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出未出,还是那黄黄的一团,挂在村子东边米仓山顶昏昏的云影里,挂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冬日的晨雾,把整个村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东西看上去都虚无缥缈,若有若无。无力的阳光虽然有几缕从云隙和晨雾间漏下来,落在门前结着一层厚厚白霜的院坝地上,但既无热力,又无暖意,仿佛一抹虚幻的梦影。
村子里的鸡还在叫着,东一声西一声的,稀稀落落,和着冷嗖嗖的晨风,游荡在村子空荡荡的大街小巷和一户户人家门前院落。
那些站立在村道旁、场院边、各户人家房前屋后的光秃秃的榆树、柳树、桃树、白杨树、香椿树、刺楸树……在晨风中隐隐发出几声木然而又凄凉的响声。
李福田老人从床上起来了,他拉开门闩,打开已和他一样老旧不堪、虚弱无力的堂屋门。
由于前些天害了几天病,头还有些发昏,心跳也不很整齐,他没急着出门,而是定定站在堂门口,用昏弱涩滞的眼睛看着院坝。
晨雾笼罩下的院坝空荡荡、静悄悄的,除去堆在牛圈门口屋檐下的那堆昨儿后晌天擦黑他和孙子牛牛铡下的筷子长的稻草,和柴房边一大捆两三天前孙子牛牛从地坎上砍回家来的湿洋槐树枝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一股冷风,裹挟着湿漉漉的晨雾,忽地从院坝边竹树混杂的林子里刮来,扑到老人脸面和脖颈上,他冷不丁打了个冷战,身体也禁不住摇晃了几下,要不是他迅速伸开手扶住身边的门框,他肯定当下就摔倒在地上了。
等站稳当后,老人心里自言自语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看样子离去阎王爷那报到的日子不久了。
说完,他就抬起脚跨过堂门门槛,来到堂门前石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曲着腿、弯下腰,下到院坝地上,蹒跚着双脚往牛圈门口走去。
他要进牛圈去看看那头老黄牛,然后再给它添些草。
被霜冻得硬邦邦的院坝地面,像抹过猪油似的,很滑,脚踩上去如同踩在生硬冷冽的钢铁上,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得十分小心,不然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散发着一股浓浓尿臊味和牛粪味的牛圈里,寂无声息。
当他一走到只是用几根简单的木棒绑扎在一起、木棒与木棒间有着很大空隙的牛圈门跟前,就听见牛圈内受了惊吓的几只老鼠,从牛草笼里急急跑出来,仓惶夺路而逃的唰唰声。
李福田老人禁不住低声骂了几句那些烂牙的。
接着他就听见卧在圈里的老黄牛嗑吱嗑吱的回嚼(反刍)声。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一听见这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浑身就感到舒坦,心里就感到温暖,并觉得全身每处日复一日变得老迈无力的骨头里,莫名地油然涌出一股力气。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取下用粗粗的铁丝挽结成的链状门扣,脚下一探一探地走进牛圈。
软软的圈粪,在他脚下不时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老黄牛一见到他,就抬起头,睁大那双温柔慈祥的眼睛看他。
他疼爱地用手捋了捋它头上萎蔫无光的皮毛,然后往它嘴跟前的草篓里看了看。
草篓里昨天天黑时添的草,虽然只剩下不多一点儿,但已被烂牙的老鼠全咬成碎末。
为了再喂喂牛,他又去门外檐廊下,抱来一大抱散发着丝丝淡淡腥甜味的草,放进草篓里,并疼爱地轻声对牛说,吃吧!老伙计,好好吃吧?别饿着。
可牛并没有吃,只是和善地像刚才他一进来时那样,看了看他,并用鼻子对着他伸向它的一只粗糙宽大的手,喷出几缕带着草腥味的温热气息。
他心里立即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难道这伙计也和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的时日不多了,一想到这里,他就陡地眼眶湿润,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头老黄牛是他二十年前从钱家砭一户人家买回来的。
那时它才两岁口。他也刚刚五十出头。老伴也还健在。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春日融融、花红柳绿的上午,他把它牵回家时,它还犁田、耙地、拉车什么活儿也不会干,像个啥事都不懂的童蒙未开的小孩子,要么在院坝地里撒欢尥蹶子,要么扬起头睁着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茫然地四处看着,张大毛茸茸的小嘴哞哞乱叫。
他知道它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对眼前的一切都不习惯,还在思念着它的妈妈,就让老伴弄来家里最好的饲料让它吃。没想到这家伙胃口非常好,十分贪吃,每次弄来一木盆麸皮、蚕豆、黄豆、包谷或高粱,都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被它的舌头舔得光光的木盆底。
老伴有几次阴沉着脸,生气地对他发着脾气嘟囔着说,养了这么一个贪吃的家伙,日子久了还不把家里吃空吃穷,咱咋养得起?
