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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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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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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颜

我让小意在鸾凤街等我,可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却不在那里,我立即给她打电话,问小意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好咱俩在鸾凤街见面吗?可你怎么不在那。

小意说很抱歉,她有急事,临时离开了那,改天我们再见面。

我的心里当下就好像被人冷不丁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神情不快地望着大街。

此时正是中午十二点多下班高峰,一群群人,潮水一样涌过大街。有骑摩托车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步行的、打的的……街面上十分繁忙热闹。几个身穿浅色短袖警服的交警,站在十字路口,不时挥臂伸手,指挥和疏导着车流人流。我站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下,一边吃着一块冰糕,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被太阳照晒得似乎飘着火的大街,冰糕冰凉的味儿,刺激得我牙根疼。

小意是我女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却才第一次真正见面。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她就叫我扑了空,我心里很不高兴。

说起我与小意相识、相爱的经历,你们也许有些不相信。我们是通过互联网认识并相爱的。

两年以前一个夏天,我在家上网,无意间看到一个叫“汉水丽人”的网民,从名字上我一下就猜出,这个名叫汉水丽人的人,肯定是一位本城靓女。出于好奇,我就以“汉水俊男”的名字给她回了个贴子:“嘿!汉水丽人,你好,我是汉水俊男,咱们认识一下好吗?”汉水丽人很快回话:“yes”。

从此以后,我们就很频繁地在网上聊起来。由于我们聊得很投机、也很开心,彼此的感情不断升温,大有相见恨晚之憾,到了今年六月份,就都上了视频,在电脑上相互见了个面,但那样的见面,只能看见彼此大概的影像,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都不知道,于是我们就约定今天在鸾凤街见面,可是她却在我还没赶到那的时候就离开了那里。

我无精打采地在街边人行道上行走着,梧桐树枝叶间筛落下来的花花斑斑光影,恍得我眼睛有些发花,大街上一阵阵热浪迎面扑来,我感到浑身发热,脸上流下一滴滴汗水。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一接听,知道是刘总在找我。

喂,刘总吗?找我有啥事?我问刘总。

你快到公司来一下。刘总催促着我。

有很急的事吗?我再次问刘总。

是有一点很急的事,你快过来。刘总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打的很快来到公司。

一见到刘总,我就知道出什么事了。只见刘总脸上有几道血赤赤的红色伤痕,那分明是谁用手抓的。他的眼睛也受了伤,眉骨乌青肿胀,为了遮丑,他戴了一副镜框和镜片很大的墨镜。我估计他又跟老婆打架了。因为刘总近来跟公司女秘书冯媛关系越来越好,已发展到同居的地步。他要和老婆郭云离婚,可郭云无论如何不同意,为此两人经常动不动就打架。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公司的一切事情暂都由你管着,有什么重要事情咱们随时电话联系。刘总神情很不快地对我说。

你要上哪儿去,刘总?我看了看他已经收拾好的装在一个大大的旅行包里的行李,问道。

北京。刘总说过用手摸了摸脸上伤痕,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去多少天?我又问。

不知道。刘总摇了摇头。

刘总乘坐下午两点多的火车去了北京。和他同去的当然还有她的相好冯媛。

刘总一走,公司里平日在他面前乖得猫一样的一个个员工,都议论起他来。有的说他忘恩负义,当年初出道的时候,要不是郭云当时担任市委秘书长的父亲凭借手上掌握的行政权力,狠狠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轻松掘得第一桶金,他哪会有今天;有的说他鬼迷心窍,放着个又漂亮又有气质的老婆不爱,却痴迷上个儿和长像都很一般的冯媛;有的说他是老马吃嫩草,喜新厌旧;还有的说他性欲很强,他的老婆郭云床上功夫不行,他喜欢冯媛这种躺在床上腿一岔开就让他销魂的泼辣四川女人……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我没好脸色地将手在空中一豁说,行啦行啦,刘总跟他老婆之间的事,纯粹是他们的私事,与你们没任何关系,都不要瞎叨叨啦。

大家见我生了气,就马上噤声不语,各自走开去干各人的事。可与我关系一向不错的销售部经理肖楠从另一边走过来,笑嘻嘻递给我一根烟说,龙总,抽根烟吧?

我接过这个为人向来奸猾鬼诈的家伙的烟,还没衔在嘴上,他就喷喷两声打着汽体打火机,将火伸过来,我点燃烟狠狠抽了一口,问他最近公司销售情况咋样。

他说一般。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太阳光照晒得火辣辣的大街、楼房、行人、车辆和蔫搭搭的树木,说,得想想办法,把销售量提起来,不然刘总回来见我们业绩不行,会责怪我们。

肖楠听了我的话,显得颇为为难地用手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说,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实在没招了。

在市报上做过宣传吗?我问肖楠。

做过广告。肖楠吸了一口烟,睁大两只老鼠一样的小眼睛望着我说。

做广告不行,得请一个文笔好的人写一篇大块头文章在报纸上宣传。我望着他说。

请谁写呢?请别人写,报社不一定给发表。请报社的人写,他们那些人胃口都大得不得了,要价要得贼高。肖楠低头略略沉思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着我,一脸疑虑地说。

就请报社的人写,那样好发表。价钱嘛?……可以商量。我最后果断地对肖楠说,接着我又对他说,这样吧?为了达到我们的意图,你什么时候请一位报社的记者或编辑来,我们当面和他商量商量,一是把稿件的要求给他说说,二是把写稿和发表的费用跟他谈谈。

行,我尽快去报社请一个人来。肖楠回答。

记住,要请一个文笔好,能扇情的人,不要请那种文笔干瘪不动人的人。我叮咛肖楠。

肖楠出了办公室。

我在办公桌前黑色皮椅上坐下,用遥控器将挂在墙上的空调开开,正要仰躺在椅背上伸个懒腰,放松放松这些天来忙碌得十分疲乏的筋骨,顺便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还没睡着,门口就哇啦哇啦传来一阵很响的吵闹声。我翻身站起来一看,原来是刘总的妻子郭云手牵着自己仅有五岁的儿子小虎来了。

郭云身穿淡蓝色连衣裙,个儿高挑,身材颀长,两个圆鼓鼓的乳房把连衣裙顶起老高,白白的脸面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眼睛里满是伤心绝望的神情。

她一走进公司办公楼大厅,就气冲冲往刘总办公室大步走来,边走边指指戳戳说,姓刘的你出来,姓刘的你出来,你躲到哪去了?你给我出来。

看来郭云已被刘总气得失去理智,我急忙迎上去,连连好言好语对她说,嫂子息怒,嫂子请息怒,并给听见吵闹声围上来的两个女职员中的一个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给郭云倒杯水。

谁知郭云并不理我的茬,而是用手把我往一边推着,脖子挺得硬硬的说,姓刘的跑哪去了?把他办公室门开开,他是不是藏在办公室里?

