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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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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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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明月行

去过江西的明月山,竟不知身处的长沙也有明月山。出城往西北走,过中青路转至北山大道,车行一小时即到明月山下。转瞬两重天,市井繁华荡然无存,山地秀色骤然而起。眼前田畴平旷,山影环布,心地豁然生出遥远之境。

为什么叫明月山呢?查不到历史。只知道山下有一个村子,叫明月村。只知道明月村属于北山镇,明月山属于北山森林公园,是长沙县境内山体最高、面积最大的山,蜿蜒在长沙、望城、汩罗三县交界的区域。进得山口,拾级而上,见有一座两层飞檐、八柱支顶的亭子,矗立在右侧宽敞的草坪。亭眉正中镶有深墨牌匾,其上书法端庄醒目,谓之“明瑞亭”。

明瑞亭建在半山平地开阔之处,适逢三月扫尾,春光正点亮一片温煦气色,四处披绿挂红,遍地草长莺飞。站在明瑞亭下,可望左右山脉绵延之势,可观对岸峰峦争妍之境。亭前七八十米即临英婆冲水库,清水凝波于山谷,汇聚成潭,阔达而深邃。那水光泛着大山灵魂的影子,怀了天空云彩的想象,在亭前变幻和演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当年苏轼先生的一番踌躇,定然适合摆在这里,而且答案也绝不含糊。

当晚,我们就被一轮明月所吸引。大红的太阳尚未落下山谷,尚在山峰一侧犹抱琵琶,尚在水波之上晃动着依恋,而一轮冰清如玉的月亮就迫不及待地移身天庭,镶织在淡蓝纯净的天幕上,使得宇环辽阔,四野安寂,天地祥瑞。我想,这“瑞”字极好,恰如其分。亭子叫作明瑞亭,为何山却不叫明瑞山呢?仅仅称之为“明月山”,总觉得意犹未尽,泛化了一些。何况江西宜春有一个明月山,借了一股温泉润泽盛名,闹腾很热,重庆也有一个明月山,拿着一脉江峡荡漾秀色,鼓噪已久。我想这山的名称,也如同品牌打出的牌子,无疑要包含定位的成分,稍有疏忽即不得。其命名的要害,要么占据先机积淀历史,要么突破表层标示底蕴,能够形成某种独特与区隔。料想明瑞亭的命名者定有同感,称明瑞亭而非明月亭,必是先思而后定。其实,月与瑞这两字之间是有所通融的,字意之中早就潜存一定的渊源。《说文》里有解读,“瑞,以玉为信也”。《周礼》中有注解,“符信也,人执以见,曰瑞”。可见这“瑞”是一种玉器,是一种信物,古时的先贤们为达至某种诚意,通常要拿瑞玉相见,要拿瑞玉作见面礼的。而长久以来,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月也是一种情感的玉器,一件思想的信物。李白的《古朗月行》有吟,“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以童年之真赞美月朗如玉的纯净之美。而“明月千里寄相思”,寄托的则是玉一样纯洁的情感,体现的是玉一样珍贵的诚信。显然,月、玉、瑞三者之间,存在由物及理的联系与通达,也有一脉相承的递进和演绎。那么从“明月”到“明瑞”的表述,既属于同一范畴,又有了概念深化。加之山口那座亭子已从民间打出了“明瑞”的招牌,则顺势而为,将此处的明月山称为明瑞山,未尚不是更好。

明瑞亭前有一条路,横亘在众山之腰,连接座座峰峦。这路曲宛通幽,依山傍水。依山的一边,使之成为山脉绵延的一条玉带。傍水的一边,使之成为水库积流的一道堤坝。迎着温暖的日头,我们漫步向左,往大山深处走。春天叫醒了整个山脉,叫动了地心。冬枯的草木正在复活,换一身新绿,抑或缀上花儿,招展起各种姿色。常青的树木更是精神饱满,香樟、金桂、玉兰或者楠竹之类,既有山地生长的凝练,更有季节感应的丰润,绵厚的枝叶叠积于平缓的山势之中,直叫漫山绽放青春气息,透出源源不断的芳鲜与妩媚。最是映山红叫人亮眼迷目,这等野质的杜鹃妖娆起来,颇有骨感和鲜劲,茎枝柔韧而细密,叶芽尚未生出,花儿却已红得如焰。沿路观看,杜鹃在这里并不是成片地生长,而是散植于山峦之中,多从树丛里闪出,或在草坡上独自摇曳,每见一簇或者一团,花朵小巧如繁星,怒放如啼血,使明月山显出一种野性的烂漫,颇具性格。顺便摘几枝在手上逍遥,或者夹花背手闲步途中,感觉自己就是山里的人,或者至少是这山里的熟客,似乎融进了不少大山的性情。

