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故园

深冬，凛冽的北风一吹，故园就沉浸在荒寒凄寂的氛围中。而在连续两三个彻骨寒冷的天气过去后，雪，就悄然无声地从铅灰色天空纷纷淋淋、飘飘洒洒落下。故园，立即变得洁白晶莹，呈现出一派浓浓诗意……

村子北边高耸入云的中梁山顶，光秃秃的老树，黑压压的山石，灰吐吐的野草，仿佛一个个静默无声的人，以无比欣喜激动的心情，张开一双双粗粝枯瘦的手臂，向天邀约着这些大自然白色精灵的来临，给它们披上一件温暖柔软的冬衣，使它们处在“高处不胜寒”环境中的身体，得到几分慈母般的温暖与爱意。坡梁和洼地里的小麦、油菜、蚕豆、豌豆等农作物，由于入冬以来一直干旱少雨，长得瘦筋筋、死怏怏的，叶片上那点象征生命气息的绿意，敌不过旱情带来的枯黄，早已奄奄一息。这场纷撒在故园广袤土地上的大雪，就像一场久违的甘霖，不但会催生出万千稼禾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还将拭去纠结在乡亲们心头的重重焦虑，给故园来年一个五谷丰登的好收成。

村子南边那条养育了故园祖祖辈辈人的母亲河，连绵蜿蜒，九曲十八弯，在这漫天飞舞雪花中，安祥宁静。平坦的沙滩，翔集的白鹭，清澈的河水，穿棉著素，如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透一派清纯与天真。而河两岸那两条气势如虹的十里长堤上茂密的垂柳和干枯的芦苇，在一股股偶尔从遥远的山口刮来的寒风吹拂中，不时翻动腾挪，摇摆起舞，呼号鸣叫，远远望去，仿若一位灵感勃发、行吟在故园河边泽畔的乡土诗人，发出声声如泣如诉悲壮豪迈的歌吟。

村子里，纵横交错的道路阒寂无声，因为是大清早，暂无行人走过。路面白得耀眼的厚厚积雪上，没有人迹，只有偶尔夹着毛茸茸尾巴跑过的猫狗爪痕。村头那棵挺拔壮硕的老桂树，虬枝盘结，虽历百年沧桑，大雪压顶，仍蓊郁苍翠，豪气干云，像故园千年不息的精魂，在这冰封雪冷、万物萧索的日子里，以坚强不屈的意志昭示着故园生生不息的秘密。包围在场院边白杨树和香椿树周围的一个个白皑皑的稻草垛，憨态可掬，酷肖童话世界里巨型稻草人。一群无处觅食、饥肠辘辘的小麻雀们，从一户户农家低矮的屋檐下飞来，栖息在它们上面，一边寻找秕谷充饥，一边叽叽喳喳欢快地吵叫着，跳跃着，好像一群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疯玩的孩子，给这寂静的故园冬晨平添几分生机与活力。而每家或乌瓦红墙、或飞檐翘角的房屋，此时都门窗紧闭，了无人影，只能看到房顶瓦缝里飘出的丝丝缕缕袅袅烟气。那是乡亲们晨起后燃烧柴禾烧水、取暖、做饭释放出的烟气，散发出浓浓松脂及饭菜香味。这故园千百年永不消失的人间烟火呀，既孕育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也传承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

在这寒凝大地的日子里，到处玉树琼花、冰封雪裹的故园，野外田地的活儿是没法干的。按理说，乡亲们此时应该在各自家里或拥衾而眠，或沏一壶清茶、温一壶老酒，围炉品尝，悠闲自在地聊旧叙新，话桑麻，谈年景，让一年四季在田头垄上劳作得筋疲力尽的身体放松放松，享受享受生活的轻松闲逸。可他们哪闲得住呀？因为他们知道，大雪过后要不了多少日子春天就要来临，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个时候，种子要下地，田地要春耕，时不我待，他们得抓紧农时，播下新一年希望和梦想。于是，女人们整天足不出户，在家里手脚不停地挥动竹筛和簸箕，精心筛簸留待来年做种子的粮食；男人们则把闲置好久的犁铧从农具房拿出来，找一处宽大敞亮的地方搁下，弯腰弓背，低眉俯首，细心对它们进行整治修理，清除上面干结的泥土和斑斑锈迹。

故园，一个多么温馨亲切的字眼。它是每个漂泊他乡的游子心中一方净土，一个圣地，一处心灵的栖息地，亦是一个可以把自己灵魂从体内剥离出来，摆放到眼前仔细审视、盘诘、拷问的特殊场所，更是一个能让人完全放松、感伤、脆弱、不需要装模作样停靠的港湾。有了它，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你的灵魂始终不会迷失方向；有了它，不管你在尘世间跋涉得多么疲累，你的精神永远有一个皈依之所；有了它，不论你在炎凉世态中如何尝尽苦辣辛酸，你的生命时刻有一份割舍不去的牵挂与眷恋。而雪落故园，不仅是浩浩苍天赐予故园的一场诗意的盛宴，也是浩浩苍天赐予故园的一幅绝美画卷。它滋润着故园，美化着故园，不时牵起每个游子对故园深切的思念，以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一砖一瓦，一颦一笑，甚至一呼一吸……都让远渉他乡的游子魂牵梦萦，生死相恋……

幸运的是，我这个离开故乡多年的游子，在这雪落故园的日子，从遥远的异乡乘坐公共汽车风尘仆仆回来了。这是一种机缘还是巧合，我说不清楚。不过在晨昏之时，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故园村头街巷，田间垄上，山野树林，瓦舍河边……贪婪地呼吸这里纯洁清新的空气，恣意地饱览这里洁白如画的雪景，无拘地观赏这里的山光水色，那种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时内心深处涌起的紧张、期待、兴奋、激动，骤然使自己像一名天真未凿的孩童，完全摒弃世俗中一切拘束与羁绊，沐浴着漫天飞舞的朵朵雪花，忘情地放开大步，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奔跑、跳跃、呼喊、歌唱。枝头的昏鸦、野雀，栏圈的牛羊、鸡鸭，水中的鱼虾、沙石，显然不理解我此时此刻无比愉快的心情。我想，只有在故乡宽厚博大的土地上，只有在故园慈祥温暖的怀抱里，我才会这样尽情宣泄心中的欣喜，释放对故园一腔深深的挚爱。

雪落故园，是人间最美的一幅壮丽画卷，是游子对故乡发自肺腑的一曲生命的礼赞……

（说明：此文发表于《工人日报》，被《甘肃日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