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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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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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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涡

风、风、风……还在刮!还在刮!!……简直无休无止,简直没完没了,真叫人心烦……

阎小霞清晨从床上起来,眼睛透过窗玻璃往屋外看了看。

屋外还和前两天一样,阴沉沉,暗乎乎的,寒风呼啸,像要下雨或下雪但又下不下来的样子。

她最烦这种不阴不阳不晴不雨的鬼天气了。一遇上这种鬼天气,她的心情就格外糟。

这是位于秦南寒江边的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山城。每年一进入十冬腊月,天就成天像一位一肚子不快的人一样,面色阴沉,神情沮丧,没个好样子,不是从早到晚刮刀片一样尖利刺人的寒风,就是下淅淅沥沥的冬雨,抑或飘撒纷纷淋淋的鹅毛大雪,让人干什么事都觉得不方便。

阎小霞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时间已快八点了,在一家化工厂干运行工作的丈夫下夜班还没回来。她心里立即来了气。因为丈夫没回来,孩子没人往幼儿园送,她就不能去上班。而今天她是断不能不去上班的。她所在的市国税局,今天要迎接省国税局一个验收组达标验收,她要在办税大厅电脑前进行办税表演。作为主要选手,她不去就会冷场。这样,既有损单位形象,又不利单位达标。

离八点钟仅剩十二三分钟时,阎小霞见丈夫还没回来,就急了,立即三两下把孩子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扯出来,给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穿上衣裤,戴上帽子,急匆匆把孩子抱到邻居刘桂芬家,托刘桂芬年已七旬的老母贾姨帮照看一会,然后二话没说就骑上楼下电动摩托车,一溜烟向单位跑去。

走到永安路,寒风刮得比刚才大了些,迎面而来的一股旋风,裹挟着地面浓浓的沙尘灰土,忽地一下扑到她脸上,她的双眼落满灰尘,霎时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赶紧停下摩托车,将两腿直直斜撑在地上,用手擦着眼睛,等眼睛勉强能看清路面时,她又发动起摩托车,争分夺秒向单位跑去。

刚进单位大门,上班铃就响了,她急忙把摩托车往车棚一扔,就不顾一切往办税大厅跑去。虽然没有迟到,但她比别的选手还是来得迟了一些,她的顶头上司关主任一脸不高兴。

今天的办税表演很不理想,不知是由于自己心太急,还是由于电脑有问题,中间出了好几次差错。这种情况如果放在平时,是没什么的,可偏偏在验收组五六个人众目睽睽的目光注视下,问题就严重了……为此,表演结束后,阎小霞伤心地流出了眼泪。

中午下班回到家里,阎小霞情绪很不好。丈夫陈林一见她这个样子,就急忙问她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阎小霞一句话也没说,就将随身挟带着的那个黑色小皮包往沙发上一扔,出了门,去对门刘桂芬家把孩子接回来。

一看见没去幼儿园的孩子,上夜班上得有些迷糊的陈林才如梦方醒,不停向阎小霞赔不是,并向她解释说,自己临下班前,正在运行的一台电动机突然出了一点故障,因为和维修人员处理故障耽误了一会儿时间,所以才没及时赶回家来送孩子去幼儿园。陈林一说到这里,仿佛忽地一下用火柴引爆了阎小霞心中深埋已久的一颗炸弹。阎小霞心里憋了半天的怒火一古脑向他发出来:

“就知道你那烂电动机!就知道你那烂电动机!!……你知道吗?你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老这样不按时下班,没人送孩子去幼儿园,我还上不上班?”

陈林被妻子这不讲理的话弄得一时不知咋回答,好一会儿没吭声,而是从妻子手上接过刚刚三岁的孩子,静静站在妻子身旁。

阎小霞气还没发完,接下来又连竹炮似地大声吼喊着,向他诉说了自己今天早晨因为久等他不回来而耽搁了时间,结果急匆匆赶到单位办税大厅给省国税局验收组进行办税表演出丑的事。

