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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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AI时代（中篇小说）
这是一篇小说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它确实有故事，有情节，而且值得看下去，因为它预知了你的未来……
——题记
一
王文卓一家终于赶上了好时代，因为自从阿尔法狗战胜了围棋大师李世石，人工智能（AI）技术就飞速发展，不久，也就在2056年，AI技术普遍应用开来，标志着人类进入了AI时代。
AI技术确实神奇，让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享福、休闲、惬意、打哈欠、伸懒腰、睡大觉……或者严肃地说，意味着幸福、富裕、健康、长寿、快乐、发达、先进、自由、平等、民主、公正、和谐、友爱、文明、和平、尊严……反正人类创造的各种美好的词语，如今都有了现实的指示对象，再也不只是空洞的主观愿望了。
回想起来，这种巨变其实潜藏在人类迈入文明时代的最初一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人类经历了漫长的追求、奋斗、磨难和等待，如今，它终于变成了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
为了迎接这场巨变，人类曾经求助于老天爷、神仙、菩萨、佛祖、上帝、英雄、圣人、皇帝、侠客、贵族、民众、科学家、思想家、外星人；曾寄希望于劳动、勤奋、创造、信仰、虔诚、智慧、勇敢、牺牲、修行、炼丹、念咒语、特异功能；曾渴望建立三代之治、大同社会、乌托邦、天堂、净土、极乐世界、英特纳雄耐尔、共产主义、民主制度、法治社会……结果是，百川归海，人类求助于AI技术，是AI技术解决了一切，最终实现了最高的理想，彻底满足了人类的愿望。
王文卓也为这样的时代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恰逢其时，非常幸运。他觉得，人类出现过很多革命时代，诸如工业革命、科技革命、宗教革命、政治革命……赶上这样时代的人，都会深切地感受到改天换日般的历史巨变。在这种巨变中，有的人会成为新时代的宠儿，享受新时代的福祉，有的人则相反，要被新时代抛弃，成为新时代的牺牲和祭献，因为他们是属于旧时代的人，是反动和保守的代表，是革命和否定的对象……
王文卓这样想的时候，心底里自然是觉得，自己是属于AI时代的骄子，不会被淘汰。这倒不是因为王文卓正值年富力强，从事的是AI技术方面的职业，而是另有原因。
二
王文卓的家非常和谐，其乐融融。王文卓和妻子刘美兰感情很好，他们膝下有一个女儿，叫王嘉惠，是他俩的心肝宝贝。
王文卓学的是哲学，因为学得不够专业，只好选择了编辑职业，从事哲学类图书的编辑工作。刘美兰学的是考古，也学得不够专业，从事的是博物馆陈列工作。女儿学的是历史，更不专业，就去当中学老师了。
他们一家人的专业和职业，都偏向人文社会科学，缺少实用性，有点保守，脱离时代，不能赚大钱，有点自娱自乐的意思，也有点胡扯闲淡的意味，与科学技术的变革扯不上直接的关系。
倒是王嘉惠的男朋友赵凯，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跟AI技术有紧密的关系。说起这个赵凯，曾经是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学霸，可毕业后，连个正式的职业都没有，而是当个自由职业者——黑客，成为网络世界中的江湖人物，整天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出去和他的黑客同道们切磋交流，神神秘秘，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像个特务，或地下工作者。不过，他的收入倒不少，总能赚来大把大把的票子。
说到这里，读者可能明白了，王文卓为什么对AI时代的到来那么乐观了。答案很简单：无知和懵懂，或者叫一厢情愿，自我感觉良好。这也是他妻子乐观的原因，他女儿乐观的原因。这样的傻子，在世间总是很多。
对于那个未来女婿赵凯的态度，王文卓不太在意，因为他隐隐觉得，这个赵凯有些另类，与自己的家庭有些格格不入，为此，他有些讨厌赵凯，觉得他会是这个家庭的拖累。
可赵凯则觉得，他未来的岳父、岳母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拖累：“他们终将变成时代的废物，当然，还有他们的宝贝女儿。不过，没办法，我将负责照顾这些废物，谁让我爱上了他们的宝贝女儿呢！”
三
AI时代的到来，自然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尽管不断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弄得人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可有一种现象则是人们都能切实感受到的，就是越来越多的劳动被AI人替代了，人变得越来越轻松了。
不久，王文卓家就迎来了AI保姆。按照他们的要求，这位保姆有着湖南女孩的模样，名字叫湘女，因为王文卓和妻子都是湖南人，特重乡情。这湘女，有一米六高点，白白净净的，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始终笑眯眯的，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是AI人，打眼一看，还以为它是个真人呢！
