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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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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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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北路南

槐北路南

星期三早读的下课铃还没响,教高一语文的李老师就从教室前门出来了,他习惯性地往楼道两头儿看了看,很不幸,又看见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刘干事正隔着教室后门上的玻璃窗户往里看,看过之后就往本子上写字。这个傻小子,李老师心里说,连个编制也没有,干得还挺欢。他没搭理刘干事,顺着楼道径直往北走,却听见刘干事在后头喊,李老师,还没打铃呢,你咋提前出来了?李老师在楼道的拐弯处停住脚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他招呼刘干事过来,对他说,这会儿离下课还有五十五秒,五十四秒,五十三秒……刘干事说,早读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才一千二百秒,晚去一秒算迟到,少上一秒算早退,王主任就是这样说的,我记上你早退吧,要不王主任知道了该说我了。李老师苦笑了一下,你一口一个王主任,不就是那个王顺增吗?小刘说,你可以叫他王顺增,我得叫他王主任。

李老师问刘干事,你来咱们学校几年了?刘干事不知老李是啥意思,直接答七年了,李老师说多大了,刘干事说二十九了。李老师说,你结婚也不说一声,怕我不给你凑份子?刘干事说我还没对象呢,结啥婚?李老师哦了一声,说,怪不得你长了满脸的青春痘呢。好好干吧,干出成绩来,王顺增会给你说媳妇儿的。刘干事直着眼,不知该说啥,李老师却抬起手腕瞥了一眼,下课铃正好响起来,他没再说话,急匆匆地往楼下走,他有些头晕,身体竟然摇晃了几下,他赶紧扶住楼梯栏杆才没倒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病,不过是昨晚没睡好而已。昨天晚上,李老师六岁的儿子发烧,他和老婆打车去位于建华北大街的儿童医院挂了个急诊,接诊医生大概有五十多岁了,长得不胖不瘦,在值班室里睡得迷迷瞪瞪,被护士喊醒之后揉着眼,开了好两个单子让李老师领着孩子去检查。忙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检查完了,他们拿着检查结果来找医生,医生正在喝茶提神。他把单子递过去,医生一张一张地翻看,眉头就皱起来了。完了完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医生一边说着话一边摸口袋,又拉开抽屉乱翻,李老师着急地问,到底是啥病啊?医生从抽屉里拿出眼镜,掀开俩眼镜腿儿,先往镜片上哈了一口热气,再用手指肚擦擦镜片,然后戴在脑瓜上。完了完了,不戴眼镜啥都看不清了。医生把那化验单一张一张举过头顶,借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像验钞一样看了看,对李老师说,输液吧。

三个多小时的点滴,加上检查的费用,一共花了四百一十六块钱,他上三次家教才挣六百块钱,这医院也太黑了。给孩子输完液,李老师又去找医生。明天……医生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接着说,已经是今天了,现在是三点多,等到下午三点以后,你们再来给孩子输一次。老婆着急地问,还得花这么多钱么?医生说,确诊以后就不用花这么多了。李老师问,我得准备多少钱?医生说,这会儿还说不好,等你们来了来说,能少花钱,不叫你们多花钱。李老师满心感激,谢过医生之后和老婆孩子回到租住的房子里,老婆孩子睡觉休息了,他躺了一会儿,就到学校来上早读。从教室里早出来一会儿,偏偏就遇到了刘干事,而刘干事说的那些话,又让他心里很不爽。

这天上午前两节没语文课,李老师在学校食堂吃了早饭以后想打个盹儿,谁知他刚趴在桌上就听见有人敲桌子,不多不少正好三下,他抬头一看是语文组的教研组长、高级教师郑雨彤。老郑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却还在送毕业班,人长得干瘦干瘦的,头顶的头发掉光了,只有后脑勺和两个鬓角有头发,精力倒不小。他笑眯眯地问李老师,昨晚去哪儿打麻将了,困成这样?李老师说我不会打麻将,郑老师说傻子都会,你不会?李老师说我又不是傻子,郑老师笑道,你不是傻子却净干傻事,你就差那几秒钟吗?不能在里头多呆一会儿,出来那么快干嘛?李老师大概是想偏了,他邪恶地一笑却没说话。

郑老师对他说,刘干事把你告到王主任那儿了,王主任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带兵不严,他让我说说你,这种低级错误以后别再犯了。可我才是个教研组长,哪有权力说你?李老师说,你不是正在说我吗,还说没权力?你要是有了权力,还不把我整死?郑组长说,你是刺儿头,谁敢整你?李老师说,我把你当领导,你把我当刺儿头。郑组长撇撇嘴说,在这种弹丸之地,一把手算领导,主任之流也就是个干部,年级主任、班主任、教研组长连个屁也不是,你竟说我是领导,王八蛋才是领导……李老师说,可你这个组长当得挺过瘾啊。郑组长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他说:语文组十八个人,只有四个男老师,你们谁也不当,马校长找我说,年轻老师上家教能挣钱,你个老头子,没人找你上课,当个组长还能多挣几块绩效,我就当了。李老师笑道,你忘了陶渊明了。郑组长说,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是算了吧,如今物价这么高,多挣一个是一个。李老师说,老马只是副校长,你提到他时,为何少说一个字呢?郑组长说,还不是为了顺耳?他撇转话题问道,你给我说实话,昨晚打麻将赢了多少?李老师说,我没打麻将,是孩子病了,在儿童医院输液,弄得我没睡好。

郑组长说,要是这样,我可不该在这儿叨叨。李老师说,你就在这儿叨叨吧,耳边有噪音,我能睡着。郑组长说,你跟我嬉皮笑脸没事,见了老马,可得严肃点。李老师说,我才不见他呢。郑组长说,别不见,赶紧去吧,马德明让你八点半去找他,这都二十七分了,领导有请,迟到了可不好。李老师站起来,你咋不早说呢?郑组长笑道,你不是跑得快吗?

李老师下了教学楼,绕过一个椭圆形的水池子进了行政楼,上到二楼,看见六个门口的上头都挂着副校长的牌子,其中有两个副校长都姓马,一男一女,私下里,老师称他们是公马母马。马德明在哪个屋呢?他先敲了一扇门。请进!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敲错了,赶紧去敲另一扇,听见里头说,进来吧。李老师推门进去,马德明正在办公桌后头坐着,对他说,你连我的地盘都记不住吗?把门关上。李老师刚关上门就听见隔壁的门开了,母马冲着空荡荡的楼道说,刚才谁敲门了,人呢?

马德明有五十一二岁,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衬衣红领带,坐在一个棕色的旋转椅子上,跟李老师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木头桌子。他对李老师说,头发像个老鸹窝一样,就不能拿水湿湿,用梳子拢拢?李老师用手扑络了一下头发说,没顾上。马德明指指旁边的沙发,李老师问,一两句话说不清吗,还用坐下?马德明说,知道我为啥叫你来吗?

李老师说,这种事根本就不用反映到你这儿,不就是早出来几秒钟吗?以后我多在里头呆会儿不就得了。马德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啥,又指了指沙发,你坐下说,坐下慢慢说。李老师只得坐下了。这个事啊,王顺增直接找我就行了,他又找组长,又找校长的,不就是几秒钟的事吗?唯恐天下不乱。马德明问,什么几秒钟的事,你说清楚。李老师说,早读还没下课我就从教室出来了,也就早出来几秒钟,叫刘干事看见了,竟然反映到你这儿来了。马德明说,没人给我反映啊。李老师说,你不是为这事儿找我?马德明说,我哪有心情管这破事?李老师问,那你找我干啥?

马德明往椅背上靠了靠,咱俩是老乡,我说话就不绕弯子了。谷校长一来就在班子会上说,要抓几个坏典型,树几个好榜样。现在各科老师,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只有你没变化还是老样子,有人已经反映过了,说你讲课教学目标不明确,抓不住重点难点,更没有突出考点,连填鸭式教学都不如,是放羊式教学。我着急啊,刚才问了问教学处,知道你今儿前两节没课,这才叫你过来。——不耽误你写教案吧?李老师说不耽误,马德明说,你是不是不写教案?李老师说,语文和别的学科不一样……马德明扭转了椅子,把俩脚斜翘在办公桌上,有啥特殊的?我在教育上这么多年了啥不知道?各学科都一样,教过五六年就不用写教案了,我教物理的时候……他把俩脚丫子从桌面上落下来,我教物理的时候,每节课都写教案,不写不行啊,教学处得检查。

李老师说,教学处净干些没用的事。每学期一开始都叫老师订计划,同年级同学科的老师订个学科计划行了吧,不行,还得有个人计划。订了个人计划,叫人家按着做吗?不叫,得按统一的学科计划执行。还有,每次考试都得有及格率、优秀率、平均分,还有什么学科贡献率,真会起名字,……教学处也不看老师阅卷的情况,只看报给他们的数字。这些数字,早改过好几次了,一点参考价值也没了,大会上却要拿这样的数字来说事儿,批评低的,表扬高的……马德明摆了摆手,看来你对学校的工作意见不小啊,——我有些后悔把你调过来了,你现在的表现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心里有啥疙瘩,说出来,我看看能帮你解开吗。李老师说,我心里没有疙瘩,敞亮得很。马德明问,房子买了吗?李老师说,首付还差五万来块钱,我不想借钱,再攒一年就够了。

马德明说,一年以后,房价不定涨成啥样呢,它会等着你?李老师说,房价已经这么高了,不会再涨了吧。马德明说,这可说不定,我刚买了恒大的房子,正等着它涨价呢。对了,我记着你说过,你那口子没有工作,就你一个人的工资,一年能攒五万块钱?李老师笑道,我上着家教呢。马德明说,看来房子的事,你不用发愁了。职称呢,还是中级?李老师说,我早就该评高职了,办公室姓韩的那娘们说我条件不够。马德明说,这事我听说了,别人拿来的是教育教学论文,你拿来的是报纸上发的小说。和教学无关的东西不能作为参评条件,你不知道吗?你也没有参加过评优课吧,计算机考试及格了吗,继续教育过了吗?李老师说都没有。马德明说,你看,这些硬件你都没有,凭啥评你?

李老师说,朱丽华啥都没有,为啥她评上高职了?马德明说,人家上头有人,你不能跟她比。李老师说,那娘们长得跟媒婆一样,把匍匐前进念成葡萄前进,还评上高职了。马德明说,别说别人了,说你自己吧,打算咋整?李老师说我不评了。马德明说,不评可不行,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评上高职以后名利双收,为啥不评呢?李老师笑道,倘若是授衔弄个元帅啥的,说名利双收还差不多,当老师的弄个高职离名利还差得远呢。马德明的脸色有些变,他说,职称的事涉及到你的个人利益,你自己琢磨着办吧。李老师说,我也想多挣钱,可是职称制度太操蛋了,我敬而远之还不行吗?马德明说,你在鄙视制度,这代价可不小啊。李老师笑道,有人连元帅的军衔都不要,我稀罕这乌烟瘴气的鸟职称?

马德明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敲了敲门,来人推了两下却没推开,李老师赶紧站起来,拧了一下把手,门儿才开。那人长得五大三粗的,穿着一件绿大衣,顶着一个棉帽子。在天气渐暖的季节穿成这样,真是少见。马德明站起来说,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你正在想办法吗?那人说,到底啥时候给钱,你说句准当话。马德明说,叫你入保险,你不入保险,现在出了事,你找学校要钱,学校哪有钱给你?那人说,孩子是在你们学校摔死的,不赔钱还行?马德明说,法院判了吗?那人说判了一年多了。马德明说你找谷校长吧,找我不顶用。那人指着隔壁问道,他叫谷、谷、谷什么来着?长个大个子,胖得跟种儿马一样,他干嘛去了?马德明说,开会去了,你改天再来吧。那人说你们再不出钱,我也从楼上跳下来。他撂下这句话扭头走了,李老师赶紧去关上门。

马德明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柳师傅……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让闲杂人员进校,你怎么又放进来了……你看他怪可怜的……咱这儿是学校不是菩萨庙。你还笑?以后不能……他把电话撂下了,李老师问还是那个事吗,马德明说早该给人家解决了,可是谷校长硬是不给办,叫人家跑了多少趟了。李老师说,农民工可真不容易,上头没人,就算手上有理也不顶用。马德明说,其实这事也怨家长,孩子犯了错误,班主任联系家长是为了让你教育孩子,你不给孩子讲道理,上去就是一顿打,这可好,跳了楼了。——那学生也真是的,你在家里跳啊,跑到学校来跳,就是想讹钱了。

李老师问,你见那情况了吗?马德明说,我还能没见吗?我正在楼下打电话呢,砰一下,摔在我前头了,差点没把我砸死。李老师说,那孩子真胆儿大,这么高的楼都敢跳。马德明说,什么胆大?他根本不想死,站在楼檐上不过是做个样子,可是他不知道楼顶漏雨,——你说谷校长找的是啥工程队啊,为了治住楼顶漏雨,施工的人上料的时候,把楼檐给弄松了;也是那孩子该死,偏偏站在那儿了,轰隆一下就下来了,我电话还没打完呢。李老师问,救援的人来了吗?马德明说,来的是南阳区最好的救护车,车上有最好的救险器械和最有经验的救护员,可人都摔死了,说啥都晚了。——地上老大一滩血啊,姓谷的刚上任,学生就给他闹了个开门红,可他愣没受影响。

李老师说,你当时不是想弄成正的吗,咋没弄成呢?马德明苦笑了一下,换了局长了,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是我说大话,我要是当着校长,这学校肯定比现在好,就说招生吧,我抓这项工作的时候能招六个班。去年招了多少?你教高一你知道,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弄了四个精品班,一个班三十来个小混蛋,教室里宽绰得能跳舞。他指指隔壁说,都是她的功劳。李老师问,姓谷的还得听她的?马德明说,姓谷的连乳牙都没换完呢,他懂个啥?算了,别管人家的闲事了,还说你吧,你到底是咋想的?

我咋想的?李老师说,以后学生再有错,我可不敢管了,随他的便吧。马德明说,不管可不行,当老师要遵守职业规则,教书育人得尽到责任。李老师说,管了更不行,学生出了事,班主任还得停职做检查,甚至调走。马德明说,你知道啥?那是把他保护起来了,——要是还让他在咱们学校,万一家长把老师打死了,岂不更麻烦?李老师说这办法挺好。马德明说,社会就是这样,有人罩着你,惹多大的麻烦都没事,没人罩着你,一点小事能叫你翻了船,我今儿叫你来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儿,谷校长是新任教育局长钦定的,连我也得调整心态,你就好自为之吧。李老师没再说什么,他站起来拉开门正要往外走,马德明摆手说你等一下,李老师扶着门框问还有啥事,马德明犹豫了一下,没事了,你走吧。

从公马屋里出来,李老师看见母马的门儿开着个缝儿。他刚从门前走过去就听见她喊叫,李老师,李老师,你过来一下。他只好回来,站在她办公室门口问啥事啊,她捋了一下脑门儿前的头发,我看见你去隔壁了,也想和你聊两句。李老师说我还有课。她说,我就几句话,不耽误你上课。她指着桌子上几张纸说,过来看看你的成绩。李老师在门口站着没动,不用看我也知道,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平均分比别的老师低三点一四分,我会努力的,争取和别人持平。她说,持平不行,你得超过别人。李老师说,行,我超过别人。

他从行政楼下来,刚走进高中楼就看见教育处的宋干事在冲他招手,李老师,李老师,你来一下。李老师问,有学生犯错了?宋干事说,你猜得真准,你们班有个学生在厕所里抽烟被我抓住了,正在教育处站着呢,赵主任叫你去领人,赶紧去吧。李老师说,主任表扬你了吗?宋干事说,表扬我干啥?李老师说,不怕脏不怕臭,能去厕所里逮抽烟的,工作这么认真,他再不表扬你就是失职了。

教育处在一楼,李老师一进门就看见张振县在里头站着。赵主任脸型周正,长得一表人才,端坐在办公桌前问李老师,是你班的吗?李老师说是。赵主任说他叫啥,李老师说叫张振县。赵主任说,看来这回他没撒谎——以前抓住过他好几回,他都说是别的班的,问他叫啥,他就说个别的名字,我没在意,让他走了。这回终于弄清楚了,是你班的,叫张振县。

李老师问赵主任,以前就抓到过他?赵主任说,抓到过好几回呢,有时是抽烟,有时是随地吐痰,有时是不剪头发,有时是没穿校服,多啦。他还撒谎,每次都说是别的班的,我没在意,就让他走了。李老师问,是别的班的,你就不在意了;是我班的,你就抓住不放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赵主任愣了片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给他机会,只要他改了也就算了,谁知道他没改呢。他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几步,学生犯错误对教育处的工作是个促进,以后得给每个学生办个胸卡,班级姓名都印上,学生犯了错误,一看胸卡就知道是哪个班的,省得他说谎了。他又坐到椅子上。

李老师问张振县,我在班会上是怎么说的?张振县说,在班里犯了错,只要能认识到错误,改了就行;在学校犯了错,要是没被领导抓住,以后也没再犯,既往不咎。李老师说,现在你叫干事抓住了,还惊了主任的大驾,你说该怎么处理?张振县说叫家长。李老师说,你家长来了,打你一顿,你又该跳楼了,我可不敢动用你的家长。张振县说我才不跳楼呢。李老师说,不跳楼,我也不能叫你家长来。

你这样干工作可不行,赵主任站起来对张振县说,你先出去,在楼道里站会儿。赵主任关上门对李老师说,不叫家长还行?得让他家长来一趟。李老师说,就为抽个烟,也让家长跑一趟?赵主任说,不是光为抽烟的事,还有别的事呢。有时是抽烟,有时是随地吐痰,有时是不剪头发,有时是没穿校服,他还撒谎……李老师打断他的话,整天处理这些破事,哪还有时间备课上课?赵主任说,学校无小事,事事为教育,教书育人就得从小事抓起,你先让学生把开学以来都犯了哪些错误,白纸黑字写清楚,然后叫家长看,孩子有这么多的错误,准得叫咱好好管管,这年头儿,他能叫咱白管吗?怎么也得请你吃顿饭吧。李老师说,吃人家的嘴短,我可不想落下把柄。赵主任说,不是让你一个人吃饭,是让家长请任课老师一块儿吃顿饭。——有的班主任,人家的工作方法就比较好,学生犯了错误,班主任及时和家长联系,家长给安排一顿,老师们都去坐一坐,凝聚力就有了。你是班主任,你们班的老师有凝聚力吗?李老师说,一个班才三十来个学生,一点上课的气氛也没有,老师的心都散了,哪还有凝聚力?赵主任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你得想想办法把老师们团结起来啊,你是核心啊,三年以后,升学率百分之百,你们班出了成绩,你就沾光了。李老师说,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赵主任说,死马得当活马医啊,——你调过来三四年了,还没学会咱们这儿的工作方法,听我的吧,错不了。

李老师从教育处出来,对张振县说,我桌子上有笔,有纸,你去把犯错的过程写一下,不要只写今天的事,把以前的也写写。张振县笑道,我中考作文能考高分,全靠平时写检查练出来的。李老师说,我让你高考作文也拿个高分儿,去写吧,别乱动我的抽屉。张振县乐呵呵地去了。

李老师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他想问问孩子的烧是不是退了。这是他的亲儿子,不能不惦记着。电话通了,响了十几声却没接,他只好挂断了。老婆一直用着一部直板的诺基亚,刚结婚的时候,李老师本想给她买个新的,她却说还是省下钱买房子吧。这女人多聪明,想省下手机钱来买房子。李老师问她,好好的,你俩咋离了呢?老婆说,他看上别人了——你和她为啥离了呢?李老师说,跟你情况一样,她看上别人了。老婆说,你咋不把孩子留下来?李老师说,她嫌我没本事,不敢叫孩子跟着我,领着孩子找有本事的人去了。老婆说,我带来的孩子,你会打他吗?李老师说,我是老师,不打孩子。老婆说,当初媒人说你老实,她果然没骗我。你要是个刺儿头,我可不敢嫁你。李老师笑道,媒人的话你也敢信,可见你也挺老实,咱俩能成一家人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婚后第二年,老婆生了儿子,第三年,马德明把他调到市里来了。因为买不起房,一家四口只好租房住,丈母娘怕闺女吃亏,有时候也跟着住些日子,帮着带孩子。因为老婆没工作,家庭收入全靠李老师的工资,日子过得很拮据,但他心里是高兴的。计划着将来在省会买个房子,好好享受城市的生活,让那个离他而去却仍住在县城的女人后悔去吧。这会儿老婆没接电话,一定是在睡觉,她昨晚上没睡好,该休息一会儿。