我说没有,他有事出去了。

他去了哪儿?是不是跟她那个野女人一块出去了?你把他办公室门开开,我看看。她问过我,就用手指着刘总办公室门,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我叫收发员小李拿来钥匙,开了刘总办公室门。

郭云见办公室的确没有刘总,就气不过地把儿子小虎丢在门口,三两步冲进办公室,先哗啦一下把刘总办公桌推倒,接着拿起电话就摔。正当她要摔电脑的时候,我和保安把她拉住,并强行把她从办公室拉出来,让她坐我办公室沙发上消消气。

姓刘的如今混好了,混大了,嫌弃我们孤儿寡母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这个白眼狼,也不想想他如今是咋混好的,想把我甩了,蹬了,没那么容易。郭云情绪十分激动地大声说。

嫂子请喝点水。刚才我给使眼色的那个女职员,把一杯水递到汗水淋淋的郭云手上说。

郭云把那个女职员的手一豁,说,我不喝。眼睛恶狠狠紧盯着我问,姓刘的跑哪去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只听他说他要出去一段时间,但出去多长时间,他没告诉我。

好,看他跑哪去,他总有回来的一天,等他回来再说。郭云撂下这句话就拉着儿子小虎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小意给我发来贴子,说她妈病了,已住进医院,她要去医院陪护一段时间。我问她病得厉害吗,她说还不清楚,要等医院检查完后才知道。

我说那你去了医院咱们就联系不成了。她说网上联系不成了咱就用手机联系。我说这样咱们到底哪一天才能见面呀?她说等她妈出院后咱们再见面。我说不行了我就去医院找你。她说千万别这样,咱们的事她还没给她妈说过,她妈一点都不知道,如果我去了医院她妈知道了不好。

小意三年前从西安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回到本市后,被招聘到市磨具厂工作,当了一名厂医。她的母亲高素华是本市一所重点中学数学老师。她的父亲是本市水利局一名技术人员。两口子一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宠爱有加。

小意大学毕业时,同她一个班的一个苦苦追求了她整整四年的南方小伙说,跟我去南方吧?我给我爸妈看过你的照片,他们都很喜欢你,我爸是我们市医院院长,我妈是我们市财政局局长,只要你跟我去了那边,他们保证给你安排一个又清闲拿钱又多的工作。小意想,那样不是等于自己承认是他的女朋友了吗?但是她至今还没看上这个个儿矮小、面皮黝黑、鼻子上架着一副深度金边近视眼镜的小伙子。小意没跟他去。那个南方同学呜呜当着她面哭了一阵后,就伤心地乘上火车回了南方老家。

回到南方老家后,那个同学还不死心,经常打电话给小意,问她找到工作没有,身体好不好。想以关心牵挂的方式来打动小意,小意起初还礼节性地跟他说说话,到后来就觉得这人有点烦,不再理他,任他怎样打电话也不接。这下那个南方同学才渐渐死了纠缠她的那份心。

我也是三年前从西安一所大学毕业,回到这个依山傍水的陕南城市的。回到这儿以后,我先参加了几次公务员考试,每次考试成绩都不错,可到面试的时候,就因评委们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出局。而那些无论从哪方面讲条件都不如我的人倒顺利录用。为此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很纳闷。因为论成绩,我排在那些录用了的人的前面,论长相,我五官端正,英俊潇洒,论个头,我一米八一,高大健壮,论口才,我得过西安市高校大学生辩论比赛第一名,而论人品,我连续四年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后来经一个谙熟公务员考试内幕的人提醒我才知道,原来我没被录取的原因是,我没私下里给那些掌握录取大权的关键人物送钱。

说实在的,我出身在一个很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在劳动强度很大的翻砂车间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身亡,母亲是本市油脂加工厂一名下岗女工。自父亲去世后,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的母亲,因悲伤过度,一直病怏怏的,面色蜡黄,身体消瘦,三天一小病,四天一大病,看病吃药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哪有一分钱去给谁送礼。一气之下,我就来到一个农业科技推广应用公司。这是一家私人公司,五十多岁的老板一看我重点工科院校的文凭,又见我高大英俊,气质不凡,十分喜欢,把我安排在公司最重要的部门工作,为了报答老板的知遇之恩,我加班加点、不分白天黑夜埋头工作,甚至连好多节假日也搭了进去。可到了年底,他却说公司今年没赢一分钱利不说,还欠银行几十万元债务,我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耍花招,不想给我们发奖金,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就转身走人。

这个黑心的老板知道我一走公司科技力量就大受损失,马上脸一翻给我赔着笑脸说,哎,哎,哎,兄弟,你别走,你别走,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我阴沉着脸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是一个只想让我们像驴一样给你拉车,不想给我们草吃的黑心老板,所以有啥好说的,爷爷我不想在这干了。

过了两天,经好友马斌介绍,我来到刘总这家公司。

刘总比我大十岁,虽然没上过大学,文化水平比较低,但他运气好,在一家破破烂烂的机械厂当车工时,找了一个在市委当秘书长的好岳父。通过他岳父的权力,再加上他的勤奋努力,多年打拼,把一个当初只有几十万元资产的小公司,办成现在具有几千万元资产的大公司。我也由一个普通员工很快成为一名副总。

刘总这人其他毛病倒没有,就是好色。听说公司里好多女员工都受过他性骚扰,而跟他搞得最欢的是公司女秘书冯媛。她一心想取代刘总结发妻郭云的位置,成为这个阔老板名正言顺的妻子,两人偷偷同居多次后,刘总就闹着要和妻子郭云离婚。

今天是星期天,我正在家里电脑上上网,随便浏览一些明星绯闻、某某地失地农民围攻政府、某某制药厂生产的假药致患者非命、美国大兵又在伊拉克受到人肉炸弹袭击死伤多少人等信息,马斌来到我家。