陈林听后,立即认识到自己今天没按时下班回家的严重性,赶紧态度极为诚恳地给妻子道歉。

阎小霞的气这才渐渐消下去,去厨房做午饭。

陈林和阎小霞都不是本地人。他们分别来自本省北部和西部两个不同地区,且都是在省城上完大学分配到这个城市来的。

陈林在省城上的是化工学院。阎小霞在省城上的是财经学院。陈林在本市一家大型化工厂工作,干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运行工作,当着值班长。阎小霞在本市国税局办税大厅工作,一天到晚与前来交税的各种人打交道。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恋爱两年后结了婚。婚后,她们住在本市兴阳小区一套两室一厅一厕一厨的房子里。由于工作时间不长,两人工资又低,再加上各人老家都在农村,家庭条件都很差,买这套房子时钱根本不够,他们先给房地产公司首付了一笔钱,剩下的购房款,就用银行按结的方式,月月从他们两人工资里扣除。这样一来,他们虽说一结婚就有房子住,但月月除去买粮买油买盐买菜的生活费和孩子入幼儿园的入园费,多余的一点钱也没有,手头很紧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第二天晚上零点,天漆地黑,冷风飕飕,阎小霞和孩子睡得正香,陈林起床又去化工厂上后夜班。化工厂在离市区足有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山沟里,道路弯曲狭窄,极不好走。当他乘坐的面包车行驶到离化工厂还有两三里地的一处急转弯的地方时,突然与迎面而来的一辆违障驾驶的农用车相撞,由于农用车车体高大一些,没啥大问题,面包车却翻倒进路边深沟里,驾驶员和其他工人都只受了点轻伤,陈林却因脑部严重受伤抢救无效死亡。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处理完丈夫后事,阎小霞忽然好像老了一截。她好多日子都神情恍惚,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觉得自己仿佛作了一场恶梦。又因日日垂泪,夜夜啜泣,悲伤过度,她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为了年幼的孩子,她还是挺住了,坚持天天上班。不过这时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儿园的事,得由她一个人来承担,虽然极不方便和辛苦,但她咬紧牙关硬挺着。

一天下午,一阵寒冷异常的大北风刮过后,天下起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没多大光景,就将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覆盖得一片洁白。高楼低舍、街道树木、远山近水……银装素裹,粉装玉砌,看上去晶莹刺目。

第二天早晨,阎小霞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给孩子穿戴好,就把孩子放在电动摩托车后面,顶着呜呜鸣叫不止的刺骨寒风,碾压着街道上彭松滑溜的积雪,向位于城西老远处的幼儿园驰去。可中午快下班时,幼儿园马阿姨打来电话,心急气促地对阎小霞说,孩子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口土白沫,一口午饭也不吃,且发着高烧,神智昏迷,病得很厉害,请她立即去一趟。一关掉手机,被这意外的坏消息吓得骤然出了一声冷汗的阎小霞,立即风风火火走出办公室,翻身骑上摩托车,将摩托车档位加到最大,穿街过巷,一路风驰电掣向幼儿园奔去。

她把气息奄奄的孩子送到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经医生检查,确诊孩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这种病是儿童常患的一种疾病,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经过医院整整一昼夜的紧急抢救,孩子虽然被救过来,脱离了危险,但身体很虚弱。因此孩子出院时,医生一再叮嘱阎小霞,叫她至少向单位请十天假,在家里陪陪孩子,好好给大病初愈的孩子调理调理。于是她就写了请假条,来单位办了请假手续,安心在家里照料孩子。

与阎小霞同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小张,是个热情而又爱帮助别人的年轻姑娘,穿着新潮入时,打扮高雅得体,长得亭亭玉立,白皙漂亮,今年二十三岁,还在待字闺中,尚未成家,看见阎小霞这段日子来家庭突遭的变故和孩子的病况,很是同情,一天中午下班后,没急着回家,买了几样礼品,沿寒江边那条长长的防洪大堤下的街道,骑着摩托车,绕了好大一个圈儿来到阎小霞家,一是来看看她们母子俩,二是来这里玩一会儿,给这对孤儿寡母做做伴。

阎小霞一见小张,想到自己家里近来遭遇的一连串事情,眼里禁不住流出伤心的泪水。

“小霞姐,坚强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张拉着阎小霞的手,安慰着阎小霞。

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在一旁玩着变形金刚的孩子刚刚,也哇地张着小嘴大声哭了起来。

小张急忙离开阎小霞,过去抱起刚刚,手轻轻拍着他脊背,脸挨着他小脸蛋,逗着哄着他说:

“噢,噢,噢……刚刚不哭,刚刚不哭,刚刚是个男子汉。”

可刚刚还是不停地哭。

阎小霞三两下用手擦干眼泪,把孩子从小张手上接过来。

孩子到了母亲怀里,才没再哭泣。

“小霞姐,单位里马上要进行改革,你知道吗?”

