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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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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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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衣裙

“爸爸,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请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撇下我和妈妈。”琪琪哭着在门口抱住辛涵的腿,仰起泪水涟涟的小脸央求爸爸道。

辛涵脸色阴沉、心浮气躁地跺了跺脚,颇有些儿蛮横地使劲将琪琪甩开,快步走出家门,气冲冲走进街道上黑漆漆的夜幕中。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喧闹了一天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出租车和三轮摩托车的数量明显减少。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变得稀稀拉拉。悬挂在本市最高的那座用蓝色玻璃镶嵌起来的金融大厦顶端的巨钟,刚刚敲过今天最后一次报时的钟声。辛涵眼含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的泪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他的心里如同这十二月的夜晚一样寒冷。

辛涵今天晚上又跟妻子吴莱吵架了。

吵得最凶的时候,两口子几乎大打出手。原因是后天就是元旦节。女儿琪琪所在的小学,要在这天举行一次全校大型少儿文艺节目演出。琪琪天生一副好嗓子,被班主任老师确定为本班参加演出的重点选手,将上台演唱她一向演唱得声情并茂、纯真甜美、很能打动人心的《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曲。

班主任老师为琪琪确定的演出服装是白色泡泡袖连衣裙。可是琪琪家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件衣服。去别人家借吧?母亲吴莱有些不好意思。上街去买吧?家里仅有的一点儿存款全部用在购买住房上不说,还欠着亲戚朋友几万元债。抽屉里仅剩的那五十多元钱,是全家人的生活费,要维持到下月七号吴莱单位发工资的时候,根本没有一分多余的钱为琪琪买连衣裙。

女孩天生是爱美的。她知道爸爸妈妈不给她买连衣裙,伤心地独自坐在房子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一只小矮板凳上哭了好半天。做母亲的听着女儿的哭声,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剜一样难受。于是吴莱就跟下岗在家已呆了整整一年多、如今从单位一分钱也拿不到的丈夫商量,动员丈夫去跟他平日关系最要好的哪位同事或朋友借点钱回来,为琪琪买件连衣裙。

一听到“借钱”二字,辛涵立即就重重打了一个冷战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上现出一副十分为难和恐惧的神情,坐在沙发上发呆发愣,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儿闷头抽烟,久久缄口不语。

吴莱为此发起脾气,说辛涵没有出息,没有本事,纯粹是个窝囊废,自己跟上这号男人实在倒了八辈子霉。

吴莱的气话,严重伤害了因下岗在家找不到工作干、心里一直憋着一肚子闷气的辛涵的自尊心。

辛涵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使劲把烟往地上一扔,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用喷射着怒火的两眼瞪着吴莱,拳头捏得“咔吧咔吧”响。

“来吧,你来打吧,你来打吧,打死我跟琪琪算了,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吴莱两眼泪光闪闪地站在狭小昏暗的客厅中间,声音低沉地带着哭腔说。

辛涵冲到吴莱跟前,正要挥拳打她,见她一脸伤心绝望的样子,心骤然软了下来,松开捏得紧紧的两个像铁疙瘩一样的拳头,低头望着冰凉的地面。

吴莱突然双手掩面,头一低冲进卧室,扑倒在床上痛苦而又委屈地“呜呜”大哭起来。辛涵也不顾女儿的一再哀求和劝阻,离开了这个自他下岗以来一直笼罩着一层愁情忧绪的家。

辛涵原来在本市一家油脂加工厂工作。前些年,在计划经济时代,油料属于政府统一加工经营的产品。每年六七月间,农民们都把当年从田地里新收下的油菜籽晒干簸净,全部按国家统一规定的收购价格,按一、二、三等卖给国营或集体粮油部门。然后粮油部门再有计划地把油菜籽调配给油脂加工厂,由油脂加工厂将加工出来的食油供应给城镇居民。

