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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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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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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故事

天黑了,我爹还没回来,我捏了一块玉米饼子靠在家门口旁边的一棵槐树上等他,我娘在灶下做晚饭,不住劲地嘟囔,这个杀千刀的,不让你赶大车,你就是不听,这可好,天黑了还回不来,该!我看你在外边吃什么,饿死你。

我在门外,还能听见我娘说话的声音。我故意不听她,就靠在那棵槐树上吃饼子。这棵槐树有碗口粗细了,我爹说,那是十几年前,下了雨之后,他看见一个槐豆被雨水泡了,冒出芽来,就把它摁在泥土里,没想到它会扎下根,活下来,还长了这么大。我爹说,以后家里攒了钱盖房子,这棵槐树就能当房梁了。我说,咱家不是有房子住吗?怎么还盖房子啊?我爹说,你长大了得娶媳妇吧;娶媳妇不得盖房子吗?我问爹,多大了就可以娶媳妇了?我爹说,得二十多岁吧。我问爹,你多大了?我爹说,四十多了。我问爹,你四十多了怎么还不娶媳妇呢?我爹就对我娘说,你看你,整天都在精打细算,总怕自己吃亏,够精明了吧!怎么你生的孩子这么傻啊!我娘说,孩子傻能怪我吗?都是你自己缺心眼,干活不少,挣钱不多,你这么傻里傻气的,孩子能不傻吗?

我在槐树上靠着,想着我娘骂我爹的话,不明白我爹怎么就成了杀千刀的了,我爹怎么就缺心眼了。他要是缺心眼能在生产队上当车把式吗?后来我有些想明白了,我爹之所以娶不上媳妇,一定是我娘总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你看我多聪明啊,我会发现问题了。并且,我进一步地想到,要是我娘这样一直说下去,下一个就该说我了,那我也就娶不上媳妇了吧,这样想了,我就有些生我娘的气。而每次生了气,我都是从家里出来,靠在那棵槐树上等我爹回来。

我爹是村里的车把式,他会赶大车,赶三匹马拉的那种大车。他从河滩里拉沙子,拉到城里去,卖了钱交到生产队上。我们这个村子,人多地少,打了粮食,交一些公粮,剩下的还不够吃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多亏我爹会赶大车,能给乡亲们挣钱,我们村的人才有点钱花。我爹在村里很受别人的尊重,可是在家里,我娘总是对他嘟嘟囔囔,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娘把晚饭作熟了,她出来找我,见我在槐树上靠着就过来拽我的胳膊,你这孩子,不怕骚鱼爬你一身?说你一百回,你也记不住。娘拽着我的小胳膊像捏着一张相片一样,把我捏回家。娘说,不等你爹了,咱们先吃饭,把烙饼都吃了,一点也不给这杀千刀的剩下。

我才知道家里有烙饼,可我娘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她一定是留给我爹吃的。我爹到现在没回来,她就有些生气,干脆让我吃了,不给我爹留了。我真后悔刚才吃了一块玉米饼子,占了肚子。我娘掀开海碗拿出那张烙饼。我赶紧抢过来,张开嘴就想咬一口,我娘突然把烙饼夺回去了。娘说,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娘把你养活这么大,你一点也不知道替娘想想。我说,不是你让我吃的吗?我娘说,是我让你吃的,可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要是吃了,你爹吃什么?他在队上赶马车多不容易!还是留着给你爹吃吧,行不?娘这样说着就把烙饼放回海碗低下扣住了。可是刚扣好就把碗又掀开了,她拿出烙饼看了看,说,你在长身体也该吃点好的,就给你吃一点吧。娘顺着烙饼的边给我撕下一条像韭菜叶一样的烙饼递给我。我说,娘,我不吃了,还是给我爹留着吧。

