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眼看快要过年了。我从广西南宁回来,下了武昌火车站,准备转乘汽车回鄂东浠水老家。那时刚刚凌晨四点钟,最早的汽车也要到六点以后,我只得和几个刚出火车站的旅客一起,在最近的宏基汽车站门口等候。
天还没有亮,夜色正浓,北风劲吹,身上再厚的冬装也裹不住温暖。空中还飘着小雨,大街上到处湿漉漉的。除了忙碌的出租车来来往往,街上少有行人。几个候车的人,彼此陌生,没有人主动说话,大多很警惕地看护着自己的物品,百无聊赖。
“老板,擦鞋吧?”一声夹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打破了周围的死寂。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打量起说话者:一位看上去快50岁的农村妇女,一个肩头背着张折叠椅,另一个肩头背着擦鞋工具的长条形木箱子。她的个头有点偏高偏瘦,身上的衣服更显得单薄。
雨天的赶路人,谁会擦鞋呢?虽然只是一块钱的消费,擦了也算是浪费。所以,那个妇女连喊了好几遍“老板,擦鞋吧”,语气分明越来越温润,带着乞求的口气,依然是没有人理会。她多少有些失望,一边放下肩头的椅子和箱子,一边还招呼大家说:“不擦鞋没有关系,站累了的老板,椅子上坐坐吧。”半天还是没有人响应。
耳畔萦绕着接近乡音的女声,我身上流淌着新闻人的血液,在那个冬夜,我不禁有点沸腾。于是,我大步走过去,在她的椅子上坐下。她愣了一下,马上麻利地端出擦鞋的工具。手上忙起来,话也多起来。一问才知道,我们两地过去还算是老乡,于是我们干脆就用方言扯起来。
她的家乡是黄麻起义的革命根据地之一,那里战争年代拼出过将军,但至今还属于贫困山区县。她称自己刚42岁,趁着农闲,和男人一起来武汉打工,想找点“活钱”。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还在上高中,正要钱用,家中的农业收入远远不够开销。
她说,现在干擦鞋这行的人多了,价钱也低,街上还有戴大沿帽和带红袖章的人驱赶他们。忙乎一天下来,能找个二三十块钱就很不错,有时只能找几块钱。她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干点力气活,有活一天能找个五六十块钱。除去租房、吃饭的费用,剩不了多少,只能说尽量凑点孩子们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说起孩子,女人的话语中分明透着幸福和欣慰:知道我们父母没什么本事,种田扒土很吃苦也不来钱。两个伢儿(孩子)打小很懂事,读书下得泼(努力),没有让我们操过心,奖状拿了不少,成绩总是班上前几名。我们就指望孩子朝外奔,有文化、有工作、有快活饭吃!将来像你们这些老板一样有本事,那该多好呀……
听着她的话,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仿佛她是我的邻居,或者说还有些像我的母亲。当年,父母也是这样满怀着希望,送我上山村的小学,镇上的中学,一直盼到上大学。他们尽量不让我干农活,顶多农忙时节叫我帮忙舞饭(做饭),把大块的时间交给我看书学习。所以我成了农村土生土长的“知识青年”,完全不懂稼穑之术。
想到这些,我于是安慰她几句:您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再坚持几年就好了。您的孩子一定都会有大出息的!父母的苦不是白受的,他们一定会报恩的!您也多保重呀!
最后,我真诚地向她说了一声“谢谢”,起身塞给她五块钱纸币。她固执地找给我四个闪闪发光的一元硬币,还客气地说:遇到好心人了,又算老乡,按说钱都不该收的!
停了一会后,她主动和我道别,我看着她背起工具,喊着“擦鞋、擦鞋”,渐行渐远。
多少日子过去了,穿行在街头,我常常想起这位擦鞋的母亲,有一些感动,也有话要说。是啊,在中国的普通家庭中,许许多多像这样平凡的母亲,把生活的重担主动往肩上扛。为了托起家庭的希望,同时也是我们祖国的未来,他们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为我们担心和操心一辈子的父母呀,做儿女的,拿什么才能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