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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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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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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

一大早,村长就去找三瓦,三瓦还没开门。村长使劲踹门,三瓦,三瓦,还不开门?天亮了还跟老婆操练?白天还能干活吗?三瓦听出是村长的声音,赶紧开了门。别这么大声吵吵,孩子还睡着呢。三瓦这样说着,就把村长迎进院子里。

村长就要进屋,三瓦拦住了。他说,我屋里的还没穿衣裳,有话就在院子里说吧。村长仰仰头,目光从三瓦的肩膀上掠过往屋里瞅。他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光屁股女人,我是有要紧的事给你说。三瓦说,村里有什么要紧的事会轮着我?村长说,这回的事情离了你不行。三瓦说,啥事?村长说,屋里说屋里说。三瓦说,我屋里的还没穿……村长说,弄个被单子捂住,看不见不就得了?他推开三瓦径直进了屋,往炕上瞅了瞅,三瓦正紧跟在后面。村长回身说,你看你看,这傻娘们儿早给捂住了,啥也看不见了。

三瓦进了屋,果然看见女人弄个被单子把全身捂了个严实,两肘压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女人说,你这个不正经的,一大早的来我屋里干什么?村长说,我想看看你,你捂这么严实,我啥也看不见啊!三瓦说,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啊,我还憋着一泡尿呢!村长说,先去撒尿,先去撒尿。三瓦说,你站在我女人面前,我能尿出来吗?村长说,那你就先憋着,我几句话就说完,说完就走,耽搁不了你。三瓦说,你就快说吧。村长说,我是怕别人听见,这才来屋里说的,我不是要看你女人的。说着就在圈椅上坐下来,话才转入正题。

县里呵,要举办一次象棋大赛,各村去一个会下棋的。得了冠军奖匹骡子,得了亚军奖头牛,要是拿个第三也能奖头驴。你是棋王,代表咱们村去县里比赛比赛,给咱村赢回头骡子来。三瓦说,不行不行,你让连书去吧,这会儿他是棋王。村长问,连书成棋王了?他连马别腿也不知道,硬跳马,还叫人扇过后脑勺呢,怎么这会儿成棋王了?三瓦说,是,连书成棋王了。他的棋厉害着呢,咱村里那几个会下棋的谁也赢不了他,叫他去县里比赛弄不回骡子也得弄头牛,肯定不弄驴。

村长说,可他成份不好,是地主,怎么能代表贫下中农参加比赛呢?不行不行,还是你去吧。三瓦说,我要是去了只能弄驴。女人在炕上不高兴了,你个没良心的,你就去弄驴吧,以后别再挨我身子了。说得村长一愣,三瓦也一愣。不知道女人提的是哪一壶。等到回过味儿来,村长从椅子上一蹿就到了屋外,哈哈大笑起来。三瓦就跟了出来。村长说,还是女人耳朵尖,什么话也能听出来。哈哈哈,弄驴,哈哈哈……三瓦说,村长你别这样笑,我听见你笑快尿裤子了。村长笑个不住,妈的,你们可真是两口子,哈哈哈弄驴……

村长走了,三瓦赶紧跑进了茅房。

去县里参加比赛,这可是个好机会。下棋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捞个好?要是能拿上县里的冠军那多气派!三瓦一边撒尿一边想着,尿完了好像冠军也到手了,那个爽啊!他系上裤带进屋里和媳妇商量,女人已经穿上衣裳。

三瓦问女人说,你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这可是县里的比赛。

去,为啥不去呢?去了还能弄驴呢。女人说着就往外走。

三瓦拦住她,谁说弄驴了,是你自己听歪了。女人说,拦着我干吗?不让去茅房,尿了裤子你给洗?三瓦只好让开。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三瓦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女人说,平时我不让你下棋,你胆大得很,还是下;这会儿村长让你下棋,你胆小了,不敢下了?三瓦说,那是两码事,这是带着任务去的,万一弄砸了我还能抬头见人吗?女人说,那就让别人去。三瓦说,别人去了,要是拿了冠军就显不出我来了,我不能让别人白得个好名声吧。女人说,你这人啊,自己去,不敢;别人去,不忍。想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是不是?三瓦说,什么当婊子立牌坊的,你给想想法儿,怎么弄一弄,我就又能捞个名誉,还不用费劲。女人说,我出个法儿你敢用吗?三瓦说,只要是你出的法儿我就敢用。女人说,我找别的男人睡一觉生个孩子,你是有了名誉,还没费劲,这法儿好吗?三瓦呸了一声就出去了,他去找连书,连书这会儿是棋王。