他就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老婆子,别着急,等过上一年半载时间,我把它调教得能犁田、耙地、拉车了,钱就会像哗啦啦的流水一样流进咱们家里。
他的话逗得老伴哈哈大笑。
后来事情虽然没有他说的那样玄,但自他把这头牛犊子调教得能犁田、耙地、拉车后,他仅凭着每年夏秋两季本村和附近四里八乡插秧和种麦子的时候,扛着犁头,吆着牛,四处跑着帮人犁田耙地,就挣了一些钱。
那钱尽管不算太多,但毕竟使家里贫穷的状况得到改善,也让老婆子高兴了一些。
四年前,老伴去世,李福田老人已经七十一岁。
因年老力衰和身患多种疾病,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扛着犁头吆着牛,四处东奔西跑着为人犁田耙地挣钱。也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在农闲的时候把牛套在架子车上,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南来北往为人拉送各种货物挣钱。
失去了经济来源,家里的日子每况愈下,越来越紧巴。
儿子和儿媳看着村里别的人家因有人在外打工挣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和和美美,有一天终于对李福田老人说,爹,咱们再也不能在家里呆下去了,我们也要出去打工。
老人听后心里很不畅快,低头久久沉默不语,一口口抽着烟袋锅,一缕缕烟气像他心里纷乱复杂的思绪,不停从头上升起。
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事,又说,爹,按道理说,你这么大年龄了,娘也不在了,你身体又不好,牛牛也还小,我们不应该离开这个家,应该在家里照顾你和牛牛,但你看看眼下这光景,种那几亩薄田瘠地,只够糊住咱一家人个嘴,既换不来多余的一分钱,也发不了财。再说咱家那头牛吧!也老了,干犁田、耙地、拉车什么活儿都已不行,况且现在什么东西都在长价,干啥都需要钱,咱这穷乡僻壤的,又没别的挣钱门路,咱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所以我们不出去打工挣钱根本不行。
李福田老人是知事明理的,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皱纹深深的额头,用带着几分伤感和无奈的目光望着儿子儿媳,说,好吧!你们要出去就出去吧!不过把牛牛就留在家里,由我来照顾他吃饭、上学。
儿子和儿媳正愁两人出去后年幼的孩子没人照顾,一听爹这话,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当的一声落地,当下就感动得热泪盈盈。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夫妻俩就简单带上几样行李离开村子,去黑虎崖那边的武人镇,搭乘一辆开往汉水城的早班公共汽车,往汉水城走去。
到了汉水城后,他们又去汉水城北门外火车站买了火车票,搭乘一趟开往广州的火车,一路摇晃颠簸着去了遥远的广州。
如今,儿子和儿媳去广州已经整整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们一次也没回来过。原因是,一是他们本来每月就挣不下几个钱,又要吃喝、又要交房东房费和水电费,资金不宽余;二是他们怕来回乘坐火车在路上花价格不菲的车票钱。所以三年来无论是节假日还是寒来暑往,都一直在广州呆着。平日,他们跟家里联系的方式是,除了隔三叉五给家里写封信问声好外,就是往村口那家小卖部有电话的人家打个电话向爹报个平安。
他们离开家时,儿子牛牛只有八岁,现在已经十一岁,不仅个头长了好多,学习成绩也很好,人也很聪明懂事。