这天下午,过了两点半了,张振县的家长还没来。想到还得去医院给孩子输液,李老师就有些着急,他去教室叫出张振县来,在楼道里问他,你家长还来不来?张振县说来。李老师问,是你爸来还是你妈来?张振县说我妈来。李老师问几点来,张振县说,咱们不是五点半才放学吗?李老师说,不能等放学才来,我还有事呢。张振县说,怎么也得等放了学以后,老师们才能往饭店里走;放学之前就去不好吧。李老师说,你胡说什么?张振县说,班主任叫家长还不是为了吃一顿吗?九等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偶尔吃一顿大餐也是家长请的。李老师说我从来没让家长请过。张振县说你这班主任不行。

有几个学生站在旁边看热闹,李老师把张振县叫到楼道头起的谈话室里,这是老师接待家长的地方,很安静。李老师问他,我咋不行了?张振县说,你不知道,初中我就是在咱们学校上的,经常挨训,为啥挨训?因为我妈是卖化妆品的……李老师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也连不上啊。张振县说,能连上,你知道魏胖子吗?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总让我给她送化妆品,你就看吧,啥时候她开始训我了,那准是化妆品用完了。只要一拿到化妆品,立马没事了,迟到也不管,作业也不管。李老师想了想,初中班主任里确实有个胖女人,可不知道人家姓啥。他问张振县,那个穿花裤子的胖老师姓魏吗?张振县说,她可不用喂,都是主动吃,怪不得那么胖呢。

李老师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催他去给孩子看病。他对老婆说,你自个儿带孩子去吧。一个人不敢去?……你妈不是在吗?让她跟你作伴。他挂断了电话。

张振县问李老师,你要化妆品吗?李老师说,我要化妆品干啥?我不要。他看看手表对张振县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叫她赶紧来。张振县说行,他掏出手机摁号,李老师赶紧说,跟你妈说清楚,不是吃饭的事。电话接通了,张振县说,你走到哪儿了?……哦,还没出门。不是为吃饭的事,……啥事?你来了就知道了。张振县挂断电话,把手机装进裤兜里。李老师说,学校不让学生带手机,你咋还带着?张振县说,我也不想带啊,我爸怕我放学后去网吧,买了个手机想牵制我。李老师说,上课别玩手机,也别让教育处干事看见,他们要是看见了,就给你没收了,放假才给你。张振县说,不怕,没收了,让我爸再买一个,这又花不了几个钱。李老师问,你爸是干啥的,这么有钱?张振县说,谁知道他是干啥的。李老师说,你这孩子,连你爸干啥都不知道。张振县说,孩子少管大人的事。李老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问这节是啥课,张振县说不知道。李老师说,让你写的东西,写好了吗?张振县说,写好了,就在你办公桌上呢,你看给多少分。李老师说,你上课去吧,我去看你写得合不合要求。他回到办公大厅,这是老师们集体备课的地方,彼此之间有一米多高的玻璃板隔开。他刚坐下,邻座的牛老师站起来对他说,上午有个男生在这儿写检查,乱翻你的东西,连抽屉都打开了。我说了他一句,他还不高兴,真没教养。牛老师教历史,长得胖胖的,学生在背后都叫她小肥牛,去年刚结婚,除了上课就一直坐在办公室吃零食,喝茶水,她不愿意被人打扰。张振县翻动李老师的抽屉,一定是打扰到她了,惹她不高兴了。李老师说,翻就翻吧,我这儿啥也没有。这样说着却拉开抽屉往里看了看,打开一个小盒子,东西还在,他把盒子盖上,顺手把抽屉推进去。

刚推进去,他又拉开抽屉,拿出盒子来,把抽屉里的纸翻了翻似乎在找啥东西,来回翻找了两遍也没找到。他说,一百块钱没了。小肥牛站起来说,你咋能往这儿放钱呢?凡是贵重东西都不能往这儿放,以前我不知道,把戒指放这儿了就丢了。李老师赶紧把小盒子放进抽屉,顺势把抽屉推进去,小肥牛眼尖,看见那个精致的小盒子了。是给情人的吧?小肥牛说,叫我看看值多少钱。李老师说,是给老婆买的,还没来得及给她。小肥牛皱了皱鼻子说,给老婆买的会放在单位吗,骗谁呢?给我看看。李老师说这可不能看。小肥牛说,是我丢的那个吧。李老师说,什么你丢的?我买的,发票还在里头呢。小肥牛说,你不敢拿出来,就是我丢的。李老师只好拿出来给小肥牛看,小肥牛看了看,笑道,不是我丢的那个,我不讹人。李老师把戒指放进去,轻轻地盖上盖子,放进抽屉里。小肥牛说,准是给情人买的,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谁肯给老婆买这么好的东西?她坐下了,咔吧咔吧开始嗑瓜子。

李老师苦笑了一下。寒假的时候,他偶然见到了初恋,俩人握手的时候,他感觉她的指头上少一样东西,就去老凤祥给她买了个戒指,初恋死活不要。李老师没送出去又不敢拿回家,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前些日子,只要离开办公桌,他就把抽屉锁上,后来就有些疏忽,经常忘了锁抽屉,这可好,竟让张振县拿走了一百块钱。他拿起张振县写的检查正要看,电话响了,是门岗打来的,柳师傅嗓门挺高,是李老师吗?门口有人找,……学生家长。李老师说,叫她进来吧,直接上三零四,……对,大办公室,别走错了。

挂断电话以后,他赶紧把张振县写的东西看了看,无非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得跟流水账一样,用这样的作文参加中考能得高分?他这样想着就把那张纸塞进抽屉里,觉得没必要叫家长看了。你是李老师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李老师赶紧站起来,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毛毛儿大衣,提着个小包正站在周老师桌子前问话,周老师没理她。李老师冲她招手说,是张振县的家长吗?我在这儿。那女人就走过来说,哎呀,你在这儿啊,这么大个办公室,还不好找呢。

李老师从桌子下拉出一个三根腿儿的凳子来,用抹布擦了擦。那女人对他说,看你眼镜片上那层灰,也不知道擦擦,还能看清人吗?李老师摘下眼镜,捏起衣裳角儿来擦眼镜。那女人看着凳子说,我还是站会儿吧,一天到晚,光坐着了。李老师戴上眼镜,觉得应该先聊点别的再切入正题,他说,马云把实体店给害苦了,化妆品生意是不是不好做了?女人怔怔地看着他,没说话。李老师接着说,店里客人少,当老板的是不是就得光坐着了?女人说,我哪儿知道?李老师问,你不是卖化妆品的?女人说,我是李医生,卖啥化妆品?你是不是叫错人了?李老师眼睛直了,我找张振县的家长啊。李医生说,那没错啊,我是他妈。

李老师知道张振县撒谎了,他妈明明是医生,却说是卖化妆品的,看来魏老师向他要化妆品的事也是编的了。撒谎是品质问题,这比迟到早退抽烟上网之类要严重得多,他正不知道和家长谈啥呢,现在有话题了。孩子是不是又犯错误了?李医生问。李老师温和地说,学生嘛,迟到早退,都是小错误。李医生说,那可不行,一点错误也不能犯,犯了就得治他。李老师笑道,老师可不能治学生,跳了楼咋办?李医生说,叫他跳呗,摔死活该。李老师的眼直了,他没想到当妈的会这样说话,就问了一句,你是他亲娘呗?李医生说,我要是生了这样的孩子,他夜里犯了错,等不到天亮就得掐死。

办公室里本来有老师在说笑,这会儿一下子安静了,他们大概听见李医生的话了,都伸着脖子往这儿看。李医生全然不顾,她说,要不是看着他爹有几个钱,我才不进他家呢。李老师问,他亲妈是干啥的?李医生说,卖化妆品的。李老师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张振县没有撒谎。

这些年,你们当老师的社会信誉是越来越差了,李医生见李老师没说话,就主动开口了,你把凳子给我,既是来了,我坐下跟你聊会儿。李老师把凳子推到她屁股下头,她坐下来。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有些当老师的,他们好像没吃过好东西,随便找个理由就让家长请客,连农民工都不放过,人家一天才挣几个钱,让你们吃一顿饭,花好几百。李老师说,我可没干过这种事。李医生说:我又不是说你呢,你怕什么?——还有些老师更可恨,课上不讲,课下讲,让学生去老师家里补课,上家教,挣人家的钱好意思吗?李老师的脸上就有些热。有些老师简直就是畜生了,跟女生上床,你在床上教书育人吗?呸,一方净土,学校早不是一方净土了,都被污染了。她问李老师,你们学校的那个学生为啥跳楼了?

李老师说这可说不清,李医生说还不是老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李老师说,错了,跳楼的是男的,谁能把男的肚子搞大?李医生笑了,怎么我听说是女的呢?李老师说,以讹传讹,谣言不要信。李医生哼了一下说,男人就不能搞大肚子?你喝几天啤酒试试。她呵呵笑起来。

谈话的气氛活跃了一些,李老师觉得应该反击她一下,你别笑话老师,你们医生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四十块钱就能看好病,却要人家四百多……有人还闹出医疗事故,怪不得病人家属去医院里砍医生。什么救死扶伤急人之困啊,医生早忘了。听了他们的谈话,年过不惑的龚老师走过来搭话说,你们说得挺热闹哈,我给你们总结一下吧,教改是失败的,医改也是失败的,还有房改……

李老师对李医生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她对社会看得清楚。李医生问她,你教着张振县呢?龚老师说,我教高三呢,一过高考我就轻松了,正想着去旅游呢。李医生说,你还敢去旅游?景点都在磨刀,你还敢去旅游!龚老师说,我去的地方不宰客。李医生问,还有不宰客的景点儿?龚老师笑道,我去加拿大,那儿不宰客。他扭头对李老师说,你一块儿去呗?李老师说,我可去不起。李医生说,你们老师多奢侈啊,旅个游也去国外。龚老师说,其实国内也挺好,我不崇洋媚外。李医生站起来说,我回头就叫老公卖了房子,住到国外不回来了,——张振县还犯了啥错误?你都说出来,我回去给老公说,叫他揍他。李老师说,我看不出还有啥缺点,主任说孩子总撒谎,这可是品质问题了,比别的情况严重得多。李医生本想回去呢,听李老师这么一说,就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她笑道,既然是交流嘛,咱就实话实说。我不大同意你的看法,你说这社会上谁不撒谎?大官儿不撒谎?坐在台上说发展观啊,新时代啊,你知道他在下边干了多少肮脏事?比翼双飞的都有。——咱不说他们,就说那些食品,哪样东西不打药?他却告诉你绿色啊,无公害啊,这不是撒谎吗?卖牛奶的不撒谎?都掺进三聚氰胺了,卖疫苗的不撒谎?她问李老师,你敢说你没撒过谎?

李老师看了看抽屉,那个戒指不就是一个谎言吗?不错,它是纯金的,可它能见阳光吗?还有丢失的那张一百元纸币,为何放在抽屉里,他都不好意思对人说。在期末收书费的时候,会计已经告诉班主任,得让学生用铅笔在钱的一角儿写上自个儿的名字,有了假币能找着人。李老师觉得往钱上写字是违法的,就没让学生写,他对学生说,我相信你们。谁知全校二十多个班主任,只他收到一张假币。李老师赔了一百块钱才交了账,那张假币就放在抽屉里,成了对诚信的讽刺。他为这事还专门开了一次班会,对学生说,谁交了假币,课下找我一趟拿回去就算了,我不声张,不会影响你的名誉。谁知等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那张假币就一直放在抽屉里,现在竟让张振县给偷走了,但这事能跟家长说吗?

十一

你敢说你没撒过谎?李医生还在追问。李老师说,有龚老师作证,我没撒过谎。龚老师说,我才不给你作证。她拧身走了。李医生笑道,你这句话就是谎言,——我跟你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不撒谎的人,除非是死人,死人不会撒谎。她打开身边的小包从里头拿出一张名片放到桌子上,咱们是本家,现在算是认识了,啥时候想吃一顿就给我打电话,中午晚上都行。——最好是晚上,中午不能喝酒,交警逮住了太麻烦,找谁都不顶用。李老师说,我不喝酒。李医生说,不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她这样说着,笑呵呵地走了。

李老师没去送她,他拿起名片一看,儿童医院眼科主任医生李时珍,这名字好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有几个老师围过来,这人是干嘛的?说话这么不讲究。李老师把名片给他们看。他们议论说这人肯定混得不好,混得好,谁会说这种话?龚老师又走过来了,眼科医生咋啦?当官儿的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就你看出来了,别人没看出来?这样的事,看破不能说破,谁像她那么傻?

放学以后,李老师赶紧回家,老婆领着孩子在医院输液还没回来。丈母娘正在厨房里做饭,李老师去帮忙,顺便问了一句,买的啥菜?丈母娘六十多岁了,一笑,脸上都是褶子,她指着案板上的包心菜说,你看我买的菜多便宜,——我算是找见门道了,别赶早儿去卖菜,后晌才去,就买他卖不掉的菜,便宜多了。李老师说,用水多泡会儿,把农药泡出来再炒。丈母娘问他,今儿黑夜还去上课吗?李老师说,得去上课,最后一次了,家长该给钱了,——闫莹呢?他问的是老婆和前夫生的那个孩子,八岁了,本来该上一年级了,社区学校说,你在这片没房子,不能上。他只好让孩子在幼儿园再上一年学前班,明年再想办法。丈母娘很疼这个外孙,她说,孩子打游戏呢。李老师说,不能光叫他打游戏,坏眼睛。丈母娘说,我就知道你不疼孩子,打会儿游戏就坏眼睛了?李老师不说话了,他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这回老婆接了。李老师问,输完了吗?输完了赶紧回家。……这回输了多少钱,才七十多?……那挺好。

丈母娘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里出来,着急地问,不是给孩子看病去了吗?怎么又去打麻将了?每次都输钱。李老师说,输液呢,不是打麻将。自从嫁给我以后,你闺女改了。丈母娘说你可真能。李老师说,她要是不改,我得打她。丈母娘说,她在别人家挨打,到了你这儿,不能再挨打了。李老师说,我把她当神仙供着,行了吧。

李老师租的是旧房子,客厅太小,放个桌子就没空地儿了,来了人就得在卧室里说话,好在没人来找他。平时他和老婆跟亲儿子在大卧室里睡,丈母娘带着外孙闫莹在小卧室里睡。他进了卧室想躺一会儿,今天确实有些累,除了忙杂事,还上了两节课。吃了饭还得去上家教,家教课不能糊弄学生,家长掏的是真钱,咱教给学生的是真本事。上级不让在职的老师挣钱,岂不是给那些编外人员开了方便之门?他们比在职的老师还滋润呢。这样想着,李老师竟眯了一会儿。听见动静,一睁眼才知道是老婆抱着孩子回来了。老婆告诉他,那个医生真好,为了让咱省钱没让孩子住院,只在门诊上输液就行了,这回才要了七十三块钱。

十二

李老师问换药了吗,老婆说,我听见医生对护士说,还按昨晚的药输吧,应该没换药。李老师说,一下子便宜了这么多,几项检查这么贵啊?这也太不合理了吧。老婆说,怎么不合理了?你用医院的机器,还能不出钱吗?李老师说,你去修车子,师傅收你的扳子费、钳子费吗?老婆说,这可是你的亲儿子,不是自行车。

李老师说,有个学生家长在儿童医院工作,今儿才知道的,以后孩子再病了,可以找她。老婆嘟囔说,你是不是盼着孩子生病呢?这时电话响了,俩人的铃声竟然一样。李老师说找你的。老婆说没人找我。李老师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房东打来的。他赶紧接通电话。冯老板好,对,对,是我。……还没吃呢,正炒菜呢,……房租是吧……冯老板,我孩子正输液呢……没事,没事,再输两次就好了……老婆在他耳边说,厕所里的水龙头坏了,光漏水,白出水费,来给换个新的……李老师赶紧推开她。哦,别人都涨房租了?你不涨了?……我知道冯老板是好人,不差这几个钱,……老婆又凑过来低声说,客厅的灯也坏了……李老师又推开她。好,明天我给你房租,还打到你卡上,对,我记着卡号呢。

李老师挂断电话对老婆说,说了多少次了,不是水龙头坏了,是阀门儿坏了。老婆说叫他换。李老师说我就能换。丈母娘从厨房里出来说,又要房租呢?李老师和老婆都没说话,丈母娘在围腰上擦擦手,从裤腰里掏出个手绢来慢慢解开,拿出几张一百的,数了数,又拿出十几张十块的,数了数,递给闺女说,我不白吃你的饭,给你出一个月的房租。闺女哪能要娘的钱呢,她赶紧把娘的手推回去,你干嘛呢,我有钱,不用你出钱。她娘说,我知道你们手头儿紧,咱家还有几百斤麦子,你爹一个人吃不完,叫他卖了麦子,给你贴补一下,能过去。

李老师的眼睛有些发涩,他说,不要卖东西,咱还没穷到这个份儿上,我不是一直在上家教吗,上了这次就能结算了,短不下房租。丈母娘说,昨晚你上课回来就十点多了,还没睡呢,孩子发烧了,又去给孩子看病,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今儿上了一天班,晚上就别去上家教了。——我怕你太累,给人家讲不好,白挣人家的钱。老婆也说,你给学生家长打个电话,就说有人请你吃饭,不能去上课了,明晚再上吧。李老师确实觉得有些累,一次家教两个小时,课容量很大,白天没来得及备课,怎么给人家讲呢?还是歇一次吧。

他拨通了学生家长的电话,……我还在家,没出来呢,给你说一下,今天学校事情比较多,没时间备课,今晚就别上了……是,确实比较忙,今晚让孩子写一篇作文吧,对,作文占六十分……得写,不写提高不了……明天晚上能上课,是最后一次,……课时费啊,不着急。他挂了电话。老婆侧着身子问,他不想给钱了?李老师没搭理她,她还在嚷,既然上了就得掏钱,想耍赖可不行。李老师说,人家说上完课就给钱,没说不给。老婆坐直了身子笑道,不管输多少,我从没赖过账,这人啊,全凭一口气活着呢,愿赌服输,不能赖账。

十三

第二天是星期四,李老师上完早读课,去食堂吃了早饭,回到办公室。今天上午没语文课,他正可以把晚上的课准备一下。

市一中毕业班的那个理科生,别的学科成绩都很好,只有语文成绩上不去,老师急,家长急,他自个儿也着急。家教中心的郭老师给他找了三四个语文老师,只上了一次课就上不下去了。郭老师给李老师打电话,让他去上课,说课时费开高点,一个小时三百块钱。李老师愿意挣这个钱,可他怕胜任不了。郭老师说,我给家长说了,你是二中的老师,二中比一中的升学率还高呢。到了哪儿,你语气严厉点儿,他又不去查你的底儿。

和郭老师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既然他这么说,李老师只好硬着头皮去上课了。上完第一次课,他问学生,我这样讲,你能适应吗?学生说能适应。李老师说,我怕教不会你。学生说能教会。李老师问,以后还上吗?学生说上啊。李老师说,那咱们怎么个上法儿?一天一次?——他想在学生后悔之前,尽快把钱拿到手。学生想了想说,隔两天上一次吧,你讲的内容多,我得消化一下。李老师心里一合计,隔两天上一次,时间拖得有些长,钱拿得慢,可是他说,可以可以,消化过程中遇到啥问题了,下次上课就提出来,咱们先解决问题。

学生家长过来说,李老师,上课这么累,一讲就是俩小时,你喝口水歇会儿。李老师说没事。家长说,课时费的事,我跟郭老师说了,等你上完课一块儿结,放心,一次也短不下。李老师说,一块儿结也行,不着急。家长问,你开车来的?李老师看了看窗外说,开车来的。家长问,车停哪儿了?李老师指指窗外说,就停在……你们这儿是中华大街和合作路交叉口?学生家长说,是鹿苑小区,这小区挺大的,房子都卖出去了,却没住着多少人,你看这几栋楼都黑着灯呢。——小区里有停车的地方,你以后把车直接开进来,省得停在路边让交警给你贴条子。李老师说,没事,交警队长是我同学,贴了条子也不怕。家长听了,还以为李老师真有同学在交警队上呢,他说,以后我有了事就找你。李老师说,不就是一顿烧烤嘛——要是不行,就两顿。家长说,二中的老师就是厉害。

在第五次上课的时候,学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试卷对李老师说,昨天考了一次,我把卷子带回来了,你看看。李老师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他问考了多少分,学生挠挠头说考了……李老师没等他说完就说,你才补了四次课,不可能一下子提高多少,就算没提高,也很正常,语文这个学科比较特殊,不像数学。数学呢,老师给你讲一道题,正好考上了,你的成绩马上就提高了,语文不行,语文需要日积月累。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不好使,郭老师让他说话严厉些,可他实在严厉不起来。

学生说,提高了二十七分,以前没考过九十分的,一直是七十来分,这回考了九十七分,超过及格线了。李老师咽了一口唾沫,心里轻松了很多,他说,来,我看看你的卷子,哪些地方丢分了,我再给你讲讲。他把卷子铺在桌子上,因为心里高兴,手有些发抖。他极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把精力集中在卷子上。他发现学生的成绩很突出,三道阅读题提高了十来分,病句和成语题也没有失误了,文言文的三个选择题都做对了。可存在的问题也很明显,文言句子翻译不能做到字字落实,古诗鉴赏题用不准术语,答案也不规范,还有作文,内容空泛,没有真情实感。——只要解决了这些问题,再提高二十来分,难度不大,李老师一下子有了信心。

十四

那天,上完课以后就二十一点了,小区里一片宁静。孩子成绩有了提高,家长自然很高兴,他对李老师说,怪不得郭老师说你讲得好呢,你一直教高三?李老师说,一直在高三……哦,也不是,我们学校实行大轮回,带到高三以后,再从高一开始带。家长说,你现在正带着高三?李老师本想实话实说,可又怕说了实话,家长对他失去信任,他只好说带着高三,脸上就有些热。家长说,这就太累了,又得在学校上课,又得出来上课,是班主任吗?李老师说,是班主任,语文老师一般都是班主任。家长说,你这么辛苦,是不是买房子了得还贷?

