钟头。我到站时是五点整。这就是说:我要搭乘的那趟火车,还有一个钟头零四十五分才能从本站开出。我一时陷入了焦躁不安中……
在售票室站了一会儿,我想:怎么办呢?打一辆出租车回家去等一会儿再来吧?算一下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和车费,似乎没有那个必要。重新换乘一趟开往古城方向去的列车吧?在这一个多钟头内,根本没有别的要发往古城的车次,就是有几趟路过本站的火车,也不是开往古城方向的,与我旅行的路线大相径庭。
我买了我要乘坐的那趟列车的车票,就提着自己那个不大的旅行包走出售票室,向候车室走去。我想在候车室里背静处的椅子上坐下来,看我随身携带的哥伦比亚一个名叫马尔克斯的作家所著的一本曾轰动世界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以此来打发这一个多钟头难捱的时光。
北风刮得似乎比刚才更大。沉重的铅云在天空中越积越厚,像倒悬的高山,似狰狞的危岩。天显得更加阴沉、更加低矮,好像马上就要下雨或雪。地上的灰土被风吹起,如一张垂拂在天地间的巨大灰色纱帐,随着强劲的风势,缓缓向西南方向移去,使得眼前的一切既显得朦胧模糊,又显得缥缈虚无。一些呷呷叫个不停的小麻雀,枯叶般从我头顶的天空中急急飞过,落到前面一座高大的建筑物背后空旷无人的草坪上。车站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穿着各种各样御寒的冬服。这些人中,以乡下外出打工的人居多。他们大都头发乱糟糟、灰扑扑的,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手里提着用床单或塑料纸包裹着的铺盖卷及一个个装着各种东西的蛇皮袋和提兜。几个头上包着头巾的乡下妇女,怀里还抱着吃着“麻辣条”、“虾条”、“干脆面”等零食的孩子。小家伙们被冻得嘴脸乌青、直流鼻涕。
停在车站广场边沿的北京现代、上海大众、东风标致、广州本田等各种牌子出租车车主们,不停张大嘴哇啦哇啦大声吆喝着,借以招徕顾客,搭乘自己的车往市区去。
环绕广场东、西、南三面的高低错落的楼群低舍上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广告牌,被凶猛的大北风吹得摇动不止,有的还发出微微的啪啪声。
我走进人群密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烟味和人体怪味的候车室,绕过几排坐满了人的椅凳,在候车室最里面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了下来。拉开旅行包拉链,取出那本封皮呈银灰色的小说。将身体斜靠在光滑冰凉的椅背上,完全放松自己地读起来。很快沉浸在小说描写的故事情节中。思绪在小说中散发着浓郁的拉美异域情调的一个叫作马贡多的遥远而模糊的小镇上漫游……
六点整的时候,挂在广场西侧一栋高楼顶水泥架上的大钟,敲响了报时的钟声。又过了有二十多分钟,传出了车站广播员那懒洋洋的通知顾客准备剪票进站的声音。
候车室里顿时像被人用竹竿捅了一下的马蜂窝似的,一片嘈杂、骚动和混乱。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向古城方向去的,且将与我同乘一趟车,于是就急忙把书角折了一点,使好所看到的那部分内容的记号,尾随潮水般的人流出了候车室,顶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从广场西边安装着两排半人高不锈钢栏杆的过道,往站了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女剪票员的剪票口走去。
因为是冬日,昼短夜长,天黑得早,才六点多钟,车站里里外外就布满麻影,一片模糊。北风并没有减弱它那犷悍凶猛的威力,仍在呼呼刮着,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
六点四十五分,火车终于在所有旅客焦急的期待中大叫一声开动了。我坐在可供两人同坐的一个皮椅里面靠窗的位置。待一切收拾停当坐定后,大概打量了一下我的“邻居”们。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瘦高个儿小伙,对面则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又黑又矮的乡下老头和一个十三四左右岁的小姑娘。瘦高个儿小伙和那个乡下老头的神情和大多数旅客的表情差不多,都显得颇为轻松镇定。而与我面对面坐着的那个小姑娘的神态却有些异样——忧郁中夹杂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悲伤,引起了我的惊讶和注意。