“不知道,怎么改?”阎小霞突然吃惊地睁大一双红红的眼睛,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小张问。

“说是各部门要重新进行定岗定员……听说咱们办税大厅改革后只要六个人。”

“是吗?那另外五个人怎么办?”

阎小霞和小张所在的国税局办税大厅,现在总共有十一个人。

“好像说是要安排到多经单位去。”

多经单位是指国税局面向市场办的几个下属小型企业。

由于经营不善,这几个企业近两年来连续亏损,要死不活,几近倒闭,连工人工资都一再拖欠,几乎发不起,谁也不愿到那去。

“那几个单位经济效益很差,谁都不愿意去。”阎小霞用迟疑的目光望着小张说。

“是呀,但听说经过上岗考试后,按考试成绩排名,前六名继续留在办税大厅工作,其他五个成绩低的人通通都要到那去。”

阎小霞抱着孩子好一会儿没吭声,心事重重地望着地面。

小张以为她在为自己将来的去留担忧,忙说:

“小霞姐,你不必担心,你是科班出身,正二八经大学本科毕业,文化知识底子雄厚,他们无论咋样考也难不倒你,要说去多径单位呀?怕是我们这些水平低的人要去。”

小张说的有道理,因为她是顶替母亲班进的国税局,这几年虽然经过函授学习拿到了大专文凭,也转了干,但她知道自己没学下什么东西,腹内空空,要真硬过硬考起试来,她是过不了关的。

假期结束后,阎小霞上了班。

上班第一天,她就听见大家激烈地议论着单位改革的事。果然,第三天早晨一上班,关主任就招集办税大厅所有工作人员开会,传达局里有关改革精神。

关主任瘦高个子,白净面皮,方脸小眼,尖嘴碎牙,模样长得很像老鼠,再加上他为人向来刁钻奸猾,见风使舵,阴险诡诈,事事总爱占便宜不愿吃亏,所以大伙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很难听的外号——耗子。

“耗子”在凳子上坐下,用他那对贼溜溜的小黑眼睛扫视了一下大家,见本部门十一个人全都到齐了,就干咳两声,清清公鸭似的嗓子,开门见山地说:

“今天招集大家开会的目的,想必大家从这几天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都知到了,那就是国税局要改革,要彻底改变当前这种人浮于事的状况。根据局定岗定员办公室总体规划,全局每个部门都重新进行了定岗定员。我们办税大厅只有六个人的编制。也就是说,经过这次改革,以后能继续在这里工作的,只有六名同志,其他五名同志,都要离开这里,安置到局下属的多经部门去工作。当然,为了保证改革的公开、公平、公正,做到对每个同志都一视同仁,局里要统一出题考试,按考试成绩竞争上岗,成绩高的留下,成绩低的调走。”

阎小霞虽然知道自己文化底子深,留下的机率很大,但她想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办税大厅大部分同志都是大学毕业,且好多人年龄都比自己小,是近一两年才来的大学生,他(她)们思维敏捷,记忆力好,稍一复习就有可能考出好成绩。而自己自一参加工作就成天忙业务,撇开书本已好多年,不好好复习复习是不行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按照局里给出的考试复习大纲,查找相关书籍和资料进行复习。

为了保证自己复习不受打扰,能够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应对这次事关自己前途命运的考试。下午下班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家一吃完晚饭,她就把孩子送到邻居刘桂芬家,让刘桂芬的母亲贾姨帮照看着,直到深夜十一点钟自己复习完上床睡觉时,才把孩子接回来。

刘桂芬的老母亲是个同情心很重的人,知道阎小霞如今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打拼不容易,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她照看孩子,直到她考试结束。