李老师的房子还没影儿呢,可他只能顺着家长的话往下说贷着款呢,脸上越发地热了。家长问,在哪儿买的房子?李老师笑了一下,就在那个,叫奥什么来着。——我老婆去填的协议,我没细看。学生家长说,是奥北公元吧。李老师说,好像是这个名字,就在那个什么路上。家长说,东岗路嘛,多少钱一平买的?李老师被搁在热锅上了,他说,是我爱人去交的钱,我没细问。家长笑了,你是只管挣钱,别的事不管啊,——你买得早,要是搁这会儿买,小一万了,根本买不起了。李老师问,房价这么高了?家长说,可不是吗,谁能想到会涨成这样?李老师说,国家也不管一管?学生家长笑道,国家一直在管,不管,怎么会涨这么快呢,这就像你们上家教,国家越管,你们挣的钱越多。——别着急,以后还得涨,不是在修地铁吗,有了地铁,房价得涨到一万五,甚至两万,你买得早,赚大了。

那天晚上,李老师从学生家出来,去墙角处推上自己的车子,慢慢地走了一会儿。他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因为他知道,这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了。路灯闪着亮光,把整条中华大街照得透亮,可是他的眼前一片黯淡。

李老师一边备课,一边回忆往事,想着今晚就能把钱拿到手,心里轻松了很多。有人喊他去开会,他一看是年级主任张老师,思绪才从往事中挣脱出来,他问开什么会,张老师说你快点走吧,迟到了还得挨训。李老师赶紧把书放起来,跟着张老师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挨着谷校长的办公室,这里的规格比较高。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瘦长的椭圆桌,桌子两边放着黑皮靠背的棕色木椅,墙边是一溜儿板凳。李老师进去的时候,椅子上已经坐了人,都在说话,会议室就有些嘈杂。他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同来的张老师环视着会场,似乎想找个空椅子却找不着,只好在李老师旁边坐下来,对他说,你看,来晚了吧,好地方都让别人抢了,以后开会得早点来。李老师没搭话,他在看挂在北墙的大屏幕上的那行字:学习《弟子规》,提高民族魂。李老师皱了一下眉头,这是谁写的标题,两件事八竿子也打不着。他问张老师,这是开什么会呢?张老师说班主任会啊,李老师低声说,我忘了当着班主任了。

十五

谷校长一进来就坐在椭圆型办公桌的前头,他的椅子比别的椅子大些。他有三十七八岁,长得宽脸方腮,腰粗体壮,屁股硕大,小椅子根本承受不了他的体重,所以后勤处给他特意买了个大椅子。刚来学校主政的时候,人们还以为他是搞体育出身,没想到竟毕业于师范学院中文系,先在老家县城的一个乡中工作,因为讲不了课,就当了教育处的干事,后来调入县教育局政教科。三年以后,调入市里一个实验学校当了副主任,后来又成了副校长,负责学校教育工作。前年才调到李老师所在的中学当校长。谷校长一坐下,会议室就安静了,办公室主任小韩穿着黑色的打底裤,外罩一件皮短裙,赶紧端过一杯茶水,躬身放在校长的前头。谷校长并不看她,指着大屏幕对大家说,标题你们都看到了,就是这次会议的主题。实际上,我一到咱们学校就发现了一些问题,两年多了,现在才顾上说。初中的学生像猴子一样,一下课,在楼道里乱跑、乱喊、乱挤、乱撞……他停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一个老师怀孕六个月了,当然是女的了,男人怎么会怀孕呢——在楼道里叫学生给撞倒了,流产了,怎么办呢?我是一筹莫展,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李老师觉得谷校长大概是想用《弟子规》来解决女老师的流产问题了,有几个女老师在小声议论,谁流了……谷校长笑道,当然不是咱们学校,要是咱们学校发生了这种事,这校长我就干不成了,流产比跳楼厉害。你们知道那女老师是谁吗?是咱们南阳区税务局长的外甥媳妇儿,他外甥是公安局的……科长。谷校长说了科室的名字,可是李老师没听清楚。谷校长喝了口水,接着说,直到这个学期,我才觉得应该让学生背诵《弟子规》,《弟子规》可是国学啊,台湾不是也在搞吗?韩国好像……咱们召开这个会议呢,就是叫大家谈一谈,可以提好的建议,譬如怎么搞,是利用晨读时间还是利用课间,还需不需要考试,……拿出办法来。当然也可以提提意见,百家争鸣嘛。

班主任们谁也没说话,长得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的卢副校长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发言说,谷校长和我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我就敏锐地感觉到,他真有教育家的眼光。实话实说,我搞了一辈子教育,却没想到让学生学《弟子规》,谷校长想到了。他从大处着眼,在小处落实,面对全校推广《弟子规》,这不仅是为了改善我们学校的校容校貌啊,更是为了提高……昂,大家看我写的这个题目,提高民族魂。我是学化学的,语文不行,你们教语文的帮我推敲一下,能不能说提高民族魂,这个搭配是不是合适。他停了一下,看着大家,初中的几个语文老师都说合适,挺搭配的。

卢副校长呲开满嘴黄牙笑道,合适就好,就用这个题目。坐在老卢旁边的母马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发言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谷校长对她说,咱们开的是神仙会,随便说。母马说,只凭一篇《弟子规》就把民族魂提高了,我觉得说不过去。老师们哄笑起来,都说她有眼光。母马说,不是我有眼光,是我对问题有独到的认识。我的意思是,说不过去就多说几遍,反复说,反复说,就说过去了。骆驼的个子很大,稻草很轻,我们说一遍,就像往骆驼身上放了一根稻草,我们一直放,一直放,对骆驼就会有影响,总能找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它压跨,这就是哲学上讲的,从量变到质变嘛。

十六

听了母马的高见,班主任们面面相觑,呵呵直笑。李老师在琢磨母马的话,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匹驮着稻草的骆驼,可惜的是稻草没把骆驼压垮,骆驼把稻草吃了。他知道母马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句话理解错了,不禁轻笑了一下,心里想,瘦死骆驼比马大,因为它身上肉多,你这匹马太瘦了,身上都是骨头,骑上去,硌得慌。正胡思乱想,却听见谷校长说,让语文老师发发言,他们最有发言权了,教研组长来了没有?教育处的赵主任说,郑老师不是班主任,没来参加会议。谷校长问,还有谁是语文老师?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李老师,李老师!邱副校长指着李老师说,你发个言。老邱长得矮矮胖胖的,在八中当校长的时候,每天喝十瓶啤酒,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因为乱收费被举报,新局长一上任就把他调过来,降级使用,成了副校长。谷校长也不拿正眼看他,让他负责学校的安全工作,听上去很威武,其实没啥事可干,他的日常工作是领着一个不上课的体育老师看管学生的自行车。对此,他心里颇为不满,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李老师对老邱说,别让我说了,让大家说吧。老邱说,看你的表情,好像对这个活动有想法儿,你说说你的想法儿,叫大家都听听,看看你的想法儿有没有道理。坐在身边的年级主任张老师也催他,你说就是了,没事。李老师笑了一下,你们让我说,我就说,我觉得对这本东西,谁有兴趣自己看看就行了,在全校推广,没必要。

班主任们就像炸了营一般,有几个人开始指责李老师不识时务。老邱站起来说,大家安静,既然是神仙会议,就得叫李老师畅所欲言,把想法都说出来,咱们也听听反面意见。谷校长瞥了他一眼,老邱赶紧坐下。谷校长对李老师说,有人想听反面意见,你就让他听个够。李老师不知趣地说,我觉得《弟子规》不是国学,是封建糟粕,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说得好像孝子贤孙一般。其实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学校不能培养奴才。鲁迅先生……卢副校长听不下去,他不住地摇头,眼镜差点从鼻子上滑下来,他扶了扶眼镜,打断李老师的话,没好气地说,流传了几千年的东西,怎么是糟粕呢?李老师对他说,这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把《论语》里的几句话敷衍成了一个顺口溜而已,这是清朝的事,哪有几千年啊。卢副校长不想再看李老师了,他摘下眼镜,装进褂子的上兜里。一个女老师对李老师说,老李啊,我一听就知道,你肯定不孝敬父母。别的老师哄笑起来。李老师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就没搭话。

谷校长说,你们扯远了,他对李老师说,你看过《弟子规》吗?李老师说,看了几句,没看完。谷校长说,看了几句就下结论,太草率了。李老师说,一个臭鸡蛋,没必要吃完。谷校长说,臭鸡蛋可是好东西啊。几个副校长应和说,味道儿还行。李老师壮着胆子问谷校长,你读过《弟子规》吗?谷校长说,我忙得很,哪儿有时间……不过,我正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学学。李老师说,你看,你没读过《弟子规》,不是照样很优秀吗?谷校长笑道,我虽然没读过《弟子规》,可是我骨子里有啊。李老师感觉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你让自己的孩子念《弟子规》吗?谷校长没说话。李老师环视众人,问道,你们读过《弟子规》吗?有人说读过,有人说没读过。李老师并不介意他们说啥,只是说,你们没读过《弟子规》不是照样考上大学,当上老师了吗?他站了起来,继续说,社会应该往前发展,不能走回头路……

十七

一直皱着眉头的马德明站起来指着李老师说,你坐下说,别激动。李老师不想坐下,他问大家,不用新的理论教育学生,却要用过时的东西约束学生,拍着良心想一下,这是在培养人还是在摧残人?会议室安静得像一片空旷的原野。

卢副校长眯缝着眼说,我刚觉得抓学生教育有了点眉目,叫你一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干了,你给我出个主意。李老师说,国家有中学生行为准则,用好这个准则足够了,根本不需要背《弟子规》。母马插话说,我是抓教学的,对教育工作没有发言权,我从教学的角度,谈谈教育吧,我觉得光一个学生准则还不行,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干,就像给学生留作业,让他们写不完,用作业压住他们,一直压,一直压,叫他们没时间捣乱。李老师说,教育不是压制,而是扶持。鲁迅先生说,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别人都在静静地坐着,老邱却鼓起掌来。李老师说,邱校长,是你让我说的,我就说了。老邱赶紧摆摆手说,我是副校长,别喊我校长。别人又笑起来,马德明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他显然是生气了。李传申,你就是根搅屎棍,你看你把会议搅成啥样了?我跟你说,推广《弟子规》是班子会上定的,谁也阻挡不了。你不是有意见吗?好,我提个建议,教育处先从你们班开始检查,谁背不过也不行,我看你还有什么意见!

班主任们都鼓起掌来,李老师感觉事情要坏,赶紧坐下来。坐在他旁边的年级主任张老师,站起来坐到旁边去了,坐在另一边的宋老师也站起来走了。李老师孤苦伶仃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谷校长说,到底是马校长站位高,立场坚定,还有谁想发言的,可以说嘛。他环视着会场,却没人说话。谷校长说,没人发言了,我总结一下。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腮帮子鼓溯了几下,把水吐在地上。这个会开得好啊,他说,咱们不搞一言堂,不搞一刀切,可以循序渐进。想明白的就先搞起来,让学生开始背,做出个榜样来;想不明白的继续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事情就好搞了。教学处、教育处要联合起来,对《弟子规》……谷校长的总结发言很长,可是李老师心里有些乱,他没有听清。

散会以后,老师们走得很急,似乎要去上厕所。李老师慢慢地站起来,他有些困惑,怎么开了一次会,我成搅屎棍了呢?我要是搅屎棍,你们是啥?他暗笑了一下,正看见马德明在盯着他,脸上是愤怒的表情。李老师知道马德明已经不再顾忌乡情,完全站在谷校长一边去了,这个叛徒。他慢悠悠回到办公大厅,老师们正聚在一起说笑,看见他进来,就散开了。

下午的作文课,李老师让学生读课外书,没有课外书的,就写别的学科作业。语文课代表郭思怡说,怎么不叫我们写作文呢?高考又不是不考作文。李老师说,谁愿意写,谁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拿出你们的绝招来,我看看你们能写点什么。有学生说,你不出题目,不提要求,我们怎么写?李老师说,我想让你们自己去找草吃,你们却愿意让拴起来,牵在一棵树下,为什么要这样呢?郭思怡听明白是啥意思了,她说,你把我们比作羊了,我们可不是羊。李老师说:你们不是羊,可是有人愿意让你们变成羊,上午开会……

张振县站起来说,老师,我们早听说了,你在会上反对校长,结果学校要先从咱们班查起,我们都跟着你倒霉。李老师说,我本来是想给你们减负呢,没想到却惹了麻烦。这样吧,你们对这事有啥想法,不妨写出来,当一篇作文,怎么样?学生问,那我们怎么写啊?李老师说,你要是愿意背《弟子规》,你就写支持学校的活动;你要是不愿意背,就写你的意见。写议论文就得这样,要直面现实,有针对性,不能闭门造车,要指出具体办法来,不能纸上谈兵……

十八

学生们开始写作文,李老师在讲台上继续准备晚上的课。以前上家教,他没这么费心,可是给一中的那个学生上课,他不敢掉以轻心,每节课都上得很累。确实,那学生涨了二十多分,可是,这算什么呢?就算两年不学语文,也得考这么多吧。

今晚是最后一课了,上完这次课,家长就该给钱了。他拿着去年的高考卷子来回翻动,他想弄清楚,高考语文卷子到底在考啥呢?卷子上印得很清楚,六道大题,先考阅读,再考写作,他心里豁然开朗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他分析了每道题的题型特点,命题思路和解答技巧,八开的纸,他写了六张,今晚就给学生讲讲这些。

下课以后,郭思怡把学生作文交过来,她说,只有十三个学生写了作文,别的学生,有的没写完,有的没写,是不是该罚他们抄课文?李老师说,抄啥课文呢?不能这样罚学生。他对课代表说,你们才上高一,不要急着写作文,要多看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把收来的作文还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修改。郭思怡说,你不看了?李老师说,改好了我再看,他夹起那本复习资料和高考语文试卷,回了办公室。

傍晚的时候,天色显得阴沉,这是什么鬼天气,到了四月份了,似乎还要下雪。放学铃响之前,就有十几个老师在校门口等着,他们得按点下班,不敢早退。李老师站在窗前看见这些人缩着脖子在冷风里发抖就笑了。教政治的龚老师走过来,站在李老师旁边也往外看,她问,老李,看啥呢,这么高兴?李老师说,笑这些人呢,不在办公室等着,却要出来挨冻。龚老师说,还不是为了早走几步?楼道那么窄,一放学,学生挤着下楼,老师怕被挤流产了,只好早点出来等着了。李老师说男的不怕挤。龚老师说,你当然不怕挤了,现在没人敢跟你在一起走,你身边宽松得很啊。李老师问,你们都知道了?龚老师说,别人都说你不看形势,谁愿意背诵那破玩意呢,没人说就是了,你却傻乎乎地乱说,这回惹上麻烦了吧。李老师说,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吗,他能把我咋样?龚老师说,把你咋样?调出去呗,谁会让你在眼皮底下捣乱?

李老师的心紧了一下。当初调到省城来的时候,他在老家摆了两桌儿,让亲戚朋友吃了一顿,他说以后得在市里混出个人样来,没想到,人样没混出来,能不能干下去竟成了问题。这要是被撵回去了,可就太丢人了。他问龚老师,有这么严重吗?龚老师说,你咋这么糊涂呢?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你是校长,不,你还不是校长,是你想当校长,你不得给领导送礼吗?把两三年的工资都送出去了,领导觉得该给你安排点事了,这才让你当了校长,你是好不容易当上的吧,却有人给你捣乱,你不把他撵走?

李老师还没说话,听见楼下乱了起来,女生尖叫,男生起哄,他往楼下一看,有俩男生打起来了。龚老师下去看热闹,李老师站着没动,他在想,失去了马德明这个保护伞,谷校长想把我撵出去还不容易?也许我干完这个学期就得走了。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了?他有些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估计打得不轻,准是有学生受伤了。他看看表,知道该去上家教了,就提着书包下了楼。校门口还聚着几个人,地上有一滩血。负责安全的邱副校长还在那儿,李老师问他怎么回事,老邱说,高中部有俩男生为个女生打起来了,你在楼上没听见?李老师说,哪个班的?老邱笑了,说你猜。李老师说,肯定不是我班的。老邱说,你教的学生打不了架——学生有了矛盾,你几句话就给稀释了,聚不成疙瘩结不下仇恨就打不起来。有的班主任一直压着学生,这下可好,肚子上捅了一刀,压不住了。李老师说,你是说老崔?他不是模范班主任吗?老邱摆摆手说,你别瞎猜,我可没说是他。

十九

李老师觉得脸上凉丝丝的,才知道下起小雪来。学生这么野蛮,不学《弟子规》可不行。老邱说,你现在知道学习《弟子规》的重要了吧。李老师说,《弟子规》可制止不了学生打架。老邱问,什么能制止得了?李老师笑道,葵花点穴手能制止得了,人人身怀绝技,就谁也不敢轻易出手了;奴才多了,挨打的人只会更多。

老邱说,你就是跟人不一样。他看见李老师提着书包,就问:是不是去上家教?李老师说,有人找,我就去上会儿,挣个零花钱,反正晚上也没事。老邱说,你咋能实话实说呢?——上头有文件了,到时间有人举报你,可就麻烦了,以后再问你是不是去上家教,你得说不是。李老师说,我以后不说实话了。老邱说,就是嘛,不能再说了,好几个在老师上家教呢,你见别人说过吗?就你乱说。

冒着雪澌,李老师骑着车子去给学生上课。国际庄里,华灯初上,一片迷蒙。开车的,骑电车的,都在奔赴自己温暖的家,李老师不能回家,他得去挣钱。只是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挣钱买房这上头了,他要教给学生真本事。到了学生的楼下找了个单元门口,把车子放在里头,把身上的雪澌拍下来,上到六楼敲门进屋。学生拿出几张纸来说,你让我写作文,我没的写,就把你写了写,你看看。李老师接过作文瞥了一下题目——《我的家教老师》,他说,我看你把我写成啥样了。学生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教老师是个男的,看样子大概四十六七岁,——具体多少岁,我没问过,总感觉他的长相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他没有我高,和他说话,我得低着头,我能看见他头顶上的白发,可是和他的两鬓比起来,头顶的白发要少得多。白居易描写卖炭翁的时候,说他两鬓斑斑十指黑,可我的家教老师,两鬓虽然斑斑,十根指头却很干净,指甲缝里也不黑。他穿一件灰色的羽绒衣,牌子虽然是波司登,款式却早就过时了。个头儿大概有一米七三,肚子已经鼓起来,体重应该不下九十公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爱吃肥肉;爱吃肥肉的话,血压会比较高,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吃上降压药了。

郭老师说给我请的是二中的老师,业务绝对牛叉。正好我有同学在二中上学,我向他们打听过,按照我说的相貌,二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老师。我还问了其它实验中学的同学,他们说也没有这样的老师。这就怪了,莫非他是天外来客?