爸妈不在家,本该爷爷照顾年幼无知的他的,可他却时时处处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着劳累了一生的爷爷。尤其是在爷爷心脏病常常发作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他就独自一人跑前跑后,又是给他买药,又是给他做饭,又是给他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李福田老人把拴在土坯墙一根木桩上的牛缰绳解下来,手一边在空中挥着,一边吆喝着牛站起来。
吆喝了好一会儿,牛才迟钝而又吃力地撑着四条仿佛灌满铅水的腿站起来。
他前前后、左左右右、甚至上上下下把牛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它是否害了什么病。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牛有得了什么病的迹象,于是他就这样断定,牛可能是因为太老了,才食量减退,并显出这副迟暮、老迈、皮毛无光的模样。
他从牛圈后墙窗台上,拿来一把高粱梢儿扎成的刷子,小心仔细地一下下刷去沾在牛身上、头上、脖子上、腿上的草屑、粪便和其它脏物,等把它全身收拾得干净清爽些了,才慢慢牵着缰绳把它拉出牛圈。
他要把牛拴在院坝边核桃树上,让它呼吸呼吸早晨室外清新的空气。
院坝里依然大雾弥漫,白霜遍地。而当一股股时停时吹、冷硬如刀的寒风刮来,晨雾就骤然变形变状,一忽儿像翻卷腾挪的白色纱帐,一忽儿像太虚幻境中充满神秘色彩的烟气,使沉浸在其中的房屋、树木、以及包围在柿树四周的草垛起伏不定。
邻居薛二丑家几只刚放出鸡棚的鸡,从院坝边树丛下咯嗒咯嗒叫着过来了,不停弹动着柔软光滑的脖颈,在地上找吃食。
一群谗嘴的小麻雀也毫不怕人地从屋檐下飞过来,栖息在圆圆的草垛顶上,叽叽喳喳吵着叫着、蹦着跳着,争食残留在一根根稻草梢头的秕谷。
大约快十点钟的时候,晨雾逐渐散去,太阳也升高了一些,院坝地上的白霜眨眼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房顶、草垛和一棵棵光身裸体的树木上,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柔和亮丽的色彩。长着一个个黑色疤瘤的核桃树干上,流下一道道明晃晃如溪流般的弯弯曲曲的水痕。
李福田去厨房烧了点热水,用木盆端出来让牛喝了后,估摸着孙子牛牛快放学回家来了,就去堂屋米缸里舀了点米过来,淘洗干净后下到锅里做早饭。
饭刚做熟,牛牛就像个快乐的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着走进热烘烘的厨房。
他一见爷爷气色不好,脸色发青发灰,就责怪爷爷不该起床,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爷爷说没啥,不要紧,他才放心地端起碗吃饭。
他一边吃饭,一边给爷爷讲一些从学校同学和老师那听来的各种趣闻轶事,以逗成天很寂寞很孤独的爷爷开心。
吃过早饭,跟牛牛关系一直很要好的同村同学锁蛋,来把牛牛一叫,牛牛就和爷爷告了声别,和他出了院坝,向位于十多里地外五道岭下村部跟前的小学走去。
已在村道走出好远了,牛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住脚,说要回一趟家。
锁蛋不解地问他为啥要回家。
牛牛说他吃完饭洗锅时,见水缸里没多少水了,为了防止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爷爷去村外水井挑水发生意外,他要回去把水缸里水挑满再去学校。
岁数比牛牛大两岁、长得墩墩实实、虎头虎脑的锁蛋说你人太小,挑一担水挑不了多少,这样一个人要把水缸挑满得好长时间,上学会迟到。他要帮牛牛挑水。
