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早晚天气骤然变凉,习习微弱的秋风,不经意间就于夜阑人静时穿行游走在我汉江边居室的屋外,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及其它各种藤蔓植物,发出一些或轻或重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像雨声,有时像琴声,有时则像美女曳地的裙裾随足走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轻轻款款,疏朗俊逸,别有一番韵致。我知道,这是每年这个季节必有的秋声,是大自然季节变换,四季轮回中向我们人类奏出的天籁之音……
不过,真正的秋声,我认为要远比这夜间单一的风声浑厚得多、复杂得多、气势磅礴雄宏得多。它是大自然调动多位歌手和乐手,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管晴天还是雨天,在秋的舞台上纷纷粉墨登场演奏的多声部合奏曲,是向芸芸众生奉献的一场盛大的听觉佳宴。这些终日幕天席地、如游走江湖的草台班子般的歌手和乐手,或民族,或美声,或通俗,或摇滚,风格鲜明,各具特色,主要有蝉子、蟋蟀、蝈蝈,油蛉、纺织娘等。
蝉子,这种翅翼透明如箔,身体灰黑坚硬,一双眼睛鼓凸上翘的昆虫,自七月入伏后就大量就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房前屋后,山野坡梁,河边湖畔,只要是有树木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身影。炎炎酷暑下,艳艳烈日中,它们栖息在树干树枝上,餐风饮露,极力鼓动肚皮下一副天生的响器,像一位出色的口琴演奏家一样,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知了”吹奏,乐声不仅像疾风暴雨样急促响亮,而且威力巨大,声震四野,把夏的蓬勃和生机、激情和亢奋,演绎得酣畅淋漓。而到了八月入秋之后,随着一场场绵绵秋雨的浇淋,夏的火热缓缓褪去,秋的凉爽渐渐登临,它们的情绪蓦然像天上澄澈的白云、河涧静默的流水般平复下来,不再像盛夏那样繁嚣急躁,歇斯底里,早晚之时噤声不语,只在正午秋阳朗照时,作一番悠闲从容、不徐不疾的歌吟,不但给季节打上深深的烙印,还给稻谷金黄的田野、炊烟袅袅的村庄,平添一种浓浓的秋意,让人突然感受到一个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
蟋蟀 ,也叫蛐蛐,一种因《诗经》里的《豳风·七月》《唐风·蟋蟀》《召南·草虫》,以及清代文学大师蒲松林先生不朽名著《聊斋志异》记载而饱含古典意蕴的小昆虫,能蹦善跳,走飞皆可。墙基地穴,草丛树根,瓜田李下,灶台屋檐等处,都是它们栖身之所。这些小家伙有的是尖头的,有的是平头的,身形俊美,动作敏捷,机灵聪慧,矫健无比,白日里像潜伏在隐秘之处蓄势待发的士兵,屏声静气,悄寂无声。而一俟夜幕来临,月华初升,露水初降,它们的身心和歌喉得到滋润,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像一个个精神饱满、兴致极高的民族唱法歌唱家一样,敞开嗓门,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引吭高歌:“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歌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气势宏大,空灵飘逸,既包含着远古时期唐风宋韵,还洋溢着当下时代风情,把夜的恐怖驱赶得无踪无影,还将夜的意境拉得悠长邈远,极富诗情画意。
与蟋蟀比起来,蝈蝈是一种胆小怕人的昆虫,它们不像蟋蟀那样,喜欢与人类亲近,而是远离人群,悠游自在地生活在荒山野岭中,稻田玉米地里,瓜棚豆架之间。它们浑身青绿,状若蝗虫,警惕性极高,身边稍有异常或响动,就奋力将健壮的双腿一弹,张开翅膀飞去,俨然一位心无挂碍、一身道骨仙风的逍遥道士。它们在正午的秋阳下,在暮色降临的傍晚时分,想唱歌了,就“唧唧唧唧”恣意吼喊一阵,不想唱歌了,就静若处子般蛰伏花间树丛修养生息。
蝈蝈是农家孩子喜欢的玩物,也是每个农村孩子童年的玩伴。记得小时在汉中平原西南部乡下老家生活时,每年到了八月中下旬左右,我都要缠着父亲用棕榈树叶为我编织一个蝈蝈盒子。父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也真是灵巧,仅那么三两下捣鼓,就将一柄硕大如蒲扇的棕榈树叶,眨眼间变魔术似的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美观漂亮的绿色蝈蝈盒。我将自己从稻田里黄灿灿的谷穗上捉来的蝈蝈装进去,突然就像拥有了专门为自己演唱的御用歌唱家那般,很是自豪和高兴,不仅自己随时随地都能聆听并欣赏它们歌声,还拿到小朋友中一番炫耀,引得一个个少年伙伴们眼馋心热,好生羡慕。