我倒不是说只有重点中学的老师才能教我,在一中,教我的老师都是顶呱呱的,楼道里的墙上有光荣榜,要么是骨干教师,要么是教学标兵,获得过各种奖励,是市里的名师,可是我的成绩却一直上不去。我很苦恼。别误会,我不是在责怪我的老师,因为同在一个教室里学习,别的同学成绩就很好,说明问题一定不在老师这儿,而是在我身上。迫不得已,我才找了家教老师,对我来说,谁能让我提高成绩,谁就是好老师,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业务骨干或教学标兵。伟人不是说过吗?(下面我想引用邓小平的一句话做类比论证,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他说他是开车来的,可是我每次从楼上往外看,都见他骑着旧车子来,把车子锁在对面的楼下的墙角处。他说他买了房,为了还房贷才出来上课挣钱,从他跟我爸爸说话的那个紧张的样子来看,我估计他根本买不起房子,打肿脸充胖子,何必呢?(这句话不好听,老师别生气)

虽然他个子小,但在心里,我得仰望他。他姓李,他说发表过小说,如果是真的,那我这篇文章在他眼里,可能就啥也不是了。(就写到这儿吧)

二十

学生问他能拿多少分,李老师说,能给你三十多分,上不了四十分,因为文体不对。说是记叙文吧,没记事;说是议论文吧,没观点。你提到了类比论证,使用了引用的手法,这都是优点。却有几个地方写错了,我没有那么老,才四十一岁,你把我写成了四十五六岁,,说可能比这还要老。我有这么老吗?你说我爱吃肥肉,这一点猜对了,可我血压不高,也还没到吃降压药的时候。他问学生,我跟你说过发表小说的事吗,学生说,你忘了?李老师说,这事可不能再提了,以后也不要对别人说。

学生问今晚讲点什么,李老师说,我给你讲讲高考的命题特点和答题方法吧,了解了这些,考一百二十七分应该不成问题。学生说还用写笔记吗,李老师说,不用写,一边听,一边想就行了。他拿出自己写的东西说,高考卷子第一大块是阅读,第二大块是写作,啥意思?别人的文章能读懂,自己的文章能写好,这就是考试的重点,就你们所学的那些教材,最没用的就是语文了,因为高考只考课外的,不考课内的。学生问,背诵默写,不是课内的?李老师说,为了那三五分,有必要背诵那么多文章吗?你是学理科的,以后可能再也不看古诗词了,背一肚子古诗词有啥意思?如果用着了,上网一查不就知道了?根本不用背。学生说,可我们老师光让背课文,背不过就抄,抄了还背,太耽误时间了。

李老师说,听了我的课以后,你把以前的学习方法彻底改了。他按着高考卷子上的题型,一道一道开始讲,讲了三个小时,看看表,快二十二点了。他最后说,我把自己写的这个东西给你留下,你以后再看看,要是有看不懂的地方,打电话,我再给你讲。家长从屋里出来,跟李老师结算了课时费,多上的那一个小时,没算钱。李老师不好意思提起。到了外边才知道,雪下大了,可是李老师拿到了辛苦钱,心里觉得暖和。他苦笑了一下,四十六七岁,我有那么老吗?怪不得初恋不肯要我送的戒指呢。

孩子输了两次液,还是发烧。星期五那天上午,李老师只得去向教学处的王主任请假。我的孩子烧了两三天了……话没说完,王主任就问他,你走了,谁替你上课?李老师说,我今儿上午没课。王主任说,那就不扣你的绩效了,不过我得给你记上,万一谷校长问起来,我有记录。李老师从教学处出来又去了教育处,他还得向赵主任请假。我孩子发烧……赵主任问他,你走了,班里出了事谁负责?李老师说,你是主任,你安排个老师临时盯班吧。赵主任说,我安排个老师?你倒挺会给我找事。你自己找个老师吧,看人家愿意替你盯班儿吗。

李老师就去找教物理的安老师,他说,我孩子病了……安老师问啥病啊,李老师说,孩子发烧……安老师说,赶紧去看病吧,班里的事,我替你盯着。李老师心里一热,他说,过几天咱们歇会儿。安老师说,好啊,我正想找你歇会儿呢,前几天我写了两幅字,你给点评点评。李老师早就知道安老师在练字,他曾对别人说,老安写得好不好,咱不评价,反正用的墨挺黑。他对老安说,你是物理老师,不研究自由落体,却研究书法,这让教语文的情何以堪?

二十一

他和老婆领着孩子去了医院,还是最初接诊的那个医生,只是说的话变了。让孩子住院吧,我开个单子,你们去把押金交了。李老师问交多少,医生说,你们打算自费还是走医保?李老师问老婆说,孩子的医保办好了么?老婆说:啥时候办过医保?李老师说,敢情你没给孩子办着医保?那就只能走自费了。医生戴上眼镜说,自费也没事,我让你们少花点钱,算起来比走医保……李老师又问得交多少钱,医生一边开单子一边说,交得多花得多,你们少交点,先交五千吧,不够了再说。

李老师没带这么多钱,他问能不能再少点,医生说恐怕不行。从诊室出来,李老师想起张振县的家长在眼科呢,他对老婆说,咱有熟人,我去找找。他按着悬挂在楼道里的指示牌找到了眼科,打听李医生。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说,我们科有两个李医生,你找哪个?李老师说,我找那个女的。白大褂说,俩人都是女的,你就说找胖的还是瘦的吧。李老师当时没留心张振县他妈是胖是瘦,他想,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定发福了,就说,找那个胖的吧。白大褂说,胖的就是我,可我不认识你啊。李老师笑道,那就找瘦的吧。白大褂说,你走过去就看见了,还用到处打听?真是的。

李老师到了眼科门诊,看见李医生拿着一个细棍儿正点着视力表给一个老男人测视力,细棍儿一行行地往下点,老男人指左指右,一直说到最后一行,一个错的也没有。李医生说,你说视力模糊,这么小的字母都看清了,这不是没事吗?老男人说,在这儿能看清,可是出了医院,眼前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楚。李医生笑道,那你挂错号了,这病不能来眼科看,你去挂个神经科的号吧。说着就把老男人推了出去,推到门口看见李老师,就对他说,你怎么啦?进来进来。李老师说,不是我看病,是孩子得住院,押金要得太多,我找你……李医生问让交多少,李老师说让交五千。李医生说交五千可不多,李老师说我只带了两千。李医生说,带两千块钱就想来这儿看病,你把这儿当成县医院了?

一句话提醒了李老师,何必在这儿看病呢,县医院的副院长是我中学同学,为何不回去看病呢?但他仍然对李医生说,你给他们说说,让我少交点钱。李医生撇撇嘴说,你去找院长吧,他说话算数。李老师当然没去找院长,他从李医生那儿出来找到老婆孩子。对老婆说,打车回去吧,去县里看病,不在市里看了。老婆说,别人看病都是从县里往市里跑,你却从市里往回跑。李老师说,往市里跑,说明他们病重;往回跑,说明咱的病轻,你连这也不懂!老婆说,打车得花一百多,太贵了。李老师说,花一百多,可以省两三千,你说哪个合算?老婆没有话说了。李老师说,我给你娘打个电话,你们俩领着孩子回去吧,下午我还得上课,不能耽误学生。老婆说,我娘可不能回去,他还得接送闫莹。李老师说,我把他给忘了。老婆说,不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放在心里。

老婆领着孩子回去之后,李老师回到学校,他去找教学主任销假。王主任说,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这几天讲哪篇课文呢?李老师说,我忘了。王主任说,忘了可不行,得记住。李老师问他,你找我有啥事?

二十二

王主任说,是这么回事,你上课的时候,咱们教学处安排着干事在外边听课呢,——你别误会,不是为了听你,是各科都得听,刘干事在外边听了一会儿,发现你上课根本不看书,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乱得很,就把这事反映给我了,我一想,老师不好好上课这是教学事故啊,就对谷校长说了,谷校长说下周找几个人听听你的课,我提前给你打声招呼,这个周末,你好好备备课,别闹砸了。李老师说,刘干事发现了问题,跟你说了,你直接找我不就得了,跟校长说什么?王主任说,不跟校长说可不行,你没当主任,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好好备课吧。

可是周末时间,李老师并没有备课,他得回老家看望父母,两位老人都是耄耋之年,平时有哥哥姐姐在家伺候,到了周末再不回去,还像什么话!何况老婆带着孩子回县城看病去了,李老师哪还有心思备课?下周领导要听课?随他的便吧。

李老师在乡下老家过了周末,既要照顾父母,又要给孩子看病。多亏了县医院的副院长是他的中学同学,他给安排了最好的医生,孩子总算止住了烧。就这样忙到星期日下午,傍晚的时候才坐最后一班长途车回到市里。

周一第一节课是升旗时间。办公室的韩主任穿着皮短裙,一手端着个本子,一手捏着笔管儿在查人数,有几个女老师来得晚了,没去办公室放包,拎着包就来了。国旗升起的时候,谷校长不看国旗,只看老师的状态,他觉得女老师拎着包看升旗太不严肃了,就掏出手机来把那些拎包的老师拍了下来。升旗之后,是国旗下讲话。魏胖子在台上发言,倡议全校师生,学习《弟子规》,提高民族魂。李老师站在那儿,一句也听不下去。后边有个老师在拧他的屁股,他扭头一看是教化学的汪老师,李老师正要说话,却被谷校长看见了,谷校长用手机给他拍了张侧面照,啥也没说。李老师知道事情要糟,因为下午的全体会上,谷校长会把他拍到的情况,在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打出来,他曾说过,要让那些不遵守纪律的老师露露脸。

升旗结束以后,没吃早饭的老师就去食堂吃饭去了,而有第一节课的老师,即使饿着肚子,也得在教室门前候课。所谓候课,就是老师得在课前三分钟站在教室门前等着响铃,教学处把候课视为上课的一部分,要是查到哪个老师没有候课或候课时间不到三分钟,是要提出批评的。老师们脸皮薄,宁愿在课堂上糊弄十分钟,也不敢耽误候课的三分钟。班主任老师也不能去吃饭,他们得在教育处检查卫生之前,把教室的各个角落先检查一遍,要是角落里打扫得不彻底,得赶紧安排值日生打扫,否则教育处干事看到了,就得记上,每周一总结,全校各班排队,落后的班级,要扣除班主任的绩效。

李老师饿着肚子在办公室翻找教材,教政治的龚老师过来说,老李,你还不赶紧去,校长、主任已经去你班了,是不是要听你的课呀?李老师说,我忘了听课的事了。龚老师说,我也去听听你的课,行吗?李老师说,你可别去,人多了,我紧张。龚老师说,其实我不想去听课,有那时间,还不如在淘宝上看看衣裳呢。李老师说,那你看衣裳吧,别去添乱了。龚老师说,不去可不行,那么多老师都去了,我也得去。李老师说,这些人真是闲得慌,没事就在办公室呆着多好,听什么课呢。龚老师说,你以为他们愿意听你的课?还不是教学处有任务,各科老师每个学期都得听够三十节课。平时老师们可以造个假的听课记录,现在有领导听课,正是表现的机会,得让领导看见。校长又喜欢照相,把听课的老师拍下来,大屏幕上一放哈,老师的听课状态多好。

二十三

李老师笑了一下,说,我以为领导只是冲着我来呢,原来是各取所需啊。他拿上教材,赶紧往教室走,教室后边坐着二十多个人。有这么多人听课,就像个课堂的样子了,李老师想,可惜他们只来听一次,要是天天来听,给我捧个人场就好了。他先去教室后头说了几声谢谢,他看了看表,到了候课时间了就走出教室,在前门站了三分钟,上课铃响了,李老师推门进去。学生起立,后边的老师也都站起来了,谷校长坐着没动,李老师鞠躬回礼,开始上课。

他问大家,今天咱们该讲哪一课了,朱自清的……?语文课代表郭思怡说,该讲《烛之武退秦师》了。李老师说,朱自清的文章讲完了?郭思怡说上周讲完了,今天该开新课了。李老师说,那咱们今天就开始讲新课《烛之武退秦师》,这是篇好文章,咱们翻到烛之……他没说下去,因为他拿错书了,好文章没在这一册上。他把书撂在讲台边上,问道,你们都预习了吗?我先检查一下预习的情况,怎么检查呢?就是把文章齐读一遍,看看你们读得怎么样。我开个头儿,你们一起读,——烛之武退秦师,预备,开始。

学生们开始念课文,李老师细心地听着。这篇文章,他教过好几次了,印象还算深刻,只需学生读一遍,他就能回忆起来。可是学生们显然没有认真预习,有些句子念得磕磕绊绊的,很不通顺。学生念完以后,李老师说,这就算预习了?秦军氾南的氾,读不准音;佚之狐读成了一只狐狸;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多好的句子啊,却读不出抱怨的语气来。还有的是断不了句,敢以烦执事,读成了敢以、烦执、事。不是烦执,是烦,要稍微停顿一下再往下念执事,执事是个词,不能断开。还有三个疑问句,都没有读出疑问语气来。焉用亡郑以陪邻?明显有否定的意味,就是说这样干不行。夫晋,何厌之有?这是个以之字做标志的宾语前置句,表达的是否定含义,意思是根本就满足不了,语气应该重一些。还有一个疑问句,若不阙秦,将焉取之?虽是疑问句,表达的却是肯定语气,意思是就得阙秦,不阙秦不行。阙秦的阙比较难写,我写出来,大家看看。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了个阙字,又强调说,要看清字形,读准字音。

讲到这儿,李老师停了一会儿。叫我想想,你们还有哪句话读错了,对,有一句话里头有个通假字,有人按正常的字音读,读成了秦伯说,应该是秦伯悦,说在这里通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初中学过的,一上高中就忘了。还有一句话里头有三个人名,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逢在这里应该念逄。他往黑板上写了个逄字,接着说,古代有个人叫逄蒙,是个小人。我说他是小人不是说他个子小,是说他品行不端正。所以呢,小人这个概念跟人的个子大小没关系,个子大的人也可以是小人。这个小人曾向后羿学习射箭,成绩还不错。后羿是谁?就是射落九个太阳的那个人,他老婆叫嫦娥,吃了灵丹妙药之后,飞到月亮上去了。中国梦其实就是飞天梦,咱们的宇宙飞船不是叫嫦娥一号吗?有学生说已经有二号了,还有学生说有三号了。李老师说,看见了吗,中国的航天技术就是这么厉害。

他把粉笔扔进讲台上的盒子里,直着眼看着教室,他问学生,我讲到哪儿了?课代表郭思怡说,你正讲生字呢。李老师说,对,我想起来了,正讲生字呢。接着讲,这句话里头还有一个字也得说一下,就是这个戍守的戍,有三个字和它长得一样像是四胞胎,有人傻傻地分不清,我都写出来。他从盒子里拿出粉笔来往黑板的右上角上写了四个字:戌、戍、戊、戎。然后问道:戊戌变法的戊戌是哪两个字?学生乱喊一气,有的说对了,有的没说对。李老师说:听我讲,记住口诀,永远不会错。横戌点戍戊中空,出头儿的字念个戎,戎是什么意思?就是打仗,发生战争,只要你敢出头,就军法处置,以后可不要乱出头啊。他把粉笔往盒子里一扔,你们都是高中生了,还让我教生字,这可不好。以后遇到生字,你们自己查字典解决。下面,我开个头儿,大家再读一遍课文,不能再读错了。

二十四

学生开始齐读课文,这次读得好多了,李老师在教室里慢慢踱步,他一边听,一边琢磨要讲的东西。学生读完课文,他心里已经有底了,在黑板中间写下文章的题目,开始解题。烛之武这个人名儿有点怪,烛,百家姓里有这个姓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从头儿念到尾,第五言福,百家姓终——没有这个姓。

他往下一看,张振县正低着头似乎在鼓捣什么东西。李老师慢慢走过去,看见他在玩手机,就轻声说把手机关了。张振县说我在查百家姓,看你讲得对不对。李老师说课下再查,他回到讲台继续讲课。这个烛可不是姓,是地名,烛之武的意思是烛这个地方的武,武是人名。有人知道库萨的尼古拉吗?德国人,写过一本书叫《论有学识的无知》,库萨的尼古拉在结构上和烛之武一样。学生们一脸木然地坐着,李老师说,你们不知道,我就不说了。烛之武没有姓,——不是没有姓,有姓,但书上没说,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姓什么。张振县说他不是男的吗,李老师说是男的。张振县说,是男的,不就知道性了吗?他又没去过泰国。学生们哄笑起来。

张振县,你还听不听讲?李老师大声问他,张振县说,我这不是正听着吗?李老师觉得有必要给学生们提个醒儿,他说,平时你们上课胡闹也就算了,今天有领导来听课,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得注意了,别扰乱课堂纪律。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学生们坐直了身子。李老师继续上课,他问大家,题目里这个退字是什么意思?有学生说是退却,李老师说,退当退却讲,固然不错,可是用在这里却不通啊。有学生说是打退,李老师说,烛之武能打退秦师吗?显然不能,是他劝退了秦师,所以,退应该翻译成劝退才准确。当然也可以把它当成使动用法,翻译成使什么什么退却,我讲过使动用法吗?学生都说没讲过,李老师说,没讲过的话,以后再讲,你们要记住这个题目,在讲使动用法的时候,我会用它做例句。下面你们看着书,我开始讲课文。

学生们低头看书,李老师说,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要注意晋侯、秦伯,两个称呼不同,据史料记载啊,周朝时期有五个爵位,哪五个爵位?天子、公、侯、伯、子男,是从大到小排下来的,后来有人觉得让天子和公侯相提并论不好,就把天子独立出来,把子男分成俩爵位,就变成公、侯、伯、子、男这五个爵位。关于子、男这俩爵位呢,资料很少,几乎找不到明显的例证。可是公、侯、伯这三个爵位,那就多的去了。公是什么?公是天子的重臣,历史上有周公召公,不过呢,有的诸侯也称为公,晋国这时还是侯这个级别,所以称晋侯,强大起来以后就是公了,晋文公是春秋五霸之一。秦国呢?这时和韩国一样只是伯这个级别,强大起来以后也成了公,秦穆公就很厉害。到了战国时期,诸侯都成了王,如秦惠文王,赵武灵王,楚怀王、韩王……这些东西不用死记硬背,了解就行。下面咱们翻译句子,晋侯、秦伯围郑,怎么翻译呢?晋侯和秦伯两个人能围住一个郑国吗?

