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清晨,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形成绚烂的朝霞,洒落在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天空是金黄的一片,田野也是金黄的一片,渲染着的还有一片片火红的喜悦,那就是一片片即将收获的高粱地了!
鲁西南一带很多地方下地干活叫“下洼”,也许是村庄周围的田地相对低洼的缘故吧!洼地种高梁的特别多,我家的几亩高粱就在东平湖边的洼地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一带的秋粮作物除了玉米、大豆,更多的就是高粱了,每到秋收时节,红彤彤的高粱穗灯笼般缀满了枝头,天空下火红火红的高粱地绵绵延延几十里,非常壮观!
高粱在农村曾是最常见的所谓粗粮,在很多人眼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由于它对土壤的要求不高,耐旱耐涝不讲究条件,无论在山坡还是洼地,只要种子撒下去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所以在田间地头、园子周边,甚至房前屋后,抬头间到处都有过它的身影。
虽然立秋之后,几场小雨下来早晚间天气渐凉,但天气晴朗的时候秋老虎还是特别厉害的。小时候,我和弟弟跟着父母下洼干活,常常钻进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锄草、打叶子,打叶子主要是为了便于通风和收获时砍高粱,要把下半截的叶子全部打去,同时打下来的叶子也是牛、羊和猪最不错的饲料。高粱棵间密不透风,长长的叶子剌到手上、胳膊上、脸上,再加上汗水浸泡,刺挠得非常难受。那个时候坐在高粱地头的阴凉下休息、喝水,有一股股风过,一阵阵的清爽,都能感觉是一种舒畅和幸福!
如果是一个人,在两边长满高粱的狭窄小路上走过,四周全是高过头顶的庄稼,听着两边风吹高粱叶子沙沙沙的响声,总感觉窸窸窣窣的有人在附近跟着,大白天也很是瘆得慌!更何况村里的那几块地,像西林、北林、杨林等等,里面都有很大的一片坟地,在旁边路上经过时,几乎都是满头大汗一路小跑!
上个世纪农村还没有收割高粱的机器设备,家里好几亩地都是人工收割,其实在我们这里不叫割,而是砍。砍高粱的工具,我们当地人叫板镢子,有五六十公分左右的柄,有比斧头稍宽的平着的利刃。砍高粱时,左手抓住二三棵高粱,把秆和穗不歪不散地顺好,弯着腰用右手一棵棵砍下,左手顺势在腰间挟着慢慢转身,然后把几棵高粱整齐地摆放在身后的空地上。砍高粱是一种技术活,拿捏的好才能顺势省劲,记得小时候砍高粱,手拿不好蹶,总被磨出水泡、血泡,钻心地疼,好把式总能轻轻地抡起板镢子,一镢砍刨一棵,正好紧贴地面砍在高粱茬子处,这样砍下去刨岀来的高粱秸上带的土很少,很容易就能磕掉,而高粱茬留在土里的部分也已经被砍断砍散,剜地、犁地时不会有整个茬子头,也减少了耙地和播种的麻烦。
砍下来的高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接下来就是扦高粱穗了,也就是把高粱穗割下来。扦刀大部分是用老旧的镰刀改制的,就是去掉镰把,用一截木头或秸秆挖一道沟,卡在刀背上制作而成,也有专门找铁匠打制的。扦高粱也是有技巧的,大都是左手拽起高粱穗杆儿,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拿扦刀,下边三个指头托着杆儿,刀子斜着稍一使劲就把穗子扦下来了。这项工作一般都是由妇女做的,一个个高粱穗被轻轻拿起,刀片晃动,眨眼间咔的一声已脱离秸秆,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非常的快!右手中扦下来的穗子,左一穗右一穗,都是对称着向着两边放,手抓着中间的秆,手里多了就摆成一堆,这样有利于捆绑和装运!
在农人们眼里,不论是穗子还是梃子(秆),那可都是大有用处的!他们往往一边扦着穗子,一边还得根据粗细、长短扦下一部分的梃子放在一边。高粱穗子脱粒后可以绑成条帚、炊帚等生活用品,梃子用处更大,不但可以做成盖垫、篦子、锅帽等厨具用品,还被编成花篮、筐子等工艺品销往各地,很受人们喜欢。这一带村庄里八九十岁的人很多都有过赶集或到外县走街串巷卖过这些东西的经历!
其实,高粱浑身都是宝贝!那个时候,高粱大部分都卖给县里酒厂酿酒了,家里的鸡鸭或者牲口,也都基本上以高粱为饲料,虽然很少有人吃高粱,但在那些生活困苦的年月里,高粱也是人填饱肚子的主食之一。小时候有段时间,家里也煮高粱粥,放上点地瓜干,撒上一些野菜,喝起来甜甜软软的,也是记忆里难忘的美食!
去掉穗子和梃子的高粱秸秆部分,在老家的方言里也叫“秫秸”,在农村的用处更大。每年的秋冬农闲时,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支着个大架子用秫秸打“箔”,“箔”类似栅子,但要宽要长得多,是农村盖房铺屋顶里子的主要材料,那时候村子里专门有来收“箔”的,大都拉去了外地,是农户的经济收入来源之一。“箔”还可以用来搭建临时住房和窝棚,或者做园子的篱栅,小一点的栅子则主要用来铺床睡觉。不仅如此,在那个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广积粮”时期,户户的院子里都会有一两个秫秸编成的高大粮囤(编囤的内外用泥灰涂抹粉刷着),囤着往年的小麦和玉米,这也是那时农村一道亮丽的风景!
村北洼的高粱地曾经是村里孩子们的一片乐土。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常常三五成群,钻进密密的“青纱帐”里捉迷藏、玩游戏,嬉戏打闹,在高高的“密林”间有时候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怕钻得太远迷了路,所以一边跑着,还要时不时喊一嗓子,以免离得太远了。玩热了的时候就在高粱地旁的小河边摸鱼摸虾、打水仗,那一片高粱地紧挨着河边,这里地势稍微开阔,高粱地边背荫的草地上常常是凉风习习,也是乘凉的好去处!每次回家手里都不闲着,河里摸的小鱼小虾,草地上逮的蚂蚱,用狗尾巴草一串,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有时候,大家也去地里或成捆堆放的秫秸上找一些梃子。在这一带的方言里,分成小段的秫秸或梃子叫“格当”,秫秸或梃子表面有一层锐利的外皮叫“秫秸笢儿”,秫秸或梃子中间海绵般的芯叫“秫秸瓤”或“格当瓤”,这些东西可都是用来做手工的主要原料,大家用梃子比赛编蝈蝈笼子、小车、小枪等各种造型的小玩艺儿,用秫秸瓤和秫秸笢儿编眼镜等等,虽然也没有什么用处,但却总是乐此不疲!也不是完全没用,刚上小学的时候,用梃子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用线串起来,数学课上数数用,上学路上,每个人都挂着一串,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
满洼的红高粱也该红了,只是如今的乡野,已经很难再看到大片大片的红高粱了!随着时代的发展,也许它会和曾经许许多多的事物一样,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模糊在我们的记忆里,与之相连的,还有那些逐渐老去的人们,那些曾经那么亲近却又渐行渐远的生活用品和传统手艺,还有儿时的那些伙伴、那片乐土和欢歌,都封冻在时间的长河,留在了沧桑的岁月里……
(2023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