上小学时,从课本上学习了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了一种名叫油蛉的小昆虫,后来稍大些查阅字典,才晓得这种昆虫又叫金铃子、金钟儿、金琵琶,稍作留意,才发现这种昆虫形似西瓜籽,头小,腹阔,黑褐色,秋日能发出极为好听的声音。它与其它秋天鸣叫的昆虫声音相比,无论是叫法也好,叫声的节奏也好,都大相径庭。它的叫声是“铛,铛,铛,铛”节奏感极强的声音,铿锵有力,浑厚深沉,如金声玉振,似铜钹颤音,抑扬婉转,节奏鲜明,很有点美国著名摇滚歌手迈克尔·杰克逊那直击人心的摇滚歌声的味道。茶余饭后,我总爱坐在书房南窗下,一边看着屋外枫树上渐黄的秋叶,一边听着枫树上油蛉们那极富感染力的歌声,思绪骤然就随歌声飞进城市外的田野,观览那满是即将成熟的瓜果稻谷一抹抹炫目喜人的亮色……
在秋日鸣叫的所有昆虫中,纺织娘是最拟人化的一种昆虫。初听它名字,我怎么也无法把它同昆虫联系在一起,脑海里始终呈现的是一个个终日捻丝做布、飞梭勤织的纺织姑娘形象。可真正见到这种形体颇大、呈褐色或绿色的昆虫,才确信它们就是拥有这么一个女性化名字的小动物,而且还有莎鸡、梭鸡、络织、油抓么儿等极富乡土气息的别称。
纺织娘只喜呆在凉爽阴暗的草丛中,成虫于夏、秋间,白天静伏瓜藤枝叶和灌丛下部,黄昏和夜晚才爬行到灌丛上部活动摄食。南瓜花,丝瓜花,桑叶,核桃树叶,柿子树叶都是它们喜食的美食。它是跳远能手,两条劲壮的大腿只那么轻轻用点力,就能瞬间跳出几米开外,并仿佛有隐身术般,消失得杳无踪影。它的叫声是双音节的“轧织,轧织,轧织”声,抑扬顿挫,音高韵长。每天夕晖渐收,夜色迷蒙,是它们敞开嗓子纵情高歌的好时候,不同雄性的歌声汇集到一起,宛若举行着一场盛大的歌咏比赛,给静穆的秋夜奉献一曲妙趣横生的大合唱……
秋声是一部恢宏浩大、气势雄伟的交响乐。参与这组交响乐演出的角色,当然不单单仅以上那些聪慧可爱的小生灵。我以为落叶、秋风及农人,也是演出这部交响乐的优伶。而且因了他们的参演,这部交响乐无论内涵也好还是外延也好,都得到充实拓展,使其更加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
早晚或正午时,你一个人置身山野或行走林荫道上,看着那一片片饱经沧桑、筋络分明的金黄、殷红、苍灰,甚至褐色的树叶,从一棵棵千姿百态、不同品种的树上落下,在空中飘曳旋舞,辗转腾挪,飒飒作声,那种美和韵味,令你怎么也不会把它们看成是一片片即将腐烂死去的枯叶。那分明是一个个翩跹飞舞的彩蝶,是树木投向大地的一个个抒情的音符,正在为丰腴的大地举行着一场庄严隆重的诵诗礼。而那缕缕恣肆洒脱、自由无拘的秋风,穿林度水,越洋过涧,撼山动岳,掀波举浪,或浅唱低吟,或呼啸嘶鸣,极尽自然造化鬼斧神工之能事,酷肖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在他不朽散文名篇《秋声赋》中描写的那样:“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欧阳子真不愧是宋代文学史上开一代文风的文章大家,仅用通感、形容、比喻、夸张等艺术手法,就将他眼里的秋声,形神兼备地描绘出来,不仅可闻,而且可观、可感、可触,使这篇拢共不过五百来字的短文,成为千百年来人人交口称赞的关于描写秋声的绝唱,也使当时政治、经济、文化、外贸都很强盛的大宋王朝的秋声,永远喧响在中国历史里,缭绕在华夏子民耳畔,化作让人百听不厌的经典之声。
秋是成熟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此时生长在庄稼地里的各种农作物:包谷、高粱、芝麻、黄豆、红豆、绿豆、红薯、水稻等都成熟了,为了抢抓好天气将它们收回家,农民们从早到晚忙碌在山野中、田畴间、坡梁上、场院里,釆摘、刈割、翻挖、背运、肩挑、收打,说说笑笑,奔波行走,劳作不停。他们欣喜的说笑声,匆忙的脚步声,以及脱粒或摔打稻谷、拍打豆荚,回荡在田野及场院上响亮的嗡嗡声、嗵嗵声、啪啪声,又共同组成另一种秋声。这是劳动的秋声,收获的秋声,打场的秋声,是农民向土地播种下整整一季的希望和汗水后,大地母亲对他们深情回馈的欢悦声,别具一格,耐人寻味。
秋声,是自然生灵和物件奏鸣的声音,是农人们辛勤劳作收获的声音。你装点着秋日的河山,美化着秋日的家园,是真情奉献给大地的一曲优美动人的旋律,是传唱在大地上的一曲秋的颂歌。秋因你而美好,山河家园因你而秀丽。
我爱这金色秋天里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烂漫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