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湖北宜昌市的广播电视报上发表过一篇散文,题目叫《替母下厨》。今年的母亲节,借着这个由头,整理这篇旧作,再忆往事——
在湖北黄冈方言之中,伢儿,就是小孩;做伢,就是儿时;舞饭,就是做饭。老辈子的黄冈男人,可以舞枪弄棒,可以舞文弄墨,但对专属女人的差事——“舞饭”一般不大感冒(有兴趣),宁可饿一顿也不愿意下厨,有的男人一辈子也不会舞饭。这估计也是鄂东的大男子主义在作怪。
而我舞饭的经历,是被生活逼迫出来的。那时,农村还是“吃大锅饭”的集体经济时代,社员们要参加集体劳动,劳动成果按照生产小队(村民小组)来核算和分配。母亲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日子过得宽裕一些,每天早上也随父亲、哥哥一起出工干农农活,家里只剩下我和年幼的妹妹。
如果有老人健在的家庭,一般由老人帮着舞饭和照顾伢儿。而我的爹(爷爷)和婆(奶奶)走得早,也就冇得(没有)指望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责无旁贷,我就承担了舞饭的任务,并且兼职当小保姆,要照顾妹妹,还要搭着完成喂猪、喂鸡等家务。
那一段替母下厨舞饭的经历,虽然无法与花木兰替父从军的高大形象相提并论,但在我做伢儿的生活中,却是一段弥足珍贵的经历。它使我学会了炒菜舞饭的基本生活技能,伴我多年单身生活和四处奔波闯荡,我也早早地懂得了“生活”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
还记得初次下厨那时,我不过是个才上小学三年级的野小子。在此之前,每逢母亲做饭时,我总喜欢围在厨房里,做个烧火的小帮手同时,有时还能馋点好吃的,一截儿切剩下的生藕,一坨刚油炸出来的酥鱼,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我清楚地记得,农家砌匠用泥砖搭建的土灶台很大很高,我那时还没有灶台高。只好站在一张小板凳上,才能俯看大铁锅里蒸煮的东西,以便灵活地使用铁锅铲子来翻炒。
那时,家里烧的是柴草,用稻草缠成一小把,黄冈方言叫“把子”。每隔几分钟,就要用铁火钳夹上一个把子塞进灶膛。遇到不干燥的活柴,如刚剁下来的枞树(松树)枝桠,就会生出阵阵浓烟,熏得人直流眼泪,也会呛得人咳嗽半天。
每天早晨,天刚“粉丝亮”(蒙蒙亮),就听到迷迷糊糊之中,塆里的“一号人物”——小队队长扯着破锣嗓子,一边走一边满塆喊:”出工啰!出工啰!”随后,还有他大声分派具体工作的指令传入耳中,比如安排谁车水、谁插秧、谁犁田、谁打农药……
过一会儿,匆匆洗漱完毕的母亲,来到我床前吩咐:我要出工了,你睡够了,起来舞个饭。米在钵子里洗好了,菜在篮子里还冇掐等等。我闭着眼睛一一答应下来。等母亲一走,又呼呼地睡着了。
总是要等到天大亮了,我才睡醒过来。为了赶在父母回家之前舞好饭,我就要紧着忙碌一阵儿。学着母亲的样子,披挂上长长的抹衣(围裙),洗洗手进厨房。米倒入锅,再从水缸里舀上一锅井水,严严实实地扣上沉沉的大圆木锅盖。划一根火柴,把灶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添上一两根片柴更省心。趁着煮饭的间隙,洗菜、切菜,还要抹桌椅、扫扫地,几间瓦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落落,真够忙得晕头转向,甚至满头大汗。
多少年以来,母亲直夸我儿时能干,跟别人说,家里二小子真顶得上个有用的女儿。还有好心人在我上中学时上门说媒,那是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家的女孩,小我两三岁。我间接地听母亲说起,吓得直摇头,感觉得她一点也不漂亮,根本配不上能干的我呀……
那个年代,农村主妇舞饭是一件苦差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年那个普遍过穷困日子的社会大环境下,经常发生粮食不够吃的情况,米饭总是尽量煮得很稀,老家称为“搭巴子饭”,甚至接近了“搭巴子粥”。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的人家,只好硬着头皮,摸到好过的邻家去,先借回一两“升子”(一种木制量具)米下锅再说。借用鄂东老话的说法:“好比吃萝卜,剥一节,吃一节。”
实际上,穷人家只好一天天往下挨,过糊涂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连粮食都不够吃,更不必说蔬菜了。虽说那时家家分得一块菜园,那不过是巴掌大一块土地,能种什么呢?因此,缺少新鲜蔬菜更是常有的事情。除了逢年过节有点鱼肉之外,平时可炒的菜实在少得可怜。甚至不算菜的野生马齿苋、地菜菇(地皮菜),还有自家种的红苕藤、红苕管(茎叶)也经常会采摘回来,下锅炒炒端上桌。
遇到老母鸡下蛋了,磕开一个鸡蛋,加上一大碗清水、菜油和食盐,搅拌成浅黄色的汤水,蒸出鸡蛋羹,居然是伢儿们抢着吃的稀罕的“好菜”。更多的日子,就是掇进掇出一碗黑乎乎的小麦酱,或是是一碗腌萝卜、腌芥菜,看着就让人顿时没有了胃口。当年,真叫舞饭人大伤脑筋,仿佛是自己没本事,对不起一家人。然而,谁都明白,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有几家不是这样的寒酸凄凉呢……
不过,当年贫穷的农村,却总是热热热闹的。田野里到处是愉快劳作的人们,山塆里一日三餐的炊烟,总会定时定点地袅袅升起,然后随风儿飘散到白云蓝天之间,如梦如幻……
那时,快到吃饭的时间点,寻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如唱山歌一般。东家的调皮孩子,站在大门口,用双手捂着小嘴巴,形成小喇叭扩音一样的效果,大声喊:“伯(父亲)嘞,快回来吃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的稚气童声,在山坳之间回荡着。
西家的俊俏媳妇,站在大门外,亮一亮尖尖的甜糯的嗓音:“二苕嘞,剁头的伢儿,跑哪儿气了?快回来吃饭啦!”听得邻家的单身汉,心里痒痒的,无一个毛孔不舒服,就干脆放下碗筷,竖着耳朵听个够,听到心里直发痒……
如今,老家的打工经济兴起,大批劳动力纷纷进城务工,为了生活,落得“十室九空”。只有留守的老弱病残群体,无力地支撑着日渐衰败的乡村。往日忙忙碌碌的乡村图景,如一幅泛黄的画卷,无力地悬挂在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见证了我的成长,见证了似水流年,也更加有力地映衬出今天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