我在一个效益很差的量具制造企业里搞文字工作,一向喜爱文学。平时工余饭后常常搞些文学创作。已有一大批散文、小说、杂文、随笔、文学评论等文章在国内几十家报刊杂志上发表。有的得了奖,有的被报刊杂志和互联网转载,有的被选入各类文学作品选集。还入了两三家作家协会。我的一位像慈父般热情善良的长辈曾多次教导我:搞文学创作的人,要时时刻刻比一般人多长一双眼睛,即要善于观察生活中的各种人和事,从中看出一般人看不出的东西,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捕捉到创作素材、激发出创作灵感。
长期养成的习惯,使我不由自主对面前这个小姑娘注意起来。
小姑娘穿着一件已洗褪了色的淡绿色灯心绒防寒服。剪发头,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嫩细腻。单从长相上看,她长大后肯定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人生前途一定十分美好。可她此时却不知为什么,愁眉紧锁,神情忧郁,表情淡漠,仿佛有比大山还要沉重的心事和极度的悲伤。这与她十三四岁的年纪极不相称。
她侧转过身,好像怕人看见她的脸似的,总是隔着玻璃望着漆黑一片的车窗外面。我还惊奇地发现,她怀里竟抱着一只很小的浑身纯白的哈叭狗。那狗毛色光润,干净整洁,耳朵搭拉在脑袋两侧,两只圆圆的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无忧无虑地东瞅瞅、西看看,毛茸茸的小嘴一动一动的,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三个人,模样非常乖巧可爱。
按照火车旅行规定,这类小动物是不能带上车的。可小姑娘却不晓得如何机灵地躲过乘警和乘务员的眼睛,把它带上了车。她非常关心疼爱她这只小狗,不仅不停喂它吃的,还不停用小手一下下捋着它头上和身上干净整洁的皮毛,简直像一个母亲爱抚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火车“哐郎哐郎”摇晃着,鼓足了劲儿在漆黑的田野上奔驰。远远近近黑楞楞的坡梁、闪着零星灯火的农家房舍、光秃秃的树木、泛着几丝天光的池塘, 像电影镜头般在窗前一闪而过。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人们都有些疲乏了,纷纷歪倒在座椅靠背上和趴在茶几上睡去。由于车厢里灯光昏暗,我看了几个钟头小说后,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发酸,昏昏欲睡,就再次把书页使好记号,合起来放在面前茶几上,将身子靠在车窗与椅背连接处的拐角上,闭起眼睛睡去。
大约到了凌晨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一阵低咽而又伤心的抽泣声。我立即惊奇地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原来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小姑娘在哭。
小姑娘一见我醒了,就急不可待站起来,眼泪婆娑把一双小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
“叔叔!叔叔!我的小狗,我的小狗……我的小狗不见了,我的小狗丢了。请你帮我找找吧?你一定要帮我找回我的小狗。”
我这才晓得小姑娘抽泣的原因。
坐在小姑娘旁边和我旁边的那个老头儿和小伙子,也被小姑娘的哭诉声吵醒。
小姑娘又焦急万分地把头转向他们,泪流满面地向他们恳求道:
“爷爷!哥哥!我的小狗丢了,请你们帮我找找它,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它呀!……”
说实在的,我起初对这件事并没怎么在意,心想不就是丢失了只小小的哈叭狗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看着小姑娘越来越伤心、痛苦、焦躁、绝望的样子,就知道了这只小狗对她的重要性,蓦地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一只小狗对你就这么重要吗?”我随便问起小姑娘。“它是不是在你睡着的时候自己跑走的?”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向我点了点头,并声音低沉而又语无伦次地哭诉道:
“我爸爸做生意赚了钱。另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他跟我妈妈闹着离了婚,不要我妈妈了……妈妈现在一个人住在垩云市,没有人给她作伴……她太孤单了……妈妈得了癌症,已到了晚期……是爸爸气的,一定是爸爸气的……妈妈活不了多久了……她前些天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给她买只小狗,她要跟小狗作伴……”