我娘眼里就有了泪水,她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一家人没日没夜的干却连顿好饭也吃不饱。一边是你,一边是你爹,真让我为难。娘接着说,本来烙了饼不想叫你知道,你不知道,就不觉得受屈,这回你知道了,却不让你吃一点,我怎么能安心呢?娘把那条烙饼,放在我的手里,可我却怎么也吃不下了。

我爹还是没回来。爹给村里赶大车回来得晚是常事,可是这次回来得这么晚就不正常了。我娘说,我去狗日的家里问问是怎么回事,还叫人活不活了。我说,你去了,别跟人家吵架,好赖人家是村长。我娘说,什么村长不村长,他就是狗日的;村里这么多男人,谁不能赶车?他只让你爹赶车,一年到头的干也没有多分他一块钱。这么黑了还回不了家,这还是过日子吗?我找他狗日的去。我娘一边骂着就出去了。我知道,今晚我娘和村长又该吵架了,——准确地说,不是跟村长吵,是跟村长的婆姨吵。那女人仗着自己的男人是村长,在村里横着呢;我娘仗着我爹是车把式,在村里也不含糊。这样的两个女人过招很让村里人开眼,所以每次吵架的时候,都围过来很多人,却并不劝架只看热闹,哈哈地笑着,直到我娘吵累了才回家。别人还在后边问,明天呢,明天还过来吵吗?我们还想看呢。

我在家里惴惴不安,侧着耳朵听着街上的动静。街上静得连声狗叫也没有。今天这是怎么了?正诧异呢,我娘笑呵呵地回来了。我问娘怎么了,我娘高兴地说,我的苦日子可也熬到头了,你爹再不用赶大车了,我可不用这么老悬着心惦记着他了。我问到底是怎么了,我娘说她到村长家一问才知道三匹马死了两个,都是老死的。没了马,我看你爹还怎么赶大车。我娘笑得呵呵响。

我想起来了,很早之前我爹就在家里唠叨,村里的马老了,拉不动车了。爹去村长家想让他买匹新马,把两匹老马替下来。村长眯缝着眼说,替下来?替下来白养着它?我爹说,那两匹老马不容易,给村里挣回来不少的钱,我们就是养着它,它也吃不了多少草料。谁知我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村长赶了出来。村长说,生产队养牲口就是为了让它给社员干活的,它就得干到死。我爹后来说,村长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我平时赶车都不忍心抽它们鞭子,它们是牲口,可是牲口也有……

牲口也有什么呢?我爹没说出来,我看见爹捂着眼睛在擦眼泪。这些话说了还不到一个月,那两匹老马竟真的死掉了。我娘一点也不觉得伤心,不但不伤心,还有些快意。她说,两匹马死了,就剩了一匹马,一匹马不能拉车。那河滩难走得很,两匹马拉一车沙上不去,就得三匹马才能拉上去。队长会再买两匹马?队上有那么多钱吗?买不起马,你爹就不用赶车了;不用赶车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娘这样说着就到了灶下,她掀开大海碗拿出那张烙饼对我说,你爹不用那么辛苦,就不用吃烙饼了,这烙饼,可轮着我吃一口了。

娘刚说到这儿我爹就回来了,他走到灶下端起瓢来舀了半瓢凉水。我娘说,锅里有米饭,不烫了,喝着正好,你别喝凉水。我爹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擦擦嘴说,哎呀,村长就是有本事,他要把两匹死马卖掉,再加上一些钱,明天去部队里买匹马,村长要我去保保眼,哈哈,村长离了我不行啊。这回我可得给自己挑一匹顺手的马。我娘听了竟呆住了,烙饼掉在了地上。

买回来的,就是那匹红骏马。

我爹把它拴在草屋旁边的一棵柳树下。所谓草屋,其实是喂牲口的院子,有三间屋,一间喂牲口,一间盛草料,一间住人。院里一个水井,水井旁边有棵柳树。平时我爹赶车回来,先给拉偏套的两匹马卸了套,又把驾辕的马从辕子里牵出来,三匹马就在空地上打打滚。我爹就从井里提上一桶凉水,脑袋栽进水桶先喝几口,再让马喝。马喝足了水,饲养员把马牵到屋子里喂草料,我爹就可以回家了。

