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街上响起了清脆的梆子声,很有节奏,一听就知道是瞎子阿吾来了。他每次来都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这次也一样。
杨二爷听到梆子声,手里拎着个破马扎从家里出来,他走出胡同就看见老槐树下已经立了几个人,他走过去从别人的屁股后头往里挤,把马扎放在瞎子阿吾的脚前,有人嘟囔两句什么,杨二爷没搭理他们。
“怎么把老婆子也带过来了?”杨二爷一坐下就看着阿吾身边的那个女人说,没等瞎子阿吾说话,他又看着女人身边的那个孩子说,“孩子长这么高了?到底是百家饭好吃,孩子长得快。”
有人对杨二爷说:“你别打岔,先叫阿吾把话说完。”瞎子阿吾笑道:“不着急,我的事不着急。”杨二爷问阿吾:“你正说啥呢?”别人替阿吾说:“在说他闺女呢,你听着吧。”瞎子阿吾说:“以前有闺女在家陪着她娘,这会儿闺女跟人跑了,没人管她娘了,只好带着出来,不带她出来,就得在家饿死。”
杨二爷说:“原来是闺女跟人跑了,——多大了?”瞎子阿吾说:“十三了。”杨二爷说:“十三了就能生养了,难怪会有人惦记。不过呢,女大不中留,走就走吧。”瞎子阿吾说:“谁说不是呢,走就走吧,我才不想她呢。”杨二爷对女人身边的那个孩子说:“乃孝,你可不能学你姐姐,你得在家伺候你爹。”那孩子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听见有人在说他,就笑了笑,他说:“我不走。”杨二爷说:“这就对了。”那孩子说:“我长大了再走。”
杨二爷说:“阿吾,你咋养了俩白眼狼呢?”阿吾笑道:“谁让我是瞎子呢。”杨二爷说:“我们村的人只把你当成说书的,可没把你当成瞎子,你比那些明眼儿的还强,你有老婆,我村里好几个明眼儿的都打着光棍呢,老婆孩子啥也没有。”
瞎子阿吾就笑道:“我倒宁愿没有老婆孩子呢,一个人过日子多轻松,有了老婆孩子,还得养活他们。”有人搭话说:“既是嫌麻烦,就把老婆卖给别人吧,有不嫌麻烦的。”瞎子阿吾说:“不用卖,谁想要,领走就是了,就当我拉了一泡屎。”杨二爷说:“你倒挺大度。”瞎子阿吾笑道:“总统把天下都丢了,我丢个老婆孩子算啥?”杨二爷说:“你是个瞎子,怎能跟老蒋比?”众人都笑起来。
夕阳西下,暮云四合,村子的上空罩上炊烟了。有风慢慢地刮,老槐树的叶子就掉下来,落在瞎子阿吾和他的老婆孩子身上,他们呆呆地坐着,并不把身上的落叶弄下来。杨二爷问道:“今儿黑夜唱哪段?”瞎子阿吾敲了敲梆子说:“先吃饭,吃饱了再唱。”杨二爷说:“你来了多少回了,哪回不是叫你吃得肚子滚圆滚圆的?”瞎子阿吾说:“以前是我一个人来,这回我拉家带口的都来了……”
杨二爷不等他说完,就说:“拉家带口的都来了,村里人也管得起你们吃饭,你就在这儿可劲儿地唱吧,一直把肚子里的玩意儿唱完了再走。——你分了几亩地?这都落秋了,你可种上麦子了?”瞎子阿吾说:“分了五亩沙滩地,种不了庄稼,只能种花生,可我是个瞎眼子,连花生也种不到地里头,就让孩子他二大爷种了,他二大爷每年给我两簸箕花生,叫我过年的时候炒着吃。”
杨二爷说:“河滩地也是地,分在你的名下,当下种不着,叫别人种着也行,只是别给了他们,你得留着,等以后孩子大了,能干活儿了,让孩子种地,你就翻身了。”瞎子阿吾笑道:“穷人翻了身又能咋的,还不是照样过苦日子?”杨二爷说:“翻了身,天就亮堂了,穷人就该过上好日子了。”瞎子阿吾说:“对一个瞎子来说还不是一样,到哪儿都是黑咕隆咚的。”
杨二爷扭头对别人说:“都回家做饭去吧,多添两碗汤,把阿吾一家的饭做出来。”有人说:“光喝汤也吃不饱啊。”杨二爷说:“你就不能给他们送俩饼子?”那人说:“棒子面饼子难嚼难咽……”杨二爷站起来,拎起马扎子说:“你不能再送两块萝卜咸菜吗?就着咸菜吃,饼子不就好咽了吗?”