那个时候因原料充足,油脂加工厂一年四季都有生产任务,榨油机每天一上班就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辛涵虽然每月从单位拿的工资不高,但同在本市卫生防疫站工作的妻子的工资加在一起,一家人的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可近几年来,随着国家对粮油市场的放开,农民们都把打下的油菜籽以高于国家收购价的价格卖给一家家个体食油加工厂。这样,辛涵所在的国有油脂加工企业就因生产原料严重不足而关门倒闭。辛涵只好无奈地和其他职工一道下岗回家。

回到家里的头两三个月,油脂厂还用卖了生产设备和厂房地皮的钱勉强给他们发了两三个月工资。可两三个月过后.,企业就再也没一分钱给大伙儿发了。

辛涵一家只有靠吴莱每月四百多块钱的工资生活。四百多块钱,在这个物价飞涨、且长久居高不下的城市,用于维持最低生活水平都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还要为女儿交学杂费,为辛涵远在乡下早已无劳动能力的老父老母寄生活费。辛涵一家陷入了极度的困境中。

为了使家里紧张的生活状况有点儿改善,辛涵曾多次到本市一些经济效益较好的国有和集体单位去找工作干,但那些单位都以本单位满员为由,把他拒之门外。他又去几家私营企业找工作。一见面,那些私营企业老板就问他有何技术和专长。辛涵在油脂加工厂一直从事的是开开和关关电钮的简单劳动,这样的工作谁都会干,根本谈不上技术,他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技术和专长。

这样,他就只好成天无聊地呆在家里。日子一久,他的心情很不好,稍微遇上点啥不顺心的事情,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辛涵气冲冲走到一个漆黑的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他感到胸口很沉闷,浑身十分疲乏和空虚。

这种感觉是他下岗以来一直都有的,像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蛇一样,从早到晚纠缠着他。

他无力地靠在街边一棵主干粗大、表皮坑坑包包、叶子早已落得光秃秃的模样很丑陋的梧桐树上,再次点燃一根价钱便宜的劣质纸烟,狠狠抽了一口,然后抬起头一边吐着浓浓的烟气,一边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夜空。

那一根根伸向高远莫测夜空中的奇形怪状的梧桐树枝,此时在辛涵眼里仿佛一双双向天乞讨的人的手臂,尽管久久那样可怜兮兮地伸着,仍什么也没要到,只有冷冽料峭的寒风在它们指头间吹着,使它们瑟瑟发抖,微微低吟……

一阵更强劲的冷风忽地从街道那头吹来,夹杂着几辆急驰而过的出租车排出的浓黑的油烟气,直扑他的脸面和脖颈。辛涵既感到刺鼻难闻,又感到全身非常寒冷。嘴里打着牙磕,身上不停抽搐。他赶紧使劲把衣服裹了裹,让外套下的毛线衣和衬衣贴紧自己皮肉,以免再有冷风钻进去。

突然,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嘻嘻哈哈说着笑着从辛涵右边一条漆黑的小巷走出来。借着巷道口苍黄而又微弱的路灯光,辛涵看见走在这伙人中间的是一个个儿不高、腆着个大肚子、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他边走边用牙签剔着卡在牙缝里的牛肉丝。

他们是去荣华大酒店吃喝完出来的。簇拥在他四周的几个年轻人,殷勤地搀扶着他,生怕他摔倒,不仅满脸恭维谄媚的笑意,还说着一句句讨好买乖的话。他们旁若无人地从辛涵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冲人的酒臭气直扑辛涵鼻孔。辛涵顿时一阵肠翻肚绞般的难受,恶心得直想呕吐。

辛涵来到市中心广场。

因快到元旦节了,广场上已有了几分节日气氛。广场中心那个装饰着假山和安装着彩灯的喷泉已经打开,不时向天空喷起一缕缕十几米高的晶莹透亮的水柱。水柱在彩灯红、黄、蓝、白、紫等各种颜色的光束照耀下, 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彩。

