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

晨起锻炼，跑步经过一个乡下的山湾儿，蓦然见到路边竹树掩映的一户农家屋顶鱼鳞状黛色瓦片间冒起丝丝缕缕淡灰色烟气。伴随着那烟气，房子红砖砌成的墙上一扇低矮的木窗里，隐隐传出几声铲勺与铁锅碰撞的叮当声。唔，那烟气就是农民早起做饭柴禾燃烧冒出的炊烟。

面对这久违了的炊烟，我的心里禁不住对它油然而生一腔无比亲近之情……

说实在的，自从十八九岁考上大学远离农村的家乡进城求学，再到参加工作，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钢筋混凝土林立的城市里。城市人家做饭，全用的是蜂窝煤炉、煤气灶、电磁炉之类精致小巧的灶具，没有人在高楼大厦本来空间就有限的厨房里用泥坯或砖块垒起一个体积颇大的土灶，更没人用麦秸秆、稻草、包谷秆、黄豆秆、干树枝、野山柴之类的柴禾烧火做饭。故乡那在土灶里烧着柴禾做饭伴随我从孩童成长为大人的袅袅炊烟，早已离我远去……

在我印象中，故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炊烟是不同的。也就是说，故乡一年当中不同季节炊烟的颜色、形状，甚至气味都有差异。这主要是因季节、天气不同和所烧柴禾种类不一样所致。

春天，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家家户户烧火做饭大都用的是野山柴，诸如干茅草、干荆藤、干树枝等，它们燃烧冒出的炊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脂香味。而随着春回大地阳气上升，它们从厨房瓦缝或烟囱升上天空时，显得既轻淡，又虚无，薄如蝉翼，缈似春云，远远看去，酷像哪位驾着春风在空中悠来荡去的仙姑随风飘曳的素色裙裾，十分具有诗情画意。

夏天，炎阳当空，酷暑炙人，乡亲们烧火做饭基本上全烧的是刚刚收了新麦的麦秸秆。由于天热，这种柴禾被太阳晒得响脆绷干，加之它本身含有丰富的麦芽糖，在灶膛一燃烧起来，烟气中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甘甜味。它们从房顶或烟囱升上炎热的苍穹时，不犹豫，不停滞，直直向上，很快消融在朗朗天空，转瞬就无影无踪。

秋日，天高气爽，蓝天万里，大家怀着喜悦的心情将田野成熟的水稻一收回家，就纷纷迫不及待舂新米，做新米饭。这时每家所烧的柴禾，自然都是脱粒完谷粒儿的金黄柔软的稻草。因为水稻是终生在水田中生长的植物，稻秆吸收了大量泥水中有机成分，它们在燃烧时，飘袅的烟气中洋溢着一股浓浓的泥腥和水腥气。它们一升上广袤无垠的蓝天，就被凉爽强劲的秋风吹得四零五散。

寒冬，云层很厚，气压颇低，常常天阴地暗，寒风瑟瑟，这时乡亲们烧火做饭所烧的柴禾品种较杂，有包谷秆、芝麻秆、黄豆秆、棉花秆、高粱秆等，所以炊烟散发的气味多而繁杂。尤其是炊烟从房顶往天空升腾时，与春、夏、秋三个季节区别非常大。它的颜色浊重而灰暗，形态迟滞而笨拙，宛如低垂在天空中的团团冬云，又像神情沮丧的人阴沉的脸，老是在彤云密布的低空中流连徘徊，逡巡踟蹰，久久飘散不去。

我一直认为，对于每一个在乡间长大的人来说，炊烟是乡情，是乡味，是母爱，是喂养我们成长的最朴实无华的人间烟火，更是一生都会纠缠在我们灵魂深处，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

远离家乡的游子，当在外面很精彩也很无奈的世界四处漂零，尝尽人间酸甜苦辣，饱受世态炎凉冷暖后，最终还是觉得，只有故乡才是自己生命最可靠的港湾，也只有故乡那包含着母爱亲情、能给人温饱的缕缕质朴而又平凡的炊烟，才是自己最亲切最可靠的精神支柱。

小时候在家乡上小学，每天早晨天麻麻亮一起床，什么东西顾不上吃，我就背上书包匆匆赶四五公里坡坡梁梁土路去学校上学，待早读和几节课上完，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光景，学校放学铃声响过疾走在田野回家的路上，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眼冒金星，全身乏力，腿脚打飘，而一当走进村子看见家家户户厨房冒出的炊烟，就知道家里正在做早饭，依稀那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饭就在眼前向自己发出召唤，情绪顿时不再烦躁，心情顷刻宁静安谧，甚浑身都有了力气。

上中学后每年放了寒暑假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早上背着背篓去离家七八公里地的山里割草或打柴。在那一座座险峰深谷中四处奔波着忙乎七八个钟头，柴草将空空的背篓装满，已日头偏西，夜幕降临。当我饥肠辘辘背着尖尖一背篓沉甸甸的野草或山柴走到离家最近的一道山梁顶上，居高临下，远远看见灯火阑珊的村子里我家用青色瓦片盖着的厨房顶上升起的缕缕炊烟，就知道母亲此时正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乎着一边用铁铲翻炒着锅里的饭菜，一边不时跑到灶门前往灶膛添把柴草。此时的炊烟，看上去是那么让人心里塌实，那么让人感到亲切。它酷肖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一天仍不知疲倦的母亲为我们一家人做出的一锅香郁可口、有滋有味的晚饭，我疲惫饥饿的身体瞬间得到一种慰藉。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东晋伟大田园诗人陶渊明因情结乡土，躬耕垄亩，深谙炊烟的真谛，才创作出这描写乡村人间烟火的千古名句。尽管他笔下这亘古飘曳的炊烟千百年来从未间断，吹老了岁月，也吹去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甚至一生，但始终吹不去它留在天地间的那份质朴、纯真和亲情，以及乡风、乡韵和乡味。

它在时刻温暖着芸芸众生心灵的同时，牵引着我们沿着它寻找家的方向和亲人的身影。

又见炊烟，见到的是家乡熟悉的样子，见到的是我们生命起根、发苗、成长、成熟的根基……

写到这里，我的耳边禁不住忽然响起很多年前听到的台湾著名女歌星邓丽君演唱的那首名叫《又见炊烟》的歌曲清甜优美的声音：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笼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