能围住。有个学生接了话茬,李老师听出是历史课代表赵四顾在说话,就问他,怎么就围住了。赵四顾站起来,笑笑说,郑国在秦国修水渠不认真,晋侯秦伯围住他就打……同学们都笑起来,课堂就有些乱。李老师说,咱们在上语文课,不是上历史课。赵四顾说,语文课不能这样上,课文下头有注解,不用一句一句地讲。李老师知道赵四顾在故意找茬,这个学生喜欢语文,毛遂自荐想当语文课代表,李老师嫌他是个男的,就让他当了历史课代表,虽说文史不分家,可赵四顾还是有些不高兴,一上课就添乱。他一捣乱,李老师就觉得上课反而有些省事了,讲词语太麻烦,枯燥而繁琐,让听课的人昏昏欲睡,不如分析课文有趣。他让赵四顾先坐下,然后对大家说,赵四顾同学说得很好,咱们不讲词语了,讲点有用的,分析人物性格,探讨刻画人物的方法,这对作文应该有好处。

李老师这种中途移辙的做法是危险的,就算你讲得再好也会落个差评,听课的老师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二十五

李老师问学生,谁知道秦国和楚国为何要攻打郑国?这有些明知故问,文章里写得清清楚楚,——以其无理于晋,且贰于楚也。学生们乱哄哄地念出了这句话。李老师说,很对,字面看来,郑国的问题似乎不大,不就是无礼于晋且贰于楚嘛。可是细想一下就会发现问题不小。郑国是个小国,它依附于晋国,却对晋国很是无理,这就是冒犯,下级冒犯上级,还有你的好吗?——除了无理于晋,郑国还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就是贰于楚。什么叫贰于楚?就是不忠诚。郑伯这小子找了俩靠山,他觉得这样是上了双保险,其实是最危险的。你们将来在社会上混,要找靠山的话,就得注意了,不要犯郑伯这样的错误,否则的话,晋国来打你,楚国却不来救你,你可就惨了。

李老师以为学生听了这些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哄笑起来,课堂气氛就活跃了,这是教学法所提倡的师生互动。可是学生们坐得端端正正的,像一节一节的木桩。我们继续看课文,李老师说,再问一个问题,郑国犯的错误跟秦国有关吗?没人回答。李老师说,好,和秦国无关,可是秦国为何要来呢?很显然,秦国和晋国的关系好,是哥们儿。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俩人有了矛盾,找哥们儿帮忙,哥们很够义气,不是自己的事,出手却挺狠,结果闹出人命来,叫公安局的关起来了,——这样的哥们儿就太傻了。秦国就不一样了,秦伯本来就不积极,听了烛之武的话,就撤了。这是不够义气吗?当然是了,可是这样的不够义气却是明智之举。我奉劝那些看中哥们儿义气的人,千万不要犯糊涂。

李老师觉得这是在对学生进行德育教育,他往教室后面看了看,发现卢副校长没来听课。学生在底下议论说,某某班的谁谁,在校门口打架,本来是帮别人的忙呢,却把自己帮到派出所了……李老师看见学生活跃起来了,心里也觉得轻松起来,他说,那个学生一定没学过这篇文章,他要是学了,就不会这么傻了。咱们不管他,继续看课文。晋军函陵,秦军氾南,对郑国来说,可以说是大军压境,十分危险。这时烛之武该出场了,通过分析烛之武的出场,我们就能知道他的性格特点,谁来说一下?

不光出医药费,还得罚钱……两三个学生还在低声议论校门口打架的事,李老师拿起板擦来敲敲讲台,怎么回事?烛之武要出场了,不能再说打架的事了,说烛之武。学生们笑起来,李老师说,兵临城下,国难当头,烛之武不会不知道,他应该主动请缨为国分忧才对,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不是主动出场的,他是如何出场的?是被佚之狐推荐出来的,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一个必字,写出了佚之狐对烛之武的了解和信任。郑伯听从了佚之狐的话,亲自去请烛之武。烛之武却不想出山,我们看他是怎么说的,烛之武说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啥意思?我年轻的时候还不如别人,现在老了,啥也干不成了。他的舌头下压着三个字,我不去。显然,烛之武对领导有意见,他这是跟领导出难题呢。李老师讲在兴头上,有点刹不住车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烛之武不是一个高大上的人物,而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作者写出了他的个性,因此这个人物形象就鲜活了。老先生一直等到领导放下身价,道歉认错,这才冰释前嫌,缒城而出。郑伯呢?身为领导,在被下属抢白之后能诚恳道歉,也值得学习。现在的领导,你让他认个错试试?

二十六

听课的老师都笑起来,谷校长坐在那儿像个黑脸门神,李老师这才觉得有些话说得太鲁莽了,他赶紧往回挽,我不是在教你们如何逼着领导道歉,我是在分析烛之武是如何出场的,他是被人推荐出来的。你得想想,假如你怀才不遇,到了关键时候,有人会推荐你吗?要是没人推荐,你会怎么做?

没人说话,老师们也在静静地听。李老师说,我想起另一篇文章《触龙说赵太后》,不妨拿过来做个比较。他撇下烛之武,开始讲触龙。咱们看看触龙是怎么出场的。李老师先背诵原文,再做翻译。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赵太后刚掌权,秦国就猛烈地攻打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长安君是谁?长安君是赵太后的小儿子。要知道,做人质是很危险的,所以太后不肯,别的大臣极力劝谏,以至于惹恼了赵太后,——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赵太后一生气就乱唾唾沫,诸位大臣谁还敢说话?事情就这么杠上了。这时触龙出场了,作者是怎样写他出场的呢?只用了一句话——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没人推荐,他主动就出来了,跟烛之武完全不同。赵太后知道触龙来干什么吗?当然知道了,所以——太后盛气而揖之。触龙呢?入而徐趋至而自谢,他见了太后之后,就说自己腿疼,又问太后怎么样,太后说我有车啊,——老妇恃辇而行,然后又说到吃饭散步的事,太后的脸色这才柔和起来。

讲到这儿,李老师看了看谷校长,老谷的脸仍然板着,纹丝没动。李老师说,两个人物的出场各得其妙,各有千秋。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好的作家都很注重主要人物的出场方式,譬如曹雪芹,我们看看他是怎么让王熙凤出场的……话还没说完,下课铃响了。李老师心里咯噔一下,这节课怎么这么短呢?他看见谷校长站起来夹上本子走出教室,别的老师也跟着出去了。李老师对学生们说,这节课就上到这儿,咱们下节课再讲王熙凤的出场。

课间,李老师坐在教师休息室正想喝水润润嗓子,教学处的王主任通知他说,谷校长让你去一趟,李老师说我还有一节课。王主任说,别着急上课了,校长在办公室等你,赶紧去吧。李老师放下水杯去找谷校长。门开着,谷校长把两个手臂别在胸前,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见李老师进来才把手臂从胸前散开,指了指墙边的沙发说,你坐。李老师说,领导站着,我可不敢坐。谷校长板着脸说,叫你坐你就坐。李老师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严重,只好坐下来,同时觉得自己矮了很多,而谷校长则显得更高大了。

说说你这节课的教学重点,谷校长对李老师说,我听了一节课,也没听出来。李老师站起来正要说话,谷校长说,坐着说,坐着说。李老师就坐下了,他说,重点是分析人物形象……谷校长打断他的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要是数学老师听你的课,也许会觉得你讲得不赖,毕竟他们是外行,只会看红花热闹。可我不是数学系毕业的,我能看出门道儿来。《烛之武退秦师》是篇散文不是小说,你分析哪门子人物形象呢?你把课堂当成百家讲坛了?东拉西扯,自己都不知道讲到哪儿了,简直乱七八糟!你说的哪句话跟高考沾边呢?李老师说,高一的学生,离高考还远着呢,没必要每节课都跟高考扯在一起……谷校长没让他说完,就点着他的鼻子说,你记住我这句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跟高考扯在一起的课不是好课。李老师坐不住了,他想反驳一下,可是谷校长没给他机会。你给学生准备的学案呢?老师没有教案,学生没有学案,就不能上课,这是学校的规定,你当成耳边风了?李老师说,教案我有,都写在心里了;学案呢,应该让学生准备,不能让老师代办。谷校长说,你在自行其是,这是不允许的。李老师说,教无定法,可以寓教于乐,就连于漪和魏书生……谷校长打断他的话说,你记住,槐北路南不是上海,不要给我说那个老娘们儿;槐北路南也不是东三省,不要给我说那个二百五。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就得按我说的来。

二十七

李老师没辙了,他站起来说,那好吧,我以后给学生准备学案。谷校长摆摆手说,不是学案问题。李老师说,以后每节课都和高考扯在一起。谷校长说,没有以后了,你先不要上课,反省几天再说吧。李老师说,因为一节课听着不顺耳,就让我反省,你也太武断了吧。谷校长说,不是我武断,是语文组有老师向我反映过你的问题了,不信的话,咱们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李老师说,今天下午教研活动吗?谷校长说,你就是不记事,下午是例会,我有很多事得在会上说,哪能开教研活动呢?

放学以后,李老师不想回家,他在座位上呆呆地坐着。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问他为啥还没回来。李老师说,不回家吃饭了,有人请呢。他老婆说,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谁会瞎了眼请你吃饭。李老师拿起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听见了吗,已经坐到餐桌上了。他老婆说,你照张照片,回来叫我看看你们吃的是啥菜。李老师没回话却把电话挂了,因为他看见张振县进来了。

你有什么事?李老师问他。张振县眨巴着俩眼低声问,我查了一下百家姓,果然没有烛这个姓,你说得真对。李老师说,光为这个事跑一趟吗,你妈妈回家跟你说了些啥?张振县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他问,老师,你手里咋会有假币呢?是从火车站买的吧?李老师说,你瞎说啥呢!张振县说,我想起来了,是学生交上来的,我知道这是谁的假币,让他赔你一百块钱。李老师说,都过去了,你把它撕了,这事就算完了。张振县说,可不能撕了,一百块钱呢,得花出去。李老师说,假币还能花出去?张振县说,有个老头儿在路边卖红枣儿,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我买了二斤红枣,把假币给他了,他找给了我七十多快,换成真钱了,这下花着放心了。李老师说,你小子太缺德了,那老人在哪?赶紧给人家退回去。张振县说,老头儿早走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李老师说,张振县,以后不要再说你是我的学生了,我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张振县一看李老师的脸色不对,这才说,老师,你别生气啊,我跟你开玩笑呢。

李老师舒了一口气,那假币没花出去吧,赶紧把它撕了。张振县说,你太跟不上这个时代了,花一张假币把你吓成这样,我总算没害人吧。你看那些菜贩子,简直是在给人下毒啊,可是,你不让他抹药,菜就烂了,他得赔钱;他抹上药,蔬菜搁几天都不烂,所以吃菜的不要责怪卖菜的,菜贩子也有难处啊,他也得赚钱过日子不是?李老师盯着张振县说,我教不了你了,你已经成精了。张振县听了,呵呵直笑,他说,哪个班没几个精灵鬼怪,谁也教不了。你们当老师的上课讲到男女之事吞吞吐吐的,这有啥好遮掩的,不就是睡了一觉嘛,几片毓婷搞定。李老师赶紧摆摆手,你不要再说了,我今天上班没看黄历,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上午校长给我上了一课,这会儿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张振县问,是不是领导训你了?不等李老师说话,张振县接着说,别往心里去,你就当领导说话是王八放屁……李老师没等他说完就把他推出了办公大厅,张振县扭着脖子说,剩下的钱,你还要吗?李老师说,绩效工资我都不要了,我还在乎你那几十块钱?

二十八

下午第三节开全体老师会,这是学校的例会,每周开一回。前任校长把例会时间定在周一的下午第八节课,谷校长来了以后,例会时间不再固定,从周一到周五,他想啥时候开就啥时候开,全看自己的心情。每天上午一上班,老师们进到办公室都习惯地问一句,今天开会吗?然后几个人做出一些推测,大部分时间都推测失误,——因为老师们觉得有些问题该开会说一下了,校长却不开会;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说,校长却要开会了。这种神出鬼没的安排曾让老师们提心吊胆,他们不敢轻易出校门儿,整天惴惴不安,直到响了放学铃才真正放下心来。有些老师善于观察,善于总结,他们从纷繁复杂的现实中看出了规律,还把这个规律透露出来了,只要你看见校长拿着手机开始照相了,下午准开会。验证了好几回都是这样。今天升旗的时候,谷校长就照相了,下午开会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教工会议室在逸夫楼的二楼大厅,老师们陆续进来,按办公室划定的位置坐好。会议室的大屏幕上自动播放着图片,喇叭里放着轻音乐,老师们坐好以后就掏出手机,查看自己喜欢的内容,没看手机的老师都在彼此交谈,会议室里乱哄哄的。教研组长拿着小纸条,弓着身子在检查本组的老师到会情况,谷校长站在主席台前,等了十几分钟才说咱们开会。会议室一时安静不下来,他只好又说了一声开会,老师们这才安静下来,没看手机的人,也开始看手机。

谷校长说,跟大家通报一个消息,非洲的猪得了病,大家看看这些图片,了解一下非洲猪瘟是啥病。他点了点手里的遥控器,屏幕上就出现了几个猪头,谷校长的脑袋和猪头相映成趣,只是他的耳朵没有猪耳朵大。谷校长看着图片说,非洲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地方,落后就要挨打,咱们不能落后,……咱们再看一张图片,这是北京,你看北京的楼多高,大城市就是大城市的样子,我没有去过上海,上海的街道……你看这是长安街,当年周恩来就是从这儿拉到火葬场的,这街道多干净……

老师们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机,人们早已习惯了谷校长开会的套路。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乌尔比诺医生,跟妻子费尔敏娜在新婚之夜什么事都谈了,就是没有谈到爱情,谷校长在会上啥都讲,就是不讲学校的工作。可是这一回有些出乎老师们的意料之外,谷校长要谈学校的工作了。他按了按遥控器,大屏幕上就显示出早晨升旗时的图片,有的女老师背着包,有的女老师提着包。太不严肃了,谷校长说,升旗是国家大事,要行注目礼,你背着包像什么话?你提着包像什么话?还有交头接耳的,大家看看这是谁。他一按遥控器,大屏幕上就显出了李老师的半个脸。谷校长说,打打闹闹,龇牙咧嘴的,什么态度这是!会场安静得像太平间,不过太平间里没有呼吸,会场上还有呼吸的声音。

我把以前的工作也说一下,谷校长换了语气,自从我来到咱们学校以后,很多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好的,也有很多老师给我的印象是不好的,让谁当班主任谁也不想当,说家里有老人,有孩子。你的老人是老人,别人的老人就不是老人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上上周的事,是星期二吧,孔老师叫120拉走了,到医院一检查是脑血栓,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太影响工作了,几十个学生等着你来上课呢,我问你,你还能躺得住吗?老师们开始小声议论,说孔老师倒在讲台上了,应该是工伤。谷校长说,他不是被学校的工作累倒的,他在家照顾他爹,也许是他娘,黑夜睡不好才累倒的,不能算工伤……

二十九

老师们嗡嗡嚷成一片,有人哄笑起来。谷校长不知道老师们在笑什么,他说,你们不要笑,我是很严肃的。工作就是工作,要的是一个态度,死马当活马医是啥意思?就是不看事实,只看态度,——嬉皮笑脸的,怎么干工作?还有个老师,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找到办公室来逼宫,说是再有一年就退休了,让我照顾一下,这就是典型的为老不尊,老怎么了?是你自己长老的,又不是别人把你打老的,凭什么照顾你?我当校长对每个老师都一样,一视同仁……

老师们都去看语文组的郑老师,老郑静静地坐着。李老师看见老郑受到批评了,心里高兴,老郑,这回你尴尬了吧。他正得意呢,却听见谷校长说……要对每个学生负责,对不能胜任工作的老师,绝不手软,先停了他的课再说,误人子弟还行?李老师听出来,这句话是冲着他说的,他安慰自己说,王八放屁呢,不理他。他低着头继续看手机,正看得上心,却觉得前排的老师站了起来,旁边的老师也站了起来,原来已经散会了。

老师们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李老师夹在其中,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在没人搭理他。出了逸夫楼,老师们各自走向办公室。李老师听见有人叫他,他一扭头,原来是胖墩墩的老邱在跟他打招呼,怎么丢了魂儿啦?喊你几声也听不见。李老师说,啥事啊,邱校长?老邱说,别叫我校长,我是副的——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老师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老邱说,我问你个事儿。李老师关上门,坐在墙边的沙发上。老邱说,你上家教课,一次挣多少钱?李老师说,我没上着家教。老邱笑道,是这么回事,我亲戚的孩子,学美术的,去年考中央美院,专业过了,文化课没过,今年复习呢,这小子啥都不会,英语数学只能考三十多分,找人补课,半年多过去了也没提高,眼看到六月份又该高考了,你给他补补语文吧。李老师说,我真没上家教。老邱说,我是觉得你有真本事,才找你的。李老师说,我才是中级职称,老邱说别提职称的事。李老师说谷校长要停我的课,老邱说,咱不提他,你啥时候有时间上课,今晚怎么样?家长着急啊。你要多少课时费?李老师问,真是你的亲戚?老邱说,我弟媳家的侄子,正儿八经的亲戚。李老师说,要是亲戚的话,就不要课时费了,——他去年考了多少分?老邱说,不要课时费还行?这么辛苦的工作,哪能白干?得尊重老师的劳动,别人出多少,他也得出多少,一块钱也不能少。李老师想了想说,那就跟别人一样,一小时一百。老邱说,这么低啊?是不是因为咱们学校名气小,老师要不上价呢?你要是在一中、二中工作,那就不是一百了,要三百五百也有人给。我有个同学在一中当副校长主抓教学呢,你去一中应聘吧,我给你搭句话。李老师说,我觉得咱们学校挺好。老邱说,这破地方还好?把人才都埋没了。李老师听着这句话顺耳,心里高兴,他说,今天晚上开始上课吧。老邱说,你好好备备课,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们把钱准备好。

两个小时挣二百块钱确实少了点,可那学生是老邱的亲戚,老邱还想帮忙让我调进一中工作,哪还能多要课时费呢?李老师心里这样想,少要点课时费,就当我给老邱送礼了。他满以为能给那孩子上七八次课,挣上一千六百来块钱呢,谁知上了一次课,第二天一早,学生家长就打电话告诉他,孩子不想上了。李老师说,课时费还没算呢。学生家长说,不就是二百块钱嘛,你找邱校长要就行了。李老师知道这节课算是白上了。

三十

周二下午,语文组搞教研活动,评价李老师那节课的优劣得失。因为有谷校长在场,老师们的评价语言都很规范,平时说说笑笑一团和气的现象没有了。轮着朱丽华老师发言的时候,朱老师打开听课记录,笑笑说,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听课的,很有收获,你们看,我记了好几张。她把听课记录往老师们眼前晃了一下,我说我的感受,说整节课下来,李老师都没有看书,词语和句子讲得很细,说明他熟悉教材,并且课内课外的知识都涉及到了,能直接背诵《触龙说赵太后》的原文原句,说明他学识渊博,功底扎实。她的评价让李老师十分感动,李老师心里暗想:“姓谷的,你听听老师们是怎么看这节课的吧,真理在我这边。

别的老师也从各方面评价了李老师的课,多是肯定语气。当然也指出了一些问题,在李老师听来,这些问题虽然存在,但是瑕不掩瑜,在没有备课、拿错教材的情况下,能把语文课上成这样,没几个老师能做到。等老师们说完了,谷校长才开始说话,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是不从正确的路上走,就算你到了罗马也没用。你们是中文系毕业的,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讲点实质性的东西。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李老师的课符合这个教学理念吗?显然不符合。文言文应该怎么教,我有一个看法,应该反复念,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才让学生念了几遍?更主要的是,你自己得做个示范,先把文章朗读一遍,你读了吗?

李老师心里说,我想朗读一遍呢,可我拿错书了读不成啊。这话他没敢说出来,他说,有老师在听课,我要是让学生一直读文章,不讲课,这不大合适吧。谷校长说,你可以让学生按照学案自学啊,你给学生准备学案了吗?李老师一听这话就没脾气了。谷校长说,这样的课,说轻点是自得其乐,说重点是误人子弟。大家看看应该怎么办?