马斌是我中学同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社会上混,先开过皮鞋店,皮鞋店没开三天两早晨就倒闭了,紧接着开服装店,服装店也没经营几个月就关了门,后来又开过洗脚城,结果因洗脚城姑娘给客人提供色情服务,被公安局查封了。开皮鞋店、服装店、洗脚城花了好大一笔,这些钱有借朋友的,有找人担保从银行贷的,总共有一百多万元,都打了水漂,朋友和担保人经常跑上门逼着他还钱,急得马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跳楼。后来为了躲避债主和担保人的追剿,他干脆离开家,也关了手机,到处跑着隐姓埋名给人打零工挣钱,日子过得凄惨而艰难。大三那年国庆节我从西安回来度假,见到了他。当时只见他满头脏兮兮乱糟糟的长发,脸糊得乌黑,胡子老长,全身衣裤污垢斑斑,俨然一个乞丐。我心里十分震惊,也很难受,没想到这个好朋友混成这个样子,当下就掏了钱请他进馆子狠狠吃了一顿,临分手时又给了他一百多块钱。他感激得热泪横流,连说谢谢,谢谢,并发誓一定要翻过来,今生今世若不发财他就不姓马。我奉劝他好好去找一份收入相对稳定的工作干着,先把欠朋友和银行的债给人家还清,免得被人追逼着日子过得做贼一样难受。

他擦了擦眼泪理直气壮地说,不,我不再给人打工,给人打工挣的钱少不说,还得时时刻刻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

那你想干什么?我惊诧地望着这个落魄到这个地步还雄心壮志不死的人问。

我还要做生意,当老板。马斌目光坚定口气坚决地望着餐馆外大街上一家家繁华的店铺说。

我们分手后,听人说他果然又做起生意。不过因本钱小,先开始只是做点低价买了这个菜市场上的菜到那个菜市场高价卖的小生意。这期间为了不被债主和担保人发现,他还去整了容。这样过去一年半载,他手上就赚了点钱,有了这点钱,他就不满足于再做这种小生意,而是去和一些专做大宗生意的人合作,去山里收购杜仲、天麻等名贵中药材往西安、武汉、广东等地卖。这样他就渐渐摆脱困境,发了起来。

发了财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还朋友的债和银行贷款。因为只有还清了朋友的债和银行贷款,他才能心无挂碍,真正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再后来,他就不固定专做哪一项生意,而是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把头削得尖尖的,跟一些长年在生意场上混的三朋四友加强联系,捕捉一切信息,把握一切机会,打一枪换个地方,什么赚钱就去做什么生意,捞一把就收手,这样不但没失过手,还赚了个盆满钵盈。

他一进门就笑呵呵说,嗨呀!老弟,你在家呀!我给你打了半天电话咋打不通?

我立即拿起放在我床头边的手机,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开机。

走,走,老朋友,喝酒去,今天我请客。他走到我跟前,二话没说就拉起我的手,急不可耐地往门外走着说。

有啥事吗?我问他。

没啥事就不能喝酒吗?他反问我说。

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就不去。我把手从他手里挣脱,面色略略变得有几分严肃地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兄弟我最近又发了点小财。他高兴地用右手指在空中很响地打了一个梆子说。

发什么小财啦?我惊奇地问。

我去乡下从一个农民那贱价收购了一个清代的宝贝,卖给一个南方文物贩子,一下就赚了这么多。他左右看了看,见没其他人,悄声对我说,并举起四个手指头。

一下就赚了四千?我问他。

错。他回答。

那就是四万?我说。

他没正面回答我,只是显得很激动很兴奋地用手拍着我脊背说,走,走,走,快走,喝酒去。

出门时,母亲拎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回来了,她一见马斌就招呼他说,小马,进屋里坐坐吧?

不啦,不啦,我们要出去一下。马斌回答母亲。

我给母亲打了个招呼,并说中午不在家吃饭,就跟马斌来到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

酒店里人很多,一楼大厅和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各包厢里,都坐满了人。人们的说话声,吵闹声,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穿着统一蓝底碎白花丝绸旗袍的服务员小姐们,在楼道里急匆匆穿梭来往。

我和马斌来到三楼一个环境十分幽雅的包厢。

马斌出手很大方,叫来满满一桌菜,要来两瓶八十年窖藏的茅台酒。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放在我面前,说,咱兄弟俩今天一个不给一个倒酒,自己喝自己的,对着瓶子吹喇叭,喝完不够再拿。

我被马斌这暴发户的作派吓了一跳。

说实在的,在刘总公司干工作这么多年,迎来送往的宴会我也参加了不老少,各种名酒也喝了不计其数,但从来没喝过茅台酒,且还是八十年窖藏的陈年老酒。

酒喝到半酣处,我问马斌找对象了没有?

马斌脸色鲜红、醉眼迷离,手在空中使劲一挥说,找什么对象?跟我的女人有无数个,我想跟谁玩就跟谁玩。

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正正经经谈一个结婚成家才对。我劝说他道。

兄弟,你没觉着咱中国人性压抑得太久了吗?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把自己放松一点,不要管得太严,痛快一天是一天。马斌阵阵有辞地对我说。

你不怕传染上淋病吗?我问他。

怕什么?我才不怕呢?马斌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又一扬头嘴对着酒瓶喝了一口酒。

我真为这个心地善良,为人慷慨大方,但个人私生活却一团糟的朋友担心。

喝完酒下楼时,我们都已头晕目眩,脚步不稳。在酒店两个身穿制服、身材笔挺的保安搀扶下,我们才来到大街边。

一阵风吹来,马斌伸长脖子哦哦连打了几个嗝,就一头栽到一排绿篱里,被两个保安拉起来时,已满脸划痕,划痕上还渗出一粒粒碎小的血珠。

我赶紧伸手拦了一辆出祖车,先让醉得软绵绵的马斌坐进去,然后自己也坐进去,把他护送回家后,才回到家里。

肖楠请来了市报一位编辑,这人人高马大,面如重枣,满脸胡茬,双眉浓黑,双目如矩,看上去酷像《三国演义》里粗犷勇猛的关公关云长,给人的印象是,他使刀弄棍还可以,而要把他和玩笔杆子的文人联系在一起,实在太勉强。

一见面,这位编辑就友好地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肖楠马上指着我对他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龙总。接着又指着他对我介绍说,这是市报社会新闻版资深编辑黄烨先生。