说起来,连书这棋王的名誉得来的可真不容易。他出身不好,因为他爹是地主,他就成了地主的小崽子。小时候,不让进学校,没识上字。他爹说,糟踏了一个好名字,连书连书,是想让你连着读书,读了书识了字也好有点出息,却没想到连校门也进不去了。他娘说,世界上的理儿反着呢,名字上有了命里就没了;名字上没有的命里就有了。你爹给你起的名字叫不中用,是难听了一些,可你后来过的日子多好啊,村外多大的一片地啊,村里又修房又盖屋的,院子里又有骡子又有马……他爹说,你怎么不说这会儿呢?这会儿,村里人把房子也分了,地也分了,骡子马也分了,眼看着自己的东西成别人的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不是“不中用”是什么?我爹给我起这名字真是起对了。

爹娘死了以后,连书就一个人过日子。同龄的人都娶了媳妇,就连外号叫老油条的刘卫东,因为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也娶了媳妇,连书呢?虽然长得样是样个是个的,却因为出身不好,媳妇也寻不上,快三十的人了还是成不了家。

农村的日子乏味得很,农活闲了,乡亲们就在街里下棋打发时间。常常是一盘象棋围一大圈人,你喊跳马,他喊拱卒,弄得庄家不知道走哪步棋好。连书站在圈外,只能听见却看不见,别人笑,他也跟着笑。直等人围得少了,连书才能挤过去看别人怎么下棋。一个人的日子好打发,不做午饭,等别人回家吃饭,他给人家看着棋摊,这才有机会坐在棋盘前面。一有人来了,他赶紧站在旁边。人越来越多,他就越来越靠外,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别人喊叫,别人笑,他也跟着笑。

连书第一次和人下棋是在一个中午,和老油条下的。老油条刘卫东纯粹是臭棋篓子,平时没人和他下,他就钻空子,趁别人没来赶紧下两盘。这天,他来早了,没有对手,就让连书陪着玩。老油条笑着说,连书,坐下,咱们下。一边摆棋一边奚落连书,看你爹给你起的名字,连书连书就是连着输,还怎么赢别人啊?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连赢吧。老油条刚这样说,就又改口了,叫连赢也不好,诸葛亮火烧连营阿,还是叫连输吧。他问连书,知道马别腿吗?连书不敢说不知道,就说知道。老油条说,知道马别腿就能下棋。来,你先走。连书说,你先走。老油条说,好,我先走,你学着点。老油条走一步,连书就跟着走一步。倒也像模像样的。五六步之后,连书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走的了。他就用车吃了对方一个兵。老油条说,哈,还知道吃子呢,不简单。这里还有兵呢,你吃,随便吃。连书就又吃了老油条一个兵,结果,他的车被老油条的马给踹了。这时,来了几个人,看见老油条和连书下棋,都觉得好笑。打趣说,老油条,可也找回点面子吧,赢不了别人,拿连书出气也挺好啊。老油条说,连书,有人来了,你还不快滚?连书说,你踹了我的车,我也得踹你个车。老油条说,你踹你踹,我把车放到你跟前,你也踹不着。就把车放到连书的马蹄子下了。马跳日,连书记着口诀呢,拿起马就去踹老油条的车,棋子还没落地,耳朵边响了一声,接着就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老油条冲着他骂,问你知道马别腿吗,你说知道;知道,你还这样走棋?不怕把你娘的马腿别断?赶紧滚。连书挨了打却不敢说什么,赶紧站起来给别人誊地方,老油条坐在那里不动地儿。别人就踹他的屁股,还不起来?老油条这才不情愿的站起来,这一个下午的棋就没他下的份了。