红骏马买回来以后,一被拴在柳树上就谁也靠近不了了。我爹让它喝水,它把水桶拱翻;饲养员给他喂料,它甩过头去,后腿一蹬差点踢到人肚子上。饲养员很不高兴,他说,老黑呀老黑,你赶车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不会相马呢?这样的马要是赶了出门,你还想活着回来吗?我爹说,老常叔,是你教给了我怎样使唤牲口,你是我师傅,我不该说你什么,其实我就不喜欢你四平八稳地赶车,把马驯得跟绵羊一样,那是在赶马车还是在赶羊车?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这种烈性子的马,一匹马能当两匹马用。老常叔说,你还承认是我教给使唤牲口的?你把我尊为师傅,我却不想让你当徒弟了。以后你赶车出了事故,可别说是我教的你,我跟你丢不起那人!你买来这么一个不受管教的家伙,让我怎么喂?以后你来草屋里喂马,我不喂了。我爹说,老常叔你别着急,它不是不吃不喝吗?那就不给它水,不给它料,明天照样叫它拉车,看它还敢尥蹶子?老常叔说,嘿嘿,没驯服的马你也敢出车,有你好瞧的。

老常叔说得没错,第二天果然就出事了。

那天一早,我爹让一朵花驾辕,红骏马拉偏套。一朵花,就是剩下来的那匹马,浑身黑色,只有脑门上一朵白,我爹就叫它一朵花。刚出村不久,还没走到河边,红骏马就奔跑起来。我爹吁吁的吆喝,让它停住,它根本不予理会。我爹就拉住车闸刹车,车轮就不转了;一朵花听见我爹吆喝就停下来,不往前迈步了,可红骏马仍在拉着马车往前跑,一朵花想停也停不住。我爹这下有些慌了。他赶车十多年了,没遇到过这样阵场,正不知所措,马车轧在一块石头上,噌一下把我爹掀下来甩出去老远,摔得浑身像散架一般。马车也翻了,一朵花侧卧在那里蹬腿,红骏马却站着甩尾巴,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爹的火就上来了,他爬起来,一边揉着腰,一边对红骏马说,今天不干活了,回去和你算账。正好有几个人过来嘲笑我爹说,你的技术真好,这么宽敞的路,也能把马车赶翻。我爹的脸羞成了酱紫色。在别人的帮助下,我爹把马车支起来,套好车就回村了。老常叔见我爹浑身是土,冲我爹伸大拇指,你有种,还能活着回来。我爹不理他,把红骏马拴在柳树上,抡起马鞭,开始抽打。

红骏马这才领教了我爹的厉害。

这一顿打,打出了我爹的威风。

我爹真不愧为车把式,他使得一手好鞭,想打哪儿就能打到哪儿。他一鞭下去,红骏马跳到了左边;又一鞭下去,红骏马跳到了右边。缰绳把它拴得死死的,它无法挣脱。挨了两鞭之后,红骏马有些发怒,它一尥蹶子竟把井台踢坏了,飞起的石块砸在桶上,水桶往旁边一倒竟滚进井里。

老常叔在一边喊,你怎么把水桶给打进井里了?你得给我捞出来。我爹不理他只顾了往红骏马身上打鞭,打得红骏马躲无处躲逃无处逃只能尖声嘶叫。汗水淌下来,整匹马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老常叔在一边喊,你有种,你打死它,队上花这么多钱买的马就是让你打的!好几百块钱呢,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的钱,你敢打他!把它打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赔得起?我爹不理他,还是打。红骏马痛得浑身哆嗦,不再乱窜乱跳,它知道无处可逃,就不再躲避,一任我爹的鞭子随便抽打。