黄烨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简单看了看他的名片,只见上面写着:黄烨,市报社社会新闻版资深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市作协副主席,省写作协会理事。出版文学作品八部,尤擅长报告文学写作,多部作品曾在某国家级文学杂志上发表并引起反响,现为某国家级文学杂志签约作家。

看了这一番介绍,我当然不能怀疑他的写作水平和文笔。于是就请他在沙发上坐下,给他谈了我们想在市报上刊登一篇宣传介绍我们公司的大部头文章的想法。

黄烨听后说行呀,只要你们肯出钱,这完全没问题。

接下来我又说,我们公司写作人才太少,还想请你写这篇文章。

黄烨说,请我写这篇文章没问题,只是写文章和发表文章一样要付钱。

我问写文章得多少钱,发表文章得多少钱。

黄烨深深抽了一口烟,一边吐着烟气一边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说,这要看文章长短而论。

我说你具体说说。

他说,写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得两千元,发表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得五六千元。

我吃了一惊,说这么贵。

黄烨说,贵啥?我们这地方是穷地方,按这个标准收钱还算是少的。这要放在南方经济发达的城市,写一篇千把字的文章没四五千元下不了台,发表一篇千把字的带有广告性质的宣传文章没一两万元根本不行。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低头沉吟着说,这么说写一篇上万字的文章得两万多块钱,发表一篇上万字的文章得五六万块钱。

是这样的。黄烨回答。

要价太高,我作不了主,得跟刘总商量一下才能定。

于是我就对黄烨说,这样吧,黄先生,我们老板最近不在家,我打电话跟他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行不行?

黄烨看来对这桩挣钱的机会很感兴趣,也不愿意放过,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站起来说,行,那你们就商量吧!我等着你们回话。

黄烨走后,我对肖楠说,他要价太高,你再跟他好好讲讲,写文章和发表文章的价钱能砍到他说的那个价钱的一半还可以。

肖楠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怕够呛,报社这种文化单位穷得叮铛响,他们巴不得抓住这种机会挣点钱呢。

我陷入了两难境地,不搞这种宣传吧?公司销售业绩上不去,宣传吧?花钱太多公司又受不了。

我打通了刘总的电话。把这件事简要给他汇报了一下,刘总很开通地说,就按你的想法办,尽量为公司节约资金,万一价钱压不下来就算了,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要从公司长远发展着想。

听刘总这么一说,更坚定了我要宣传公司信心。

我让肖楠尽快去跟黄烨谈谈,看还能不能压压价,肖楠去跟黄烨谈了,黄烨一口咬定说就要他给我们开的那价钱,如果我们同意,他就来公司全面了解一下情况写文章,不同意就拉倒。

我顿时觉得当面被人讹诈了那般,好一会儿心情不好……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后抬起头对肖楠说,你打个电话叫黄烨来,说我们同意他开的那写文章和发表文章的价码。

黄烨很快来到公司。

他今天穿了一件带暗格的白底悌恤衫,梳了个大背头,戴一副宽边墨镜,手提黑色小皮包,仿佛一个黑社会杀手。

他一进我办公室就好像很春风得意地侃侃而谈,你们这样做是很对的,现在社会,是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一个企业要想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要抓住一切机会,不断宣传推介自己,不然就有可能被对手打败。

我对他说的那一套不感兴趣,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坐下。

我把公司各方面情况详细给他介绍了一下,他沙沙沙沙挥笔在本子上记录着。

两天后,他把文章写好了,拿来让我审阅。

文章总共约有一万七八千字。我大概阅读了一下,不但觉得他的文章写得很一般,而且错字满篇。

我不好当着他面说他文章写得这不好那不好,也不好说这个字错了那个字错了。而是说,黄先生,文章先放我这,我好好看看,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在上面改改,你明天上午来拿稿子行吗?

黄烨说行呀,接着又催促说,那就请你们赶紧修改,今天是星期三,咱们争取让文章星期五见报。

黄烨走后,肖楠见我满脸不快,就试探着问,龙总,黄作家的文章写得咋样?

我说狗屁作家,文章很一般不说,还尽是错别字。

他摇了摇头说,唉……现在怎么哪都是假货,莫非他那中国作协会员名称是假的?

我说难说,我们又没法去验证他那会员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我一个晚上绞尽脑汁的修改下,文章才基本上像个样子。

第二天上午,黄烨来把我修改过的文章看了,恭维着我说,龙总真是年轻有为,不但经营上有一套,写文章也是行家里手。

星期五,市报三版整整一个版面都登载着宣传我们公司的这篇文章。

黄烨天黑时给我打来电话说,龙总,文章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很多人都很想买贵公司产品,祝贺你们!

小意的母亲出了院,小意打电话来,约我今天下午五点半在汉江边望江楼下跟她见面。

终于能和我心爱的姑娘见面了,我整整一个上午都激动难抑。嘴上不时哼哼着周杰伦一首曲调轻松明快的流行歌子。

肖楠看出我心情很好,打趣说,龙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怕要走桃花运了吧?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在电脑键盘上敲字。

望江楼是汉江一处有名的景观。其座落在汉江北岸一个孤零零凸起的山冈上,是一座六角形塔楼,共十三层,高约四五十米,檐牙高挑,雕梁画栋,背靠青山,下临江水,有凌空欲飞之势。它的四周,长满各种花草树木,一年四季绿荫冉冉,花香扑鼻。一条约一米多宽的阶梯式小道,从山脚下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冈顶望江楼下,从早到晚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人往来于小道上,徜徉在楼廊间,有的就干脆登上楼顶,看山、看水、看本市纵横的街衢和高低的楼舍,那份舒心惬意,常常让人流连忘返。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是五点十分,离五点半还有整整二十分钟,小意当然还没有来。趁着这二十分钟的闲暇时间,我悠然漫步在楼下的花草树荫间。

西斜的夕阳,把它那斜斜的古铜色光辉,从西边渐灰渐暗的云缝里射过来,透过松树、杉树、柳树、银杏树枝叶,落在地面花间草丛里,给花草涂上一层朦胧的色彩,而落在望江楼红色圆柱和琉璃瓦上,则给整个楼体形成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楼下从西向东悠然流过的汉江上,连接南北的那座气势如虹的大桥,车流往来,人群熙攘。江面上一艘艘木船和机动船,穿梭来往,把寂静的江面吵闹得不得安宁。