小姑娘说到最后喉头堵塞,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车厢里听见小姑娘话的人,似乎都蓦然受到了震动,十分同情她妈妈的遭遇,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小姑娘打问那只小狗的模样和特征,并自觉行动起来,在车厢座位下和角落里帮她寻找起小狗来。车厢里顿时乱纷纷、闹轰轰的,久久不得安宁。
车厢里的骚动不晓得怎样惊动了乘警和乘务员。
很快,一个身穿黑色警服、戴着警帽的高个男乘警,和一个穿了一身乘务员制服的女乘务员,匆匆从另一节车厢走进。
乘警边走边扬起头问一个个站在车厢过道里的乘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站在离乘警和乘务员最近处的一位知道真相的戴着眼镜的大伯给他们简要作了一下说明。
知道骚动原因后,乘警和乘务员起初对小姑娘偷偷擅自把小狗带上车有点不高兴。可也许是小姑娘母亲的遭遇触动了他们。他们也没再追究什么和说什么,无声地离开车厢,回到自己的值班室去。
火车仍在“哐郎哐郎”摇晃着向前奔驰,以它那巨大的力量撕破前面黑沉沉的夜幕,打破旷野死一般的寂静。在钻过一条条狭长幽深的隧道时,不时有一股股袭人的冷风从车厢一些没有关严的缝隙里吹进来,吹得窗帘和人们的头发不时飘起。
约摸半个钟头后,一个年龄大约六十上下的老大妈,在与我们这节车厢隔了两节车厢的七号车厢一个旅客座位下堆放的物品空隙处,找到了那条小狗。当老大妈把小狗抱过来递到小姑娘手上时,小姑娘顿时激动难抑,如获至宝,紧紧把它抱在怀里,头脸依偎着它那毛茸茸的头,手不停在它身上那被蹭乱了的皮毛上一次次捋着,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里闪着泪花,嘴上情不自禁地喃喃喊着小狗的名字,自言自语道:
“噢!噢!噢!……花花,花花……我的花花,你可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不停从她白嫩的面颊滑落到小狗身上。
“好啦!终于找到了。”
“这下小姑娘就放心了。”
“看把她刚才急的。”
“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很心疼妈妈。”
和我一块儿空着手从其它车厢回来的旅客们看着小姑娘,纷纷议论道。
大伙儿的议论声似乎把一时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中的小姑娘惊醒。她忽地把
头从小狗身上抬起来,跪在地上,不停给所有帮他找了小狗的一个个好心的陌生人磕头致谢。
那位满脸慈祥的六十岁上下的老大妈,赶紧上前弯腰把她扶起来,掏出自己衣兜里一块白净的手绢,轻轻擦去小姑娘眼睛和脸上泪水,一边拨弄整齐了搭拉在她额头上的几缕乱糟糟的头发。
“有了花花,妈妈就不孤单了,妈妈就可以多活些日子了。”小姑娘心情十分激动地带着哭腔喃喃自语。
老大妈突然眼眶湿润、泪光闪闪,流出对小姑娘慈母般同情的泪水。她把小姑娘的头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孩子,你现在跟你爸爸在一起生活吗?。”
“嗯。”小姑娘抽泣着点了点头。
“爸爸妈妈离婚时,你为啥不跟妈妈生活在一起?”
“妈妈是下岗工人,法院判决时说妈妈没有抚养我的能力。”
“你跟你爸爸现在住在哪?”
“住在我后妈家所在的江城市。”
江城市就是本次列车起点站所在的城市,也就是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
围站在小姑娘四周的人都纷纷低下了头,久久默然不语……
火车还在飞速向前奔驰。
早晨三点钟左右,列车到达垩云车站,此时离天亮大约还有两三个多钟头。小姑娘抱着她那个名叫“花花”的小狗急不可耐地下了车。匆匆走过寒风怒号、夜色迷蒙的月台,尾随一大批和她一起下了车的人流,穿过灯光昏暗的地道,往出站口走去。
火车停了七八分钟后又开了,继续在茫茫黑夜中向古城方向奔驰。车厢里的人们复归平静。各人依旧坐在各人座位上。有的继续仰头靠在椅背或趴在茶几上睡觉,有的打起扑克,有的喝水、嗑瓜籽、聊天。
我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没有了一点儿睡意,就又拿起《百年孤独》继续阅读。可是心情好一会儿都平静不下来,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在小说所描写的那精彩的故事情节中。眼前满是那个我和全车厢的人至今都还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和那只小狗的身影。
北风还在寒冷的车窗外像一头公牛一样呼啸肆虐、横冲直撞着,漆黑的夜要不了多久就要过去,黎明即将到来。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和她的“花花”到家了没有?她那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见到女儿和小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