杨二爷拎着马扎走了,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在背后骂他:“这个老不死的,光知道说现成话,瞎子阿吾来了几回,也没见过他往外端过一碗饭。”声音很高,分明是想让杨二爷听见。杨二爷果然听见了,他又走回来说:“谁说我没端过一碗饭?我每次端了饭来,阿吾已经吃饱了,我又不能硬灌他。”那人就说:“你这回早点往外端饭,别等着阿吾吃饱了再端。”杨二爷说:“我那个儿媳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又懒又笨,每回做饭都磨磨蹭蹭的,比上炕都慢。”众人笑道:“你算说错了,好吃懒做的娘们儿,上炕都快——到底是炕上舒坦。”瞎子阿吾高兴得呵呵直笑,他一笑就露出了满嘴的坏牙。
二
有人给阿吾端饭来了,乃孝站起来先接了饼子递给他娘,再接了碗也递给他娘。他娘就静静地吃饼子喝粥。又有人端饭来了,乃孝就接过来吃。再送来的饭,该阿吾吃了。阿吾端端正正地坐着,平着右臂把碗接过来喝了一口汤儿,咕咚一声咽下去,咂摸了一下嘴,说了声好喝。伸出左手接过棒子面饼子,咬了一口含在嘴里,腮帮子上就鼓起个疙瘩,疙瘩转来转去渐渐变小,又喝了一口汤,嘴就空了,他说了声好吃。送饭的人说:“好吃就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唱。”瞎子阿吾说:“你们养活着我,我当然不敢偷懒,今黑夜,我得好好唱一段儿。”
槐树叶子落下来掉进阿吾的碗里,乃孝看见了就伸出俩指头捏出来。阿吾问他:“你还没吃饱?”乃孝没说话,阿吾说:“把我这半碗饭喝了吧,你正长个子呢。”乃孝说:“涮手的饭我不喝。”他刚说完就听见有人说:“闪开闪开,别烫着脚面。”原来是杨二爷端饭来了,他右手的大拇指抠着碗边子浸在粥里,左手举着个窝头,窝头里塞满了萝卜咸菜。“闪开闪开,”他说,“烫着脚面了活该。”有人说:“杨二爷,你今儿来得不晚,阿吾还没吃饱,赶上吃你的饭了。”
杨二爷站到瞎子阿吾的身前,高声说:“我给你端饭来了,有咸菜。”瞎子阿吾说:“等我把这半碗饭喝完……”杨二爷说:“我没说你,我说你老婆子呢。”瞎子阿吾说:“你在问她?——那你可好好问吧,她要是能搭理你才怪呢。”杨二爷说:“吃了我的饭也不跟我说句话吗?”瞎子阿吾说:“不是不说,是她根本听不见,她是个聋子。”杨二爷眼睛直了,他对瞎子阿吾说:“你从哪儿弄了这么个玩意儿?又聋又瞎的。”
瞎子阿吾已经把饭喝完,他把碗往前一递就有人接了。阿吾的手仍伸着,他说:“把碗给我,我叫她吃。”杨二爷就把碗递到瞎子阿吾的手里。“咸菜呢?”阿吾问。杨二爷把窝头递给他,瞎子阿吾问儿子:“你吃饱了吗?”乃孝没说话,阿吾又对他的女人说:“你不吃,我可吃了。”
杨二爷对阿吾说:“别撑着你了。”阿吾也不说话,闷着头把杨二爷送来的饭吃了,咸菜嚼得嘎嘎响。杨二爷说:“阿吾,以后不能再说没吃过我送的饭了,大伙儿都看着呢。”阿吾把空碗递给他,擦擦嘴说:“我没说过……”有人对杨二爷说:“吃你一碗饭,你到处嚷,是不是想叫满世界都知道?”杨二爷拿着空碗回去了。
