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乡村裁缝
巩 勇
人类社会如一班不停空的列车,穿越不同时代的站台,飞奔向前。而沿途的风景随之变换,在这变化之中,看风景的乘客上上下下,也悄然在改变了。
前两年,我在京城,听见小巷深处“磨剪子嘞戗菜刀”的老伙计吆喝声声,也撞见街头一角煤火炉上的老式手摇炸米花机器在忙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大都市的所见所闻……
身在京城,我时常回望故乡。听说,我们村最“奥”(技术好)的裁缝旺青大叔,前往深圳给女儿带孩子,身体大不如前了,裁缝的手艺也歇下来了。
去年春节,我们见面了,旺青叔热情招呼我,进屋喝茶“答嘴儿”(聊天)。他的头毛全白完了,脸上皮也起了褶儿,向来板正的军人腰杆也有些驼了。
“您还跟人家连(做)衣裳冇?”
“做点把儿。眼晴花了,手抖得厉害,老了。”
“您是老裁缝,手艺失传了,可惜。”
“现在,大量的工厂有机器做衣裳,年轻伢儿也看不上我的样式。那点手艺算么事?”
须知,眼前这位老裁缝,曾经在当地叱诧风云了几十年,手艺在当地吃得开,整天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不晓得几“润”(快活)了。他是父亲的好朋友,所以我对他熟悉,彼此交流也总是实话实说。
小时候,冬腊月农闲之际,父亲提前个把月或者更早一些,专门上旺青叔家,约定到我家“连新衣裳”的日子。那年月,一般人家每年都要连一回衣裳。过春节,总得“显个新”吧,对新的一年充满希望。
虽然乡村裁缝不少,几乎每个塆(小队)有个把人。但“奥”师傅大受欢迎,人们争相邀请。“蹩脚”(水平差)师傅自然活儿少,亲戚朋友碍于面子,“内部市场”保护,不敢好了“外人”,怕招惹一些不痛快。
约定日子前,父母亲简单商量一下,需买几丈几尺布,谁做什么衣裳,要什么料子等等。母亲还找出一年来赶礼收礼积攒的几块布料,盘算着全用上。
那时候,乡镇合作社和大队代销店都有布匹卖。货架上,一卷卷不同颜色材质的布料整齐摆放着。你要买布,手一指,营业员取下来,“啪”地一下摆在宽大的柜台上,让你先摸摸料子。
什么价?买几尺?说话之间,营业员的长木尺子一量,大裁缝剪子铰一个小口,只听“滋”的一声脆响,就撕下来。接着,“噼里啪啦”算盘珠子一拨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父亲是老会计,凡事认真,过得细。他为了选好布料,寒假会带上我们几个孩子,上浠水县城百货公司挑挑选选。不过,三四十里路远的县城,必须一路走去,他舍不得搭上五角钱的车票的长途汽车,何况一行人多呢,走一走也很热闹。
至今,浠水县城我都不大熟悉,那是我上大学前,去过的最大的城市。县城的商店真大,布匹品种多。我们也不懂事,全凭父亲作主。中午找个“馆子”吃几个发粑,喝上一碗粥,晚上走回家已是后半夜了。
裁缝如约而至,早上旺青叔挑着缝纫机,带着他的工具包,在我家堂屋的大门口摆开工作的架式。
父亲一早赶到小镇上,剁回两三斤猪肉,买上豆腐、辣椒、洋葱、包菜等,要为裁缝办好一天三顿伙食,还要加“过早”和“过晏”(中饭前的加餐)。中午要喝点白酒,晚上吃一顿包面。
不管师傅吃不吃烟,还要管好香烟。会吃烟的,拆一包点上火,请他现抽,再塞一包给师傅荷包中带走。每天的工钱,五块十块另算,现结也行,等到过年前结清也行。
父母先交待好,做些什么衣裳。裁缝再用软尺量量每个人的身高和腰围,一一记下。布料打开来,尺子一量,用彩色的专用粉块画好记号,大剪刀铰成一块块备用。
缝衣服前,裁缝给机器的关键部位点上几滴机油,穿好线团。然后,双手按好布料,双脚有节奏地踏着机器,听着“嘟嘟嘟”的响声,是我儿时听过的最欢快的音乐,比贝多芬的钢琴曲还要悦耳动听。