牛牛起初不同意,怕他因自己耽搁时间去学校迟到。
锁蛋说不要紧,只要他们挑水跑快一点,挑完水去学校时再跑快一点,迟到不了。
这样,牛牛才勉强同意锁蛋跟他一起回到家里。
正用双手扶着被烟熏得黑黝黝的门框、挑着一担塑料水桶往厨房外走的爷爷,一看见牛牛和锁蛋,就颇为惊讶地问,牛牛,锁蛋,你们不是上学去了吗?咋又回来了?当心迟到。
牛牛给锁蛋使了个眼色,锁蛋就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李福田老人肩上夺过扁担,牛牛从扁担两头垂吊着的铁钩上取下两只水桶,两人拿着它们很快出了院坝。
李福田老人反应过来后,立即站在厨房门口檐廊上挥着手大声向他们喊,回来,回来,牛牛,牛牛,锁蛋,你们不要去挑水,你们人太小,挑不动,快上学去。
牛牛和锁蛋哪里听他的,笑着进了村道。
他们又去邻居薛二丑家借了一担水桶,然后就一人挑着一担水桶往村外水井跑去。
由于人小力怯,他们都没把水桶挑满,每人一次只能挑多半桶水,这样他们每人足足跑了三趟,才把水缸挑得满满的。
李福田老人看着这两个十分懂事和心疼人的孩子。心里顿时热乎乎、软绵绵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等两个脸蛋鲜红、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孩子上学走后,李福田老人就把拴在核桃树上的牛解下来,拉着它往村外山坡上走去。
他要趁着今天这好天气,一是遛遛牛,让牛晒晒太阳,活动活动一个冬天都因蜷缩在潮湿昏暗的牛圈里,冻得僵硬的筋骨,二是让牛去山坡上吃点营养相对丰富些的野草。
村子里静悄悄的,透过头顶密密的树枝照射在村道地面上的阳光,斑斑点点,像虎皮斑一样有些晃人眼。
村道里人很少,只能偶尔见到个把老人、妇女或小孩。
因为村子里大部分年轻人和中年男女为了生计,都外出走南闯北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小孩。
由于缺乏劳力,村外大片大片庄稼地,都因长年无人耕种撂荒了,长满各种一人多深的野草。野兔野猪常在里面出没。
村子旁边那条解放初政府动员上万劳力,辛苦三四年才修建起来的长约几十公里,曾在大集体时发挥过重要灌溉、防汛作用的水渠,也因这些年来无人无劳力维修,渠坎垮塌的垮塌,渠沟里淤泥越积越厚,几无引水排洪功能,基本荒废。倘若遇到个大旱或大涝的年份,不但农民灌溉庄稼和人畜饮水会成大问题,防洪度汛也会一筹莫展,农民生存将受到严峻考验,家园也很有可能难保。
邻居薛二丑年龄虽然不大,只有四十出头,但因大前年外出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摔断了右腿,将伤治好后留下了残疾,走起路来右腿一跛一跛的,既不敢爬高,也不敢下低,连挑东西都不行,所以就再也没出门,成天在家里守着几亩薄地,力出了不少,汗流了老多,但年年收成都很差,打下的那点儿粮食,只能让一家人吃不肥,也饿不死。
他正在忙乎着,用锄头开挖一条被夏天的洪水带来的泥沙淤平的小水沟,准备从几里路外的山口那面一个小得可怜、里面积水也少得可怜的堰塘里,往自家这块油菜田里放水,灌溉因缺水少肥而变得黄巴巴、死浸浸的油菜苗。
他大老远一看见李福田,就停下手上活儿,用袖子擦了擦胡子拉碴的脸上汗水,眨巴眨巴两只三角眼,有些惊讶地大声问,怎么?李大伯,好些日子都没见你了,我还以为你到你儿子和儿媳打工的广州玩去了。
哪走得开?家里既有牛,又有正上学的孙子。李福田回答。
那你前些日子干啥去了?
病了,在床上躺了几天。
你儿子儿媳也没回来看看你?
他们哪有时间?
他们知道你病了吗?
没写信或打电话告诉他们,怕他们知道后担心,也怕影响他们工作……人老了,免不了三天两早晨就会有个头疼脑热的,没啥。
那你躺在床上谁给你做饭?谁又给你端茶倒水和熬药?