第一次下棋就挨了打,可连书并没有怵了象棋。非但没有怵,反而喜欢上了象棋,他觉得这下棋还真有意思,一步棋可以这样走,也可以那样走;这样走就赢了,那样走就输了。我要从那么多可走的步子里找一个可以赢的步子。他从生产队上找了张旧报纸,用木炭画了个棋盘;拾了些瓶盖当作象棋,自己在家开始琢磨象棋。那时他二十三岁。别人在这个年龄,已经活得很有尊严了,可是连书什么尊严也没有,他要用象棋为自己赢得尊严。

他也去街里和别人下棋,每次都是惨败而归被人奚落一番。可是连书不气馁,他坚持下来了,棋艺渐长。三年过来已经所向无敌了。以前他活得像只老鼠,萎萎缩缩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在人前大声地说话了。有人说,连书,你别那么张狂,有本事你和棋王下几盘,赢了棋王算你有能耐。

棋王是谁?当时的棋王就是三瓦。三瓦听说有人让自己和连书下棋比比高低,就冲着旁边擤了一下鼻子。这是他妈谁的馊主意?让我和连书下棋?他连马别腿都不知道还跟我下棋?我让出车马炮他也赢不了我。别人就问,要是赢了你,你输点什么?三瓦说,我输点什么,连书不是没老婆吗?我让老婆陪他睡几天。别人就说,那可得让连书吃点好的,先补补身子,要不,那几天他可顶不下来。三瓦不高兴了,说啥呢你们,这不是还没比赛吗?怎么就让他开始补身子了?三瓦说,我输了,输老婆;他输了,输什么?你们去问清楚,下好赌注才能比赛。

连书听说只要赢了棋王,就能和他的老婆睡几天,真是心花怒放。可是一听,还要自己下赌注就有些胆怯了,自己有什么呢?只有这座旧房子,下了赌注,万一输了怎么办?棋王输了,可以毁约,别人都向着他,我拿他没办法;我要是输了却不能毁约,这房子,我就住不成了。可是不押房子,没的押啊。放弃?不和棋王下棋?那我这两三年来,勤学苦练又为了什么?睡不睡三瓦的老婆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棋王对我俯首称臣。

连书决定要和棋王比一比。他押了自己的房子。

结果可想而知,棋王输了,连书赢了。不是赢了一次,也不是赢了三次,是赢了九次。三瓦每战皆北,别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三瓦输得心服口服。他对连书拱拱手说,以后你就是棋王了。连书说,你老婆什么时候去我屋呢?三瓦说,那都是玩笑话,都是玩笑话。你押了房子,就算我赢了你,也不能要了你的房子吧。下棋,要讲究个棋德嘛是不是?还能当真?

这天早上,三瓦来找连书。告诉他县里要举办象棋大赛的事儿,三瓦说,村长说你出身不好,不能代表贫下中农参加比赛。一说到出身连书就有些着急,他说,我爹是地主,我不是地主啊,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一天到晚的地主地主的?三瓦说,别这样大声嚷嚷,我给你想个办法,这不是县里的比赛吗?你直接去公社报名,难道公社书记不愿意让咱公社拿冠军?你要是拿了冠军,给村里赢了骡子,你就成了功臣,别人就不敢说你什么了。连书说,去公社报名得要介绍信吧,村长不给开信我也报不上啊。三瓦说,你先去公社问问,把你的情况跟书记说说,让书记和村长说,一个村长敢不听公社书记的?今天前晌就去,别耽搁了。

连书去了公社里。他心里有准备,要是公社书记把自己吆喝回去也就死心了,却不料,书记对他却很热情。书记说,县里举办象棋比赛是群众活动,会下棋的都可以参加,只是公社不管报名的事,你得回村里报名。连书说,我出身不好,村里不让报名。书记说,不让报名就别参加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拿上冠军赢了骡子也得给了生产队,你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连书说,我是棋王,县里比赛要是不让棋王参加……

连书还没说完,书记就打断了他,你是棋王?我的棋就挺好,我也没说自己是棋王啊!来来来,下一盘看看,你要是赢了我,就不用回村里报名了,直接参加县里的比赛。书记喊来刘秘书,今天还有什么事吗?刘秘书说,没什么事,就是等着各村把参加比赛的人名报上来,明天交到县里,后天不是比赛吗。书记说,你就负责把事情做好,我和——他问连书,你是哪个村的?连书说,我是纸村的。书记说,我和纸村的这个棋王比试比试,看看他能不能过了我这个槛,这世上还有棋王?没听说过。