如果时间充裕,连完了当年的新衣裳,母亲还会找出几件旧衣裳,请裁缝帮着“补破”。比如我们儿时衣服的膝盖处、臀部几爱磨破,衬上一块布,机器走几道线就好了。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过日子,凡事紧着点用度,心里上才叫踏实。父亲嘴上常常引经据典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清人朱柏庐《治家格言》)
我儿时的衣服,最有印象的是一件红色灯芯绒上衣,过年一穿上身挺喜庆,像个小女孩。有大人撩我,喊着“女伢女伢”,急得我满脸绯红,简直要脱裤子马上露出小鸡鸡来证明一番,父母直笑我“哈巴儿”(傻)。
等我上中学了,个头也和父亲、哥哥差不多了。父亲就让裁缝“连”(缝制)同一个尺寸款式的灰色、蓝色、黄色的衣服,那种上衣四个口袋的毛式中山装。父亲说,你们以后不穿了,嫌过时了,我还可以捡着穿,作(废)不了。所以,春节一拜年,着装特别统一,像单位发的制服。
等我上大学了,宁愿胡乱买件夹克衫对付着穿,也不再穿乡村裁缝做的衣服。没办法,我年青时候一身土气,至今还朴实得像进城务工人员,所以总想摆脱过去的“阴影”。
后来,中国服装行业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突飞猛进,服装批发和零售商店遍布城乡,花色品种多,款式也新潮时尚。什么牛仔裤、呢子大衣、夹克衫、西服,简直铺天盖地而来,琳琅满目。
乡村裁缝,遭遇这样大工业时代的冲击,犹如秋风中的落叶,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许许多多的裁缝被迫改行了,而为数不多的“奥”师傅改为设点营生了。
我记得旺青叔后来在家里设个裁缝铺,收几个徒弟,接送上门的零散活儿做。有意思的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农村要出嫁的女儿,总要让婆家买台缝纫机,送到裁缝店当徒弟,学上三个月、半年或一年不等。据说是先学个手艺,婚后好为一家人缝缝补补,而不是为了当职业的裁缝。这是当年的一种风气。遇上“蠢牛日马”(笨)没有上过学的姑娘,死活也教不会,那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混混时间而已,享受那种“待嫁女”的清闲。
那几年,在家可以坐收女徒弟,还收过不菲的学费,又可以收布料做衣服,整天一群大姑娘或小媳妇儿围着,旺青叔的日子很风光。这也差不多是乡村裁缝行业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当农村一批批打工大军向外输送,最初的清一色男性泥瓦匠,逐渐发展到女性进玩具厂、皮鞋厂、电子厂等,女性做车间工人、做服务员、做家政保姆等兴起来,一个个村庄开始人丁不旺了,如冬天的枝头无情地凋敝了繁茂的叶子。
真可怕呀,乡村像扎了一个大口子的气球,日似一日地干瘪下去了,只留下老弱病残幼留守。这样,那种成群学手艺的女徒弟,也火爆不了几年光景,裁缝铺竟然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词典上说,所谓职业,是个人在社会中所从事的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工作。然而,社会不停歇地转动,新事物在成长,旧事物在衰败。任何职业也有其生命周期,不可能江山永固,一劳永逸。
不得不承认,曾经作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体面职业——乡村裁缝,无可挽救地消失了,这是社会进步的节奏。我在这样的一段回忆里,又重回到故乡和旧日温馨的画面之中,一股思乡思亲的愁绪,如云如雾又悄悄爬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