我爹也出了一身的汗,他打累了就开始骂。我日你奶奶的,我日你奶奶的,你敢把老子掀下来,老子学赶车的时候你还在你爹的蛋包子里呢。日你奶奶的,老子叫你停车你还敢跑?我叫你跑!一鞭打过去。你给我跑啊!又打了一鞭。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呢?从部队上下来的就了不起了?我就不敢打你了?我爹这样说着就又抡起了马鞭。红骏马眨了眨眼,我爹没有再打下去,只是在喊。你把你当什么了?还觉得你是在部队上?这是农村了,到了农村,你就得给老子拉车!我爹用鞭杆指着它,拉车,你懂吗?你不拉车,村里人从哪儿弄钱花?你就得给老子拉车!不拉?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红骏马好像是听懂了。它站在那里浑身抽搐,老实多了。我爹扔掉鞭子捋着缰绳慢慢地走过去,红骏马警觉地仰了仰头,神情却并不烦躁。我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红骏马温和地站着,它的野性被我爹彻底打没了。

说来也怪,我爹能调教好一匹烈性马却调教不了我娘。自从买回红骏马,我娘就开始在村里撒野,找到村长家去骂,为什么又买了马?为什么非得让我男人赶大车?离了我男人,你们就不能活了?村长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他和颜悦色地对我娘说,生产队嘛,是一个大集体,当社员的还能不为集体做点贡献?我娘就骂,我男人每年给村里挣回多少钱,怎么分到我们手里的却没几个。有的人不给集体挣钱,为什么分的钱比我们还多?

村长说,你不要胳膊肘只往里拐,你要为别人想想。老黑赶大车给集体挣钱,他就不用下地劳动了。他不下地劳动,我也照样分给你们家粮食啊。我娘说,我不是还下地劳动吗?村长说,就你挣的那点工分,能分多少粮食?还是我看在你家老黑赶大车的份上,分给你们家的粮食才够吃。我娘说,村里有的人家孩子多,汉子们不能挣钱,娘儿们不能下地,你怎么照样分给他们粮食,分给他们钱呢?村长说,这就是优越性嘛,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把他们饿死吧。我劝你一句话,老嫂子,你以后可不要这么乱说了,你这么乱说话就是思想落后的表现,再来一次运动,村里就得开你的批斗会了。

我娘被村长一吓,不敢再说话,窝了一肚子火,到家一看,我爹在炕上躺着呢,我娘赶紧上去,摸摸我爹的脑门。我爹推开她的手说,我没病。我娘说,你不是去赶大车了吗?怎么躺下了?我爹说,刚买的马不好使唤,把我从车上给掀下来了。我娘听了高兴地直拍手,她说,该,活该,摔死你!我看你以后还赶不赶大车!

我爹受了伤,村长却不过来看望。我爹觉得灰溜溜的,多少感到有些委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虽然心里觉得委屈,可是一拿起马鞭,一坐在马车上,我爹就忘了那些委屈。爹对我说,村里就这么一辆马车,村长让我赶,给村里挣钱这是重视我。我赶车的手艺是给了老常叔一袋子小米才学到手的,这手艺可不能外传,以后我传给你,你也有口饭吃。我真高兴,觉得自己摊上了一个好爹,比那些他爹不会赶车的孩子幸福多了。

我问我爹,村里的这两匹马,是一朵花好还是红骏马好?我爹说,要说听话好使唤,是一朵花好;要是论力气能干活,还是红骏马好。河滩上多难走得路啊,以前是三匹马才能把车拉上去,这会儿呢?两匹马就能拉上去了,红骏马抵得上两匹马。

我问我爹,红骏马那么厉害,你怎么总让它拉偏套啊?驾辕多威风。我爹说,这就是学问了。驾辕的马就是一个桩,架着车不倒就行了。拉偏套的马,上大坡就全靠它了。一鞭子抽下去,它浑身是劲,再沉的车也能拉得动,再大的坡也能上得去。

