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屋檐往地面檐沟里落水,本是件极为平常的事,城市和乡村皆斯空见惯。但城市高楼大厦居多,雨落到房顶后大都从房顶接到地面的下水管道流走,观赏不到什么屋檐往下落水的诗意和风景。而乡下则不同,每家每户大都是人字形屋顶的瓦房,雨一下到房顶,雨水就顺着斜斜儿向下的一道道瓦槽,流到离地面约有两三公尺高的屋檐,然后再从屋檐或一滴一滴嘀嗒嘀嗒落到地面檐沟,或一柱一柱哗啦啦啦流到地面檐沟。
屋檐水往檐沟里是滴还是流,完全取决于雨下的大小。雨下的小,房顶流到屋檐的水时断时续,不怎么连贯,屋檐水就间断着,一滴一滴往檐沟里落;雨下的大,房顶流到屋檐的水大而急,屋檐水就只得从屋檐到檐沟扯着白线一样急刷刷往下流。
但不管乡下人家这屋檐水往檐沟里滴还是流,在我看来,都是诗是画,是耐人寻味且叫人品咂不够的美景。
我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晚期在乡下生活时,年岁还小,依稀记得家里一共有七间瓦房,其中四间宽敞高大的,是正房,专供一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七八口人居住和放一些粮食家具。另外三间窄狭低矮的,是小房,分别用来当厨房、柴房和猪圈。
两排房子在西边山墙下成直角相接,形状如大写的英文字母“L”,也像木匠做活用的曲尺。
每逢下雨天,户外庄稼地里和其它地方活儿没法干,我们全家大人小孩都呆在家里。父亲干干修修农具、搓搓草绳、打打草鞋的活儿;母亲做做缝缝衣服、补补裤子、擦擦家具的事儿。我们兄妹几个没任何事情干,且又既没玩具玩,也不能到邻居家串门或到田野里疯跑,一时都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急得心里发慌,于是就出门站在四间正房屋檐下,看屋檐水打发时光。
日子久了,不仅从中看出屋檐水的特点,还发现屋檐水的规律,并从中获得许许多多童年的乐趣。
在我印象中,天上细雨霏霏时,一滴滴时断时续从屋檐落往檐沟的水滴,圆润透明,俨然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击打得檐沟水面浮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的圆圆的水泡,同时还点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使檐沟里水波动闪息,久久不得平静。而大雨滂沱时,快速奔跑到屋檐的水汹涌澎湃,倾泻而下,像许多条白色线条从屋檐紧绷着牵向地面,直直地连接到檐沟的水里,远望去,又宛若一匹幅面宽大的珠帘从屋檐垂挂到地面。轻风吹来,珠帘摇摇摆摆,晃晃悠悠,水气弥漫,空灵飘逸,伫立在珠帘背后的一家家农家宁静朴素的房屋,顿时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檐水和房屋组合在一起,俨然一幅朦胧含蓄的水粉画,酷肖一首清丽婉约的田园诗,令人陶醉。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盛夏之夜,雨从漆黑幽深的夜空下下来,又急又大,不但打得屋顶一块块互相掺合成鱼鳞状的瓦片泠泠作响,还打得生长在瓦槽中的一株株瓦松东摇西晃,沙沙有声。此时再看那屋檐流下的雨水,一去春天、初夏、深秋、冬日的斯文从容,如同一台台纺织机上一根根在动力驱动下急急运行着的棉线,一刻不停往檐沟落,击打得檐沟里的水发出繁嚣急促、粗犷响亮的沙啦啦啦声。这声音和田野传来的蛙声、从墙基地穴传出的蛐蛐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上天用它那双灵巧无比的巨手奏响的一曲乡村盛夏夜晚气势恢宏磅礴的交响曲,旋律优美,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我一直有这么一个奇思怪想,如果把雨水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屋檐水就是雨水的杰作。
这个杰作只会在远离喧嚣、无杂无扰的乡下屋檐出现,且始终呈现闲逸之态,美妙之姿,恬淡之魂。
城市太驳杂、太吵闹、太功利,汹涌不断的红尘和膨胀饕餮的欲望,时刻会凐没它的形影,无视它的存在,销蚀它的魂魄,所以城市不是它生存的地方。
以前我还曾听到几句与屋檐水有关的乡村歌谣:屋檐水,吊线线,你是娘的心尖尖。可见屋檐水与乡村百姓关系多么亲密,它融进了多少乡村人的情感,寄托了多少乡村人真挚朴素的希冀。
我自十七八岁离开乡村住进城市,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这三十多年里,虽然也见过城市一些低房矮屋雨天屋檐落水的情景,但无论怎么也没感觉到什么美感,也没体会到什么诗意,只有故乡那一排排、一间间、一栋栋掩映在绿树下、散布在田野间、默立在山坡上的青堂瓦舍、简庐小屋雨天落下的檐水才叫我痴迷,才叫我一往情深。
我想,这不单单是因为故乡的檐水的确很美,还因为它包含了我的乡情、亲情、故土情,当然也包含了我这个羁旅异乡的游子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