离五点半还差两三分钟的时候,小意来了。

她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翠绿色丝绸连衣裙,肩挎一个黑色小坤包,迈着轻快优雅的步伐,从绿树掩映的林荫小道上向我走来。

她高高的个儿,粉嫩白皙的皮肤,双目清澈似水,长发披散如瀑。我只瞄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也只看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我顿时心跳加快,情绪激动,快步向她走去。她也快步向我走来。我们四目相对,有好一会儿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过了大约两三分钟,江面上一艘货船沉闷的鸣笛声把我惊醒,我才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小意你真好!小意只羞涩地对我笑了一下。

说实在的,现实中的小意比电脑视频上的小意漂亮得多,也有气质得多。我为自己能交上这么一个女友高兴得不得了。她看来对我也很满意。因此没要多一会儿时间,我们就消除了初次见面的拘谨和羞涩,像在电脑上聊天一样,随便天南地北无拘无束聊了起来。

一个多月后,我们的关系就如胶似漆,再也一个离不开一个,并在我的房间里偷吃了禁果。

刘总从北京回来了。一回来我就给他汇报了他离开公司这段时间来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刘总对我的业绩很满意。

一个多月的北京之行,刘总黑了瘦了,冯媛却白了胖了。

当我把那天他刚离开公司后,他妻子郭云来公司大闹了一通的事告诉他时,他久久低头不语。

当天夜里,刘总回了趟家,把他从北京给妻子和儿子买回来的几样礼物给他们娘儿俩拿回去。

郭云一见到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阴沉着脸对他说,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你有个女人和儿子?

刘总听着她那刀子一样硬的话,愣怔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晚上,他跟妻子躺在一张床上,妻子却背对着他。也许是他想缓和一下自己和妻子之间的敌对关系,手伸过去摸她,没想到他的手一碰到郭云,郭云身体就像猛地触了电那般,使劲一搡,把他手甩开,并恶狠狠地说,你别动我,我嫌你脏。

刘总骤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软瘫在床上,十分没趣地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

唉,咱们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刘总显得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郭云说。

这局面是谁造成的?还不都是你造成的。郭云指责着他说。

我还是请你好好考虑考虑,咱们离婚吧?刘总以哀求的口气对郭云说。

告诉你,姓刘的,我绝不跟你离婚,当初你是一个每月只挣几百块钱的穷车工的时候,为啥不跟我离婚,现在你发达了,有几个臭钱了,倒嫌弃起我来,你把我当成了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吗?你的算盘打错了。郭云忽地转过身,指着刘总说。

离婚跟穷不穷、发达不发达没关系。刘总给郭云解释。

咋没关系?你要是一分钱没有,看哪个骚女人能看上你?你现在有钱了,在外又有名气又风光,有多少女人在盯着你,想嫁给你。郭云转过身,在黑暗中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刘总说。

没哪个女人盯着我,也没哪个女人想嫁给我。刘总哄骗着郭云。

你姓刘的敢对天赌咒发誓吗?你跟你那个姓冯的女秘书是什么关系?你们早勾搭在一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了多少回床了,你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把我甩掉跟她结婚,对不对?郭云翻身从床上下来,叮叮咚咚迈着大步,围着床绕了一个圈儿跑到刘总跟前来,站在床边指着刘总说。

我跟她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既没勾搭在一起,也没上过床。刘总还在为自己辩解。

呸,姓刘的你不要脸,一个七尺高的男人,连自己做的这点肮脏事都不敢承认,你还算个男人吗?郭云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刘总道。

刘总只好一句话不再说,十分苦恼地一根接一根抽烟,大睁着两眼等天亮。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刘总就起来离家去了公司。郭云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知道此时才六点钟,也急忙起来。

她洗了把脸,连头都没梳,就将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儿子小虎叫醒,给他穿好衣裤,骑着电动摩托把他送到娘家,对母亲说她有点急事要去办一下,就又骑着电动摩托,向公司为几十个女员工统一租赁的住地走去。

她知道此时尚没到上班时间,冯媛还没去公司,她要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骚狐狸,把她名声搞臭,并把她撵走。

初秋时节的早晨,天还有几分热,早起晨练的人们,有的在街边树荫下舞剑,有的在大街上跑步。街头卖羊肉泡馍和烧饼、豆浆、油条、油饼等小吃的摊点前,聚集着一些人。摊主们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应付着这些早起的客人。一缕缕夹带着几许汉江湿凉气息的晨风迎面吹来,撩起郭云额前和脖子上头发,郭云此时有一种慷慨悲壮的感觉。

到得公司女员工住地,郭云就跳下车,来到位于三楼中间位置的冯媛房间前。她轻轻敲了敲门,刚刚起了床的冯媛就来把门打开。当她一看见来人是刘总的妻子郭云,心里就蓦地抽缩了一下,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有几分倦意的脸上,现出极为尴尬的神情。

还没等冯媛招呼郭云进屋,郭云就急不可待地一侧身从门缝挤进去,用阴冷仇恨的目光紧盯着浑身不自在的冯媛说,姓冯的,你这个臭婊子,骚货,既然你不要脸,我今天就撕了你这张脸,看你以后还卖不卖骚。

冯媛尚没反应过来,郭云两只指甲好久都没剪过的手猛地伸上去,分别在个儿矮小的冯媛两个脸蛋上抓起来,冯媛两个白净粉嫩的脸蛋上,立即出现七八道长长的抓痕,蚯蚓一样不停往下流着乌红的鲜血。

冯媛受了伤害,也气不过地反抗起来,伸手用劲抓挖郭云的脸,可由于她个儿比郭云小,力气也没郭云大,哪是郭云的对手。只三两下,她就被郭云推倒按在床上。郭云又揪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衣服,冯媛的头发被郭云揪掉了好几把,两个饱满鼓胀的乳房也被郭云抓出一道道伤痕。