牛牛。
他才十一岁,哪会干那些活儿。
会,会,这些活儿牛牛如今都会干。
薛二丑脸上骤然露出几分既惊讶又佩服的神情。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又瘦又小、年仅十一岁的的牛牛,竟然会干这么多事,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禁不住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上到山坡半中腰的时候,李福田又碰见砍了一背篓柴正往家走的熊贵田老人。由于背的东西太多,熊贵田细长瘦削的腰身不但被压得弯成一张弓,还满头大汗,嘴张得大大的,喝哧喝哧鹅一样伸长细瘦的脖子直喘气。
他的儿子儿媳也外出打工去了,且去了遥远的新疆。家里只剩下他和瘫痪在床多年的老伴。因为身边没个人给当帮手,家里一应大小事情,无论巨细,诸如挑水、砍柴、打米、磨面,抑或干几亩田地里的庄稼活儿,都得他亲自动手。
繁重的生活负担和过度的体力劳动,再加上老婆长年卧病在床心里受煎熬,才五十三四岁的他,就衰老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近一米八五的个头,瘦得像一根秋野风干的高粱秆儿,头发和胡子全白了,面皮乌黑,额头上尽是一道道犁沟一样深的皱纹,眼睛里时常流露出一种疲惫绝望的神情。
他年轻时当过大队兽医,懂一点猫呀猪呀牛呀狗呀的病相,所以他今儿一见到李福田家这头老黄牛,就说,李大哥,你家这头牛看样子有病了,还病得不轻,你赶紧把它撵到武人镇兽医站去看看吧?
得了啥病?李福田吃惊地问。
具体得的啥病我也一时半刻说不清,反正是病了。我从它的毛色和眼神上就能看出来。
怪不得今儿早晨我给它添了一大抱草他不吃。我还以为它是因为年岁大了,胃口一日不如一日的缘故,没想到它竟是病了。
赶紧去给看吧?耽搁了怕就来不及了。熊贵田催促着说。说过就背着柴禾装得像山一样的背篼,走着之字形山路,小心地踩稳脚下每一步,下山去了。
从村子里到这山上,老黄牛走过一段路后,似乎比在家里好了一些。全身上下有了一点精气神,低头在地上慢慢啃起草来。
牛嘴下那喀哧喀哧极有节奏的吃草声,像一首粗朴且富有韵味的乐曲,低回在被冬阳照晒得有几分暖意的安静的山野。
过了一会儿,当另一个村的几个放牛人撵着他们几头牛从山坡那边经过时,那几头牛都纷纷抬起头,向李福田这头老黄牛友好地叫了几声。
李福田的老黄牛立即停止吃草,抬起头望着它们,并礼节性地哞哞回叫了两声,算是对同类的回应。
看着这情景,李福田脸上露出几分会心的微笑。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等牛牛上学走后,李福田就牵着老黄牛向武人镇兽医站走去。
冷风吹拂,寒月高悬,一颗颗闪烁着冷莹莹光芒的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头顶远远近近暗沉沉的天空。
大地还在沉睡着,坡坡梁梁,田野洼地,一个个村庄,既没有一点声息,也见不到一星半点人影。
路边的油菜田、麦地里,风声嗖嗖。
蜿蜒在田间地头的一条条水沟,水面凝固,结着一层白白的冰渣。
走过田家坝村,穿过沙河坎镇,李福田和他的牛来到一个叫燕儿窝的地方。
这里四面环山,中间一个斜斜儿向下的洼地,形状的确像个燕子窝。
一户户人家都住在“燕子窝”中央,互相毗连着的一排排泥墙瓦盖的房屋,远远看去极像母燕在春天孵出的一个个伸着小嘴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他从村子中间一条狭窄弯曲、浮土很厚的土路上经过时,惹得一群狗汪汪乱吠。
出了村子,他就跨上一条由武人镇通往汉水城的不宽的柏油马路。
几辆开往汉水城的早班公共汽车,哼哼叫着,从他和老黄牛身边急驰而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十分难闻的油烟味。
到了武人镇兽医站,天虽然已经大亮,但因今天是阴天,没有出太阳,到处灰蒙蒙,阴惨惨的,像抹着一层淡淡的草灰。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兽医,表情极为严肃地从兽医站房子里走出来,先把李福田牵来的老黄牛全身上下打量了打量,接着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牛身上四处摸了摸,最后才拉起牛头,在亮处仔细审视了审视牛两只枯涩无光的眼睛,同时掰开牛嘴,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牛口腔和舌头。
末了,他对心悬得老高的李福田老人语气低沉且肯定地说,大叔,这牛病得很重,已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还是把它牵回家去吧!吃药也是白吃,打针也没用。
一听到这话,李福田老人心里突然就像刀绞一般难受,眼睛湿润,差点流出泪水。但他控制住了,没让泪水流出来。