当然,山下的钓者更应该是山中之人,或为山里的熟客了。钓者们围绕山下的英婆冲水库,定格在水天一色,执著得天荒地老。这让我不仅欣赏到天人合一的美景,更对他们生出一种敬服之心。试想,当下好龙的叶公越来越多,惯于备了精良的器具,在鱼满为患的池塘里钓来钓去,要是仍然无所收获,也不轻易有所谦敛,只怪那些渔家养的鱼蠢得很,脑子不开窍,或是训练不足,缺乏识人上钩的主动性。其实,敢在自然河里垂钓的人,才是真正的钓者。就像守在英婆冲这里的钓者,他们必定对自然有所崇敬,有职业式的虔诚态度,有水一样的清澈和包容,他们在水一方,能够安于寂寞,坚持锤炼自己的耐心。在半山路上走过一段,英婆冲水库的脉络也就清晰出来。水库积于两排山脉之间。我们此时行走的算一排,对边可望的算一排,两排山脉之间变幻着相互的距离,或者盆地,或者峡谷,这种情势造就了英婆冲的状态:时而呈现为宽阔明亮的湖泊,时而变幻为静默浓郁的深潭。我曾三次到过天山,抵临天池,印象中天池的形状,也不过是英婆冲某一景观的缩影。并非天池景致不佳,而是因为南方水境实在太多,多则不惜,人们对之伺空见惯,熟视无睹,往往忽略其中的神妙。二十年前访问台湾,到得日月潭兴奋不已,但临水闲逛半日,怎么也感觉不到比我熟悉的花岩溪更有胜景,也找不到这英婆冲缠绵山体难解难分的韵味。当然日月潭是美的,它的美不只是自身的美,还在于它的稀罕,稀罕于咸咸的大海簇拥的宝岛上镶嵌一颗淡淡的明珠。天池呈现在天山之巅,日月潭沉浸于宝岛之核,它们携裹着诗和远方,常常让想象荡漾出向往的优势。再深一程走,英婆冲的水面就渐渐小了,库底垫高,露为河滩,末了,戏剧地裸露出整块铺底的巨石,活像爬出的巨型大龟的背,堪作极好的观赏坪。坪上偶有杂物,疑是游客露宿的痕迹。环视此处,的确可作多个队伍露宿群处:宽阔的河床直抵两边高山,寂寥的月光定会光顾这块巨石之坪,将天宫的秘笈浸入碎石隙间的水泽,以及水泽伸向远处的河面,融进轻柔细碎的层层波浪,一同在这野风耳语中闪耀。要是在此露宿,对面高山的瀑布,也正好垂落在巨石边上,撞击、起伏、回旋,留下晶白的水和雾花,然后哗然逃走,一时间如有暮鼓激荡、琴弦撕扯,使寂寞者珍惜寂寞,置身心外,享受不可名状的寂寞的舞,伴随这风物齐吟的山水豪情,酣然朝着梦去。

