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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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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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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表

 

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门却开了,门缝里挤进来一个脑袋,睁着一双迟疑的眼睛。我们都停住了说笑,把目光投向他。他说:“我找你。”他指了指我。我问同事:“他说找谁?”同事乱嚷:“找你啊,有好事了,还不快去!”我赶紧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向后一退,站在走廊里,我也去到走廊里,然后把门关上。我见他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口上的竹篾都坏了,用烂布条缠着。

“找我?”我说,“你是谁呀?”他怔怔地说:“是,找你的。你去过俺家,我知道你。”

“去过你家?”我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谁呀?”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问我认识吗。这名字我知道,是我的老同学,这几年在市委混出了名堂。前几天我还去找过他,看他能不能给我们局长说说,给我也弄个一官半职的,同学说那得看机会。

他说:“那是我哥哥。他回家过年的时候,你还去俺家看过他哩。你们俩好,对吧。”我才知道来人是我老同学的弟弟。我早听同学说过,这个弟弟,可没让他少费心。因为为人憨厚,在村里常被人欺负。而他自己也好象是缺心眼,干什么总是丢三落四的。有一回村里来了个换豆腐的,他就拿木瓢端了玉米去换豆腐,却忘了拿盛豆腐的盘子。等回家拿了盘子,端上豆腐就走,却忘了拿回木瓢。老同学就曾经对我说,这个弟弟有点缺魂儿,你在县里,别忘了照顾他一下。可是,他是个农民,我是个工商职员,怎么照顾他呢?现在看来是机会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怯怯地说:“你看,我也没买过这个,”就把手里的篮子提起来,我看看他篮子里的东西,圆乎乎的,是个水表。“两头还缺着零件呢,买回去不能用。想让人家给换,人家不给换。你在工商局工作,你去给说说情吧。”

我说:“你还记得那家门市吗?”他说记得。我说:“他承认这水表是从他那里买的吗?”他说承认。 我说:“这就好办了。咱们去看看,我叫他给你换了。”为了显得有能耐,我故意抬高了嗓音:“如果他不给你换,我让他的门市开不成。”

我们一同下了楼。正是初冬的天气,槐树叶子快落光了,寒风冷冷地吹过来,觉得脸上有小刀子划过。我骑了车子在前,他骑了车子在后。本来应该是他领着我去呢,现在倒好象是我领着他。

到了商品一条街,我一路地问过去。是这家吗?他说不是。又问是那家吗?他说不是。我问到底是哪家,他说叫我看看。他好象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迷糊?在哪里买的东西也记不住?”他说叫我想想。真拿他没办法,我只好扶着车子站在一边,等他确认。他看准一家门市,又向别处看看才说是这儿。我说真是这儿吗?他说真是这儿。他指了指那家门市说:“你看,他门口靠着个笤帚呢;上次我来时,就见他门口靠着个笤帚。”

我就推着车子,去到那家门市的门前,把车子支好,冲里面喊:“老板。”从门市里窜出个人来,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小棉袄,头发乱乎乎的。见了我,好象和我很熟似的。“哎呀,工商同志,你用点什么?”我说:“这个老乡在你这里买的水表不能用,你给他换换。”

那老板看看我,又看看站在我身后提着篮子的我同学的老弟,眼睛里有些迟疑。他说:“工商同志,刚才他就来过了,说是让我给他换换。那零件本来就在水表上安着呢,我卖给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什么都全着哩。”

我问老弟:“他卖给你的时候,零件全着吗?”老弟说:“没有,他只卖给了我这个,不能用。”老弟提着篮子把水表晃了晃。我问:“你记得准吗?”他说:“记得准。”

我一见老弟说得这么恳切,心里就有底了。因为我知道这条街上有人卖假冒伪劣商品,局里正要整顿他们呢,现在我正好给他们敲敲警钟。我转身盯住老板。老板裹了裹他的小棉袄,嘟囔着:“谁知道他把东西丢哪里了,倒来讹诈我……”

我一听他说讹诈一词心里就火了。“你这是怎么说话的?难道一个水表还值得来讹诈你不成?你看看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讹诈你的人吗?倒是你们这样的奸诈商人,才总是坑骗消费者。”声音一高,引来好几个看热闹的。

真是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我心里有些怯场,想赶紧对此事做个了断,就单刀直入地说:“东西是在你这里买的,买了不能用,你就得为消费者负责。把水表给他换了,要不我就吊销你的执照,让你停业整顿。”

这几句话,我说得慷慨激昂,坚定有力,很像领导的语气。局长就经常说,我们工商干部,要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要敢于代表群众说话。我发现自己已经具备了在群众面前高声说话的能力了,我现在不是正代表群众说话吗?

那小老板彻底蔫了。他去到店里,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新水表,递过来说:“有工商同志给你做主,这冤屈,我认了。”老弟把新水表放在篮子里,把旧水表往地上一丢,骑上车子跑了。

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拦住他,让他到局里坐坐。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和他一起去市里看看他的哥哥。难道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一个小小的水表,同样可以做一篇大文章呢。如果我运用的好,那岂不是我向一官半职的仕途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第二天,同事门仍在办公室说笑,我却深沉起来,他们说他们的,我一句也不答腔。我在盘算着怎么去把老弟找来,让他和我一起去市里跑一趟。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接着就看见门逢里挤进来一个脑袋,睁着一双迟疑的眼睛。是老弟!我高兴极了,赶紧迎出去。老弟往回退了几步站在楼道里,怎么手里还提着那个篮子?他说:“那零件、那零件我找着了。”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什么?”

“我今儿早上才想起来,怕把零件丢了,我摘下来放到别的地方了。现在找着了,你给人家送回去吧。”

“这叫什么事呢!”我冲他嚷,“你可真他妈的坑爹啊……。”

我从他手里夺过篮子,冲下楼梯,一路小跑地奔向那家门市。我得赶紧去给人家道个歉。初冬的寒风吹着我的脸,刀割一样疼痛,我的心里隐隐做痛,尘世的俗念终于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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