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陕南的天总是阴沉沉的,终日见不到阳光,一缕缕寒冷的北风,从早到晚呜呜大叫着,不但吹得山野和村庄一派凄凉,还吹得田野枯瘦的麦苗瑟瑟摇摆,不时发出低微而又哀怨的呜咽声……
我知道这时正是需要越冬的麦苗这种植物在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候,因为它们自九、十月份被种进田里,天气就一天天变凉,在土壤中经过一番挣扎后,好不容易发出新芽,长出幼苗,浑身上下还细细瘦瘦,像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对外界的一切不良气候和恶劣环境没有什么抵抗力的时候,就碰上寒冷异常的冬天。
这些稚嫩的小生命,仿佛突然掉进冰窟中的人似的,经受着大自然无情的考验。
放眼望去,只见它们茎秆细瘦,身形低矮,叶片窄小,几乎紧贴着地皮,淡淡的绿色中夹杂着微黄,给人一种可怜兮兮的弱小感。
每到这个时节,农人们都要走出房屋,扛着锄头,来到田间地头这看看,那瞧瞧,若发现自家的小麦过于枯黄瘦弱,就要忙着要么给它们施点肥,要么给它们浇点水,以保证土壤中有一定肥力和墒情,从而避免麦苗被凛冽寒冷的天气冻死。
我小时候在汉中平原老家的时候,每年冬天见到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父亲给我家麦田里寒风吹拂着的麦苗浇水。
由于我家在汉江南岸丘陵地带,那里梁峁纵横,沟壑遍布,地势高高低低,凸凹不平,落差非常大。
那时又因农村普遍贫穷,根本没有抽水设备将汉江水从江里抽上来浇地。要想灌溉冬小麦,只有从那些分布在沟槽或山旮旯里的积水很少的零星堰塘或水库里挑水或引水。但我家那些麦田又因都在地势较高的坡梁上,要将距离较远且位置较低的堰塘或水库里水引到麦田里来,难度非常大。
所以每年到了公历十二月份对小麦进行冬灌的时节,我常常看见身体瘦弱的父亲扛着锄头,站在我家坡梁上那六七亩麦田边,看着终日被呜呜狂啸不止的寒冷的大北风吹得枯瘦不堪的麦苗,以及水分干枯、几无墒情的土壤,脸上总是带着忧思焦虑的神情。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既在担心我家麦苗被寒冷的北风吹干死去,又在操心怎样才能把比我家麦田还要低的堰塘或水库里水弄到我家麦田里来,以解小麦冬旱之围,保证来年五六月间初夏时节,我家小麦有个好收成。
为此,他每天凌晨夜影还没退去,晨曦尚未吐露,就早早起床,踩着地上白白的寒霜,顶着一缕缕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挑上一担水桶并扛上一把锄头,朝离我家麦田最近的一个堰塘走去。
这个堰塘在一个名叫草石崖的地方。
这地方北、东、西三面都耸立着陡峭的石崖,铁壁森森,有一股森杀气。南面有一个小小的出口。
堰塘就在石崖根部。
堰塘里的水都是下雨时从石崖顶山坡上流下来汇集而成的。
为了把这个比我家麦田低六七公尺,且离我家麦田还有十几里地的堰塘里的水引到我家麦田里。
父亲先用锄头将堰塘上头通向我家麦田的那条弯弯曲曲、窄狭如草绳的小水沟一段段疏通,然后就一趟趟上上下下不停跑着,把堰塘里的水用水桶一担担挑上来倒进水沟,让水自动流向我家麦田。
每一担水从堰塘挑上来,父亲都要费很大力气。
这样手脚不停地忙活整整五六天,足足挑约一千多担水,才能将我家麦田里麦苗浇完。
虽然挑到最后一担水时,父亲已累得精疲力尽,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软不堪,无一丝儿力气,但看着寒风吹拂着的麦田里,满垄麦苗在他弄来的一滴滴水滋润下由黄变绿,渐渐有了生气时,他的心里顿时就甜滋滋、美丝丝的,眼前还仿佛呈现出明年五六月间麦收时节麦穗金黄、麦浪滚滚的喜人景象。
他连日来所受的那些苦和累,转眼间就不翼而飞……
时光如梭,光阴荏苒,转眼之间,我离开老家住进异乡的城市已经几十年。
这几十年中,我虽然再也没有见到故乡隆冬时节风水麦苗的情景,也再也没有见到已驾鹤西去的勤劳的父亲挑水引灌我家麦苗的情景,但只要在隆冬时节节假日里走出异乡我所居住的城市,步入田野,看到远山近冈瑟瑟寒风中摇摆不停的麦苗,就立时想起故乡深冬时节田野里风吹麦苗的情景,想起父亲为了那些麦苗辛苦劳作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