冯媛躺在床上痛苦地甩手蹬脚,大喊大叫。

等其他女员工们听见她的喊叫声纷纷赶来时,郭云已把冯媛教训完毕,扔下仰躺在床上的冯媛,关了门来到走廊上,一边用手理着被冯媛抓乱的衣服和头发,一边匆匆往楼下走去。

冯媛在房子里伤心地呜呜大哭。

八点钟,我刚到公司一上班,就听见公司男女员工们激烈地议论着刘总妻子郭云打了冯媛的事。

其中几个平日与冯媛争风吃醋,互有嫌隙的女员工,还暗暗为此高兴。

刘总得知妻子打了冯媛的消息后,先是非常吃惊,紧接着就非常心痛,并立即走出办公室,大步流星往冯媛住处走去。

可还没等他走出公司办公楼一楼大厅,冯媛就提着一个旅行包,眼泪汪汪向他走来。

刘总急忙上下匆匆打量了打量冯媛。只见冯媛脸上尽是一道道血赤赤的伤痕,脖子上还有一道道隐隐的血迹,头上乱糟糟的头发间,几处被揪掉了头发的地方,露出血红的皮肉。

刘总上前把神情痛苦的冯媛搂在怀里。冯媛又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约一个多钟头后,冯媛就带着满脸满胸伤痕离开公司,去火车站搭乘开往南方的列车去了南方,永远离开这个留下了她爱和伤痛的城市。

也就是从这天起,刘总开始跟妻子郭云进行冷战,他干脆赌气天天吃住在公司里,不再回家。

小意来到公司找我,说她母亲又犯病了,她父亲最近去广州出差去了,不在家,二十几天后才回得来,叫我去她家和她一块把她母亲送医院去看病。

我向刘总请了两天假,就和她出了公司大门,急急忙忙在街边挡了一辆出租车,和她坐上来到她家。

小意的母亲高素华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面色焦黄,两只眼睛里放射着空洞无神的光,苍黄的秋阳从窗玻璃上照进来落在她脸上,使她看起来酷似一片深秋枯黄的落叶,轻飘而虚弱。

直觉告诉我,小意的母亲病得很重。

小意的母亲一直患有肝病,上次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勉强控制住病情就回到家里,一直按医生叮嘱在吃药,且这种药价钱很贵,据说是从德国进口的,一个疗程就要花十五万元。她已吃了两个疗程,花去家里三十万元。

我和小意把她送到市中心医院一检查,大夫就语气低沉地对我们说,不行了,肝癌,已到晚期,顶多还能活十几天,回去给她准备后事吧?

小意当下就吓得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两腿一软闭上眼睛往地上倒去,我赶紧用双手把她抱住。

小意一醒过来,就扑到我肩上呜呜哭泣。我不停劝说和安慰她,叫她坚强些。可无论怎样劝说和安慰,她都止不住泉水般涌动的泪水。

我知道,小意和她母亲的感情很深。

小意十八岁上大学以前,他的父亲一直在宁夏西海固地区一个非常贫困的县工作,由于距离遥远,父亲一年回不来一两次。因此,在小意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里,这个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撑持着,父亲一直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影子。

母亲自一生下她,就辛辛苦苦一个人拉扯她。白天上课没人带她,她就把小意放在母亲家,让因没有工作在家当家庭妇女的母亲帮照看着,一直到晚上批改完作业、备完课,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把她接回家。小意三岁能上幼儿园的时候,为了给体弱多病的母亲减轻点负担,她就把她送到幼儿园去。这样她就得天天早早起来给她穿戴,然后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往离家有十几里地的幼儿园赶。小意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有年冬天刮着大风下着大雪,早晨起来母亲把她往幼儿园送时,在汉江边一条斜斜儿向下的街道转弯的地方,一股冷不丁从江面上呼啸而来的大风刮来,母亲没把自行车掌握稳,自行车前轮一滑,连人带车往一条很深的臭水沟滚去,为了不让小意掉进又冷又臭的水里,母亲不顾一切扑过去,把小意紧紧抓住往上托起,结果自己却掉进水里,全身湿透。

那天回到家里,小意什么事也没有,母亲却患了重感冒,全身发烧,咳嗽不止,整整三天躺在床上挂吊瓶,茶不思,饭不想。学校老师和学生们闻讯前来看她,都伤心地流下眼泪。

小意上高中那三年,母亲更是辛苦。白天她在学校讲台上站着给学生上一天课,累得腰酸腿疼,晚上回到家里还要辅导小意学习,陪她做作业和复习各门功课。每天晚上都要忙乎到深夜一两点钟。有时,母亲实在疲乏得不行了,就爬在一边桌子上打个盹,然后去卫生间用冰凉的湿毛巾擦把脸,提提神,继续陪着小意。三年后,小意终于顺利考上西安一所医科大学。当小意拿到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母亲高兴得眉飞色舞,小意却热泪盈眶。因为小意知道,自己这热泪中,有高兴,也有歉疚。因为为了这一刻,母亲三年来为自己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小意上大一的时候,父亲经过多年努力,才终于从宁夏调回陕南汉江边这个城市,一家人总算团聚在一起。这时,母亲已人到中年,眼角上出现了鱼尾纹,额头上出现了一道道沟回,头发里也出现一根根银丝,身体忽然也一下大不如前,动不动就这疼那疼、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小意清楚地明白,这是母亲多年来教学和生活积劳成疾造成的。

知道母亲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小意就立即给出差在外的父亲打电话,催他赶快回来。

第三天下午,父亲就风尘仆仆从广州赶回来。一下火车,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搭乘出租车来到医院。

一看见病床上面色焦黄、气息微弱的妻子,这个年过五旬、高大威猛的汉子就眼睛湿润,几乎流下眼泪。但他强行忍住了,没让泪水流出来。

到了第十天,小意的母亲肝部就疼得很厉害了,全身不停出虚汗,一滴水喝不进,一口饭吃不下,并用手紧紧抓住小意和丈夫的手,说自己真不想死,真不想死,自己还没有参加女儿的婚礼,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和小意、小意的父亲,以及前来看望她的学校领导、老师、学生,一次次不停地流下眼泪。

又过了四天,一个天阴地暗、秋雨淅沥的日子,小意的母亲终于去了。

安葬完小意母亲,小意和她父亲好多日子都悲痛难抑。为安慰和陪陪他们,我每天一下班就来到她家,给他们父女做做伴,跟他们说说话,天一黑就回到自己家里。

真是祸不单行,刚办完小意母亲丧事,又传来刘总妻子自杀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惊。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急忙撂下手头上一切工作,来到市中心医院。

郭云的老父老母,歪坐在医院急救室外走廊边椅子上,互相拥扶着,痛苦无助地呜呜哭泣,长满老年斑的脸上,满是伤心绝望的神情。

刘总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抽着烟在楼道里心急如焚地来回走来走去,面色凝重,表情茫然。那从他口中吐出的大股大股浓浓的烟气,酷似他此时此刻焦急无奈的心情。

