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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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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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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崖

丛丛金黄干枯的龙须草垂拂在青灰色石崖顶部崖壁,像一根根长长的金色丝线一样被寒风吹得瑟瑟作响。乌黑的云团从东北方向中梁山峰巅乾明寺上空飘过来,在这座陡如刀削斧劈的石崖上空徘徊、堆积,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这是十二月底的汉中;这是十二月底位于汉中南郑我的老家北边崇山峻岭中远近闻名的老虎崖。

自从几十年前只身翻越秦岭去古都西安求学到后来参加工作,我就再也没有造访过这座儿时放牛、割草、打猪草,以及砍柴经常来玩耍、休息、乘凉、避雨的石崖。尽管梦中有很多次来这里与它亲近,但现实中的双脚却始终未能踏上这里半步。今天机缘凑巧从外地回到家乡,我干脆一咬牙,一狠心,抛开手头诸多繁杂事务,孤身一人沿山路来这里走一遭,像来看望一位久别的老友一样,看望老虎崖。

这座崖之所以叫老虎崖,据前辈人讲,很早的时候,这里曾隔三岔五不时有老虎出没休憩,后来随着新社会来临,一是人在这里活动逐渐繁频;二是不断有工程队来附近山上终日不停放炮开山采石,于是老虎就被吓得遁入北山深山老林。从此这里虽然没有了老虎,但因老虎而得名的“老虎崖”的名字却永远留在这里。

老虎崖座西朝东,上下高约四十多公尺,南北长约五十多公尺。崖的南边有三十多公尺长的地方是一面与地面垂直成90度角的墙一样的石壁,苍黛如黑,寸草不生,猴子难爬,飞鸟不栖,其陡峭险峻状不仅令每位观者望而生畏,双腿打颤,而且心中生出丝丝寒意。

崖的北边二十多公尺长的地方除有一个上边凸出六七公尺、下边缩进三四公尺的凹地外,还有一眼深约十几公尺、高约三四公尺、可供大人小孩及牛羊自由进出的黑森森的石洞。

整座石崖附着在一座高大崔嵬的山体上,前临一道乱石堆垒、流水琤琮的深谷,背倚一片广袤雄宏的群山。

不晓得是多少亿万年前地球造山运动形成的这道自然奇观,让生活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秦巴子民,甚至土匪强人感叹、惊悚,还演绎出许多惊险骇人的故事。

传说民国十九至二十三年,南方一群因自然灾害生活无着,到处打家劫舍抢钱抢粮祸害百娃的土匪,被官府追捕无处可逃流窜至此,见此崖位居深山,远离人烟,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为了不惹得当地百姓愤怒和讨厌,他们一改前科,不再抢劫,白天扛着土枪离开石崖进山林、入深谷、攀山峰四处狩猎,打些野猪、野羊、野狼、野鸡、野兔之类大小动物,要么剥皮拔毛煮了自吃,要么拿到山外龚家岭集市上从种田人手上换些白米细面来吃。

土匪们的女人手很巧,时常用男人们换来的白米酿一缸缸香喷喷、黄纯纯的米酒。于是土匪们经常在石洞里架起明晃晃的柴火,将一只只猎来的整猪整羊整狼整鸡整兔抹上香油,撒上食盐、花椒粉和辣椒面等,架在哔哔剥剥燃得很旺的火上烤得皮酥肉嫩、香气四溢,边大口吃肉边大碗喝酒,吃得他们个个肚子滚圆,喝得他们个个酩酊大醉。吃饱喝醉的时候,他们要么搂着自己女人呼呼大睡,要么敞开嗓门声泪俱下吼喊一些思念南方家乡的歌曲。

有一年深冬,土匪中的老大因醉酒,在通往乾明寺山道旁的青冈树林里,调戏了回娘家的十几里地外山里另一伙土匪中老大年仅十八九岁如花似玉的小媳妇。

那伙土匪老大不答应,将盒子炮往肩上一挎,手一挥气冲冲带领五十多个精壮土匪,一人一杆枪,于月黑风高的深夜包围了老虎崖,喊话叫盘踞在老虎崖的土匪头子出来当面谢罪,不然就灭了他们所有人。