老师们听了谷校长的话,都沉默不语。刚才还对李老师的课赞不绝口的朱丽华老师说,我收回自己以前的发言,我得把听课记录撕掉重写,我确实还需要学习。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听课记录本上撕下几张纸来,揉成团,撂倒门后的垃圾桶里。教研组长老郑表态说,到底是谷校长看问题深刻,咱们太照顾同事的情面了,遮掩了问题。实事求是地说,李老师这节课是失败的,问题太多了。作为组长,我有责任,我应该先检查李老师的备课情况,是不是写好教案了,是不是给学生准备好学案了,没有这些东西,是不能上课的,我建议李老师先别上课,去听听别的老师的课,看看别的老师是怎么上课的;学会了,学好了,再上课,谷校长,你看这样行吗?

谷校长问,这是你一个人的意见呢,还是整个语文组全体老师的意见呢?郑老师看了看别的语文老师,他们都低着头,他说,是语文组的意见。谷校长说,那就按组里的意见定吧。李老师问,以后的语文课叫谁上?谷校长说,这个不用你管。李老师说,班主任呢?谷校长说,也先让别人干,——我给你安排个新工作,去教初中学生背《弟子规》吧。李老师站起来说,我当初反对学《弟子规》,现在却教《弟子规》,这也太滑稽了吧。谷校长说,你自己挖的坑,自己跳进去吧。李老师还想说什么,谷校长却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们再议论议论,我就不奉陪了。

星期三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李老师照常去上班,因为租的房子离单位近,他一直是步行到学校。槐北路上都是人,汽车、电车熙来攘往,人行道上有家长送孩子去上学。不用送孩子的老头儿、老太太在遛狗。李老师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年了,却一个熟人也没有,因此不必跟任何人打招呼。

三十一

进校门的时候正赶上邱副校长在门口值班,还有教育处的赵主任,俩人说得挺热闹,看见李老师来了,就拧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对面走来的教历史的何老师正好到了校门口,李老师就跟他打招呼,何老师只顾了跟领导说话,就没搭理李老师。李老师班的几个学生正好走来,明明看见他了,也没跟他问好,径直跑进了学校。

李老师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他进了校门就往教学楼那儿走,却听见何老师在身后喊,老李老李,等我一下。李老师停下来,回头对何老师说,怎么喊我老李呢?我有那么老吗?何老师笑道,不喊你老李喊你老张?李老师说,你这人真是势利眼,我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理我,只顾了往领导身上贴。何老师低声笑道,要想让狗不咬你,就得喂它;谁像你,整天逗得领导龇牙咧嘴的。李老师说,你这样阳奉阴违的,累不累啊。何老师说,谁不是这个态度,表面上恭敬得很,背后都在骂他们呢,——我看呐,你还是跟姓谷的认个错,装个孙子,求他收回成命,你就能接着上课了。

李老师不屑地说,我跟他认错?等着吧。何老师看看两边的人又低声对李老师说,你是想一条道儿走到黑了?李老师说,人生苦短,不能轻易变道。何老师说,你骨头真硬。——现在中央不是正在抓老虎拍苍蝇吗?李老师说,我又不是老虎不是苍蝇,我怕啥?何老师说,你当然不是老虎不是苍蝇了,可有人是啊。李老师说,校长是吗?只怕他连个苍蝇也算不上,顶多算个虱子。何老师低声说,你要是有心,就把姓谷的上任以来都干了些什么,在本子上一条一条地写下来,等到有一天市纪委拍苍蝇灭蚊子,你举报他,准会把虱子一块碾死,要相信政府。李老师说,碾死了虱子,又不让我当校长,费那个劲儿干啥?他问何老师,你是不是想当校长了?何老师没再说话,紧迈了几步,撇开李老师,径直走了。

李老师没进办公楼,他直接上了初中教学楼。早读时间,初中生在朗诵《弟子规》,按照教学处的要求,他得在楼道里查看哪个班读得最好。他从一楼上到二楼,碰见了初中教学处的干事,初中的教学主任和主抓初中教学的副校长老陈,抓教育的副校长老卢,他们都在楼道里溜达。李老师还看到每个班里都有班主任坐镇,也在督促学生朗读《弟子规》,这个声势造得可不小。学生们不敢懈怠,都在使劲喊叫:父母呼,应勿缓……

瘦骨嶙峋的卢副校长看见李老师,就对他说,领导班子已经决定,把诵读国学,当成咱们学校的特色办下去,你要利用这个机会,打个翻身仗,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有信心吗?李老师说,你们真要拿《弟子规》闹点动静?卢副校长说,这是谷校长的意思。站在旁边的陈副校长说,谷校长可没有这个意思。卢副校长说,你忘了谷校长是咋说的啦?陈副校长说,他咋说的?卢副校长说,谷校长说要把诵读国学的事报到局里,让局长知道,咱们走在了其他学校的前头了。陈副校长说,谷校长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卢副校长说,说过。俩人开始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去找谷校长对质。谷校长吃早饭的时候,嚼了俩蒜瓣子,嘴里冒着酸臭味儿,他说,哈哈,我忘了。

两个副校长没打出输赢,就从谷校长办公室出来。老卢对老陈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一定知道谷校长说没说过这样的话。老陈问,你是说赵丙炎?老卢说,我一打电话,他就像兔子一样跑来了,你信不信?说着就按手机。赵主任正在高中楼上转悠,听见手机响,一看是卢副校长找他,就赶紧接了,听清意思就快步往楼下走。两个副校长正在行政楼的楼道里等他,赵丙炎看见他们就问,两位领导,有啥指示?卢副校长说,到屋里说。

三十二

三个人进了老卢的办公室,老卢问他,谷校长是不是说过要把诵读国学办成咱们学校的特色?赵主任说,我哪知道?老陈说,你写着会议记录呢,查一查不就知道了!赵主任说,我拿本子去。拉开门就跑了。两个副校长呵呵直笑,这个小奴才,腿脚儿好,跑得就是快。

赵奴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过来三个软皮本。陈副校长说,你记了这么多了赵奴才说那两个本子记满了,这个本子刚开始记,不知道你们要查的那句话在哪个本子上,我都拿过来了。卢副校长翻开本子说,不用查以前的记录,就最近的几次就行。他一边翻,一边说,你的字写得真工整,以后能出字帖了。嗨,找着了,这不是吗?

他指给陈副校长看,赵奴才写得清清楚楚:谷校长咽了口唾沫说,咱们要把《弟子规》当做立校之本,做好文章,创出特色。卢副校长说,小赵啊,你把校长的话写在本子上了,我是把这个意思记在心里了。陈副校长拿过本子来掂了掂说:小赵啊,把这么多话记在本子上,累不累啊。赵主任说,一点也不累。陈副校长说,我就不信你不累。赵主任说,把废话记在心里才累呢。陈副校长说,这叫什么话?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校长的话写在本儿里,记在心儿里,落实在工作儿中,只有这样,我们学校才能呈现出新局面。卢副校长说,小赵啊,以后要少说废话,多干实事,今天上午局领导要来我校检查工作。他看了看窗外,接着说,天不作美,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你去通知班主任,课间的时候,不要让学生去操场上追逐打闹,就让他们在楼道里隔着窗户往外看看,缓解一下视力疲劳就行了。赵主任掏出圆珠笔打开会议记录本,写上年月日,赶紧把领导的话记录下来。

不到九点,空中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操场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积水。到了课间,学生们不敢去操场上玩耍,就在楼道里推推搡搡,挤在窗前往外看,有人还伸出胳膊,摊开手掌接雨水,却看见谷校长领着副校长和部门主任副主任,从行政楼走出来,冒着雨站在校门口了。出了什么事?学生们不在推推搡搡,都挤在窗前往外看,老师们也看到了,都从办公室出来看,互相议论。班主任们解释说,那是领导干部在迎接上级领导的到来,老师们呵呵一笑,又回办公室去了。下雨天气有些冷,这十几个人站在小雨里,尽量不让两腿打战,他们神色严肃,毕恭毕敬。门岗的柳师傅看见谷校长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赶紧把自己的雨伞送过来,谷校长说,同志们都没打伞,我是领导,怎能搞特殊呢?拿回去!

柳师傅只好把雨伞拿回去,躲进收发室里捂着嘴笑。一会儿,上课铃响了,学生们进了教室。四十分钟之后,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从教室出来,看见领导干部还在小雨里站着,加上二十分钟的课间,他们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可上级领导却没有来。上完课的老师想出校门,看见校长带着人在门口站着,都不敢出去。她们挤在收发室里对柳师傅说,就算上级要来,也不必这样啊,你去叫他们回去吧,他们走了,我们好出校门。柳师傅说,我可不敢去。老师们没辙,只好回办公室坐班。

淋在雨中的谷校长实在等不下去了,他从内兜里掏出一个食品袋来,打开食品袋拿出手机。我给你们照张像,留下痕迹,即使上级没来,也算咱们工作了。副校长和主任们本来是缩着脖子弓着腰站着,这时赶紧挺直了身子。立在办公大厅窗前的李老师看得很清楚,这群人里没有马德明的影子。他心里高兴,看来老马还是有骨气的。谷校长照完相,副校长们赶紧往楼里跑。谷校长喊住负责初中教学工作的陈副校长,对他说,查一下初中老师的坐班情况,看看谁脱岗了,有没有擅自离校的,尤其要对那些小学科老师,更得查得仔细一些,不能有漏网之鱼。陈副校长说,好,我马上安排。说完这话,他又问了一句,高中部不用查吗?谷校长说,你在职责在初中部,只查初中就行了。他紧走几步进楼避雨。

三十三

陈副校长喊住初中的教学主任闫慧颖,闫主任已经跑到楼门口,陈副校长说,过来过来。她只好返回去,淋在雨中。陈副校长说,反正衣裳都湿了,跑回去也干不了,多淋一会儿怕啥。闫主任说,有啥指示,赶紧说吧,别感冒了。陈副校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去查一下老师们的坐班情况,认真登记,报给校长。闫主任说,我正想换换衣裳去上课呢。陈副校长说,上课不要紧,查岗要紧。闫主任领命而去,检查的结果是初中的老师全勤,没有脱岗的。闫主任去向谷校长汇报,看见谷校长在办公室披着个羽绒被,她不知深浅地说,冻坏了吧。谷校长没搭话,只看她的查岗记录,看过之后,他说,你肯定没好好查,我就不信没人脱岗。一会儿我去查一遍,总得整出几个不听话的来。

上午放学的时候雨停了,天还阴着。李老师站起来正要下班,郑组长走过来说,咱们出去吃吧,我想跟你说个事儿。李老师说,你反水可真够快的。郑组长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呢,我是没办法啊。李老师说,去哪儿吃?郑组长说,不用去大饭店,路边的面馆就行,我请你吃正宗的安徽板面,豪华版的,加俩鸡蛋。李老师说,我不吃辣的。郑组长低声说,我问你个事,你跟马德明是老乡,他调走了,你咋没去送送?李老师问,他调走了?郑组长说,说调走好听些,其实是叫谷校长整走了,你竟然不知道?李老师想,怪不得没看见老马淋雨呢。他心里有些发毛,一个副校长,说整走就被整走了,我才是个普通老师,把我整出去岂不更容易?真要是把我整走,我能去哪儿呢?老邱说帮我在一中找找人,让我调到一中去,可我给他亲戚的孩子上课,只讲了一次人家就不让我上了,老邱肯定不会帮我调动了。郑组长不知道李老师在想啥,他打趣说,吃个板面,还用做思想斗争么?李老师说,我不吃辣的。

他没跟郑组长去吃板面,回到家,老婆已经做好午饭,又是西红柿鸡蛋面。大棚里的西红柿吃起来一点西红柿味道也没有,他对老婆说,咱就不能吃点别的?老婆说,你想吃啥?李老师说,咱们虽然在国际庄住着,也可以吃点北京风味的饭嘛,切点黄瓜丝,炸点甜面酱,煮熟的面条过一遍凉水,吃起来多有味道。老婆说,下雨天你还想吃过凉水的面条,不怕闹肚子?孩子的病刚好,你也想住院了?再说啦,黄瓜也不是啥好东西,我听人说,小黄瓜在瓜蔓上就涮过避孕药了,人吃了就别想再生孩子了。李老师说,你一说生孩子我就想起来了,国家放开二胎了,咱们再生一个?老婆说,要生你找别人生去,我可不给你生了。李老师说,你真让我去找别人?老婆说,去就是了,我又没拴着你。李老师说,总有一天,我给你弄回个野孩子来。老婆说,就你那点本事,还能整出野孩子来?除非你当了校长。李老师笑道,当了校长就能整出野孩子了?

这天下午,李老师没去上班,他觉得不会再查岗了。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刚到校门口就被门岗的柳师傅喊住了,快去快去,邱校长找你呢。李老师说,老邱是副校长……柳师傅说,你别较真儿了,赶紧去吧。李老师说,早读时间,我得看着学生背诵《弟子规》。柳师傅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告诉你了。李老师说,等我下了早读再去,免得干事们看见我不在岗,还得记在本子上。柳师傅笑道,我算是服了,学校里的破事真多。

三十四

李老师走进初中教学楼刚上到二楼就看见老邱在拐角处站着,李老师问,邱校长,你找我?老邱说,我等你好半天了,总这么松松垮垮的还行?李老师说,不是还没上课吗?老邱说,没上课呢,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李老师就跟着他去了。老邱问,昨天下午为啥没来上班?李老师说,我有点感冒,吃了药困得不行,躺一会儿吧竟睡着了,一醒才知道是下班的时间了,我就没来。老邱说,眼看着高考就要到了,你这么松散可不行。李老师说,没我的事,我着啥急呢?老邱说,你不着急有人着急,前两天我亲戚的孩子不是叫你给上了一节课吗?李老师说,他还没给我课时费呢。老邱说,课时费不用着急——你觉得那孩子咋样?李老师说孩子挺好。老邱说,跟着你,能学会吗?李老师说,他已经不让我上课了。老邱说我知道,家长跟我说了,他说孩子刚开始听你的课,有些不习惯,后来听了别人的课,一比较,觉得还是你讲得好,他还想叫你给他上课,你接着上吧。李老师说,我没有空闲时间了,已经占满了。老邱说,你不是不再上家教了吗?李老师说,不能实话实说,只好撒谎了……老邱说,是不是嫌要的课时费少了?可以提一些嘛,你说个数儿吧。李老师说,不是钱不钱的事。老邱说,课时费要得少,他们觉得你没能力,你再长点。李老师说,那就俩小时八百。老邱一听,眼都直了,有点高吧?李老师说,要是在北京,一个小时就得八百。老邱说,可咱们没在北京啊,你还敢要这么多钱?

李老师说,课外辅导跟在教室上课不一样,很辛苦,又有风险,挣钱少了,谁干呢?老邱说,你可得悠着点,教育厅有文件了,在职教师从事有偿家教,一旦查实……李老师没等他说完就说,哪个行业没有灰色收入?谁管过?只有教师好欺负。老邱说,别发牢骚了,好好备备课,今晚就去上课吧,按你说的价位给钱,要多少给多少,亲戚家不差钱。

李老师走了以后,邱副校长去找谷校长。谷校长在沙发上坐着,办公室的韩主任穿着短皮裙在打扫卫生,屁股翘得老高。老邱说,我过一会儿再来。谷校长说,有啥话直接说吧,不用遮着盖着,韩主任不是别人,不用回避。

邱副校长说,我想说说高中部的李老师的事。谷校长说,说吧。老邱说,我听老师们反映说,李老师的课上得不赖,还是叫他继续上课吧,让他教《弟子规》,有些耽误人才。谷校长说,咱们学校的老师都是人才。老邱说,李老师教高三还是有一套的。谷校长说,没用,我不吃他那一套,就让他教《弟子规》。老邱说,要是不想用他,就让他走,调到别的学校……谷校长站起来说,叫他走?不行啊,我就让他在学校窝着,耗他几年,他就没脾气了。老邱说,我怕他没有工作压力,松松散散的,迟到早退,影响不好。

谷校长没搭他的话茬却问了一句:前几天有人反映说学生丢了车子,这么大的事,你咋没给我汇报呢?老邱说,是他自己放错了地方,后来又找着了,没有丢。谷校长说,没有丢就好。要是真丢了,是谁手里的事谁负责,家长叫学校赔钱,学校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你得掏自己的腰包。老邱听了,呆呆地站在一边不敢应腔,但他立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我这就去检查一下学生的自行车放整齐了没有,不能乱停乱放影响咱们学校的形象。谷校长笑道,就是嘛,这才是你应该干的事啊。

三十五

李老师在楼道里转悠,他在检查学生背诵《弟子规》的情况。学生们哪有心情背诵这种东西,每个教室都是乱哄哄的,怪不得前两天副校长、主任、教育处的干事和班主任一齐出动,各楼层的秩序才显得好一些。可是现在呢?副校长和主任都不来了,班主任把维持纪律的事给了班长,三个年级的诵读课都安排给了李老师,李老师就有些忙。他正走到初二一班,教室里头乱哄哄的,他推开前门。

来了老弟?有个学生尖声喊道。李老师没有看见是谁喊的,他走上讲台正要说话,又有个学生喊道,老师老师,父母呼应勿缓,你咋不吱声呢?学生们哄堂大笑。李老师让他们安静,却没人听他的话,他用板擦敲了敲讲台桌,不顶用;敲敲黑板,还是不顶用。李老师大声地问,班长是谁?一个女生站起来。李老师对她说,你让他们安静下来。班长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学生们都不说话了。有个男生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出洋相,班长拿起一本书走过去,用书脊敲了敲男生的脑壳,像敲在鼓面上,男生捂着头哎吆了几声。女生对全班说,都给我坐好。学生们这才坐得笔直。

李老师说,我喊了几嗓子,还不如班长一句话呢,你们就是欠收拾。学生们又哄笑起来,班长呵斥道,闭嘴。像是按了开关,教室又安静了。李老师问,刚才我一开门,谁喊的来了老弟?一个学生站起来眨巴着眼说,不是喊你呢,你着啥急呢?李老师说,不是喊我,喊谁呢?男生说:有个卖烧烤的娘们儿,喊一个想减肥的胖子,一声来了老弟,那胖子买了好几串烤羊肉。同学们哄笑起来,有人又在喊,来了老弟,来了老弟。这时,班主任小郭来了,她本来是个窈窕淑女,一站在教室门口,竟成了泼妇一般,嚷什么嚷?撑着了还是咋的?学生还是小声说话,班主任说,谁再说话滚出去。教室这才真正安静下来。李老师说,你们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被人呵斥?有学生说,你不骂人,谁怕你?李老师还想说点啥却听见早读的下课铃响了,他只得离开。临走的时候,小郭对李老师说,学生太难管了,不学《弟子规》成吗?李老师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

回到办公室,有个老师来找他,李老师和他不熟,只知道他教初中。那人三十来岁,爱抽烟,一说话嘴里有烟臭味儿,李老师有些不习惯,可又不能撵他走。那人说,李老师,你给初中生上了两次早读了,有啥感受?李老师说,一点规矩也没有,太不像话了。那个老师说,你说他们没规矩吧,其实是有规矩的,班主任和班长的话,他们还是听的,任课老师的话,他们也还给面子;你没给初中生上过课,他们才不怕你呢。李老师说,我刚进班就有学生说,父母呼应勿缓,我叫你,你咋不吱声呢,我想查查是谁说的,还没来得及呢就下课了,明天我得查出来,好好教育教育他。

那个老师低声说,这算啥?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我给你说个事,男生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要把一个女生操得合不拢腿。李老师说,还敢说这种话?那个老师说,更有意思的是,你猜那女生说啥,她说我还小,你操我妈吧。男生说,我把你妈操得合不拢腿。女生说,你没那本事。李老师问那个老师,现在的学生都这么过分了?那个老师说,还有比这严重的……李老师说,高中生可没这种现象。那个老师说,都有,你不知道罢了。李老师说,看来,我是跟不上时代了。

三十六

那个老师说,你不知道,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你呢,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给初中生上过课,不知道初中生的厉害。校长让学生背《弟子规》,你还反对。别看你是老师,你在班里还不如班长说话顶事呢。李老师问,班长的威信这么高?那个老师说,班长有几个上职中的朋友撑腰,在班里威风凛凛,谁不听话,放了学,找职中的人过来打一顿就听话了。初中生比高中生难管,你在初中部呆两天就知道了。李老师问了一句,怎么会弄成这样了?