几个家长正领着自己的孩子,在喷泉前拍照。辛涵看着那些跟父母在一起的孩子们无忧无虑、高兴快乐的样子,立即想起刚才在家里抱着他腿哭泣的女儿琪琪和扑倒在卧室床上痛哭的妻子吴莱。心里禁不住想到:自己是如何做父亲和丈夫的呀?身为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他不仅养活不起女儿和妻子,连女儿参加演出的一件价钱仅值二十多块的泡泡袖连衣裙都买不起。一种强烈的内疚和自责之情油然涌上心头,像毒蛇一样无情地咬啮着辛涵的心。辛涵感到十分难受。眼里骤然无声地噙满泪水……

辛涵坐到广场西边背静处一个水泥板制成的连椅上。

寒风沙沙,树影摇曳。他瑟缩着自己近一段时间来因营养不良和心情苦闷而变得越来越瘦弱的身子,摸出装在裤兜里的那盒已没剩下几根的劣质纸烟,抽出一根衔在嘴上点着。还没抽两口,他就看见几个衣着怪异、嘴上涂抹着血红的唇膏、眼皮上涂抹着一圈乌青的眼影的姑娘从左面广场入口处走进来。她们一人肩上背着一个小皮包,互相勾肩搭背,用一种复杂而又让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辛涵把脸转一边去,望着被樯红和橙黄两种颜色的灯光照着的广场外几座高大的建筑上悬挂着的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当他看到广告牌上那关于丰乳、治病的各种吹嘘的文字和夸张的图案时,心里陡地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极不舒服。

大约快十二点钟的时候,辛涵离开了中心广场,走过三条大街,穿过五六条小巷,来到临汉街,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好友仝阳群家。

他想厚着脸皮向仝阳群借三十块钱,明天为女儿买件泡泡袖连衣裙。他鼓起勇气,站在他家位于三楼的门前敲了敲门。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门才开开。开门的是一位头发雪白、满脸皱纹、看起来十分老迈的老太太。

她是仝阳群的母亲,眼睛不好使,也不认识辛涵。所以一见到辛涵,她就像在防贼一样,并不把门完全打开,而是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不停用疑惑和审视的目光一遍遍上下打量这个深夜来访的陌生人。

“您好,大妈,阳群在家吗?”辛涵满面微笑,用十分恳切和气的语气问老人。

“你是谁?深夜找阳群有啥事?”老人张开已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嘴问辛涵,做出随时要把门关上的架势。

“我是阳群在油脂厂时的同事,名字叫辛涵,也是他的好朋友,请问他在不在家?”辛涵向老人解释道。

“他早就不在家啦,早就走啦,到南方一个叫深什么的城市打工去了。”

辛涵绝望地离开了仝阳群家,神情低落地沿来路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一点多钟,客厅里昏暗微弱的灯光还在亮着。

妻子和女儿还没有睡下,正坐在客厅里破烂的沙发上等他。

原来自辛涵负气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妻子和女儿就都没再哭泣,双双坐在客厅沙发上,焦急地等着他回来。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 琪琪已经困乏得再也支持不住了,不停张大嘴打呵欠。于是吴莱就把她抱在怀里,没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吴莱想把她放在床上睡,可还没等她把她轻轻放在卧室里的床上,小家伙就似乎特别敏感,眼睛一睁醒了,用两只细长的胳膊铁箍一样紧紧搂住吴莱脖子,哭着喊着无论如何也不愿睡觉,她要跟妈妈一起等着爸爸回来。

当辛涵在漆黑的楼道里一敲响客厅的门,吴莱就急不可待地从沙发上蓦地站起来,把抱在怀里打盹的女儿放在地上,快步过来开了门。

一见到头、脸、眉毛和衣服上满是厚厚一层白霜的丈夫,吴莱就一头扑到辛涵怀里,头放在他肩上,像正在经历着一场生离死别的人儿似的,放声“呜呜”大哭。

睡眼惺忪的琪琪也从沙发旁边跑过来, 双手紧紧抱住爸爸,把头脸紧紧依偎在爸爸腿上,嘴上哭喊着连连大声说:“爸爸,爸爸,我再也不要连衣裙了……我再也不要连衣裙了……只要爸爸!……只要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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