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老家的话说,大概我“懂事”有点太早,很小就生怕没女伢看上我,长大了怕找不着老婆,像村里的“单扇”(单身汉)大叔,一个人进进出出,冷火煍(qiao)烟,可怜兮兮的。后来,又听说那位大叔居然半夜摸到寡妇窗下,被人家成年的儿子发觉了,驮着楤担(两端带尖锐铁器的农具)追赶,并扬言要杀死他,太不要脸了……
我的父亲没有参加高考,连中考的机会也没有。因贫辍学,他只上了半年初中。父亲的同龄人也因“文革”而中断学业,恢复高考之后,有机会考上的也属凤毛麟角了。大多数人只好认命扎根故土,可以自我解嘲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上一代人的种种人生遗憾,往往会累积成下一代人的“债务”。上大学是父亲遥远的梦,这就成了父亲的心病,也成了他不断苦口婆心地教育我的原动力。其实,父子毕竟是两代人,这种“还愿”心态未必都能实现。记得我小学数学老师的儿子,被他父亲大巴掌大巴掌地扇,也没打成什么“学习尖子”。小学五年级时,还听说这家伙午睡“做了一坛酒”——在他父亲教师办公室的床上尿湿了一大片……
几十年来,父亲只对我动过一次手,而且他那次真的是气急败坏了,在我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也就是扭了一下皮肉而已,我并不感到痛,连眼泪都没有一滴。须知,父亲平时很温和,尤其善待我。但是,当过多年民办教师的他,毕竟“杀气”太重。他稍稍一板起脸来,清瘦的脸上笑容马上会冻住,眼里射出令人敬畏的寒光。据说,乡村多么调皮的小孩没有不害怕他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没有九年义务教育的强制手段,连小考、中考都是残酷的淘汰赛,农村孩子上到初中就算是幸运的,而我轻松过关,一路绿灯。等我考上高中之后,才觉得父亲落伍了。他不能再辅导我的学业,却又总提出不少不切实际的要求,甚至是冷嘲热讽,用上“激将法”。他嘴里我耳边就是那几句原话,让我一心钻进书本里,向学校大红纸贴的光荣榜上的“别人家的孩子”看齐等等。我回敬说他的言语太伤人,好比那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我吃了自信的亏,也吃了高考的亏。明明记忆力过人,文科的几门功课优势多多,却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甚至异想天开未来当当“科学家”“工程师”,主动选择进了理科班就读和应试。当然,那一届高中文科班的女生太多太美,我也很担心“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万一早恋堕入情网了呢……
后来,我是经过补习才考上大学的,还是物理一科太差,拉了总分的后腿。本来报了师范院校的数学系和生物系,偏偏又被调剂到师范类的机械系,学习起来又吃了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公差测量等专业课的亏……
高考落榜,不是坏事。那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大的失败,最大的难堪。应届那年的高考分数出来了,我估计应了父亲常常念的报纸宣传语:“榜上无名,脚下有路”。父亲从学校回来了,满脸阴云地递给我一个窄窄的、长长的分数条,总分451,距“吃商品粮”的最低线——黄冈地区中专分数线少五十多分,距大专分数线少六十多分……
坚持?放弃?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如果放弃,我可能回村教小学吧,毕竟我是村干部的“公子”,应该可以“开后门”。然后找个中意的村姑,生两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过日子也挺好的。如果放弃,我是否会参军入伍,然后争取考上军校,实现我的军人梦?如果放弃,我是否会拣起笔来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在乡土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硬往前闯……
短暂的迷惘之后,我咬牙选择了坚持补习。一次败退,不应该成为终生的痛点。在我的人生字典上,还真不能接受“失败”的屈辱。尤其是青春年少之时,可不能开个坏的头,否则我后面的路怎么走呀?……
父亲坚定地支持我,给我数出十元十元一叠的补习费。一个小木箱儿、一床被子、一堆高三的复习书,我又挑着行李出门了。在九月的烈日下,我低头走过巴河长长的堤岸——对面的望天湖清波荡漾,映着阳光极其刺眼,昔日闻一多先生读书写诗的“二月庐”就在不远的岸上……
从哪里跌倒,还从哪里爬起来。和众多百折不回“跳农门”的同学们并肩作战,经历过一番苦苦挣扎,我终于从闻一多中学考到了武汉上学,一举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高考,无情落榜和金榜题名,这地狱和天堂的一番经历落差,给了我足够的心理上的磨练。而且前者更重要,它给了我一次无比深刻的“挫折教育”,给了我直面惨淡人生的巨大勇气。
后来,工作多年以后,我决定报考硕士研究生,从机械专业转考热爱的新闻专业,我觉得如鱼得水,应付裕余。再后来,博士报考武汉大学、浙江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的种种折腾,我都等闲视之,云淡风轻。最终,我奔走在新闻理想的长路上,还是拾级而上,理顺成章。
没有高考,我肯定也能活命,只是没有现在这样的达观,无缘享受后来更多读书的快感。高考落榜不是什么奇耻大辱,何况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湖北考生录取率也太低了,那年月考上的叫“国家干部”“精英分子”,至少也是玩转高考试题的“熟手”“高手”……
说实话,假如没有高考,农民大伯我也早该当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