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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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自从我上大学离开故乡，特别是外出工作后，回老家的时间就不确定了，也越来越稀少了。很多年长的乡亲们，就这样生生地从我的视野中移开了，在无情的岁月之中悄悄消逝了，如花凋谢、如叶枯萎……
不知道哪一年的事，蔡大伯和张婶，这一对贫寒的夫妇先后谢世了，村庄的祖坟山上又多了两个小土堆。据说，每年清明节和正月十五，他们远嫁的女儿会专程赶回来，给他们烧纸钱、插花环、点蜡烛……
这次我回老家，多次路过蔡家的老宅基地。当年两间低矮潮湿的土砖房子，因常年无人居住，经不起风雨的来回折腾，几年前轰然倒塌了。居住在二层小洋楼的邻居，变废为宝，就近围了一片菜园。如今一片郁郁葱葱，长满茄子、辣椒、玉米，哪里寻得到昔日一户有生机的人家的影子呢？
大字不识一个的蔡大伯，竟然生下来就是先天性视力不好，看东西模糊不清。他说话像打土雷，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还听人说，他皮肤天生不好，全身像是蛇皮状，又黑又粗糙，只要顺手一抓痒痒，像飘雪花一样直掉皮屑。夏夜乘凉，他习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家门口的竹床上，鼾声如雷，据说连疯狂的大花母蚊子也不爱咬他。
因为蔡大伯的父母过世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盖。照理说，可怜他长相不好，要钱没有钱，注定要打光棍过一辈子的苦命“八字”。 就连高明的神仙也算不到，蔡大伯快四十岁那年，“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喜事就奇迹般地送上门了。
原来，村庄附近有个香火旺盛的农兴庵，小尼姑怀孕了，眼看着要临产了。孩子生在庵堂里总不合适吧。所谓“出家人六根清净”，庙里主持说，得赶紧找个人嫁了。估计那做坏事的缺德家伙，要么是庙里的和尚，因为那寺庙是和尚、尼姑杂处。要么是邻近村庄有妻室的偷腥男人，总之是偷鸡摸狗之流吧。乖乖，拯救这对母子于水火之中的大善人，不知道怎么就轮到了蔡大伯身上了！
听大人们说，庙里夜间来人上门，试探性地一提亲，蔡大伯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第二天，一顶小花轿把有身孕的尼姑新娘抬上了门，喜事就对付着办了。
没过多久，小尼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几年后，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女儿，一家人算是齐全了。
有好事者推测，为什么蔡大伯会有这样的“幸运”呢？一是众所周知的老单身，二是磨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人，总之是决不会挑剔人家、嫌弃人家的。换了别的有点脾气和个性的男人，摊上这等“好事”，不明不白地接管别人的“野种”，就是打死也不会答应的！
这尼姑俗姓孙，十有八九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打小就送到庵堂里养着。小时候，听大人们称呼她：细孙婆婆。因为她的邻居，还有一位年长的孙婆婆，以示区别。蔡大伯比孙婶大十多岁，老夫少妻，一对苦命人支撑起一户人家，凑合着过日子。
但是，身为家里的“顶梁柱”，蔡大伯的视力不好，体力也不足。人民公社的时候，他拿的工分也就顶一个妇女，每天六七分。女主人原来在尼姑庵里长大，身子也单薄，插秧、割谷等农活拿不起来，就只能打打杂，照顾性地给点工分。
这样，一年干到头，他们家总是“超支户”，也就是全家的劳动付出，还抵不上一家人吃喝拉撒的费用，集体财务账簿上年年有亏空。可想而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男孩长大了，身强力壮，按说应该好好过日子。他后来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难以相信命运的捉弄，为此神经失常过好一阵子。待到恢复正常后，再也不安心劳动了。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男孩也不想努力改变现状，于是贫穷的家庭照样愁着终身大事。后来，还是女儿先出嫁了，对方也是个穷人家，算是门当户对吧。
农村联产承包之后，分田到户，这对老夫妻在女儿女婿帮扶下，依然还是种田为生。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除了完成上交公粮税费，还是穷得叮当响，艰难度日。在外打工的儿子，每年回家住不上两天，交不了几百块钱，为了逃避眼前的种种无奈，很快转身又远走了。
几年前，这对贫贱的夫妇相继去世了，是女儿女婿送他们“上山”（安葬）的。听说他们的儿子远在外地打工，没有赶回来送终，这算是大不孝的行为。后来据说，他总算娶了一个离婚的女人，还带个女儿过日子……
听说蔡大伯一生脾气不好，爱乱骂老婆和孩子，在家吵吵嚷嚷，嗓门也大如炸雷，四邻都听得分明。听说孙婶总是轻言细语，当年从佛门送了出来，一生还是信佛从善，从来没有听说和村里谁吵过嘴、红过脸，总是那样柔柔弱弱的，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这是中国农村最寻常的夫妻，是社会中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像大地上爬行的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生前，他们如田野上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身后，他们如落叶黄花在泥土中掩埋了，人生就这样伴着苦难谢幕了。
在梦里，我无数次回到故乡浠水。有一回的梦境里，我穿行在那些无人居住的乡村老房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对如同战争留下的一片废墟，我惶恐不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午夜醒来，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至今，我忘不了那种悲凉和无助的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