盘踞在老虎崖的土匪头子知道出来断没好事,不是被剁手指,就是被挑脚筋,急慌慌摸黑用一根仅有指头粗的绳子,夜猫子样冒着呯呯乱响的枪声,和一颗颗子弹打在岩石上的啾啾声,拼命沿光溜溜的崖壁爬上几十公尺高崖顶逃之夭夭。

土匪们不放心,冲到崖下并钻进石洞,对崖下一切可疑的地方和洞内角角落落全部仔细搜了个遍,结果依然没见他们头人,只见到其他一些青壮年男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就没再追究什么,转身走人。

可那伙人并不甘心,还时不时跑来骚扰滋事,且不是杀他们一条狗,就是抢他们几袋粮,搞得他们不得安宁。

这样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盘踞在老虎崖的土匪们见长此以往不是个事,就弄了些大洋,分发给各人女人当盘缠,打发她们领上自己孩子回南方老家去了。而所有男人,则全部归顺正好路过此地北上的一支军队,摇身一变成为身穿军装的军人。

从此,老虎崖人去崖空,复归原来的宁静。

我清楚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自己年岁还小,跟村里一帮同龄孩子来山上打猪草或放牛、割草的时候,一年四季经常光顾这里。有时来这里打扑克,有时来这里玩耍,有时来这里乘凉睡大觉,有时则来这里避雨。

由于来这里次数太多,我对整座石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致崖上哪条石缝里长着一棵什么树生着一株什么草,崖下哪儿乱石乱草丛中有块当年土匪打烂扔掉的破碗破碟瓷片,崖内哪儿有个台阶、石坎、小凹坑、小洞穴等,全部了然于心。特别是土匪们当年居住在这里时在石洞中燃烧柴禾烤肉、烧水、做饭、取暖,在洞顶洞壁上熏烤出的一道道、一层层乌黑的烟火痕迹,我记得尤为清晰。

而今,历史的风烟虽然带着过去的人和事早已远去,但亘古如斯、巍然不变的老虎崖还在。它那如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它那直插云霄的气势,它那似定海神针一般的定力,宛若一位身强力壮、内心强大、始终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入定的老僧,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和在这里居住来往过的人,似乎都不过是他挥挥手即可从额头上拭去的一抹微汗、一点灰尘、一片云翳,了无半点踪影,也丝毫没影响他的存在。

由此也使我更进一步想到,与这个地球上任何一座沉默的大山相比,我们人类其实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无论我们生命存的时间,还是曾经做过的事情,在它们面前,都不过匆促一瞥和过眼烟云……

我拨开密密麻麻乱七八糟长在崖下一条非常狭窄陡峭小路上的光秃秃的野刺藤、野荆藤、野枣树、野刺梨树,以及野茅草等,费了好大力气,才来到老虎崖下。

举目向崖南望去,只见崖壁的石头依然像我儿时见到的那样刚硬坚挺,一层附着在岩石上的干枯的苍灰色苔藓,仿佛岁月的巨手书写在上面的像形文字。而进入崖北的石洞,里面除了冷气森森、寒意阵阵外,给人的最强烈感受就是空空如也。土匪们八十多年前在这里居住生活时留在穹形洞顶和洞壁上的烟熏火燎痕迹,不但依然清晰可见,还犹如一层蒙在石洞上的黑色轻纱,使洞内充满神秘色彩。

此时此刻的老虎崖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尽管远去的岁月给它增添了几许沧桑,但它雄沉厚重、威武庄严的气势还在,它仰望星空、笑傲沧桑的精气神还在,它屹立苍穹、亿万年不倒的铮铮铁骨还在……

走出石洞,寒风依然在崖前呼呼地劲吹,乌黑的云团继续在崖顶自由堆积,两只翅膀硕大的雄鹰在天空盘旋一阵后,嘎嘎大叫几声栖落在崖北高耸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而崖下深谷里乱石中浏亮如碧的山泉水仙乐般流淌的哗哗声,则给这深冬季节枯寂苍凉的老虎崖平添几丝幽柔欢快之情。

我静静坐在石洞右边一条长约三四公尺,高约两三公尺平崭崭的石台子上,一边仔细观看崖内崖外景致,一边回忆儿时在这里打牌、睡觉、避雨、玩耍的一幕幕情景,心里顿时对这座曾伴随我成长,并给了我很多欢乐的石崖油然而生一腔深深的眷恋之情。

这腔深深的眷恋之情使我长时间不愿离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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