路途偶见几块麻石礅子,可供小坐。石礅后面,有小泉咕咕作响,清泉落入坑洼,泛起细沫,直从地下渗过马路,朝山谷里漫流,源源不断地汇向英婆冲水库。闲坐间,见一个老者牵一头黄牛,擦身而过,去往我们来时的路段。老人背手捻绳信步在前,黄牛摇尾张望跟脚在后,一前一后,行色款款,默契如相伴的老友。我一度望着他们出神,见那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转山之角,仍能听到脚步有序的节奏。这时急性子的夫人从前面折了回来,我问她怎地?她说有狗。我说不用怕,狗不会欺负老实人的,更何况你一弱女子。夫人素来怕狗。家里人想养条狗,刚一开口就遭其责难。我们生活小区有条路上的住户养了狗,狗一见人就猛冲围栏一阵狂叫,她被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从此不再问津此路。在狗面前,她变得格外老实,遇到狗,便不住地往我身边躲,还原了女人味,温柔至极。这时我瞧见不远处真的有狗,一条大黄狗,坐卧在路边的山坡,耸起两只尖耳朵,在树丛斑斓的阳光下眯着它的狗眼。我说这狗可能在睡觉,你的脚轻,悄悄遛达过去,没事的。这次夫人破例有些上胆,从我手上夺过矿泉水瓶子,咕咚喝几口,鼓了鼓气,真的摸脚悄悄地走了过去,像个女侦察兵战士。我正想发个邮件,便将电脑放在麻石墩上,忙活一番后,就感觉有人过来,在面前止步。抬头一看,这不是那个赶牛的老人吗?不过一米六的身材,套一件青布小棉袄,神态则是十分的健朗,黝黑的梯型脸上充溢饱满的气色,眼睛直直地瞅我。见我抬头,开口便问我是不是从城里来的。声音虽是低沉,却如宏钟一样厚实清脆。我说是的,周末到山里转转。老人又说,那你是吃国家粮的了。我笑了笑,耳根好久没触到“国家粮”这个词了,这三字曾是多少农家子弟拼命读书的原动力,现在听起来却像隔世的古话,其陈旧的味道,新鲜的味道,搅在一起,不知如何说才好,就笑了笑,老人也笑了笑,算是回答,算是懂了。但是我发现老头孤身一个,身边的牛不见了。我说老人家您的牛呢,刚才您不是牵头大黄牛吗?老人“哦”了一声,说牛在吃草呢,刚才是把它带到了吃草的地方。老人告诉我,牛吃完草,自己会回家的。我着实吃了一惊,小时候也是在村子里看过牛的,就没遇到这么听话的牛,对牛哪敢放任不管,更别说让它自己回家了。我老弟有次贪玩,差点把生产队的牛给弄丢了,牛吃了队里一片蚕豆地不算,还让人寻它寻个半死,家里人、队里人一齐找,找得深更半夜大风刮刮,埋怨声声,才在一处红花田里将它逮到。我说老人家,您家就是住在这山里的吧?老人指指前面说,要不就去喝杯茶吧。我给老人递烟,打火,收起电脑包,一起往前走去。

问老人尊姓。老人说姓白,又指着耳朵摆摆手,告诉我他耳朵有点背,不好使。有六十好几了吧?我提高嗓门问。白佬则笑,大概是听明白了,张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又竖起左手的小指,转动清亮的眼神说,八十一呢。我不敢相信,头不见花,背不见驼的,哪是这把年纪的样子。我大声称赞,白师傅您身子硬啊,又和气啊,还是这样的帅哥模样,活个百把岁没问题啊!白老人并不作答,只是笑,有点顽皮的笑,笑到内心去的样子,仿佛对此从无疑虑,自信当然如此。这时见夫人与狗正在对峙。狗踮起前脚,弓起后腿,耸着脑袋欲叫不叫,一幅警惕的守土有责的机敏样子。夫人则进退不得,怯怯地不敢挪个半步。白佬问,穿红衣的那女的是你对象吧?我说嗯。老人朝狗努努嘴,甩一下手,狗便“刷”地后退几步,蹲卧一边去,旋即又露一脸和颜悦色,摇尾抖耳卷舌一番,身子牢牢钉坐一地,狗头则亲昵地随我们的脚步转动,望向坡上的屋子。白佬说是他家的狗,没事的,吓吓人是装样子的,其实蛮善的。见夫人松了口气,我说,老师傅讲了,没事的,先就告诉过你,没事的嘛。直气得夫人脸红冒火脑冒烟,但见老人与我一路谈笑,自是风平浪静了。