那个老师说,咱们学校招的学生大部分是城中村的孩子,城中村是啥概念?土豪村啊,一拆迁,谁家不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存款、三四套房子?有了钱,家长膨胀了,孩子们也飞起来了,谁也摁不住。有人还想用作业压住他们,根本不顶用,他就不写作业,你能拿他怎么样?李老师说,明天早读的时候,我再去班里看看。那个老师说,你去吧,最后会被学生整得心服口服。

下午放学以后,李老师回到家。老婆说,找人修了修厕所的水管,现在不漏水了。李老师问花多少钱,老婆说一百多,人家是上门服务,当然要的钱多,——还跑了两趟。李老师问,为啥跑两趟呢?老婆笑了,我说让他换水龙头呢,他拿来水龙头了一看是阀门,又跑回去拿了一趟阀门儿,多要了三十块钱。李老师说,我给你说了几遍是阀门你总记不住,让人家多跑一趟,多收三十块钱。老婆说人家要的钱多,肯定质量好。你上课不是一样吗,不敢要价,别人觉得你讲得不好,就不用你。李老师说,他又叫我上课呢,上一次课八百块。老婆瞪大了眼睛,八百?他肯出这么多钱?李老师说,不出这么多我不给他上。老婆说,千万不能不上,孩子看病的钱,阀门的钱都等你挣回来呢。

吃了晚饭,李老师骑着车子去上家教。学生家长一边倒水一边道歉,说,真不好意思,又把你请来了。李老师说,没事。学生家长把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了,他说,离高考没几天了,你看能不能押押题,万一押中了,就少走绕远道儿了。李老师说,我要是能押准题,就不在学校教书了,我可没那本事。学生家长说,你这样讲,能保证孩子提高成绩吗?李老师说,我可不敢保证,因为考场上……学生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了,他对家长说,你别打扰我们了,让老师上课吧。学生家长说,我怕白花了钱。

这一次上课,李老师讲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俩小时真是太漫长了。这感觉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上家教干的是良心活儿,挣的是辛苦钱,如果家长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老师就没有心情上课了。其实就算有心情上课,有能力挣钱,也没多大意思,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课时费涨到八百块钱,还是买不起房子了。他上课的动力就消退了。那个男生听课也不认真,李老师给他讲阅读题的答题技巧,他听不下去,却问李老师,你喜欢塞尚还是列宾?李老师说,咱们在上语文课呢,不是上美术课。男生说,塞尚属于法国的印象派画家,列宾呢?是俄罗斯的画家,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得多好啊。李老师问他,你喜欢谁?男生说,我喜欢毕加索,西班牙的画家,联合国的国旗上那个叼着橄榄枝的鸽子,就是他画的,我以后……他给李老师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毕加索。李老师觉得这样的家教课没法上了,说好的八百块钱,还能拿到吗?他实在不好意思张嘴跟学生家长要钱。

三十七

好不容易熬到点儿,李老师起身告辞。家长和学生送出来,在楼道里等电梯的时候,家长问:还得上几次课?李老师说,以后不用上了,我把考点都讲到了。家长说,我在门外听着呢,咋没听见你说几句话,光听着孩子讲了,是你给他上语文课,还是他给你上美术课呢?李老师说,你家孩子挺聪明的,懂得真多。

家长很高兴,他说,我的孩子确实很聪明,要不怎么能考上中美呢?这时,电梯来了,李老师进了电梯,一落到底。出了电梯,李老师去找车子却找不着了。奇怪,明明把自行车锁在一棵小树上了,怎么会跑了呢?他看了看路边停着一排共享单车,心里就产生了怀疑,一定是负责共享单车的人干的,他们把我的车子整走了,逼着我骑他们的单车,分明是想让我多花钱呢。他心里想,我宁愿走回去也不骑你们的车子。

这时手机响了,是在市委农工部工作的大学同学古林江来电。这小子一点正能量的东西也没有,整天吃喝玩乐,前几天打电话让李老师给他介绍个女老师玩玩,——他真是这么说的——介绍个女老师玩玩。李老师说,我又不是卖茶的王婆子,干嘛要跟你抻皮条呢?再说了,女老师都是正正经经的人,谁会跟你鬼混?古林江说,你只需把她们的电话给我就行了,剩下的任务我来完成。她们?李老师说,你还想找几个?古林江说,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嘛。李老师把徐纯一的电话给了他。徐纯一是语文组的老师,长得腰长腿短,走起路来像一节挪动的树桩子,别看身材难看,却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在李老师看来,男人找女人,如果彼此没感情的话,那就只能靠孔方兄帮忙了,可是徐老师手里不缺钱,先让你古林江碰一鼻子灰再说。这几天因为学校的事很多,李老师没顾上问他发展到哪一步了,没想到他打电话来了。

他接通了电话。在那儿呢?古林江问他。李老师说,在槐北路南。古林江说,吃烧烤呢?李老师说,吃了烧烤得癌症,我才不吃呢。古林江说,吃不上葡萄你就说葡萄酸吧。李老师问古林江,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有啥事吗?古林江说,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先听那个?李老师没有心情跟他闲聊,就说,你先说哪个我就先听哪个。古林江说,那我先说好消息吧,我把你们的徐老师给操了,叉开腿操的,哈哈,这会儿刚把她送走。李老师的头嗡的一下,他说,我在辛苦挣钱养家糊口,你在花天酒地胡闹八鬼。古林江笑道,都是革命的需要嘛。李老师说,你花了不少钱吧。古林江说,我花钱?有钱花给婊子,也不能花给她啊。李老师说,难道是她倒贴了不成?古林江哈哈大笑,明儿我去找你一趟,叫你看看她给我买的西服。不瞒你说,吃饭,开房的钱都是你们徐老师出的,这娘们儿可真有钱,我傍上富婆了哈。李老师说,那你俩算是谁玩谁呀?古林江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啊,这娘们比婊子都厉害,整得我腰疼,我亏大了。李老师说,你明天好好养着吧,别乱跑了。古林江说,我得去给你讲讲细节,你不是愿意写小说吗,我跟你说,没有生活,是写不出好作品的,我把经历告诉你,让你感同身受一下,可好?

李老师挂断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徐老师真让人看不懂啊。我的衣裳袖子坏了,你也看见了,却不给我买一件,反要倒贴给古林江,古林江算个啥玩意?前几年一门心思往上爬,还能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觉得升迁无望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你竟然跟他倒贴,也太失水准了吧。

三十八

李老师慢腾腾地往家走,他兜里有零钱,可是他不想坐夜班的公交车了,在这个城市里工作三年多了,却没有顾上在夜晚的街道上悠闲地走走,跳街舞的老太太们已经回家,路边只有几个烧烤摊上还有人,他觉得像古林江的这样的就该多吃烧烤,以后得个绝症在痛苦中死掉,也省得他糟蹋女人了。可他转念一想,徐老师这样的女人算好人吗?学校里有十几个女老师,虽然年过不惑,却还是单身,有的是离婚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结婚,她们的血肉之躯,难道都闲置了吗?不会吧,一定有人在用,是我不知道她们在供谁使用而已。虽然我不知道,可是别人也许听说过,甚至学生也听说过,那就麻烦了,——老师行为不端,还怎么要求学生做好呢?怪不得现在的学生这么不服管教。有的学生家长行为做事也不像家长的样子,难怪学生内心失去了孝道。

他在想,这个社会病了吗?医治疾病的良药又在哪儿呢?

第二天,李老师一直提不起精神来,他在办公室坐着,随便翻着书,却一页也读不下去。徐老师跟他隔着三个座位,左手握着一个小镜子,右手拿着一把精致的桃木梳子在梳理脑门前的乱发。李老师心里嘟囔说,还臭美呢,当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可他随即就觉得这句话有些空洞,他对一些细节还缺乏了解,有了细节,徐老师的床笫之事就丰盈多了。昨晚古林江说要来讲讲细节,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他拿出手机想给古林江打个电话,他觉得有必要把古林江这三个字喊出来让徐老师听见,无非是让她知道,李某人已经听说了你的事,以后在我面前就别装正经了。可他却没给古林江打电话,因为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他把手机装进上衣兜里,又瞥了徐老师一眼。徐老师早已把梳子放在桌上,从包里拿出一个水果刀,一个苹果,慢慢地削了苹果皮,咔吧咔吧咬着苹果吃起来。

有个老师走过来问她,小徐,你昨天下午出门没请假?徐老师咽了苹果说请啦。那老师说,你去公示栏那儿看看吧,昨天下午查岗,你没在,记的你旷工。徐老师把半个苹果扔在桌子上,一蹦三跳地出了办公室。在校门口的公示栏前正站着三五个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徐老师跑过去一看,可不是嘛,查岗情况分了三列公示出来,请假、公差、旷工。在旷工一栏里,徐纯一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有些生气,问那几个老师,是谁查的岗?有个老师对她说,校办室主任查的。徐老师说,我找她狗日的去,明明我请假了,为啥说我旷工了?那老师告诉她,你找姓韩的没用,你跟谁请的假,就该去找谁,也许是他故意没告诉韩主任,韩主任不知道你请假了,她当然得记你旷工了。徐老师说,那我找闫胖子去。说着就往闫主任的办公室走去。那几个老师说,这回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徐老师刚进去就从窗户里传出了吵闹声,一个说请假了,一个说没请;随后战事升级了,一个骂臭婊子,一个骂养汉屄,成了村妇骂街。接着就听见有东西碎在地上,估计是摔了茶杯,接着就有哭喊的声音,那几个在公示栏前站着的老师,赶紧回了各自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李老师不知道出了啥事,以为又是学生打架了,等到看见抬出来的是老师不是学生,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了。救护车先拉走了徐老师,随后又来了一辆,拉走了闫胖子。

校园里马上就传出风言风语,说俩老师为了考勤的事动了刀子,拿刀子的老师被对方跺了一脚,吓得扔了刀子,尿湿了裤子,尿渍淌了一地。救护车来了以后,工作人员先打扫了地上的尿渍才敢进屋。还有人说得更玄乎,有个老师装疯卖傻,医生进去之后,见她披头散发,正在自打耳光,——到底真相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三十九

出了这么大的事,谷校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坐着,他没去看热闹。

母马进来说,听见汽车拉着长声,我以为是警察来了呢。谷校长说,我也以为是警察来了呢。母马说,反腐败,还不至于闹到咱这个级别吧。谷校长说,我也觉得不会。母马说,干公家这点活儿,俩老师打个啥劲儿呢?谷校长说,谁说不是呢。母马说,由此可见老师们不团结啊,得开个会说说这种情况,把大家团结起来。谷校长问,你说啥?母马说,得让大家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才能干好工作。谷校长嘟哝道,什么齐心协力干好工作?母马说,我说错了吗?谷校长说,当官的之所以能一直干下去,就是因为民心不齐;你却要让他们团结起来。团结起来跟咱作对?母马诧异地问,就让他们一盘散沙?谷校长说,不只是一盘散沙,还得闹些矛盾,他们争吵起来,咱们就安全了。母马说,那咱的学校还有啥前途?谷校长的鼻子哼了一下,学校前途管我屁事?母马似有所悟地说:你真是站得高,看得远啊。

母马往前走了一步,离谷校长更近了一些,她低声说,我请示个事。谷校长说啥事,母马说,学校的基建工作一直是你安排人干,学生食堂用人也是你说了算,这两块肥肉你都吃了,能不能在别的事上叫我喝口汤?谷校长往后撤了一步,你想喝啥汤?母马说,我是抓教学的,买书籍、订资料的事……谷校长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对她说,前几天,老卢对我说,他是抓教育工作的,能不能把学生校服的事管起来,咱们学校有一千三百多个学生,每个学生四套校服,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字啊。我当时就批评了他,现在我也给你提个醒,我让你俩来,是给我干活儿的,不是叫你俩来给我抢饭吃。你俩的想法太危险了,如果不及时消除就会滑向犯罪的边缘,从一个光荣的领导,变成人民的罪人……

母马笑道,你现在不就是……谷校长说,我成为罪人,这是时代的悲剧,体制会为我担责的,我不妨给你透点实情。上级每年给咱们学校划拨几百万,这些钱都得花掉啊,可是就咱们学校来说,屁股大的一块地方,上任校长早已把能盖房子的地方盖严实了,没给我留下施政的空间,往哪儿花钱呢?可是这些钱花不出去,局长不高兴啊。所以我只好把楼前楼后的冬青池子拆掉,栽上银杏树,这也花不了几个钱啊,我天天为花钱的事发愁。这些年学校招生情况不景气,高中楼空了一层,初中楼空了一层,以前里头破破烂烂的,装修以后成了咱们学校最好的教室了。母马说,可是这些教室还是照样空着啊。谷校长说,那我不管,我的任务是把上级划拨过来的钱花掉。母马捏着手指搓了搓,笑道,你也……谷校长不屑地说,你以为回扣是我一个人的?局长拿大头儿,我才捞几个钱?可是字是我签的,责任全在我身上,出了事我得扛起来。不让你插手钱的事,是为了保护你,总不能都叫关起来吧。母马说,那可太委屈你了。谷校长神情严肃地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天下午召开了全体教师会,除了躺在医院里的两个老师之外,没人缺勤。老师们以为谷校长该讲讲领导班子对打架事件的处理意见,可是他们想错了,谷校长照例讲天下见闻,从美国制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飞机说起,他说,那飞机自重有二百五十多吨,我那辆车才一吨多点,一架飞机顶我个二百五……老师们都笑了。谷校长随后讲到黑洞,讲到轮椅上的霍金,给老师们上了一节励志课,讲完了就散会。打架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四十

转眼就到了期末。教学处的王主任打电话让李老师去他办公室,李老师问有啥事,王主任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李老师说,不是好事我不去。王主任把电话挂了,十几分钟后又打电话,老李,你咋没来呢?李老师说,你有啥事电话说吧,省我跑了。王主任说,别废话了,赶紧来吧。李老师这才去找王主任。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进门靠墙有个长条的皮革沙发,晚上值班,可以当床用,中午可以休息,这是中层干部的特殊待遇。李老师一进去就坐在沙发上,有啥事?王主任说,关上门。李老师说,不能见人的事?王主任说,跟你说点要紧的事,不能叫闲人知道。李老师一伸胳膊把门关上了。王主任说,你知道校长为啥不待见你吗?李老师说,我懒得知道。王主任说,有人说你的闲话了。李老师说,随便说。王主任说,就是咱们语文组的人,你说人家像媒婆,她嫉恨你,就去找校长告状,校长就信了。李老师说,是朱丽华吗?她不该告我的状啊,评课的时候她还表扬我呢。王主任说,我在现场,当然知道她表扬你了,可是后来她不是收回对你的表扬了吗?后来去找谷校长做检查,为了赢得校长的信任,说了你很多坏话。李老师平静地说,这个生不了孩子的娘们,只会说闲话。王主任说,这你也知道?李老师说,这娘们结婚后生不了孩子,男的跟她离婚了,她一个人过日子憋得难受……

王主任问,你听谁说的?李老师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着女厕那边有俩老师在说话,才知道是在说她。我出来以后,俩女老师也出来了,一个人长得像个鸟头,一个人长得……”王主任说,你说张倩呢?李老师说,我不知道她叫啥——俩脸蛋子往中间缩,把鼻子挤得老高,乍一看就跟鸟头一样,这样的女人自顾不暇,还顾得上笑话别人,有意思。王主任笑道,你这样一说,还真挺像的。李老师没搭他的话,却接着先前的话题说,有人告闲状不可怕,怕的是那个混蛋竟然信了。不过也好,我现在多清闲。王主任说,你清闲了,你那两个班的课都让我上了,忙得我脚打后脑勺。

李老师说,那是领导在重用你,能者多劳啊。王主任说,又不多挣钱。李老师说,你叫我来干啥?王主任说,校长交代的任务,叫你写写教《弟子规》的总结。李老师说,这还用写总结?王主任说,还有教学计划。李老师说,没有计划。王主任眼睛一瞪,没计划你是咋工作的?赶紧补一个计划,做个总结。李老师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却听见王主任在后头喊,还有个事,你等一下。李老师站在门口说,你真够啰嗦的。王主任说,你进来,把门关上。李老师就进去了,顺手关上门。王主任站起来走近他说,我把你当兄弟,你听我一句话,把毛病改改,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咱们学校缺语文老师,你要争取下学期继续上课,老师嘛,就要站在讲台上……李老师说,缺老师跟我有啥关系?王主任说,跟我有关系啊,没人上课,我还得上课。李老师说,师大好多毕业生就不了业,你让校长聘几个来,不就得了。王主任说,我让他聘?他可是谁的话也不听,能听我的话?李老师没回话,转身走了,却听见王主任在后头说,别忘了计划和总结。

李老师啥都没写,他在等着谷校长催他。没想到刘干事来了,李老师看见他脸上的青春痘不见了就问他,找上女朋友了?刘干事笑道,算不算女朋友还不知道,反正在一块儿住着呢。李老师说,你是赶上好时代了,拼刺刀也能拿别人的老婆练习。刘干事尴尬地一笑,说,这不到期末了嘛,王主任让你准备监考呢。李老师问,给我安排几场呢?刘干事说,你没上正课,王主任让你多监几场。李老师说,监考比上课还累呢,他这是公报私仇。他看了看监考表,五场考试,竟然有三场安排在他以前上课的那个班级。他还记得当时讲的文章是《烛之武退秦师》,没想到的是,秦师没退了,烛之武退了。

四十一

开始考试前,李老师去教学处领试卷,这里已经来了好几个老师。王主任拿着监考表来回扭头看着,他问,李老师,李老师来了吗?李老师说来了。王主任说,你来了就没人迟到了。李老师说,我怎么成了迟到专业户了?别的老师都笑了,王主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呢,我得叮嘱你一下,不要让学生提前交卷,等考试结束铃响了才能交卷。李老师说,就算打了铃儿,我也在里头多待一会儿,行了吧。老师们笑呵呵地领了卷子去了考场,李老师正要走,王主任叫住他说,你等一下。李老师说,还有啥事?王主任低声说,监考别太严啊,差不多就行了,老师们都不容易。李老师笑道,那就让学生抄呗。王主任说,我可没那样说啊。

李老师一进考场学生们就围过来,郭思怡说,老师,你咋不给我们上课了呢?李老师把卷子放在讲台上说,我讲得不好,叫领导给撤了。张振县也过来说,我妈还等着你打电话呢,她时刻准备着让老师们撮一顿,你却不教我们了。李老师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吃请嘛。赵四顾挤到讲台前说,老师,我现在是语文课代表了,我把书页下头的注解都抄了一遍。李老师说,不要只抄注解,要把课文都抄一遍。正说着话呢,发卷的铃声响了,李老师赶紧让学生们回到座位,他开始发卷子。

学生们拿到数学卷子,开始看题,赵四顾嘟囔说,错了,错了。李老师问,怎么错了?赵四顾说,我见过这道题,问的不一样。李老师说,考试哪能考原题呢?都得有变化,没变化怎能考出你的真实……他的话没说完,数学老师就进来了,他径直走到讲台上说,第三个题不用做了,印错了。学生们问,分数怎么算?数学老师说,就当你们都做对了,每人加上13分儿。一边说着就出了教室,学生们高兴坏了,乱说乱叫。李老师说,考试呢,喊什么喊。考场这才安静下来,而别的考场也乱了一下,十几分钟之后整个高中楼才真正安静下来。

