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对生长在我的故乡——湖北浠水人来说,是一年一度很特别的很重要的节日。这样的一个节日,有传统礼数、有传统饮食、有传统插艾、有龙舟竞渡、有诗人吟唱。于是,便有了我这篇遥寄故乡和怀念端阳的文字。
一
“忙么事?”
“回不回去(方言念“气”)过端阳?”
再过几天,就是“老历”(即农历)五月初五,在外赚钱忙得“闪”的浠水老乡,劈面多半会有这般关切的寒暄。
记得我上中学时,那些在汉口球场街、武昌小东门一带做泥瓦匠的,在黄石拉板车的,在鄂州卖鸡蛋的,像接了大红请帖一样,在端阳节前往回赶,一家人凑得齐整,热热闹闹过过节。
前几天夜晚,我给浠水老家生活的七十岁母亲去电话,问健康和说农事,拉拉家常。听她喜悦地说,趁着天晴,才剁了几斤猪肉,坐着哥的摩托车,到大舅家“赶时节”,还给她的侄孙买了饮料……
按说,“赶时节”(送节礼)的乡风,是我们这些外甥的礼数。母亲是娘家的老大,姊妹三个,后头还有两个兄弟。我的细舅和哥哥是同年生人,只大了几个月,却隔了一层人。
老话说:“舅爷为大。”老家逢红白喜事办酒席,舅爷总会被奉为上宾,恭恭敬敬地迎到首席端坐,千万怠慢不得。过年,正月初二必到舅爷家拜年,否则舅爷上门兴师问罪,甚至莫怪他动粗打外甥,那传出去就很丢人了。
端阳节,除了外甥们给舅爷要“赶时节”,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屋,女婿要给“亲爷亲娘”(岳父岳母)赶时节。 特别是,刚“启媒”的毛脚女婿,更要像迎接大考般地花血本来备好节礼。我印象中,好多对父子挑两大箩箕的礼物——“甩起”两大担新鲜猪肉和一筒筒黄石港饼,再由女方家分送给亲戚亲族人家,所以老家有说法叫“吃女儿肉”。
待女儿“出阁”(出嫁)时,亲戚亲族人家再“还礼”,那时送块新布料和一二十元的“眼泪钱”。据说,如今完全简化为“红包”,视亲疏多少不一。
老辈的浠水人爱讲礼性,礼数近乎可以测量。比方说,你走(拜访)了个人家(特指亲戚朋友家)回来,常常会问到:待客吃了么事?留到歇(住宿)了几夜?
如果说,管客冇吃包面(大馅馄饨),粗茶淡饭,肯定是不大受待见。如果只留歇一晚上,那很平常。如果说留歇了三夜以上,非要拉拉扯扯,不让你走,那就是很看重的“贵脚客”。须知,过了三天狗也嫌,何况是人呢?总之,中国人的世俗礼仪,可以从衣食住行等方面来分个三六九等。
再说过节,儿时我对节日的印象,也主要是有没有特别的好吃的食物,停留在舌尖上的记忆。端阳节,是汉族人的传统节日之一。浠水人爱讲“四时八节”。“四时”即春夏秋冬。“八节”呢?按照生活经验,依时序大体应该是: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阳节、中元节(七月半)、中秋节、重阳节、除夕。
端阳节,又叫端午节,浠水人每年要过两回,俗称“小端阳”“大端阳”。前者在农历五月初五,后者在农历五月十五。相隔十天,重视程度上不分彼此,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足见古楚地浠水人对先贤三闾大夫屈原的敬重之情,且世代相传。
据说,在屈原故里——湖北秭归县,端阳分作三次过,五月初五为头端阳,也叫小端阳;五月十五为大端阳;五月二十五为末端阳。秭归人五月“逢五”必过,而且女儿必须回娘家过——“姊归”。
二
记得端阳节的早上,家家父母都为孩子煮鸡蛋,蛋壳还要涂成红色,用五颜六色的“索儿”(纳鞋底用的粗线)钩织成的网袋装着,挂在小孩子的颈(脖子)上。据说,这样祝福孩子一年到头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楚文化学者蔡靖泉教授认为,五彩丝则本为“俗说以益人命”的“长命缕”,系于人臂也是为了“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楚文化流变史》)
五彩线,在鄂东习俗中还有特别的应用。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上姑婆(姑奶奶)家拜年,老家叫“过路”(订婚的女孩第一次上男方家也叫过路)。缠过小脚的姑婆,对我这娘家的侄孙看得几重。一串长鞭炮迎进门,颈上就像戴项圈一样挂上五彩丝线,临回家前还要送一块新布料做衣服,塞进荷包五块钱的压岁钱。
如今,姑婆早已驾鹤西去了,她小心翼翼如藏民献哈达般的五彩线,至今叫我心头欠着她,欠她慈祥的笑,欠她大声叫我乳名的亲,欠她煮的一大瓷碗盛得“漫”出来的包面和两个荷包蛋的香……
端阳节除了煮鸡蛋,还可以煮鸭蛋、鹅蛋。浠水还有一种特殊的蛋,叫做“豚”的家禽下的。经查阅资料,它学名叫“番鸭”,又名西洋鸭,体型比鹅小,比土鸭大,原产于美洲,据说是由西方传教士带进来的物种。