阎小霞为此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善良慈祥的老人。

眼看离考试仅有八九天时间的关键时候,阎小霞远在关中乡下老家的哥哥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他们的老母亲因病住进医院,白天黑夜不省人事,非常危险,希望她尽快回去看看。

阎小霞的父亲在阎小霞六岁、哥哥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她和哥哥拉扯大。尤其是为供阎小霞在省城上四年大学,母亲风里来雨里去,不分白天黑夜、寒来暑往,在原上原下田间地头劳作,吃了数不清的苦头,受了说不尽的煎熬,累出一身病。腰疼、腿疼、椎间盘突出、风湿、关节炎等一大堆疾病纠缠着她,使她一年四季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她跟陈林结婚后,曾把母亲从老家接到自己家里来住过一段时间,想让她在自己这里享几天清福。可母亲因不习惯这秦南小城里的气候和生活,很快又回到了关中老家。

为此,阎小霞心里一直对母亲很歉疚,觉得自己今生今世欠母亲的太多,所以今天她一接到哥哥的电话,就向单位请了假,带上孩子火速乘火车赶回去。

母亲深度昏迷着,躺在县医院危重病人急救室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吊瓶里的液体药剂,疾速一滴滴沿输液管往她乌青的血管里流着。疾病已折磨得这个原本身强力壮的老人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胳膊腿细如麻秆。

阎小霞一见到她,就非常吃惊地在心里悄声伤感地说:这哪里是自己母亲呀?自己的母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精力充沛,生龙活虎,担上挑子走起路来脚下轻快如风,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再说,母亲今年才六十出头,这个年纪在当今这个老人普遍高寿的年代,是不算大的。可母亲却突然间像一堵被雨水淋得朽烂不堪的土墙,说倒下就倒下了。

阎小霞既不敢相信,又感到伤心。

没过一会儿光景,出去分别办完事的哥哥和嫂子、侄子从门外进来。他们一见到阎小霞,都心情沉重,面色悲戚。

阎小霞从他们神情中,似乎看出了母亲病情的严重性。

“哥、嫂,妈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阎小霞离开母亲病床,快步迎上去,轻声问哥嫂。

“肝……癌……”哥将嘴凑到她耳朵跟前,语气低沉地小声对她说。

阎小霞顿时如晴天听到霹雳,眼里倏地流出两行明晃晃的泪水……

为了让母亲在这个世上多活些日子,她日夜守护在母亲病床前,一步也没离开病房,精心配合着大夫为母亲治病。

经过医院整整一个星期全力抢救,母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住了,并从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

老人一看见自己日思夜念的女儿,就两眼湿润,老泪纵横……

“妈,你没什么,你很快就会好的。”阎小霞脸上勉强做出几丝微笑,安慰着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母亲。

母亲用一双干枯无力的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非常吃力地连连说:

“霞霞,霞霞,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哪里?妈,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阎小霞忍痛为母亲擦着眼泪。

“你和刚刚近来都还好吧?”娘关心地问她。

“很好,娘,你就不要为我们操心了。”阎小霞说罢就把站在一边的儿子刚刚拉过来,站在母亲病床边,让母亲看。

母亲用昏弱无力的目光看了看外孙,脸上露出开心满足的神情。

等母亲一脱离危险,阎小霞就带着孩子风尘仆仆乘火车赶回家里。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她就拖着连日来照顾母亲没休息好的极为疲惫的身体,上了考场。

结果,她因这些天照顾母亲耽搁了时间,没复习好,考试成绩很不理想,总分排在本部门十一个人中的第七名,被局人事部一纸调令调离办税大厅,分配到位于本市绵羊路的印务公司。

印务公司主要对外承揽社会上的一些印刷业务,如印制各种书本、信封、稿纸、票据、台历等。

这几年由于市场竞争异常激烈,业务量严重不足,经常停工停产,所以整个厂区和车间一派凋蔽,散发着一股浓浓油墨味。

阎小霞来到印务公司,站在大院里看着那满目颓败的景象,心潮起伏,思绪翩然。

与她一块被分流过来的小张,也两眼茫然地望着阎小霞,情绪十分低落地说:

“小霞姐,在这样的破地方工作,每月能领到工资吗?咱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阎小霞面色沉重,久久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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