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年初一拜年这一天,才看到四奶奶的遗像放在贡桌上的,黑白的照片上,四奶奶的嘴角带着微笑,就像多年前在我印象里的一样,我在贡桌前磕了四个头。
四奶奶个子不高,从我记事开始,就是个典型的小脚女人的形象,说话很开朗,头发梳成一个“转”坠在后面,用“网子”扎紧,走路杠杠的,很带劲很精神,打扮得一尘不染,非常干净利索,大概有四十多年了吧,还有唯一不变的就是嘴角始终的微笑,现在才发现这个微笑里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沉睡的故事!
四奶奶是在去年刚刚去世的,算来已经有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四奶奶的遗像旁边,还放着一张相框,里面照片也是黑白的,有些模糊,很有些年代感,依稀是一个帅气英俊的少年,表情严肃刚毅,少年的分头发型梳理得很工整,蓝色的学生装上,领子笔挺,领口透着白色的衬衣,左胸前别着一个长方形的校徽,典型的一个三四十年代的进步青年形象!三弟弟(四奶奶的三孙子)说,这就是四爷爷,关于他的详细情况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很多事情只有四奶奶一个人知道,七十年来一直呆在她心里,如今已经带走了!那张相片是四奶奶去逝时,从她的遗物里找出来的,那是个毕业证书,模糊的校徽是郓城中学的,那一年他刚十八岁。
四爷爷去世那年二十六岁,四奶奶二十九,膝下一儿一女,四奶奶一个人拉扯长大,现在都已经儿孙满堂了,四奶奶终身未再嫁。关于四爷爷的死,至今是个谜,很少有人了解,人们只听说他是个教书的,是被害死的,至于怎么回事、被谁害的、什么原因更是没人知道了!
我和四奶奶的大孙子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常常跑到他家里玩。四奶奶自己住一间小屋,里面大概是一张八仙桌子,一张床,一橱一柜,我们却很少进去。四奶奶说话很和善,一直到很多年后,每次回家远远地看见,喊一句“四奶奶”,随之都会有一声“是胜回来了啊”在耳边萦绕!
四奶奶平时很节俭。虽然那个时候生活很不容易,但儿子和女儿都上过学,都识些字。可能是四爷爷身份的原因,早些年国家落实政策,每月有了一些家属生活补贴,但据说起初很少,也就十几元或几十元,每年分几次去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生子,家庭都不富裕,四奶奶已经是一个人单过了,和儿子一家住在一个院里,偶尔也在儿子家吃饭,但她的那点补贴据说也是给这个给那个,顾这个顾那个,毕竟心疼孩子们!
正是由于这样,也导致了家人诸多的误解和不快。起初是家人都知道她手里有点儿钱,没见吃过没见花过,也从来没拿出来过,怀疑一定是照顾了闺女一家了,认为她偏心,因为闺女一家生活相对困难一些,婆媳之间关系产生了一些矛盾,甚至有了争吵,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儿子也这样认为。其实,到底接济了谁,是几个孙子,还是外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是四奶奶对于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倒是后来,孙辈的孩子们都大了,很懂事孝顺,经常回来看她,是四奶奶说的!
最终,四奶奶离开了原来的住处,整理了不远处本家一个快要废弃的小院,躲她的清静去了。我见过那个小院,但没有进去过,院子不大,两间破旧的土房,一个简易木板院门,大多数时候锁是锁着的。
……
我是后来才听母亲说起,四奶奶住院了,在院里正好是她九十大寿,可惜四奶奶最后没有起来走出医院……
四奶奶去世后,家人们决定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家业”——那个神秘的木柜进行开锁“处理”,并且还找了本家的几位老人作为见证者。当一众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柜子被打开,除了几件被子衣服,几件发黄的证件证书,并没有多少东西,在翻箱倒柜中,大家的目光最后聚焦在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上,当一层一层地展开后,人们都被深深地震憾了:那是一沓沓捆得整整齐齐、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绿的纸币,经过细细清点,足足有五六万之多!在人们快要数完的那一瞬,呆了好一阵的儿子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我的娘啊”……
看着堂上一少一老两个人的遗像,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里面除了有一种很多人在生命里都难以承受的坚守,也许更多就是为了一段情感,或一句嘱托,在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和孤独后,四奶奶也算是圆满了!
(2022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