开局不到十分钟,书记输了。书记说,这盘不算,我有些轻敌了,咱们三局两胜,正式开始。结果,书记连输了三盘。书记说,你这人看的步数太多,老远就埋下陷阱,专等我往里跳,人品不行。连书说,你看着棋盘,我不看棋盘,咱们下一盘。书记说,你会下盲棋?连书说,没下过,试试吧。你说我看得步数多,我不看棋盘了。书记冲外边喊,小刘,你过来。过来的小刘就是刚才的那个秘书。刘秘书说,谁赢了?书记说,你就别管谁赢了,他说要下盲棋,你帮着走。小刘说,我不会下棋。连书说,不是让你下棋的,我说把棋放哪儿,你就放哪儿。小刘说,这个我会。

谁知走了十几步之后,连书说,拿我左边的车吃了他边路上的炮。小刘看着棋盘,哪儿是左边?左边没车阿!连书说,有车,走第八步的时候,我让你把车放到那儿了。小刘嘟囔着,第八步,第八步是什么时候走的?书记说,不用下了,我输了,我看见小刘放错地方了,你不愧为棋王。连书说,还没下完呢,你没输,你还可以走马四进三的步,先吃掉我的卒子,有个卧槽步儿。书记看看了棋盘说,我卧槽,你老将要是出来呢?连书说,我老将出来,你再用左边的马跳将,书记说,你老将要是上去呢?连书说,你可以用后边的炮从右边将我啊。

书记说,这算下的什么棋!我看着棋盘,你不看棋盘,反能教我怎么走。不和你下了,你回去报名吧。连书说,你说我赢了你,可以直接去县里参加……书记说,话是那么说,手续不能那样办。连书说,我出身不好,村长要是不让我报名呢?书记说,县里举办这么大个活动,不让棋王参加那还叫大赛吗?你回去让村长下午来一下,我跟他说。连书说,我让他来他不来,怎么办?书记说,我写个条子你捎回去,看了条子,他敢不来?村长还想不想干了?

后晌,村长到了公社,书记正在午睡。输了几盘棋,他心情很不好。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棋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当了书记之后,轻易不输棋。即使有时候开局很差,走几步之后,总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现在和棋王走的这几盘,一盘也没赢。看来我的棋很臭,可是这么臭的棋,别人怎么赢不了我呢?难道是别人让着我呢?照顾我书记的面子?书记觉得,下棋,本来是很好的一个活动,却和职务、出身挂上钩,这就没意思了。赢得乏味,输得虚伪。他要等纸村的村长来了,和他谈谈这个事情,让出身不好的棋王参加参加比赛,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想着竟睡着了。一直到村长来了,书记还没醒。

小刘把书记叫醒了。村长赶紧过去递烟。书记说,我先擦把脸。小刘在一边早把水准备好了。

老牛啊,书记一边洗脸,一边说,知道叫你来是什么事吗?村长老牛说,不知道,你让一个地主崽子给我捎信,吓了我一跳。书记说,别崽子崽子的。他擦干了脸上的水,说,你们村的那个棋王,棋下得不赖啊。老牛把烟递过去,书记接了,看看烟卷上的字,菊花的?你这村长,还吸这种烟?怎么也得吸岗南的吧。他把烟点着,吸一口,接着说,你知道你们村有个棋王吗?

老牛说,那小子不务正业,整天下棋,我听三瓦说,他成了村里的棋王。书记问,他出身不好?老牛说,地主出身。书记问,剥削过贫农吗?老牛说,没有,他们家的人很勤快。书记问,那怎么成地主了?你们村的阶级成分是怎么划的?老牛说,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解放前,他们家是兄弟三个,老大老二供着老三上学读书,老三后来出息了,在北平当了教授,能挣钱。挣了钱呢就给他的两个哥哥送回来,两个哥哥有了钱就治地,修房盖屋的,在村里很红火。后来老二死了,房子、地什么的都成老大的了,老大就更富有了。划分成分的时候,他家房子多地也多,他就成地主了。

