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从老家回来时,在父母拾掇的塞满后备箱的大包小包里,就有一大袋子的煎饼!
母亲说,多带点吧,年前你大总怕疫情期间这里封那里堵的,时间久了又到了不济的年景,在家里储备了好多的东西,都是在咱地里种的。在这些东西里,除了蒸的馍、煮的肉、炖的鱼、炸的丸子,更多的是大白菜、冬瓜、土豆、水萝卜、胡萝卜、佛手瓜、小香葱等等,父母在对门二大爷家闲置的大院子里,种了一畦畦的菜,一年四季都吃不完!在整个正月里,得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努力地“消化”着从老家带回的这些东西!
这些天,菜都是现成的,一日三餐就比较随意了。最简单的就是用小葱或蒜苗炝锅,再加上白菜、萝卜丝、粉丝、丸子等做成的菜汤,连做菜都省了,每个人一大碗,每次都喝得浑身冒汗。喝菜汤,吃煎饼,泡煎饼,是家里每个人都百吃不厌的!
有人说,小时候有很多东西都吃伤了,但我想不起有吃伤的东西,相反,比如煎饼,六七十年代的人都有经历,曾经有好些年做为主食,天天吃顿顿吃,一直吃成记忆,却历久弥香!
还常常记起四十多年前做煎饼的场景!那个时候,母亲通常在院子的门房里支起鏊子做煎饼,鏊子大概直径有一米左右吧,形似现在的平底锅,不过正好翻过来,它上面是平的,且中间还稍有点凸,下面边沿上有三根腿,可以支在地上,也可以垫上砖头或石块调整高度,以利于走火冒烟。烧鏊子用的柴火,一般是干燥的麦秸、豆秸或玉米秸,最容易点着,可以随意控制火的大小,又少冒烟。
鏊子旁边的大盆里盛满了早已调制好的面糊糊,大多是玉米面、高粱面或地瓜面的,或许因为这类面太散了吧,常常兑上一半的白面掺和着。除此之外,还得有半小盆清水和煎饼筢子、勺子、戗铲子、油刷子等一整套必备的工具。煎饼筢子是摊煎饼的主要工具,一般都是二三十公分长的薄竹板或木板,中间钻个眼,插个筷子长短的竹棍或木棍作手柄,可以把面糊摊在鏊子上,或拉或推或刮,把面糊分布均匀,形成薄薄的煎饼。
做煎饼,有摊煎饼和滚煎饼两种做法,而摊煎饼最常见。鏊子支好了,母亲坐在鏊子前的蒲墩子上,右边是一大盆的面糊糊、小盆的水和油碗以及工具,左边是一个和鏊子差不多大的盖垫,身后是一大堆的柴火。母亲从身后随手扯一把麦秸,点着又续上一些,用火棍挑到鏊子底下各个角落,如果是玉米秸,点着后支在鏊子底下,火苗和烟气从四周窜起,母亲用炊帚蘸点清水,洒向鏊子的各个方向,只见水珠嗞嗞地在鏊子上跃动着,瞬间就变成了蒸汽,说明鏊子已经热了且受热均匀,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了。
不过,在摊煎饼前先要用油刷子蘸着油擦一遍表面,油刷子也叫油擦子,一般是用布缝制或用布一层一层缠起来的,上面吸油渗油,用来擦拭鏊子,防止煎饼粘上去揭不下来。母亲舀一勺子面糊在鏊子中间,煎饼筢子蘸一下清水,把面糊向四周按顺时针一圈圈地转动着摊开,随着面糊在鏊子上一圈圈变大,一张煎饼的雏形就出来了。筢子快转到边沿时,母亲使劲向前一拉,拉岀一个优美的弧形,把筢子下多余的面糊勾起甩进盆里,然后再用筢子在煎饼的表面均匀地刮一遍,刮平厚的地方,刮去凸起的面疙瘩。
看着面糊慢慢变干变黄,母亲在四周用筢子继续刮着敲着,掌握着火候,四周的边沿也在渐渐翘起来,这时母亲身体前倾,两手抓着煎饼的边沿,试探着轻轻揭起来。刚开始摊的几张煎饼,由于鏊子太干或受热不均匀,往往揭得千疮百孔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母亲还得一边揭着,一边用戗铲子戗着,前几张煎饼也算是试试鏊子吧,得等摊过几个以后,鏊子表面擦匀了油,四周受热均匀稳定了,摊的煎饼也就没有揭坏的了。
随着一张张热气腾腾的煎饼摞到盖垫上,煎饼的香味便弥漫开来!摊煎饼是母亲的事,而我们兴味盎然地跑前跑后,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帮母亲抱柴火打下手,往往是母亲在摊上煎饼的间隙,抽出手来叠上几张,而我们也就抢着开吃了。冒着热气的煎饼,薄得像纸,香喷喷的脆软可口,可以一口气吃上好几个。
有时候,也滚煎饼!不过滚煎饼时和的面糊要稠一些,双手捧起一块面糊,攥成一个椭圆形的面团,糊在鏊子的边沿处,顺时针一圈圈滚着一直摊到中间,然后再用筢子推刮平整。滚煎饼要弯腰、伸手,整个重心要关注在鏊子上,非常累腰累腿!