人们吃了晚饭都从家里出来了,大槐树下就很热闹,等着瞎子阿吾唱曲子呢。阿吾却站起来提提裤子说:“我得先去趟茅房。”儿子乃孝把竹竿子递给他,他一手握着竹竿,一手抻了抻女人说:“你也去吧,别憋着了。”女人就慢慢地站起来依着阿吾的胳膊。阿吾对女人说:“我知道茅子在哪儿,你得把俩腿跨开了,别掉进茅坑里。”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刚吃饱就要拉。”吴老明不怕凉,坐在一块石头上嘟囔道,“一拉,肚子又空了,还得吃。”别人就笑他说:“你是想当貔貅了,只吃不拉,盛一肚子屎尿……”吴老明说:“屎尿也是好东西啊,不能白白地拉到别人地里,总得拉到我的地里,还能叫庄稼长得好。”别人又笑他说:“分了几亩地,你高兴得直说梦话,邻家都听见了,——你这人看地比看你爹都亲。”
瞎子阿吾领着女人回来,还坐在原地儿。月亮升起来了,大槐树下亮堂堂的,瞎子阿吾拿出二胡来定定音,先拉了一段过门。杨二爷说:“你给我们唱个啥曲儿呢?”瞎子阿吾说:“曲子名儿我可不能说,你听听不就知道了?”他开口唱道:
从北方到南野,中间隔着滹沱河
滹沱河水面儿宽,每年都沉几条船
建文的兵在南边,燕王的兵在北边
一打就是一整年呐,一打就是一整年
打过来,打过去,两边就像拉大锯
后来建文没了戏,天下成了朱棣的
……
人们这才听出,他唱的是燕王扫北的事。其实对这段历史,村里人早就听说过,只是没有瞎子阿吾知道得详细。经阿吾一唱人们这才知道,燕王朱棣为了把江山弄到手,从北京起兵一直打到南京,把他的侄子建文帝烧死,自己当了皇帝。当时人们都不想叫燕王当皇帝,所以就起来抵抗他,尤其是河北这一块抵抗最猛,惹恼了燕王,燕王就下令屠城,河北这地方就荒无人烟了。阿吾的声音有些沙哑,像一面破锣敲出的声音。他就是凭着破锣嗓子,养活了自己的一家。天起了凉风,槐树叶子沙沙地落下来,月亮已经飘到西边来了。有几个女人已经抱着孩子回去了。
……大槐树,老鸹窝,就在山西洪洞县……
瞎子阿吾还想唱下去,杨二爷却站起来说:“你先等一下,我得去撒泡尿,撑坏了尿脬就麻烦了。”他刚立起来就有人往他屁股上扇了两巴掌,杨二爷说:“别打别打,一打就得尿裤子。”他从人缝儿里挤出去了。有人说:“他走了就不来了。”另一个人说:“他还来呢,马扎子还没拿走呢。”有人问阿吾:“你咋知道这么多故事,谁教你的?”瞎子阿吾说:“这是我的饭碗子,我全靠这些曲子活着呢。你要是想学,我就教给你。”那人说:“你别教我了,还是教给二顺吧,这个瞎眼子,二十多岁了,啥都干不了,在家白吃白喝的,长了一身懒肉。”
瞎子阿吾说:“白吃白喝可不行,总得学个吃饭的手艺,也能娶个媳妇生个孩子,老了也有人给端碗饭吃……”别人说:“二顺是个懒鬼,他要是能娶媳妇生孩子,日头得从西边出。”有人问阿吾:“你是咋娶媳妇的?”阿吾笑道:“我的媳妇不是娶的,是在路边捡的。”那人说:“路边还能捡到媳妇?”瞎子阿吾笑道:“有一天,我在袁家村说了半夜曲子,他们村的人也不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只好连夜往家走。走到半道上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躺一会儿,我往路边一趟,路边软乎乎的卧着一条狗,见我来了它也不跑。它不跑,我也不跑,就挨着躺下了,这才知道是个人。我问了他几句话,他也不说,我往他裤裆里一摸,才知道是个女的,呵呵,那时我才三十来岁,身上冒着火呢,在路边就把她……呵呵,把她给……”