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表情严肃地匆忙出没于急救室。刘总不停撵过去问他们郭云情况怎么样,医生护士们似乎根本没时间对他说一句话,只是放快步子急急走自己的路。刘总只好无趣地退到一边。

突然,气得没办法的郭云的母亲,从老头怀里挣出来,站起颤颤巍巍佝偻的腰身,眼泪汪汪指着刘总,声音嘶哑地大声骂着他说,姓刘的,你这个畜牲,不要脸的狗东西,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女儿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刘总任她怎么骂也不吱声。

我看老人因气愤过度站立不稳,几乎就要倒下去,赶紧过去扶着她,让她坐回原来座位上,并好言好语劝她消消气,保重自己身体。

郭云的父亲虽然也很伤心,眼睛里也流着泪,但他没失去理智,始终没对刘总说过一句话,只是抖索着手,用手绢替老伴擦眼泪。

刘总的妻子是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的。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自从郭云那天早晨去冯媛住处撕抓破冯媛脸面和乳房,冯媛再也没脸在公司呆下去去了南方后,郭云想,自己把那个骚女人撵走了,刘总该回心转意回家重新跟她和好了吧?但没想到刘总从此反而对她态度更加强硬冰冷,索性再也不回家,把她们母子俩扔在家里。既不问她们饥饱,也不问她们冷暖,仿佛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她们母子俩这两个他认识的人一样。

近两个月后,郭云完全绝望了。

今天早晨天一亮,郭云给孩子把衣裤穿好,匆匆忙忙把他送到父母家,连跟父母任何一句话都没说,就神情极为低落地回到家里。

她走后约二十分钟左右,拿着《汉水晨报》随便翻阅的郭云的父亲郭寿疆就颇为疑惑地问老伴,今天是星期六,云云又不上班,她为啥还把小虎送到咱们家来?

正在为老头子弄早点的老伴受到提醒,也觉得有点蹊跷,心里说,是呀,往常她偶尔把小虎送来,都是因为她要上班或幼儿园那天有事不能接收孩子,可今天她明明在家休息,还为啥把孩子送来,且送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郭寿疆不愧是在市委当了多年秘书长的老干部,阅人无数,对什么事都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一眼看出其本质,再加上他联想到女儿目前与丈夫极坏的关系,马上脸一变,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扔,对老伴说,不好,云云今天要出事。

老两口马上把小虎送到对门家,托邻居帮照看一会儿,下楼挡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就往女儿家跑来。用女儿放在他们家的一把钥匙打开门进门一看,果然见女儿郭云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地躺在卧室床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在老两口焦急地摇动呼喊女儿的时候,他们发现女儿已有些冰凉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空的装过安眠药的塑料瓶子。立即明白女儿服过大量安眠药。郭云的母亲当下就控制不住自己感情,张大嘴撕心裂肺地大声哭了起来。郭云的父亲二话没说,就把女儿背起来往屋外大街上跑,在街边挡了一辆出租车把女儿放进去,就往市中心医院奔去。

经过医院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灌肠、输液、洗胃,郭云终于从鬼门关上闯过来。

当她苏醒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郭云父母老两口激动地流出了泪水。刘总那始终凝重板滞的脸上,也露出几丝欣喜的微笑。

秋末一的天,天气非常阴晦,城市的大街小巷,从早到晚刮着阴冷潮湿的秋风。大街边一棵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黄叶飘落,枝干摇摆,不时发出一声声凄凉而又单调的声音。清洁工们穿着统一的黄色服装、戴着黄色小帽,一下下挥动着长长的扫帚,清扫着各条街道上的落叶和垃圾。出租车、面包车、公交车、摩托车、熙来攘往的人流,穿梭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各大小商场和店铺,都抓住换季的大好时机,纷纷撤下货架上的秋季服装,呼啦啦换上冬季的服装鞋袜。人们频频出入各大小商场和店铺,购买着过冬用品,所以各大小商场和店铺一天到晚人头攒动,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这天下午,我和小意在东大街东华超市买了几样结婚用品,正高高兴兴乘着电梯往楼下走,忽然碰见好多日子都没见到的好友马斌。

马斌一见我和小意这亲密的样子,就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并伸出两手抱成一拳,微笑着对我们说,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

我说快了。

说过我的心里就立即生出几分不快和悲凉。因为从马斌的神情和穿着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景况又很坏了。

我们来到超市一楼大厅一个背静的角落,坐在椅子上聊了起来。

我问他最近在干什么。

他神情凄然地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包档次很低,价钱仅值块把钱,他风光的时候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烟抽着,说,刚从看守所出来,啥也没干。

我吃了一惊,忙说你不是还在做生意吗?怎么才从看守所出来?

他说就是因为做生意才进的看守所。

原来他进看守所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今年七月下旬,他请我在市中心那家五星级酒店吃完饭后,就跟三个一向生意上很合得来的朋友去北京合伙做一笔黄金生意。为了猛赚一把,马斌把自己这些年来做生意积攒下来的一百多万元全部投进去,结果没想到策划做这笔生意的好朋友、也是这笔生意的最大股东胡伟,拿到大伙这笔总数达三百多万元的巨款,就逃之夭夭,再也找不到人。

马斌和另外两个人张俊及李明,一时急得手足无措,恨不得跳楼。

他们本想马上去公安局报案,但想到一报案抓住胡伟,胡伟就非得被判个二三十年徒刑蹲大牢不可,那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他们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们只想尽快找到他,叫他把钱还给他们,把这件事私了了算了,不想让他吃官司。

经过近两个月的四处打听寻找,他们终于在九月中旬打听到胡伟的一些蛛丝马迹,即有人说在广东深圳的罗湖一带见到过他。说他住着高级酒店,戴着墨镜,身穿高档名牌服装,开着宝马车,整天出入酒吧歌厅,身边有三四个绝色美女相陪,过着阔佬般的生活。马斌和张俊、李明三人马上乘坐火车赶到深圳罗湖,可他们把那的酒店歌厅几乎挨着找遍了,都没找到胡伟。正当他们很失望地要返家的时候,马斌一天竟在一家副食品市场无意间看见了胡伟。狡猾的胡伟老远一瞟见马斌,就急忙转身低头老鼠似的钻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逃去,结果他们三人只好失望地空手而归。