书记问,不是剥削贫农发家的?老牛说,不是,他们没剥削过贫农。文件把他套住了,他就成地主了。书记说,就让棋王去县里参加比赛吧,下棋不是政治运动,出身不出身的不要紧。可是,也不能让别村的人知道,你们拿了冠军,赢了骡子也不要太招摇,树大招风,万一有人把事情捅出去,我不好帮你们说话。老牛说,书记让他参加比赛,我当然没意见,我是觉得万一他拿了冠军,他就会不服管教,村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毕竟他是地主崽子,你看是不是这样……

老牛看看站在一边的小刘,又看看书记。书记说,小刘,你先出去一下。小刘就出去了。老牛对书记说了自己的打算。书记说,还是搞基层工作的人,有经验,就按你说的办吧。

象棋比赛如期进行。县里九十六个村子,每个村子出一个棋手,参加比赛的人有八十七个。——有几个村,没派人参加。一天下来,只剩下三十多个人了,第二天,只剩了十几个,第三天,只有四个人了。

这天前晌,连书和杜庄的老猛下棋。比赛在一个大屋子里举行,棋盘放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两人一东一西对面坐了,裁判坐在桌子旁边。每村可以来十几个人观战,场面乱哄哄的。老猛的棋下得非常凌厉,进攻凶猛,防守严密。和老猛比较起来,连书的棋风显得细腻、保守了一些。两人对杀,棋风性格都不一样。一开局,老猛是当头炮,连书飞象;老猛跳马,连书支士。老猛心里就有底了,这个胆小鬼是想防守,找我漏洞再反扑,不怕我不给你机会?这样想着就挥动两路人马,向连书进攻过来。连书跳马过去,先拼了他的当头炮。老猛说,你这是兑子术,不能老找人兑子啊,兑子兑成和棋就没意思了。连书没说话,在旁边看棋的三瓦喊上了,比赛规则没说不让兑子,连书,就给他兑子就给他兑子。老猛有些着急,冲着三瓦喊叫,观棋不语支招是驴。三瓦说,你才是驴呢。俩人吵起来。裁判冲三瓦说,有本事你坐这儿下棋,不敢下棋只敢喊叫,再喊叫,滚出去。三瓦就蔫了。老猛对三瓦憋了一肚子气,他一着急就走错步,被连书吃了过河卒。老猛说,这步不算。裁判说,不能悔棋。老猛说,有人在一边喊叫,影响我考虑。裁判说,输了就算输了,不能悔棋。连书对裁判说,让他悔一步吧,还能多下一会儿。就把吃的卒子重新摆在棋盘上。可是老猛到底不是对手,即使悔了这一步棋也没有扭转败局,又下了几步,知道回天无力了,才认了输。心里老大个不高兴,一脚把棋盘踢飞了,棋子撒了一地,气呼呼的走了。

裁判对连书说,比赛不能悔棋,你让他悔棋,他输了会更觉得没面子。这可好,棋子踢得到处都是,你给捡回来吧。连书就弯着腰,一个一个地去捡棋子。还没捡完棋子,就听人说外边打起来了,原来是老猛正拿三瓦出气呢,一拳过去把三瓦打了个鼻子出血。

连书很想去看看三瓦,却来不及了。组委会刚接到通知,冠军争夺战要在政府招待所的会议室里举行。还有县委的几个领导观战。有汽车来接,连书急忙上了汽车,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午饭也是招待所吃的,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

下午三点,县委的三个领导睡过午觉之后,端着水杯,有说有笑地走来,坐在沙发上等着比赛开始。连书坐在棋盘的一边,耳朵里嗡嗡的乱响。这两三天,他没有休息好,村里说给送饭,送的却不够吃,那几个看比赛的先吃饱了,连书只能吃几口剩饭。不过他心里只有象棋,也就顾不上抱怨什么了。在招待所的这顿午饭他吃饱了,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看看对面还是空荡荡的,对手还没有来。连书心里嘀咕,裁判来了,领导也来了,他还不来,那人会是谁呢?