我问我爹,村长会赶马车吗?我爹说,他就会让老婆生孩子,下地劳动,他怕受罪;干别的,一点手艺没有,就会给社员们开会。我说,可他是村长能管住你啊。我爹说,他能管住我?你娘还管不住我,他能管住我?我是车把式,村里离了我不行!我爹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很是自豪。

我问我爹,我去村长家找二蛋耍,看见他们全家都在吃烙饼,怎么咱们不能吃烙饼呢?我爹的脸色有些变,自豪的神情唰地缩进去了。他木虎着脸对我说,你这孩子,以后不要看别人家怎么吃饭,只看我怎么干活就行了。这么大个集体,没人实打实的干活还行?老百姓吃什么,花什么?以后你学会了赶大车,也得这么干!

我对爹说,我娘说了以后就是要饭也不让我学赶大车。我爹说,你是我儿子,千万别听你娘的话。爹叹了一口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的楣了,没有一天不让我生气,怕吃亏想沾光,村里人要是都像你娘一样,那还是个集体吗?你看看那些马,吃的是草料喝的是凉水,给咱们村干了多少活啊。它说过自己吃亏了吗?我说,马不是人,不能说话;它想说,也说不出来。我爹不理我,只顾自己说,做人啊,就应该像一匹马。要是怕干活,下辈子干脆转成猪,别做人。

爹的话让我心里沉甸甸的。但我没有细想,因为我很傻,世上的一些道理我是想不明白的。但有一点,我知道了,我爹娶了我娘,我娘是我爹的媳妇,我是他们的孩子。当初我娘把烙饼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曾经以为她是后娘,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一肚子怨言,看什么也不顺眼的女人,就是我的亲娘。

这年的秋天,阴雨连绵,河水涨起来了,不能去河滩拉沙了。红骏马一下子清闲了,显得很烦躁。我爹也浑身不自在,总是愁眉不展的。我娘说,多亏老天爷下了雨,你才能歇几天。挣钱多少也不差这几天,你就安心歇着吧。我爹在家坐不住,就到草屋里找老常叔说话,我娘知道他是放心不下红骏马。

天黑了,爹才从草屋里回来。我远远的看见他走来,戴了个草帽,披了块塑料布,踩着烂泥。这时,雨下得有些大了,我爹紧跑几步进了家,刚摘下草帽就听见有人喊叫,老黑老黑。雨大,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爹站在门口问,谁啊?忽的一下从雨地里窜进个人来,穿着雨衣,遮得严严的,看不清脑袋。那人喘着气说,老黑,快救救我老婆。这样说着,就把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撩,我爹才看清是村长。

我爹问,你老婆怎么了?村长说,要生了,生不下来。不知道接生婆怎么弄得,浑身是血。我爹说,那还不赶紧送医院?队长说,送医院?下这么大的雨,你想让我老婆中风吗?你去县城跑一趟,把医生接过来,骑马去,快去快去。

我爹听明白了,草帽也没戴就钻到雨里去了。村长却不知道,我爹只会赶车不会骑马。人命关天,我爹顾不上那些了。他到了草屋,直奔马厩,解开红骏马的缰绳就往外走。老常叔听见动静,顶着锅盖走出来看,一见我爹正在牵马,就问,这大雨天的,你牵马干什么去?我爹并不回话,径直来到院子里,把马牵到井台边,自己上到井台上,一撇腿就骑在马背上。驾!红骏马冲出了院子。

老黑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疯了?老常叔说,我得去给村长说说,他要是把马淋出个好歹来,我可负不起那个责。他去了村长家,本想告我爹一状,却没想到村长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老黑和村长平时像仇人似的,可是到了节骨眼上,老黑还真是个好样的。这徒弟,没白教。老常叔挨了村长的骂,心里反而亮堂了许多。

那天夜里,多亏我爹骑着红骏马冒着大雨跑到县城接来了医生,村长的老婆孩子才算保住了性命。村长来我家说了很多表示感谢的话,他说要在大喇叭里表扬表扬我爹,让大家向我爹学习。我爹说,你就别表扬我了,还是去看看那匹马吧,多亏了红骏马啊,咱们可得好好喂它。村长说,我这就去告诉老常叔,让他多煮两瓢黑豆好好喂喂马。