“你可捡个大便宜,”吴老明说,“老天爷往地上撂馅饼叫你给拾了。”瞎子阿吾笑道:“从那时起,我的苦日子就来了。以前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就都饱了,后来不行了,多了个张嘴的,还得叫她吃饱肚子,后来又有了孩子,都得吃饭……”
杨二爷撒了尿,提着裤腰回来了,他说:“今儿就唱到这儿吧,明儿黑夜接着唱。”众人纷纷站起来拎着小凳子走了。瞎子阿吾说:“有人听,我就接着唱,我不怕熬夜。”吴老明说:“你不怕熬夜,可我们熬不起啊,还是回家睡吧。”瞎子阿吾说:“你说回家就能回去,我可回不去了,还得麻烦你们给找个住处,我一个人好说,在树下就能凑合一夜,可是老婆孩子不行啊,他们身子弱,怕潮气打了身子。”
杨二爷说:“老洪家的大门洞子敞着呢,你们去那儿睡吧。”瞎子阿吾说:“那个大门洞子我睡过,夏天还行,过堂风一吹凉快得很,这会儿到了深秋,睡在那儿可不行。”杨二爷说:“你是想找间屋子?”瞎子阿吾说:“是啊,有间盛杂货的屋子就行,我们不怕脏。”吴老明说:“盛杂货的屋子可不能住人,里头的老鼠、蚰蜒、蝎子一大群,可不能住人。”
还有几个人没走,他们拎着小板凳子在一边站着,谁也不说话。杨二爷对他们说:“你们这些人,平时叽叽喳喳的像树上的小雀儿,这会儿到了事上就成哑巴了。你们都想想,叫他们一家住哪儿?想不出来就让他们睡在你的炕上,你在外头冻一夜。”
吴老明说:“老杨,还是你活络,你想法子吧,我们走了。”他招呼众人说:“走吧,回去睡吧,老杨会把他们领到自己炕上的,他老婆子死了好几年了,他身上冒着火呢,整天瞅着儿媳不顺眼。”他一边说着话就走了,别人却没有动。杨二爷对瞎子阿吾说:“有了,二顺屋里有条土炕能睡三四个人,你和老婆孩子去他那儿睡吧。”
瞎子阿吾一听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可不能跟别人睡一块儿,要是实在找不上屋子,我就让他们在树下过夜,谁让我没本事呢,跟着我就得受罪,这是她的命。”杨二爷说:“不是叫你跟别人睡一块儿,二顺是我的本家侄子,我叫他跟我去睡,你们住他的屋子。”瞎子阿吾说:“这样也行,我去给他说些好话。”
杨二爷说:“不用你去,我去跟他说,他敢不听,我脱下鞋底来打他。”
三
杨二爷去敲二顺家的街门,是他哥大顺开的门,他一看是杨二爷就问:“咋了,叔?”杨二爷说:“你没去听瞎子说书?”大顺说:“我才不听死长虫叫唤呢。”杨二爷说:“你不听也得帮这个忙,瞎子阿吾一家没地方住,你让他住在二顺的屋子吧。”大顺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跟他说,不过他早睡着了,你明儿给他说吧。”杨二爷说:“瞎子阿吾今儿黑夜就没地方住,明儿再说岂不晚了,我去叫醒他。”杨二爷走到窗下,拍了拍窗户棱子。