山坡上的屋子即是白佬的家,当为明月山一景。说它可称一景,并非有多少豪气,而是它持久的原态民宅的样子,以及被四周的景致毫无雕饰地包围。这是一栋三间加偏的土墙平房,屋顶为那种用稻草在土窑里烧制出来的青瓦。如果翻过三十年,这种屋子在乡村是随处可见的,现在几乎绝迹。我小时候在澧县的乡里先后住过篱笆茅屋、土墙茅屋和砖瓦屋,知道土墙屋子尽管土气简陋,但好处也不少,冬暖夏凉,隔温,吸潮,少辐射,油菜花开时,外墙上常会有许多蜜蜂眼,用稻草头即可以从中剥出蜜蜂来,然后将它们一只一只放入玻璃瓶子,甚是好玩。白佬的屋场地势高,潮气就少,加之用的是大块块的土砖,又宽又厚,更应经久耐用。屋檐下挂了一串串的玉米棒子,堆了一捆捆的木料干柴,摆着一架风车。过去,这大肚子的风车是农家外场常用的器具,用它吹尘除杂的效果好,吹麦子,吹稻子,一百斤打碾的谷子能够吹出七十斤米、三十斤糠,标准的三七开。谷糠中含了碎米,是养猪的好料。这日的天气正好,太阳煦心,清风可人。白佬的两个儿子来了,正在坪子里有声有色的忙活。大儿子锯木,小儿子劈柴,将山树锯成等长的一截一截,又将每一截木柴一劈为二、二劈为四,归集,扎捆,在屋前堆码。白佬介绍,老大就在本村,也是当爷爷的人了,时不时过来搭帮一把,老幺则在城里做工,抽空一趟打理打理,老伴去了湘潭女儿家,呆过一阵子了。白佬用大茶缸子给我们冲茶,端出花生和南瓜子,好像招待远来的亲戚,弄得我们不好意思。两个儿子一边忙活一边与我们搭话,有时歇下来抽支烟,对白佬随便带外人来家毫不在意,似乎是个常态,管他呢,老人家高兴就行。白佬欢快地说,经常有学生一群群来,在屋场这里照相,扯谈,热闹得很,舍不得走。我突然生出感触,城里人居于闹市常叹寂寞,而孤翁独处空山却常得欢乐,不得不让人反思。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说,“山水之乐,得之心。”其实,岂只山水之乐得之心,我看乐与不乐,也全得之心。孤独、寂寞或者欢乐之境,虽寓之于外物,却全在于内心的体验。当然,欧阳修的话并未说完,后面还有尾子,“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外在的催化作用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使我环视白佬简陋的屋场,突然觉得十分生动,安于它的年轮,慰于它的成色。要是在此照相摄影,土墙子、青瓦顶、老风车、玉米串、干柴堆,处处都可以照出极俗之雅,要是涉及周边的菜地、洼田、泉溪,涉及屋后簇拥起伏的山势,以及地道的狗和黄牛之类,摄出的景象必然丰满。再望对面山脉,真是一处极好的景色。山峰的当正处为大幅黄岩面目,偶有權木堆绣其上,岩面之下深壑幽幽,密致的竹林填充其中,周边则林荫苍翠,佳木绵延,虚实之间构出一幅怡人的画境。

就此打住,不再深入,怕明月山的秀色难以消化。但我们已经意识到对面山脉的美好。这是来时的疏忽。对面山上的人也会意识到这边山脉的美好,我们只是领略其中的一味。当然,大美的发现常在反复之间,美妙的感喟尽在回味之时。因此返去的路上,像是走着一条栩栩的画廊。对面的山脉连成起伏跌荡的一排,指天画地地涂鸦与留白,像一幕系列画展,与我们这边一水之隔,隔着英婆冲水库,同属于明月山系,但据说是另一个县域汩罗的地盘了。那起伏的山势之中劈斩的峭岩,峭岩的缝隙冒出的青红和白水,各具情形地镶嵌于座座峰峦,使景观大气之中细碎不止,奔放之中吐纳幽然,感到这明月山脉静中好动,动人心弦,从皮肤到筋骨都武装了劲道与活力。山脚则是峡谷,是英婆冲水库,是呢喃的轻波,是钓者炼性的阵地。

回到山下宿地用餐,想起早上厨子大哥背着钓竿出门,说要到山上大水里钓条青鱼来吃的,但餐盘里却不见鱼的影子。问他,他则摆摆头,连连说运气不好,只钓上一些小鱼。那小鱼呢?夫人问。厨子大哥抱歉地打着手势说,小鱼太小,放了。望着窗外的田园如油画一样殷盛,秀色足以可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于是我宽慰他道,没关系,鱼的运气很好。

               (本文原载《丁玲文学》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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