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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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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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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树

深冬时节,朔风怒号,天寒地冻,我乘公共汽车回了一趟位于汉中平原西南部的老家。

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晨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躺着,早起的母亲就在老屋后面喊叫起来。

一听见喊叫声,我急急忙忙穿衣起来,连脸都没顾上洗,牙也没顾上刷,打开门迎着一股股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踩着几乎拥堵到堂门口的厚厚积雪,往屋后走去。

一见到水沟边嘴里正哈着一股股白白热气的母亲,她就急不可待地说,快想办法把你父亲这棵树扶一下,不然就要被雪压倒了。

我二话没说,立即转身去柴房拿来两根粗壮结实的木棒,几根麻绳,斜撑在地上,把它们同扳扶端正的树干绑在一起,牢牢将那棵树支撑住。

这是一棵白杨树,是父亲生前栽下的最后一棵树,仅四五年时间,就长得有十几米高、胳膊粗。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是风和日丽的阳春三月,我从单位回老家休假,父亲见老屋后水沟边有一块地方空着,就张罗着要在那栽一棵树。果然,没过两天,他就去县城集市上买回一棵约一人多高、大指头粗的白杨树苗。挖坑、浇水、施肥,一阵忙活后,就把它栽在那里。

小树苗在他精心呵护下,没过多少日子,就发出新芽,长出新绿,并在一天天逐渐转暖的天气里长高,在一场场雨水浇淋中长粗。引得一只只鸟儿常来栖息在上面跳跃鸣叫。

没想到的是,也就是在这年冬天,只有七十二三的父亲去世了。

他弥留之际,我们兄妹几个匆匆从各地赶回老家,围在他身旁,问他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安详地透过窗户,看了看房前屋后他几十年来亲手栽下的那一棵棵树,然后平静地闭上眼睛离我们而去。

这棵白杨树于是就成了父亲有生之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成了他的绝笔。

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都很珍惜,像父亲生前爱它那样,时时刻刻关心呵护着它,希望它尽早尽快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父亲一生酷爱栽树,自他懂事时起,就在老家房前屋后空旷阔大的土地上栽树,几十年来栽的大大小小有一两千棵。

这些树品种繁多。有香椿树、白杨树、青树、苦楝树、广玉兰、柳树、榆树、刺楸树、桂花树、核桃树、板栗树、梨树、李子树、苹果树、樱桃树、桃树、杏树、枇杷树,还有柿子树。

它们不仅净化了老屋空气,美化了老屋环境,还使老屋一年四季花香不断。

春天的时候,杏树、桃树、梨树、樱桃树、李子树开出的花粉红雪白,在绿叶映衬下,如烟似霞,把古朴的老屋和单调的院落装点得诗意盎然。夏天的时候,广玉兰开花了,那一朵朵白鸽般的花朵,洁白晶莹,如雕如玉,很是好看;秋天的时候,凉风一吹,缀满枝头的一朵朵米粒大的金黄色桂花又开了,从早到晚,不论你走到村里哪个角落,都能闻到一缕缕爽心怡神的甜香;寒气袭人的深冬时节,枇杷树又悄然开出一朵朵毛茸茸白中带黄的花朵,给这寒冷枯寂的季节一丝亮色、几许温馨。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的树,严格说来是父亲的水果树,曾遭到过灭顶之灾。

那时正是全国大搞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期。有一天,一群穿着绿军装的大队民兵,气势汹汹跑到我家来,脸板得墙一样平,指着正在院坝里修理农具的父亲,口气十分强硬地命令他立即把我家房前屋后所有水果树统统砍掉,原因是他们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

父亲说什么也不砍,撂下手里正使用着的工具,气冲冲离开他们进到屋里,将门关起来并闩上。

他们见让父亲砍树没辙,就自己拿起我家斧头、镰刀、砍刀,挥起来噼哩吧啦一阵乱砍。

没要到一个钟头,房前屋后一百多棵碗口粗的桃树、杏树、梨树、李子树、苹果树、核桃树、樱桃树、枇杷树、柿子树、板栗树,就伤痕累累地死尸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它们全是父亲五十年代初栽下的,经过二十多年成长,正是挂果的好时候,这样无端遭到砍伐,父亲心痛得像自己被人砍伤那般,无声地流了好几天眼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开始后,政策放宽了,父亲又去集市上买了那些果树苗,在原来被砍掉的那些果树的位置重新栽上,仅三四年时间,又花开不断,果实盈枝。每年一到各种水果成熟的季节,父亲就亲自去树上摘一些,用篮子装上,让母亲挨家挨户给各家送去,一是让大家尝尝鲜,二是让大家调剂调剂单调的生活口味。吃着父亲给他们的水果,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顿时高兴得像过节一样,直夸我家水果好吃,直夸父亲是个栽树育果的能手。

听着大伙夸赞声,父亲脸上露出幸福开心的微笑。

父亲爱树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有空闲,他就在这棵树下看看,那棵树下瞧瞧,看哪棵树枝桠该砍砍了,哪棵树生虫子没有,哪棵树是否该施肥了。

该砍枝桠的树,他会用斧子毫不留情地砍掉它们多余的枝桠;生了虫子的树,他会用喷雾器及时给它们喷洒农药;缺乏肥料的树,他会把一担担肥力很强的圈粪挑来埋在树根下。

正是由于父亲精心照料,这些树都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该成材的早已成了材,该结果的年年结果。

尤其是到了每年盛夏烈日高照、四野如火的正午时分,村里干活干累了的人们,常一堆一伙来聚集在我家树荫下,说说笑笑,纳凉休闲,消暑去乏。有的晚上干脆就在这里铺上凉席,枕着阵阵林涛,浴着习习晚风睡觉。不懂事的孩子们,还在树下小鸟样叽叽喳喳吵叫着,你追我赶跑来跑去捉迷藏,玩游戏,享受着童年的天真快乐。

那年金秋九月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时,父亲正好在房前院坝边一棵挺拔高耸的香椿树下修理农具,我拿着母亲早给我准备好的几样简单行李上前同他告别,他微笑着从地上站起来,用长满老茧的手拍拍身边粗壮高大的香椿树说:“你要出远门了,我没有什么对你说的,只希望你将来无论在哪,无论干什么,都能像这棵树一样,正直、正派、踏实”。

如今想来,我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之所以时时处处行得端,走得正,许是受了那棵从小就陪伴我成长的香椿树内在精神无声的教育。

父亲的树,是父亲毕生用心血和汗水书写在大地上的诗行,亦是他为这个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世界贡献的一点绵薄之力,更是他生命的延续。

人生而有涯,但功业无涯。父亲的树似乎就在无声地向我们诠释着这样一个简单而深刻的人生道理。

(说明:此文分别发表于《工人日报》、《甘肃电力报》,荣获北京市写作学会举办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金奖,并被选入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文学作品选《光韵》一书、中国电力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作品选《阳关曲》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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