“二顺,二顺,别睡啦,起来。”屋里却没动静,杨二爷对大顺说:“给我找块半截砖头。”二顺这才冲着窗外说:“你叫他们睡我这儿,我睡哪儿?”杨二爷说:“你去我家睡吧。”二顺说:“我才不去你家睡,你南屋的窗户冲着老魏家的猪圈,臭得睡不着。”杨二爷说:“不是叫你睡那个屋,是叫你跟我睡一个炕上。”二顺说:“你睡觉打呼噜,村里人谁不知道,我可不敢跟你睡。”杨二爷说:“你这个懒鬼,还挑挑捡捡的,赶紧开门。”一转头砸在门框上,二顺这才开了门。
“扛上你的被子。”杨二爷说,“我屋里可没你盖的被子。”二顺把自个儿的被子褥子卷成卷儿扛在肩上跟着杨二爷走了。当天夜晚,瞎子阿吾一家住进了二顺的屋里,二顺屋里的那条土炕果然很大,躺了三个人还没占满,瞎子阿吾对女人说:“这比咱家那条土炕好,在这儿睡,脊梁不硌得慌。”
第二天,瞎子阿吾和女人孩子一早就起来了,他们缩着脖子坐在大槐树下,阿吾开始敲棒子。清脆的棒子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二顺正好从杨二爷家出来,他得回家吃饭,刚拐过墙角就听见有人喊他:“二顺,二顺,我跟你说句话。”二顺就扶着墙站住了,他问:“谁叫我呢?”那人说:“你这小子,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二顺说:“谁说我听不出来?你是顺良。”那人说:“顺良说话像狗叫,听了就想尿裤子……”二顺说:“你是天翼……”那人呸了一声说:“你别瞎咧咧了,天翼死了两三年了,——我是老明,当年你爹死了以后,你娘找我借钱,我借给她五万块钱,她一直没还我的。”二顺说:“我不知道这事,我只知道你欺负过我娘好几回。”老明说:“不是我欺负你娘,是她自己愿意,她不愿意,我也闹不成啊。”
二顺慢慢地挪腿想走,老明说:“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二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才不听呢。”老明说:“听我的话不吃亏,——我问你,你都二十好几了,可摸过女人的大腿窝没有?”二顺说:“我摸她们干啥,我不摸。”老明说:“你个傻小子,女人的大腿窝可是个好地方……”二顺说:“我想摸也没人叫我摸啊。”老明说:“现成的女人在你炕上睡觉,你摸就是了。”二顺说:“阿吾的女人,我才不摸呢。”老明说:“你就当她是七仙女,能带着你上天。”二顺说:“我怕摔死。”老明说:“死了也值啊。”
二顺没再搭理老明,他慢腾腾地回家了。嫂子刚做好早饭见小叔子回来了,就没好气地说:“你没在二叔家吃了饭再回来。”二顺说:“我才不在他家吃饭呢,二叔整夜嫌我身上臭,说呛得他睡不着,——我身上臭吗?”他哥哥大顺说:“你身上摸香油了,谁都待见你。”二顺说:“我的饭呢?”嫂子说:“那不是搁在门墩子上了,你蹲在那儿吃吧。”二顺说:“狗蛋,我咋没听见你吱声呢?”狗蛋是他侄子,正在吃饼子,顾不上答腔。大顺问二顺:“你喊他干啥?”二顺说:“去,把我的饭给阿吾端过去,叫他吃了吧。”大顺说:“他们早出去了,在大槐树下坐着呢,谁吃你的饭?”
