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蛙声

初夏的一个傍晚，阴云低垂，天气沤热，我去厂区外山坡上锻炼完身体往回走时，天突然下起阵雨。

雨点繁嚣急促，唰唰啦啦，眨眼工夫就将地面打湿。为避免雨把自己淋成一只落汤鸡，我就近跑到路边一户人家屋檐下躲雨。约莫十多分钟后，雨停了，空气也凉爽湿润了许多，才继续上路往家里走。

可才走出二十多公尺远，就听到铅灰色夜幕笼罩着的山脚下路边一个大大的池塘里传来的一片蛙鸣声。

那蛙鸣声嘈杂响亮，声震田野，仿佛各种风格各种声部各种唱法的歌手汇集到一起亮开嗓门同台尽情演出的一场大合唱，把夜阴森恐怖的气息驱赶得了无踪影。

听到这久违的蛙鸣声，我不由得停下匆匆赶路的脚步，来到池塘边，借着微弱的夜光往池塘里四下看着，寻找起这些小动物们的身影。可寻找了好半天，除隐约看到池塘里那刚长出水面的一片片圆圆的荷叶、一丛丛茂盛的菖蒲、一簇簇水花生、节节草、鱼腥草、鸭食菜、水葫芦外，连一星半点青蛙影子也没见到，看来这些家伙在草丛叶下隐藏得都很好，我是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形。

说实在的，对于每个在农村出生，并在农村长大的人来说，蛙声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这些大自然的儿子、田野的歌手，每年一进入地气上升、天气转暖的三月份，就纷纷不约而同地从它们蛰伏的墙基、地穴、石缝、草丛等处爬出来，在鱼塘沟渠，水库河流，以及水田堰塘等有水的地方活动觅食，繁衍子嗣。而一到夜幕降临时分，它们就仿佛互相约好了那般，一齐精气神十足地放开嗓门咯咯咯，咕咕咕，咕呱咕呱，咕儿呱，咯咕咯咕大声鸣叫起来，把初春的田野喧闹得没一刻儿安宁。

我在乡下老家生活的时候，屋旁不远处有一个面积足有五六亩大的荷塘。由于此荷塘所处位置较低，一年四季里面都积着约一公尺左右深的水，水色清澈，鱼虾众多。这显然是青蛙们生活的理想场所。

上小学时，春夏季节每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我不是上山放牛放羊，就是拎着筐子或背着背篼去山坡上给猪找猪草、给牛割青草，天擦黑时，在座座高大陡峭的山坡上跑得腿脚疼痛、浑身困乏一回到村里，就听到荷塘里那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一声，快一声慢一声的蛙鸣。

它们好似母亲的呼唤，又好像好友的问候，十分熟悉而亲切，不仅驱走我的寂寞，还给我以慰藉，让人骤然心情舒畅，疲劳顿消。

尤其是夜深人静、圆月高挂的时候，村子里四处阒无人影，连成天好动善跑的猫呀狗呀也回巢歇息了，村巷空空，晚风轻拂，那声声蛙鸣夹杂着荷叶荷花清香随夜风毫无阻拦地从荷塘传来，缭绕在家家户户屋梁椽瓦间，萦回在老老少少床前耳畔，如仙乐，似天籁，抱着它安然入眠，枕着它悠然入梦，不啻是一种快乐，还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上中学那年暑假一天下午暮色降临时分，我从离家几十公里地的学校所在的小镇搭乘公共汽车回家。没想到车在离家还有近十七八公里地的地方突然出了故障，司机累得满头大汗修了半天没修好，只好向所有乘客遗憾地说他也没办法了，剩下的路乘客自己想办法。

妈呀！此时天已完全黑定，从这里到家若沿着宽敞的公路走得翻好几座大山，最快明天早晨晨曦初露才能到家。可如果走小路抄近道的话，也就三五个钟头就能到家。但小路除了窄和险，路况极差，还要经过很多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两厢权衡之后，为了早点到家，我还是决定冒险走小路回家。

可才踏上小路不一会儿，前边一片黑压压的原始森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那阴森恐怖的样子，仿佛一个魔鬼在黑夜张开的巨大的大口，立时使我毛骨悚然。

不过幸运的是，正当我要走进森林时，一轮银盘似的圆月从东边天空中黑黑的云翳中走了出来，向大地投下汩汩清辉。森林外四处远近稻田、米玉地、高粱地、黄豆地里的蛙声也响成一片。

明亮的月光，响亮的蛙声，恍若两位一边给我照明一边跟我聊天的好朋友，给我打了气壮了胆，最终使我鼓起勇气无所畏惧地穿过森林，又走过几段崎岖险峻的小路回到家里。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由于人们环保意识不强，再加上化肥、农药在田间的过分使用，含有害物质的污水随意排放，青蛙的数量明显减少。

无论城市的边沿，还是农村的田野，春夏时节已很少有蛙鸣声。

特别是夜阑人静时，人们听不到它们的叫声，既觉得有些孤寂，又觉得漫漫长夜缺乏乐感、韵味和浪漫诗意。

令人欣慰的是，近几年来随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意识在人们头脑中的增强，敬畏自然，保护环境，珍爱家园，已成为人们一种普遍行动。田间地头化肥农药有节制的使用，各类污水的净化处理，极大地改善了环境，促进了生态多样性发展，不但各种鸟儿日渐增多，青蛙数量也大增，那离我们渐行渐远的蛙鸣声又回来了。

春夏的夜晚，无论你漫步田野，还是盘桓乡村，抑或逡巡河边，那声声不绝于缕的悦耳蛙鸣，或高亢，或雄宏，或清丽，或婉约，不矫柔，不做作，自然坦荡，率性真挚，如一首规模宏大、经久不息、充满激情的原声态田园交响乐，令人百听不厌，并对生机蓬勃、诗意盎然的田野和乡村由衷产生深深的热爱之情……

蛙声还是纾解每个远离故乡、羁旅在外游子乡愁的乡音。

任何一个为工作、生活、理想、事业，甚至前途在异地他乡或异国他乡奔波打拼的人，只要听到蛙声，内心都会感到极为喜悦。因为那里面既有紧紧牵系着自已灵魂的故乡山水、田园、草木、星月，还有融汇进自己血液的故乡风声、雨声、鸟啼、虫吟，永远有让人挥之不去和割舍不断的情结……

蛙声是鸣响在当下中国乡村田园的自然天籁之声，也是鼓噪在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文化长河中的经典音乐。

它挟带着东南西北广袤无垠大地草木水土的芬芳和灵气，不但一直在唐诗宋词中氤氲聚会，鸣唱不息，而且始终洋溢着雄强大气的唐风宋韵，独领风骚，引人入胜。

唐代韩愈、韦应物、张籍的“一夜青蛙鸣到晓，恰如方口钓鱼时”、“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宋代赵师秀、辛稼轩、陆游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都是深具中国传统文化意蕴、洋溢中国田园特色、生动传神描写蛙声的千古名句。

但愿这质朴悠远、流芳千古、充满乡土气息和乡风乡韵的伟大田园之声，永远生生不息地在乡土中国大地上吟唱，唱出中国风格，中国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