我家没养过鸭、鹅、豚。别人家有的蛋,眼巴巴欠得直流口水,只好回家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放,央她用钱买或者用粮食换。母亲换了几斤鸭蛋,总舍不得吃,又用一罐盐水泡着做“藏鸭蛋”,也就是咸鸭蛋。等到十天半月捞出来,煮熟的咸鸭蛋下粥饭,一打开蛋黄就淌出桔红色的油来……
再说童年的小伙伴,凡事爱比个输赢。端阳节早上,一个塆的小孩们爱在中心的场地扎堆儿,不约而同的“标配”是——颈上的网袋中挂着刚出锅的鸡蛋、鸭蛋、鹅蛋、豚蛋。
那个没有电脑游戏和手机的童年,我们就会比一比,谁家的网袋好看,谁家煮的蛋大,谁家的蛋壳硬。爱逞能的大伢,用蛋壳儿厚的鹅蛋或鸭蛋,恶意撞那些小伢的红鸡蛋,结果可想而知的。不懂事的小伢,当众丢了人,还会上升到人格的鄙视——几没用。经不住众人的围观,有脸皮薄的撑不住了,“哇”的就当场放声大哭,眼泪水儿顿时倾泻,委屈地跑回家去哭告爹娘……
众所周知,端阳有吃粽子的风俗。浠水人似乎不大做那种粽叶包糯米的食物。我家称为粽儿的食品,是面粉做的。一张大的擀面皮上,用个洋瓷碗倒扣,压出一块块像北方饺子皮儿。放上一勺黑芝麻拌红糖做成的馅料,再对折捏出好看的花边儿扇形。
待大铁锅中的菜籽油烧得滚开,冒出灿烂的大大小小的黄色花朵儿,下油锅炸成金黄色的粽儿。据说,有的地方称之为“油糕”。我不知道是因为浠水粽叶难觅,还是糯米产量太少,真正像浙江嘉兴“五芳斋”那种糯米肉粽,浠水本地少有人做。
除了油炸的粽儿,还可以“过拖面”。浠水人称“油过”,就是“油炸”。拖面是加了老面(放久的干巴面团,功效类似酵母粉)发过的面粉,拉成像油条状,放入油锅一“过”即可。因为没加明矾,实心的面食,必然不会太酥脆。为了改善口感,面团中可打入一两个鸡蛋搅匀,加进切碎的绿的白的香葱末儿。
还有的浠水人家,端阳节早上做“发粑”(馒头)吃。隔夜醒好的面,揉成一个个圆锥体,再放进蒸笼上大火烧蒸。还可采回野生的巴掌大绿色的“粑叶”,垫在纱布上,蒸出鲜叶和面粉的香气。入口松软得如棉花糖一样多孔的浠水发粑,和北方硬实有嚼头的老面馒头,可以窥见南人北人的饮食差异之一斑吧。
前面说了半天的食物,主要是指端阳节的早饭享用。端阳节的午饭,必须要买点菜、喝点酒。须知,生活在乡村的浠水人,主要依靠自家种的蔬菜。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不是来了特别的人客,不是办红白喜事,小集市上摊贩的蔬菜根本卖不动。
父亲一辈子勤劳顾家,端阳节一大早就赶到十几里路远的和平小镇上,剁两三斤上好的猪肉,挑一条三四斤的大白鲢鱼,买回自家菜园里不种的洋葱、土豆、灯笼椒,还有海带皮、粉丝、卤水豆腐,满头大汗地进了家门,交到母亲手里。
家中厨房一角,一口大水缸。舀几瓢清凉的井水,母亲忙着洗菜、切菜、炒菜,我和哥哥轮流灶边添柴禾、烧旺火。直到现在,我都爱吃洋葱和土豆,因为儿时只有过节才能改善伙食的口味,几十年来,居然在我的味蕾中存档了。
母亲是持家的好手,舍不得吃喝。一年来的剩菜剩饭,喂养一两头肉猪卖钱,以及二三十只母鸡下蛋换回糖和盐。逢年过节,父亲会从鸡窠里抓一只蛋鸡或“献鸡”(阉公鸡)“福”(宰杀)了。母亲会烧开水泡涨,用手钳(拔)净鸡毛。鸡杂细细地盘干净,炒上一盘辣椒,餐桌上大受欢迎。鸡肉煨一土罐子酽酽的黄油汤,正好晚餐“过夜”吃包面用。
记得浠水的端阳节,有一道特别的菜叫大蒜蛋:就是几枚去壳的熟鸡蛋,和去皮的一大把大蒜瓣儿同煮,据说有解毒排毒的功效。
一般浠水人家端阳节的中饭很丰盛。饭前,男人们会喝点本地的浠水高粱酒,儿时这酒一块五角一斤,53度。后来,乡亲们称像潲水味一样的啤酒传到乡村,不善饮白酒者就改喝啤酒了。至于传说“喝了雄黄酒,病魔都远走”,我至今也没有尝过那端阳节让白娘子现出原形的雄黄酒。
浠水人不敢饭后喝酒。据说,先吃饭再喝酒,叫“犯(谐音饭)上”,对父母等长者健康不利,有大不敬的忌讳。反正是乡风民俗如是说,科学道理是讲不明白的。 我琢磨其中原因,浠水人普遍豪爽善饮,要是饭后再饮,又得费更多的酒水。所谓“酒是粮食精”,意味着要消耗更多的粮食,还会导致饮酒过量伤身,或者酒后伤人。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身就是对父母的不敬……
端阳节的晚餐,浠水人主要是吃有汤汤水水的包面。条件稍好的家庭,土灶瓦罐炖上半天的排骨汤或土鸡汤,再浇淋在一碗碗包面上。那浓烈得四溢开来的香味足可以勾得小孩们口水、“鼻脓”(鼻涕)一齐流淌,连门前过路的人都暗暗忍不住吞几口馋儿,自家的狗儿猫儿鸡儿围着餐桌不走,争抢主人抛过来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