二顺吃饱了饭就去自己的屋里,摸到炕上被褥,心里就毛躁起来,他闩上门,脱光了身子钻到瞎子阿吾的被窝里,鸡巴捋成了小擀杖,弓着腰使劲蹭着被里,直到冒出粘乎乎的东西来才放平了身子喘气。他哥哥大顺在外头拍着门坠儿,“二顺,你出来帮我搭把手,该往地里送粪了,地头儿有个大坡儿,一车粪,我拉不上去。”二顺说不去,大顺就没辙了。
这天晚上,二顺没去杨二爷的屋里睡觉。他整个下午都蹲在墙角儿,等着瞎子阿吾领着女人回来。深秋的夜晚,月明星稀,瞎子阿吾沙哑的声音穿过土墙头儿绕过槐树梢儿钻到二顺的耳朵眼里,他等了很久声音才消失,知道瞎子阿吾一家要回来了,他闪在门后头,听见橐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走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二顺打了个激灵。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听见他们窸窸窣窣地上了炕,这才放松下来。
月光从窗户的破纸片上照进来。“爹,屋里有人。”乃孝突然说。瞎子阿吾笑道:“你是看见鬼了吧,这屋里哪有人啊?”乃孝说:“在门后头立着呢。”瞎子阿吾平躺在炕上一动也没动,他对儿子说:“别让他在门后头立着了,叫他来炕上躺着吧,还是躺着舒坦。”二顺一听,高兴地说:“那我可就上炕了。”瞎子阿吾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他说:“原来真有人啊。”二顺说:“我等你老半天了,腿都麻了。”瞎子阿吾说:“你在这儿睡可不行,挤得慌。”二顺说:“挤着睡,暖和。”他麻利地爬上炕,瞎子阿吾使劲儿推他,他却抻着瞎子阿吾的被角儿说:“我得盖半截被子,别在半夜里把我冻醒。”
瞎子阿吾只好躺下了,他说:“一窝狐子不嫌骚,就这样睡吧。”
四
七天之后,瞎子阿吾扛着行李,一手拿着长竹竿,一手拉着女人出了村。村里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去送他们。只有二顺把他们送出去老远。他叮嘱跟在后头的乃孝说:“过几天还来啊,我领你去河里捉鱼。”乃孝说:“我爹来,我才能来。”二顺说:“你爹不来,你就领着你娘来,来了就不用走了,我家里有饭吃,有地方儿住。”
冬天来了,飘雪花了,二顺的屋里没有生火,可的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熬过这个冬天,瞎子阿吾领着女人就会来了,一个盲人,第一次开始盼望春暖花开。可是过罢新年,河水解冻,燕子开始在屋檐下筑巢了,瞎子阿吾也没有来。他不来,村里也没人想他,只有二顺问他嫂子:“你听见街上响起梆子声了吗?”他嫂子高兴地说:“二顺啊,你是不是想跟着阿吾学唱戏了?哎呀,你赶紧学点本事吧,省得在家白吃饭了。”二顺说:“那梆子声还真好听啊……”
树上的布谷鸟叫了,该收麦子了,瞎子阿吾还是没来。他不来,村里也没人想他。二顺还在问他嫂子:“你听见街上响起梆子声了吗?”他嫂子说:“唱戏是好学的?就算阿吾肯教,只怕你笨头笨脑的也学不会啊。”二顺说:“那梆子声可真该响了……”
到了秋天,村里人忙完了农活儿,夜里他们在大槐树下闲坐,这才想起了瞎子阿吾。杨二爷说:“这个没良心的,白吃白住了好几天,一走就不来了。”吴老明说:“来了还得住在二顺家,不敢来了,是怕叫二顺偷了手儿吧。呵呵。”
冬至这天黄昏,二顺早早就上了炕,他在被子里冷得缩成了卷儿,这时,街上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就像鱼在油锅里打了个挺儿一样,二顺一下子坐起来了,他扯过破棉衣忙乱地穿在身上,趿拉上棉布靴子就往街上走,却听见那梆子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夜空里。
“二顺,二顺,你往哪儿跑?”杨二爷怀里抱着孩子,看见二顺从胡同里走出来就大着嗓门儿喊他。二顺就立在那儿了,他问:“阿吾来了?”杨二爷说:“又走了。”二顺问:“怎么不住几天再走?”
跟在杨二爷身后的吴老明对二顺说:“二顺,瞎子阿吾说了,他的女人因为生孩子得了病,终于死掉了,这孩子是你的种儿,给你送来了,二爷抱着呢,你还不赶紧接住!”
二顺立在那儿没有动,他隐隐听到有几个女人哭出了声音,接着就感到有拳头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们说:“光顾了你自个儿舒坦,把人给害了……”
有东西从二顺脸上流下来,因为天黑,人们看不清是泪还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