那时候煎饼鏊子也不是家家都有,一般都是从村里借来的。在母亲忙活的同时,邻居的大娘婶子们通常也都借机和好了面糊等着,一家摊完,换个人换一家接着再摊,毕竟借一次鏊子也不易!
煎饼摊完了,鏊子底下的余火还在,母亲往往用油刷子均匀地擦一遍鏊子,用大盆底部剩下的一些面糊,加一点点的盐,最后摊一个厚厚的煎饼,再在上面撒一层满满的芝麻粒。这厚厚的煎饼,在孩子们期待的眼神里,渐渐变得澄黄,变得焦脆,在翘起的边沿上轻轻一按,就会咔嚓掉下一块,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在嘎嘣嘎嘣的脆裂声里,一股咸香的味道融入口,融入鼻,融入心肺,也融入今生无休无止的童年记忆里……
摊好的煎饼放在一个大大的盖垫上,足足有半米高,往往一吃就是半个月。为了防止煎饼干了硬了,常常要在上面盖一层湿乎乎的笼布,然后再用东西压上。为了方便存放和携带,需要把圆形的煎饼折叠起来,东平的煎饼叠法,是上下向中间均匀对折,然后左右向中间均匀对折,最后左右折一下,成一个长方形的书本状。叠好的煎饼放在阴凉处的筐子或瓷缸里,夏天可以存放十多天,冬天存放一两个月都没问题。
小时候跟大人们下地干活,常常是带上干粮和水,日岀而作日落而息,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不过,听大人们最常唠叨的,不是辛苦和劳累,而是能吃上煎饼和馍馍,年月已经不错的感叹!是啊,那个时候的生活境况是已经能填饱肚子了,在这偏僻的乡村,这些刚从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走过来的祖辈父辈们,经历了饥荒与无奈,能吃上蒸的馍馍,贴的饼子,摊的煎饼,都已经是非常的满足了!
八十年代末上高中那几年住校,每周都要回家带干粮,虽然那时候的生活水平已经稍有好转,但吃的除了饼子、火烧,更多的也还是煎饼。母亲每次总会准备一大罐头瓶子的炒疙瘩咸菜丝,炒时再特意加进去两个鸡蛋,那味道油腻腻香喷喷的,用煎饼卷着吃简直是绝配,有时候下晚自习后饿了,倒一茶缸子的热水,放入几块熟咸菜,泡上半个煎饼,抱着热乎乎的缸子,闻着诱人的香气,感觉那真是很美味很惬意了!也许正是基于此,我对煎饼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因为煎饼飘香,撞击的不仅仅是我那久违的味觉,不仅仅是对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些在内心深处,对亲情的深深的眷恋,还有那些在生活困顿的年月里,作为能填饱肚子的主食的一种深深的感怀!
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如今手工煎饼很少见了。煎饼的制作加工已经实现了机器自动化,而且原料除了小麦面、玉米面、地瓜面的,还有小米、大豆、花生等五谷杂粮面的,口味更加丰富独特了。煎饼卷大葱,也成了山东响当当的地方特色名吃,各色煎饼配上精美的包装,堂而皇之地摆在了超市特产的货架上,成了特色礼品。
我还是喜欢吃煎饼!只是每每此时,常常记起老家门房下冒着烟火的鏊子,鏊子上飘逸着的油香饼香,鏊子旁忙碌着的母亲和大娘婶子们的身影,以及弟弟妹妹抢着煎饼,就着烟火的气息大口大口地吃着煎饼的那一刻!
(2023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