不能想办法把它救过来吗?李福田心情沉重地问兽医。
救不过来了,病已经很重很重了,要是早个一年或半年时间来看,可能还有点希望,现在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兽医对老人和气地解释。
李福田老人只好无奈地牵着牛回家去。
一路上,他心情沉重,表情难看,没一点儿快活神情。
两天后一个天色微晦的黄昏,邻村一个牛贩子打听到李福田家这头老黄牛不行了的消息,就一边抽着烟,一边迈着快步走进李福田家院坝。
他想把这头病牛买去杀死剥了皮卖肉。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年龄约摸四十七八光景,中等个儿,罗圈腿,不胖不瘦,上身穿一件黑色防寒服,下身穿一条蓝色裤子,脚蹬一双擦得乌黑发亮的牛皮鞋,脊背微驼,上嘴唇留着一撮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黑胡子,头上的头发虽然所剩无几,但梳理得油光滑亮,整整齐齐。那两只生意人特有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狡猾的目光。
他一见到坐在堂门门墩上抽烟的李福田,就态度十分诚恳谦和地掏出兜里的香烟,给他发了一根,然后面带微笑说,李大伯,听说你家的牛不行了,卖不卖?卖的话就估个价卖给我。不然死了可就一钱不值了。
李福田知道他要把牛买去杀了卖肉,心里很难受。因为它毕竟是跟自己相伴了整整二十个年头的一头牲畜,不仅为他这个穷家流过汗,出过力,还忠诚地跟着他走过了七千多个风风雨雨的日子。他跟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今在它年老力衰,身患不治之症,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它被人买去活活杀死,然后剥了皮将肉拿去卖钱。
李福田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低头抽烟,眼睛看着麻影笼罩下的院坝里的地面。
大伯,你还犹豫啥呢?请你不要再犹豫了,把它卖给我吧?咱们乡里好多人家的病牛都是在临死前卖给我的。这样既照顾了我的生意,又使主人家少受一点损失。可是两全其美的事。牛贩子转过头去看了看静悄悄、黑洞洞的牛圈门,又转过头来望着低头不语的李福田,以殷切的口气催促和劝说李福田。
过了约摸一袋烟工夫,李福田从门墩上站起来,表情平静淡漠地对牛贩子说,这头老黄牛自两岁口上来到我家,就与我们一家人朝夕相处,二十年间,它为我家流了不少汗,出了不少力,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它,一直把它当作我们家一口人一样看待,现在它不行了,我不想把它卖掉。等它过世后,我要把它埋掉。
那多可惜呀?大伯,你也不算个经济账,你要是现在把它卖掉的话,最少可以得到八九百块钱。你若等它死后把它埋掉,那可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牛贩子抽了一口烟,很惋惜地望着李福田,向他解释道。
李福田语气坚定地说,兄弟,我既然这样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你还是回去吧?
牛贩子见自己劝说不转这个犟老头儿,脸色陡地变得很尴尬很难看地走出李福田家院坝,沿着已变得黑洞洞的村道匆匆往家里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福田老人天天把老黄牛拉到村外山坡上去放。可老黄牛的进食量一天比一天少,很快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副把皮毛顶得老高的瘦棱棱的骨架。
到了最后的日子里,老黄牛竟一卧不起,一口草料也不吃,一滴水也不喝。李福田老人和孙子牛牛看着它,都伤心地流出了眼泪。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狂风怒号,大雪纷飞,寒冷异常,老黄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病体,将四条腿一撑,身子一翻,双眼紧闭而死。
第二天早晨,李福田老人伤心地踩着院坝地上和村道里厚厚的积雪,拄着一根棍子去请来薛二丑和村里几个妇女,把它抬起来放到一辆架子车上,拉到三四里路外的村外山坡下自家的责任田里,挖了一个很深的墓坑埋葬了。
埋葬完老黄牛,李福田老人又心脏病突然发作,呼吸急促,嘴脸乌青,一病不起,好多日子缠绵病榻,既起不了床,也下不了地。
孙子牛牛只好去学校再次向老师请了假,在家里照顾爷爷。
眼看着聪明伶俐的牛牛一门门功课一天天被拉下,班主任老师心急如焚、无可奈何地啪啪拍着手说,这可咋办呀?牛牛明年就要参加小学升初中考试,可他拉下这么多课程……他哪考得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