正纳闷呢,听见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走进来。中间一个老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他一进来就和大家打招呼,冲着坐在沙发上的领导拱了拱手,然后走到放棋盘的桌子边,向连书伸出手,连书不知道老先生要干什么,裁判对连书说,快立起来,你们握个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连书赶紧立起来向老者伸出手,老者的手微微往后一缩,连书只握住了三个指尖。

桌子是南北向放着的,老者坐在北边,连书坐在南边。领导们在东边看着,裁判和别的人在西边站着。裁判问领导,可以开始了吗?一个领导显得不耐烦了,开始吧开始吧。老先生执黑棋,连书执红棋,红先黑后,两人对杀起来。

连书不认识这个老先生,他只把老先生看作一个棋手。如果他知道了老先生的来历,也许就不会下得那么从容了。老先生是铁屯象棋界的第一高手,铁屯的象棋,全县有名,随便抻出一个人都能参加比赛。可是大赛规定,每村只出一人,这让铁屯的人很不高兴。铁屯的村长找到组委会,要求增加铁屯的参赛名额。组委会的人说,每村只能一个人,哪个村也不能破例。铁屯的村长说,这叫什么事啊……组委会的人说,这叫王八的屁股——规定。村长就不再争讲,他们让村里德高望重的第一高手参加大赛。看来,那头骡子,铁屯是势在必得了。

还有一个事,连书也不知道。开始筹备大赛的时候,县里没想让老先生参加,说老先生要是参加比赛,冠军就没有悬念了,大赛不好看。组委会想在比赛结束之后,安排老先生和冠军杀一局,老先生赢了冠军,他就是冠军的冠军。那成想,老先生不同意。他谦虚地说,既是打比赛,我就要从头到尾的参加,能进十六强就进十六强,进不了我也就认命了,到底是老了嘛。领导一看老先生如此豁达,就同意他全程参加比赛,真没想到他宝刀不老,一路削铁如泥,没有任何悬念地进入决赛。

对最后的这场冠军争夺战,组委会煞费苦心。要是还像前几场比赛那样,大屋子里摆一张桌子,大家围着看,乱喊乱叫的,就不太雅致了,也显得冷落了老先生。把情况往县里一报,正好有几个领导对象棋感兴趣,研究以后,领导决定把决赛安排在政府招待所的会议室举行,只让领导和组委会的几个人观战,其他人就不让看了。正是这一安排,连书这个地主的狗崽子才有机会进到人民政府的招待所里下棋。

连书的棋下得从容,老先生的棋就不只是下得从容了,简直是心不在焉。连书的棋子刚落地,老先生啪的一声就走出一步棋,一点不需要思考。这让连书很吃惊,说他漫不经心吧,他出的都是狠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说他深思熟虑过吗,他怎么出招这么快呢,一点也不犹豫。连书心里直打鼓,看来今天是遇上高手了,自己这棋王当得有点脸红。他心里盘算着,赢不了就和他兑子求和,和不了就认输。这样一想反而有些释怀了,下棋就越发从容。又走了几步之后,老先生的节奏慢了下来。看来他是要动脑筋了。连书也就认真地看起棋盘来,这一看不要紧,直吓得心惊肉跳,暗暗叫苦。原来刚才只顾了胡思乱想,竟没有意识到老先生该走的那步狠招,他觉得老先生的棋要是让自己来下,不出五步就能赢棋。可是老先生为什么没那样走呢?他也许是不想这么快就下完吧,老先生是在给我面子啊。连书这样想着就走了一步缓棋。他心里想,如果老先生走出了那步棋,我就认输了。三瓦被老猛打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三瓦伤得重不重呢?连书的心思有点分散,集中不到下棋上来,他在等着老先生走那步棋,可是老先生还是走了步别的棋。连书心里说,也许是他没有看出来?那我就给他化解了吧。化解了他这一招,我再给他制造些麻烦,即使将不死他,也得让他应付应付。这样想了就开始进攻。

老先生确实没看出那步棋来。连书是怎么想的,他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和这小子杀棋很不顺手。该出车的棋,他拱卒。老先生想,拱卒无非是为了上马,上马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踹炮,无非是卧槽,还能干什么?——老先生不看自己的棋,只去想对方的棋了。心思也就集中不到下棋上。这么多领导在场,我要是输给一个毛头小子就太难看了;可是想赢了他,又没有致命的办法。这棋杀得真是郁闷。他这样胡思乱想就被连书逮住了反击的机会,连书一个声东击西白吃了他一个马。高手对弈,少一个马就不好赢了,老先生心里暗暗叫苦。