回来一个多星期后,他们又从一个去浙江温州打工回来的人那打听到胡伟在浙江温州,他们三人于是又立即乘车去了浙江温州。经过三四天昼夜不停的明查暗访,他们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一家很不起眼的旅店找到胡伟。与胡伟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个儿高挑丰满、长得的确十分漂亮,但却一身荡气的年轻女子。

他们把胡伟和那个年轻女子堵在旅店房子里,一人手持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逼着他把他们的钱还给他们,并威胁说,不然就叫他坐牢或丢命。

胡伟板着脸,耍着无赖理直气壮地说,钱我早在深圳和这里花光了,一分也没有,命倒是还有一条,要你们就拿去。

马斌和张俊、李明火冒三丈地冲上去,举起棍子就打,打得胡伟皮开肉绽,哎哟连天。也吓得那个一身荡气的女子哇哇乱叫。

正当他们泄完愤准备去公安局报案时,几个在附近巡逻的民警听见喊叫声赶到这里,把马斌、张俊、李明、胡伟及那名女子一起带走。

民警调查清楚胡伟挨打的原因后,就以胡伟犯了诈骗罪,对胡伟提起了诉讼,法院判处胡伟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马斌、张俊、李明因打伤胡伟,在看守所关押了十五天后被释放。

这么说你现在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啦?我问马斌。

是的,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还不如当初当小菜贩的时候。马斌毫不隐瞒地对我说。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马斌长长吐了一口烟气,似乎要连同把胸中积淤已久的所有郁闷也一块吐出来似的,转着头把乱纷纷的超市四处茫然地望了望,说,生意是不想做了,在那个行当里伤透心了,我想和你一样,找个正经事情老老实实干干。

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公司?我问他。

就怕刘总不要我这个浪子。马斌低头往地上弹了弹烟灰,满心忧虑地说。

不要紧,你不是跟刘总很熟吗?我给他好好说说。我给他打气说。

那就请你给他说说吧?进了公司我会好好干的。马斌向我保证说。

第二天,我给刘总说了一下马斌的情况,刘总就表示愿意让马斌来公司工作。不过,他的工作岗位在基层的车间。

过了两三天,小意她们磨具厂传出一个令全市震惊的爆炸性消息。工厂所有工人都罢工了,整个企业陷入瘫痪状态。

磨具厂是本市的一个老企业,生产出的磨具产品主要出口到南韩、日美等国家。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创办以来,一直效益不错,可近几年来,随着国际经济形势的变化,企业效益时好时坏,起伏不定,再加上市上频频更换厂领导,领导们不好好向内挖掘企业潜力,向外开拓市场,企业生产经营形势日趋严峻。既缺乏购买原材料的流动资金,也缺乏更新老旧生产设备的资金,工人们经常发不起工资不说,还严重拖欠工人的养老金、医疗保险金,致使很多职工生活陷入严重困境,有了病也看不起。在这种情况下,企业一些主要领导认为企业没救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倒闭。为了给自己狠狠捞一把,他们以各种冠冕堂皇的漂亮借口为幌子,缩减工厂生产车间,把工厂很多好好的厂房拆掉,把机器贱价卖掉,将地皮腾出来,暗箱操作,以职工谁也不知道的价格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从中牟取巨额回扣,个个捞得盆满钵盈,而很多职工却无辜下岗失业,丢掉饭碗。

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工人们就自发统一组织起来,举行了这次前所未有的大罢工。

罢工惊动了市上领导,为了缓和矛盾,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让还在岗的职工尽快上班,恢复生产,让下了岗的职工安心回家,不再闹事,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亲自来到厂里,召开职工大会,还与工人进行座谈、交流、对话,承诺将逐步解决拖欠的职工工资、养老金及医疗保险金,而已下了岗的职工,政府将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解决他们最低生活保障问题。这样,一个多星期后,尚在岗的职工才陆续上班,下了岗的职工才含泪无奈离开厂子。

小意这天从厂里回来,急急忙忙来我家找到我,一头扑到我怀里,伤心地哭着对我说,厂医务所被撤掉了,她也下岗了。

我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安慰她说,下岗了就下岗了吧?没啥大不了的。

小意泪眼闪烁地用担心的眼神望着我,声音哽咽着对我说,咱们还没结婚,我就失了业,成了你的负担,你不会抛弃我吧?

我伸出手,一边轻轻为她擦着面颊上明晃晃的泪水,一边温言软语继续安慰她说,不会的,我是那号没有责任感的人吗?即使你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乞丐,我也照样爱你、娶你。

小意神情悲伤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把人世间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

深冬的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被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大街小巷里,穿着各种颜色和款式羽绒服的男男女女来来去去。由于天太冷,再加上道路很滑,街上出租车很少。街边一棵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杈间棉团似的积雪,被风一吹,在空中扬播飞舞,如烟似雾。长长的汉江,水清波碧,沉静如练。空空的江面上,既没有一只木船,也没有一艘机动船开过,倒是有一只只身材玲珑小巧的水鸭子,不畏严寒,不时摇尾扑翅,到处自由自在游来游去,捕食嬉戏。江南边十几里长的临江公园里,花草枯萎,柳残叶落,到处空空荡荡,寂无声息。江北边松杉簇拥的高高的望江楼,负雪而立,直插云空,仿佛一位阅尽人间沧桑的蔼蔼长者,凝眉颔首,在向人们娓娓述说着这座城市千百年来的荣辱兴衰、沧桑世事。

这天上午,我和小意在本市装扮一新的芙蓉楼酒家,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婚礼。亲朋好友欢聚在一起,饮酒、吃菜、谈笑……气氛热烈而又充满喜气。

小意娥眉淡扫,薄施脂粉,穿着一身洁白漂亮的婚纱,显得清纯脱俗,娟秀妩媚,酷似一位美丽的公主,满脸幸福的笑容。我则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扎着鲜红色领带,风度潇洒,英姿勃发,活像一个骄傲的王子。在亲朋好友们一声声不绝于耳的真诚祝福声中,我们面带微笑走向每一个酒桌,频频向大家敬酒。

关系和好如初的刘总和郭云夫妇领着他们的孩子小虎来了,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变得一贫如洗、现在一切又重新开始的好友马斌也来了,我和小意看着他们端着酒杯开心饮酒的那一张张笑脸,心里感到蜜一样甜……

(本部中篇小说首发于双月刊纯文学杂志《江河文学》,荣获第三届全国电力职工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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