作了这样一件好事,我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天一放晴,他就又出车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村长的孩子已经满世界跑了。

两年的风里来雨里去,我爹显得苍老了许多,红骏马也失去了原来的精神,而拉沙卖钱的活也不好干了。许多人都在那里拉沙,沙坑越挖越深,马拉不上来了。别的村里买了拖拉机,拖拉机比马有劲,拉得多挣钱多。到了年底,村长问了问别的村里的收入,一比较才知道,我爹给村里挣的钱最少,村长很不高兴,决定买拖拉机。可是钱不够,想把红骏马和一朵花都卖掉,换回钱来买辆拖拉机。

我爹去给村长说,这两匹马把身上的劲儿都出完了,卖给谁也不能干重活了;不能干活,别人就会把他们杀掉。我心疼它们,就别卖了,集体养着吧。老常叔身体不好,我接了他的班儿,就在草屋里喂牲口。村长说,咱们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地少人多,粮食打得少,秸秆少,哪有那么多的草料呢。再说,以后集体有了拖拉机,也用不着那些马了,我正打算把草屋改成机房呢,就是想养马,也没地方啊。

从村长家里出来,我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草屋里。老常叔看见我爹过来就说,你去看看红骏马吧,这两天它不吃不喝,也许是感觉到什么了。我爹就去了喂马的那间屋,整个屋子弥漫了马粪的味道。

我爹先拍了拍一朵花,一朵花很温和地站着。我爹说,泥鳅和螃蟹死了以后,你又给集体拉了两年车,你年龄大,一直驾辕,我没有打过你鞭子,对你的亏欠觉得少一些,红骏马呢,你也知道,我总是打它,我和它说说话你不要介意呀。说了这些话以后,我爹走到红骏马的前面。红骏马静静地站着,见我爹过来,既不激动也不冷漠。

我爹摸了摸它的脑袋,看见它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爹也很伤心。他说,是我把你从部队上买回来的,你不会怨我吧。我听首长说,你生来就是当战马的料,可是你生不逢时啊,全国解放了,没仗打了。我们村里又需要一匹马,我就挑上你了,让你到生产队上拉车干活。你拉车的时候,我没少抽过你鞭子,我是迫不得已啊!你想想看,你和一朵花一起拉车,它年龄比你大,力气比你小,我让它驾辕;你年轻力气大,我让你拉套,该上坡的时候,不打你打谁呀?这实在是没办法啊。鞭子抽在你身上,我的心里也很疼啊……为了乡亲们有钱花,我也只能让你受这些委屈了。我爹说了这些,停了停,他轻轻抚摸着红骏马的脖子继续说,这样吧,下辈子咱们俩换过来,你做车把式,我当马,你把抽你的那些鞭子打在我的身上,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红骏马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激动也不冷漠。

几天后,红骏马和一朵花都被队长卖到了邻村的杀锅上。那里专杀牲口,各村的老牲口,大都卖到这里。杀肉之后,许多村民都去那里买肉吃。我娘听说队上的马都卖了很是高兴,可是一听说是卖到杀锅上了,就半天没说话。她问我爹,马这么大,这么高,人怎么杀死它呢?我爹说他也没见过,只是听人说,屠夫在杀牲口的时候,先用黑布蒙上牲口的眼睛,然后抡起大铁锤,把牲口砸晕……我娘赶紧捂住耳朵说,不要说,不要说,我不想听了。

红骏马死了。村长在大喇叭里说,谁家想吃马肉可以去邻村买,咱们的日子过得清汤淡水的,吃点肉也算是改善改善生活。

村里许多人都去买了,到了晚上,整个村子都弥漫着马肉香。我坐在自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下,一边吸风,一边咀嚼,感到无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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