李老师在讲台上坐着,他拿起数学卷看了看,一道题也不会做,就把卷子放在讲台上,在教室里散步。张振县的手里拨弄着一根铅笔,李老师走到他跟前,他才把铅笔放在桌子上。李老师低头问他,怎么不做题呢?张振县说不会。李老师说,不会做,还不能抄吗?张振县说,想抄也找不着啊。李老师说,总不能交白卷吧。张振县说,就算我交白卷,老师也得让我及格,否则平均分低了,校长还得训他。李老师没再说话,他走到空荡荡的教室后头,看黑板报上的内容,有一个理想展示栏,学生的理想惊人地一致:多挣钱,吃遍天下。李老师坐回讲台的凳子上,把贴在墙上的毛笔字看了三四遍,这些字是教物理的安老师写的,横平竖直都写不好,竟敢把字贴出来,他可真不怕丢人。

他环视着考场,挨个儿看学生。三十个考生坐了五列,每列都是六人。左边靠墙的那列有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第二列是一个女生五个男生,第三列也一样,所不同的是,第三列的那个女生坐在第四个位置,第二列的那个女生坐在第一个位置。第四列里头有两个女生,四个男生,最右边靠墙的那列,有三个男生三个女生。这十个女生里头,有六个胖子,四个还算苗条,都一律是平头儿,和男生穿着一样的校服,几乎看不出是男是女。二十个男生里头,拄着头打盹儿的有十三个,兀自发呆的有两个,专心答题的有五个,他们的笔尖把桌面戳得哒哒响,好像每个题都会做似的。李老师又从右边把五列考生看了一遍,眉头就皱起来了。男女生比例失调啊,以前当班主任的时候,没注意这个问题,真不敢想象,将来得有多少男生打光棍儿。他想为此开个班会,尤其是要给男生提个醒儿,考不考大学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找个媳妇儿,否则恐怕只能捧着个空碗,吃别人的剩饭了;有些人恐怕连剩饭也吃不上。可是,谷校长不让他上课,还撤了他的班主任,这样的班会是开不成了。

四十二

他看见讲台上还剩着些白纸,就借了前排考生的一个圆珠笔,想写点东西。写啥呢?他觉得应该用文字给考生来个素描,写出他们的相貌特点,以后写小说的时候就把这样的形象移植在作品里头。可是他把这些考生的相貌挨个看过以后,竟觉得这些面孔似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只有高低胖瘦的不同,服装、眼神、嘴型和耳朵几乎完全相同。李老师手里拿着笔,却一行字也写不出来。

三天的监考结束之后,教研组长老郑让李老师帮着看卷子。李老师说,让我看卷子,咱得实事求是,该多少分就多少分,不能把成绩改来改去的。郑组长说,考试成绩还得跟别的学校比较,你愿意咱们的成绩不如别的学校?李老师说,每年的期末成绩咱们学校都比别的学校好,只有高考成绩不如别人。郑组长说,咱们只挣平时的奖金,不挣高考的奖金。李老师说,真没意思。郑组长说,记着来看卷子,手松点,给个高分。

可是李老师没去帮着郑组长看卷子,郑组长也没再找他。因为语文组的老师都不想让李老师阅卷,那个媒婆说,老李看卷子太认真,都像他那样看,咱们的学生谁也及不了格。李老师落了个清闲自在,他想,这个学期一结束就是暑假,还是去图书室借几本书带回家去看吧。到了那儿竟然看见鸟头老师也在找书,李老师赶紧闪过去,却还是被她看见了。她说,你躲着我干嘛?李老师说,我没有躲你……她说,你给我起外号,以为我不知道?李老师说,你别听他们造谣。她噘着嘴说,我是相信你还相信王主任呢?李老师问,是王主任给你说的?她说,王主任啥都给我说了,你这人真够呛,敢给我起外号。李老师说,人正不怕鞋歪,长得像就不怕……

话没说完,赶紧打住,他深怕鸟头老师会一个巴掌扇过来。鸟头老师说,长得像怕啥,我老公又不嫌弃,你说也是白说。李老师硬着头皮说,我真没说过那话。鸟头老师说,我不计较这些,你在学校的信誉差,说啥也没人信。你要是不改,迟早叫谷校长把你整出去。听了这话,李老师一本书也没借赶紧走了。刚出了图书室,办公室韩主任打电话告诉他,局里来通知说下学期让安排一个老师去山区支教,校长给你报了名。李老师问去哪儿,韩主任说,当然是去革命老区了。这个乌鸦嘴!李老师心里恨恨地骂着鸟头老师,说把我整出去,果然就整出去了。

放暑假的那天上午,谷校长在大会上展示了几张图片,从国际大事谈起,啰里啰嗦讲了一个多小时,老师们几乎没人听会,他们大都在看手机,有几个人在议论后勤处采购的东西,他们在猜这回发啥东西。有人说,发啥东西得看校长的亲戚在卖啥,卖啥发啥。有人说,千万别再发萝卜了,寒假发了四个萝卜,还没吃呢,都康了。另一个说,也别发牛肉了。旁边的人却说,要发就发不过期的。众人都笑了。谷校长听见老师们笑起来,还以为是自己讲得出彩了呢,他说,能让大家开心,是我最大的幸福。会场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时间还没到九点,谷校长已经宣布散会了。老师们乱纷纷站起来都往门口走,门口就有些拥堵。谷校长说,大家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今年咱们发点鹌鹑蛋,好东西啊,带着皮吃,能补钙。老师呵呵直笑。后勤主任插话说,十一点半才去领东西,去早了不行。教学主任说,大家不要乱走,就在办公室呆着,一会儿教学处要查坐班。这简直是在给老师们添堵了,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吱声,排着队按顺序走出会议室。

四十三

新学期开始之前,办公室的韩主任打电话通知李老师说,局里明天出车把咱们区所有支教老师送到支教点,你准备行李和饭盒,明天去局里报到。李老师说,知道了。她又问了一句你在哪儿,李老师说在老家。韩主任说,你咋回老家了?李老师说,校长安排我支教,我就不用在市里租房子了,放假的时候,我和老婆孩子丈母娘已经把房子退了,搬回老家住了。韩主任说,你可真会打算,不用出房租了,能省不少钱呢。李老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总得活下去吧。

第二天,李老师扛着行李卷儿,先坐长途车到了市里,又坐公交车到了区教育局门口,那里已经立了十来个人了,脚前都放着行李箱,只有李老师的行李是打成卷装在蛇皮袋里的。李老师走过来的时候那几个人正在斜着眼看他。你们都是支教的?李老师问了一句,却没人搭理他。一个小伙子问他,你是干啥的?李老师说,我去支教。小伙子说,原来你是老师?你们学校在哪?李老师说,槐北路南。小伙子说,槐北路南不是有三个学校吗?你在哪一个?李老师正要说话,一辆汽车停在跟前。小伙子说,我们校长来送我了。

他的话音刚落,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精瘦壮硕的大个子男人,穿着笔挺的裤子,崭新的短袖衬衣,伸手去跟小伙子握手,小伙子说,感谢靳校长百忙之中来给我送行。靳校长说,当然得送送你了,支教这么大的事,学校领导很重视,你放心去吧,不要有后顾之忧。小伙子说,我媳妇不能吃凉的。靳校长说,知道知道。李老师听了这些话,邪恶地笑了。他扭过头去看别的老师,那几个老师也正在看别处。靳校长问他们说,你们都是去支教的?没人回话,靳校长说,支教好啊,支教是一种锻炼,回来以后,学校会有安排的。一个女老师说,你是好校长,还知道来送送自己的部下,我们的校长,理都不理我们,还等着他给安排好事?靳校长问她,你是几中的?女老师说八中。靳校长说,陆校长不来送你,也许是工作忙,我代表他叮嘱你一句话吧,不要抱怨,到了那儿好好工作。

正说着话呢,从局里开出来四辆小车,停在路边,从头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穿短裙的中年妇女,靳校长赶紧走过去跟她握手,李老师这才知道这女人是人事科的范科长。俩人说了一些话,范科长说,我看看人全了没有。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慢慢掀开,按照顺序点了名。有两个学校的支教老师还没有来。范科长说,不等他们了,咱们上车。李老师冒昧地问了一句,没来的就不用去了?范科长瞥了他一眼说,不去还行?让他们自己去。李老师听了,心里高兴,自己去还得花自个儿的钱,不如搭公家的车。他第一个提着行李卷儿上了车。

汽车 在高速上跑了三个小时以后,到了山区县城的一个中学。老师们下了车,扭着头来回看,觉得这地方还不赖,有食堂,在这儿支教不用自个儿做饭,不像传说的那么辛苦。这时走过来一个胖墩墩的男人,李老师心里嘀咕,贫困县还有这么胖的人。那胖子问道,你们从市里来的?范科长说,来支教的。胖子说,欢迎欢迎。俩人握了手,胖子接着说,局长让我等着你们呢,跟我来吧。李老师他们十几个人拎着行李去了一个大教室,那儿有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见支教的老师来了,都不再吱声。范科长说,我把人送来就完成任务了,你安排吧,我回去了。胖子说:吃了饭再走。范科长说,不能吃,犯错误。胖男人往外送了几步就停住了,他回头对另一个人说,你把这些老师分一下,该去哪儿就去哪儿,赶紧让校长来领人。李老师这才知道,不是在县城的学校支教,心里就有些凉。

四十四

那个老师按照名单念校名儿,他念一个,就有校长喊声到。他又念支教老师的名字,支教的老师拎着行李去找那个校长,既见了面,他们就走出教室。点名的那老师说的不是普通话,口音有些别扭,李老师认真地听着,生怕错过了。终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赶紧拎着行李卷儿去找人。

一个像电工模样的胖男人对他说,李老师,你安排到我们学校了,跟我走吧。李老师就跟着出来,问他贵姓,那人说姓张。李老师问,校长没来?那人说我就是校长。李老师笑道,我以为你是电工呢。张校长说,你提个蛇皮袋,我以为你是农民工呢。俩人就笑了起来。张校长指指前头的小车,我的车在那儿。他领着李老师到了车前,车上头都是土,张校长说,昨天刚洗的。李老师说,走土路?张校长开了后备箱让李老师把行李卷放进去,俩人上了车,张校长发动汽车,拐了两个弯儿出了学校。

张校长说,你是哪儿的?李老师就说了县名。张校长笑着说,听说过,没去过。李老师说以后可以去,我接待。张校长说,你怎么去市里工作了?房价那么高。李老师说,也是一时糊涂。张校长说,在市里买房了?李老师说,我可买不起。张校长说,前几年,也有人劝我去市里的学校应聘,我一想,虽说市里挣钱多,可是消费也大啊,还不如在县里轻松自在。我在县城买了两套房,比市里的生活质量还高,你看我吃得多胖。

李老师问张校长,你们学校离这儿多远?张校长说别去学校了,我把你送到汽车站,你回去吧。李老师说,这怎么行?上级让我来支教呢。他心里想的是,回去还得在市里租房子,我不能回去。张校长说,你不知道山区的情况,学生流失现象很严重,老师富余,不需要支教老师,你回去吧。李老师问,为啥流失了?张校长说,孩子家长在市里打工,把孩子带到市里上学去了,那些没能耐的才留在家,把孩子也耽误了。李老师说,你们学校有多少学生?张校长说,有一百多,不超过一百二。李老师问,是初中?张校长说,哪儿有初中?小学六个年级都在一起,一个乡的孩子,一百多人。李老师问,学校有食堂?张校长说有食堂。他嘎地一声刹住车,说了声到了。李老师往外一看,原来是到了长途汽车站。

他问张校长,你真让我回去?张校长说,回去吧。李老师说,是这样,支教老师还有两万块钱的补助,我要是回去了,这补助咋领?张校长说,我知道你有两万块钱补助。李老师说,我想挣了这两万块钱。张校长说,谁不想挣钱谁是傻子。李老师说,我要是回去了,上级不给我补助咋办?张校长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他说,我有个侄子大学毕业了,找不上工作,让我给找个活儿干,我去哪儿给他找活儿干?他想到学校教课,我哪有钱给他开工资?不如你拿出两万块钱,然后回家歇着。让他挣了这钱吧,山里人日子苦,每个月有两千块钱的收入,日子就能过了,你在市里工资高,不差这点钱。李老师听明白了,出两万块钱就能在家歇着,不用上班了,真不错啊。可这点钱得在支教结束才能拿到手,张校长想用这钱给侄子开工资,怕是不太现实。

张校长说,你先出两万,等支教结束了,上级补助你两万,不就抹平了嘛。李老师说,可别有啥风险。张校长说,这两年我一直都这样闹,啥风险也没有;我给你一个账号,你回家给我打两万块钱,你在家愿干嘛干嘛,多自由。李老师问,别的学校是这样闹吗?张校长说,多啦。李老师想了想,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虽然挣不上支教补助了,可是也没啥损失,还有充足的时间写点东西,何乐而不为呢?张校长掏出一张银行卡,李老师掏出手机,拍了照片,留了校长的电话,就下车去取行李。

四十五

傍晚时分,李老师回到老家,他把行李卷扔在地上从里头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对老婆说,我给你买了个戒指,你看看。老婆问,从哪儿来的钱,买这没用的东西?李老师说,我的支教补助啊。老婆的眼就亮了,问道,去一趟就挣这么多钱?以后可得多去几趟。李老师说,以后不用去了。他把情况跟老婆一说,老婆说,咱先垫上钱?别让他骗了你。李老师说,咱不想买房子的事了,你去支两万块钱,按照这个卡号转过去,我这一年就自由了。老婆说,你这可是赔着钱歇着啊。李老师说,我可以安心写小说,万一发表了,就成作家了,我还赚了呢。

李老师一直想当作家,可是日子拮据,他哪有心情坐下来写东西?这个梦就一直悬着。现在有时间有心情写东西了,却不知道写啥了。理论家说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源于生活好理解,高于生活比较难,因为要想让文学高于生活就得虚构情节,而虚构出来的情节,显然是为主题服务的,此类作品难免有主题先行之嫌,李老师不愿意写这样的东西,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可他又觉得只写自己,作品的内容有些单薄,为了让小说读上去有值得思考的东西,那就得扩充素材。他开始给学校的老师打电话,了解情况,积累素材。有人告诉他可以写写学校的工会,教工代表不是老师选举出来的,是校长安排的,这些人不是中层干部就是教研组长,都在看校长的脸色说话,谁也不代表老师说话,这可是个大问题。

李老师不了解学校的工会到底是咋回事,他不打算写这方面的内容。有的老师告诉他,可以写写绩效工资的问题,中央制定绩效工资的政策是为了奖勤罚懒,可是执行起来以后,不上课的人比上课的人挣得多,老师一学期拿五六千,校长、副校长拿九千多。李老师眼睛直了,我咋就三千多呢?那老师说,绩效工资是一笔糊涂账,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挣多少钱,扣的钱是为啥扣的,你把这事揭发出来。可是李老师对此没多大兴趣,他不打算写这个题材,因为国家的糊涂账太多了,计划生育罚款、过路费……哪一个不是糊涂账呢?都比绩效工资严重得多。有个女老师对他说,你写写咱们的体检吧,每年春天一次体检,谷校长来了三年了,三年换了仨地方,哪个地方给他回扣多,他就让老师去哪儿体检,这要是叫上级知道了……李老师也不想写这个素材。还有一个老师告诉他,学校食堂的大师傅可以住在学校里,老师们却没有午休的地方,校长一定拿了食堂经理的回扣了。还有小卖部,学校根本不该有小卖部,可是校长却让自己的亲戚……还有过年过节发的福利,都有猫腻……

李老师说,我又不是纪检委的,我不写校长的问题,只写四平八稳的生活。那个老师说,你不想写校长,可以写学生,学生的问题也不少,早恋问题、单亲家庭、打架飙车、仗势欺人、自私自利、三观扭曲……一部《未成年人保护法》捆住了老师的手脚,应该呼吁救救老师。李老师笑道,老师不用救,咱们生来就是被窒息而死的命。有老师告诉他,可以写写学生家长,尤其是城中村的那些暴发户,手里有了钱,世界都盛不下他了,孩子惹了麻烦,家长到学校来闹事,扰乱教学秩序……李老师静静地听着,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可是老师们提供的素材,他一个也没用。李老师还是愿意写他自己,他觉得自己的事很有典型性。一个在县城工作的老师,调进省城的学校,却苦于房价太高,好几年一直租房住,他去社区申请经济保障房,又不够条件;还有一个事也让他闹心,工作十几年了,还没评上高级职称,而评上高职的老师却不上课。这些问题较之老师们提供的素材要温和多了,也许容易发表。

四十六

主意已定,他开始写小说,写了一个多月,终于成篇了。李老师有个同学在省文学院工作,文学院正好也在槐北路南,以前李老师只顾忙工作了,写不出东西来,因此没去找过老同学,虽在一条街上,俩人的来往并不多。现在写出成品了,李老师觉得可以去见见老同学了,把小说拿给他看,希望他给推荐出去。同学却不着急看他的小说,先领他去饭店吃了一顿饭。

同学点的那几个菜,李老师一个也没见过。李老师吃得很高兴,问道,这得花多少钱啊?同学说,又不花你的钱,费那心干啥?李老师说,我也不想让你花这么多钱啊。同学说,花不着我的钱。李老师说,能花着谁的钱?同学说,这你就别管了。吃饭以后,他们回到文学院,俩人一起看小说,也就几万字,一会儿就看完了。李老师在等着同学的表扬,同学却一直皱着眉头,他说,老弟,这不行啊。李老师问,是不是内容有些单薄?我还有素材没写呢。他把听到的问题,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都说了一下。心的话,把这些内容写出来,小说的内容就充实了。

同学皱着眉说:这些问题更不能写出来。李老师说,就当是完全虚构,纯属巧合。同学说,你骗谁呢?我也在学校工作了十几年,因为看不下去,调出来了,虽然我离开教育战线了,可里头的情况,我还是很熟悉的。李老师说,你为何不写出来?同学说,就算写了,编辑照顾我的老脸,给发表了,又有啥意思呢?指望一篇小说掀起一场社会改革,这样的愿望肯定会落空,因为早不是那个时代了。李老师说,我也没指望用一篇小说闹出啥动静来,我只是想让跟多的人知道,中学教育出问题了。

同学说,有问题也轮不着你说,上级比你更清楚。咱是老同学,我跟你说话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劝你一句,别写小说了,搞点研究吧。李老师说,我不知道该研究啥。同学说,甲骨文、古音韵……都可以研究啊。李老师说,我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同学说,我给你说个有兴趣的,你研究幽闭,研究宫刑,这东西好玩。李老师说,我又不想被阉割。同学说,在这样的时代都被幽闭被阉割了,你能逃得了?

李老师沉默了,同学给他泡了一杯茶。李老师说,我还是想写小说。同学说,想写小说也行,可是别写这种东西了,建议你看看路遥,上头……李老师不屑地说,打死也不看路遥。同学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放下茶杯说,毕业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上大学时那么犟,社会没把你改造过来啊。李老师站起来,从同学的笔记本上拔出优盘,说我走了。同学说走吧,他站起来把李老师送到门口,对他说:有事没事都记着来找我吃饭。李老师说,我又不是没地方吃饭。同学笑道,你不是没地方吃饭,你是没地方打拳,生不逢时,能怪谁呢?

傍晚的时候,李老师回到县城的老家,老婆刚从集市上回来,她手上带着金戒指,从菜贩子那儿买了一些便宜蔬菜,有发蔫的黄瓜、菠菜,有软乎乎的卷心菜。李老师说,怎么没买点辣椒?老婆说,我怕你吃了辣椒会吐血。李老师说,怎么会吐血?最多是痔疮破了。老婆说,你就少吃辣椒吧。她问李老师,见着同学了?李老师说见着了。老婆说,他给你发小说?李老师说,不用他发,在家放着。老婆说,那你不白写了吗?李老师静静地说,我的小说是写给一百年以后的人看的,叫他们知道,我们活在啥世道。老婆瞪大了眼睛,她说,一百年以后咱不就成灰了吗?李老师说,有人成不了灰,他得成为石头,成为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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