连书说,退一步退一步。就把马又放到了棋盘上。

谁知老先生不高兴了,他说,谁让你悔棋的?连书说,你让着我呢,悔一步,悔一步。

老先生心里想,我恨不得三两步把你将死呢,我让着你?我脑袋灌水了,我肯让着你?这样想着却并不把连书放上来的马拿下去。老者说,以后可不许悔棋了,这是正规比赛,不是在村里下棋。

看棋的领导,有的看得认真,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没看清楚,不知道是谁悔棋了。有一个领导站起来指着连书说,输了就输了,可不能悔棋,领导都还有事呢。你这么悔来悔去的,这棋还能下完吗?连书正不知道说什么,又一个领导说,坐下坐下,好好看棋。那领导就坐下了。

老者问连书,还下吗? 连书说,还没下完呢,怎么也得见个输赢吧。老者说,我赢你输,不好看啊,还是和了吧。 连书说,怎么见得是你赢我输呢?还有好几步棋呢。 老者看看领导,微笑着说,是不是……

一个领导站起来,这盘棋没有输赢,就这样吧。连书说,和了棋,骡子归谁呢?领导说,奖品嘛,你们自己商量。哪个村里需要就给了哪个村。这样说着,三个领导站起来,伸着懒腰,慢慢地走了。

连书把骡子牵回了村。

村长老牛说,没你事了,回去吧。就派人把骡子牵到饲养棚里。连书说,我参加了三天比赛,吃不好睡不好,把骡子给村里赢回来就这么不疼不痒的没事了?村长说,你还想干什么?连书说,怎么也得给我多记点工分吧。村长说,你在招待所吃的好饭,我都没吃过,你还记什么工分?

连书觉得这样的比赛真没意思。这三天,自己到底捞了点什么呢?是冠军?可是没赢棋;是亚军?领回来的却是骡子。不是冠军,不是亚军,到底算个什么呢?连书心里有些难受。

但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几天之后人们都在说,是三瓦得了冠军,连书根本就没参加比赛。村里的棋王是三瓦,三瓦把杜庄的老猛赢了,老猛不服气就把三瓦打了。三瓦要是没赢棋,老猛会打他吗?大家都这样看,连书这才知道什么是难受。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躺着睡觉,这样一睡就是一整天。

第二天中午,他饿得实在顶不住了,就爬起来准备做口饭吃。这时他听见敲门声,声音不大,好像怕人听见。谁啊?连书开了门,闪进来一个女人,手里抓着个羊肚子手巾,里面好像裹着什么东西。女人一进来就赶紧把门关上。连书看清是三瓦的女人。

女人说,三瓦在睡午觉,街里也没人,我来看看你。你没吃饭,我给你烙了张饼。说着就把羊肚子手巾递过去。连书盯着三瓦的女人,眼睛里直冒火。他说,和三瓦下棋,我赢了他。女人说,那事儿我知道。三瓦这人,一向说话不算数的,你以后不要信他。连书说,我赢了他,你就得跟我……

说着就把女人拦腰搂住了,连书觉得自己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女人说,看你个生瓜蛋子,什么也不会。连书喘着气,我不会?我会,我会。他开始撕扯女人的裤腰,手忙脚乱,出了一身的汗。女人推开他。轻声说,你先把烙饼吃了。

连书这才觉得肚子里有些空。他问女人,你能等着?女人说,我再坐一会儿,你吃烙饼吧。女人就把羊肚子手巾解开,把烙饼给了连书,连书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烙饼,又从水瓮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女人看着连书的喉结一起一落地动,她说,三瓦快醒了,我得赶紧回去。

连书撂下瓢,去搂住女人,他说,黑夜我给你留着门,你不用敲门了。女人说,你真想了? 连书说想了。 女人说,你等着,我黑夜再来,让你撒个欢儿。连书松了手,女人拿上包烙饼的羊肚子手巾,走了。

一走,就再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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