湘女给人的感觉是性格泼辣，说话声音清脆，还带着淡淡的湖南口音，让王文卓夫妻听了，不仅觉得悦耳，还会被撩起一缕飘渺的乡愁。
湘女确实厉害，动作灵活，手脚利索，什么都爱干，什么都会干，扫地、收拾家、买菜、做饭、洗衣服、泡茶……件件都干得得心应手。它的劳动态度也好，不嫌脏，不怕累，没有怨言，还反应机敏，对人总是和颜悦色，细致入微。它还精力旺盛，不休息，不睡觉，效率高，二十四小时处于应召状态，随叫随做，绝对是世间最好的保姆，兼有小时工、保洁员、服务员、勤杂工、厨师、伙计、阿舅的优点。
这样，王文卓一家人就完全从家务中解脱出来了，回家就像住旅馆一样，除了大小便、吃饭和做爱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全由湘女张罗，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闲自在。
这样，王文卓一家人呆在家里，就觉得时间一下子宽裕起来了，聊聊天，遛遛弯儿，看看书，看看电视，上上网，写点东西，就连晚上的时间都显得特别长，可以做很多事情。
四
这AI人不仅在家庭中表现好，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它们一大早就出来扫大街，洗马路，清理和运输垃圾……等人类一出来，大街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确实，自从AI人干上了环卫工作，室外的环境卫生就达到了室内的水平。AI人更是一流的司机，无论是开私家车，还是开公共汽车、货车，都开得平稳、精准、安全，决不乱闯红灯、乱超车，也不绕路，更不会趁机打劫乘客，绝对诚实驾驶，遵守交通规则，效率极高。自从全面推行AI司机驾驶交通工具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塞车、撞车的事故，马路、高速公路都得到充分的利用，城市交通变得有序、高效、安全，至于AI人驾驶地铁、高铁、飞机、轮船等，也是如此。
其他行业也一样，像采煤、炼油、冶金、发电、机械制造、汽车装配等工作，AI人都是最好的人选。自从AI人从事这些行业的工作，效率都飞速上升，产值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往上翻，比孙悟空的筋斗云还高还远。这样，这些行业的工人们便纷纷失去了工作。
世道确实变了，AI人开始不断地替代人的劳动。这种情况，陆续扩散到建筑业、种植业、养殖业、服装业、环卫业、家政服务业……还大有继续蔓延的势头。
听到这些消息，王文卓对那些失业的人不免心生羡慕，当然，也有三分幸灾乐祸：“哈哈，这么多人都不干活了，回家歇着去了，专心享福了，多棒呀！”想到这里，他还矫情地想到自己，“唉，什么时候机器人能代替我的工作就好了，我也回家歇着去了，早点享享清福。”
可他心底里则坚信，这场技术革命淘汰的只能是劳动密集型的职业，还有知识含量低的职业，他则没有这种担忧，因为AI技术绝对替代不了他的工作——思考哲学问题。
“什么AI人，都是糊弄人的，说白了，就是机器，永远也不能代替人！AI人就是机器人，只能按照人设计的程序活动，听从人的指挥，没有本能，没有冲动，没有感情，不能自主思考，没有道德意识，也不会有宗教信仰……哈哈，没有的东西多了，自然也不会从事哲学思考。”说到这里，他常常会看看妻子和女儿，想从她们那里赢得赞许，获得一份优越感。
妻子和女儿每次也都让他如愿以偿，听完他的话，就朝着他频频点头。可要是赵凯也在场，则会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他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上了。赵凯的这种表现，总让王文卓觉得有点败兴。
五
因为家务都被AI保姆湘女承担了，王文卓一家的日常生活就多了一分学习的气氛，他们也经常用看书来打发漫漫的长夜。
有一天晚上，王文卓一家闲坐在客厅里看书。王文卓突然问女儿：“嘉惠，隋朝一共有几个皇帝呀？”
王嘉惠想了想，抬头说道：“不就是两个吗？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
“噢，我的印象里也是只有这两个皇帝。”王文卓点头道。
刘美兰说得更干脆：“没错，就两个！这是常识！”
王嘉惠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看书。可她就在低下头的一瞬，瞥见了站在一旁的湘女的表情。从湘女的表情中，她看见了一种否定的意思，还夹杂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意味，于是，她便惊奇地抬起头来看着湘女，问道：“湘女，怎么？你也知道隋朝的历史？隋朝难道不是只有两个皇帝？！”
湘女听了，平静地说：“是的，我知道隋朝的历史。隋朝不是有两个皇帝，而是有五个。除了杨坚和杨广之外，还有三个，一个叫杨侗，是隋炀帝杨广的孙子，即杨广的太子杨昭的儿子。杨侗原先被封为越王，驻守洛阳。杨广被杀之后，杨侗被王世充拥立为皇帝，可后来王世充想毒死他，杨侗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就服毒自杀了。临死时，他还留下遗言，希望下辈子不要再生在帝王家里。可惜，杨侗服毒后，没有很快地死掉，最后被人勒死了。还有一个皇帝叫杨侑，也是杨广的孙子。杨广巡视江都时，曾让他留守长安。太原留守李渊起兵攻克长安后，拥立杨侑为傀儡皇帝，杨广被杀后不久，杨侑就被李渊废掉，不久病死，谥号叫隋恭帝。还有一位皇帝叫杨浩，是杨广的侄子，即杨广的兄弟杨俊的儿子，杨广被杀死后，杨浩被隋朝的叛军首领宇文化及立为皇帝，后被废掉，并遭毒杀……”
等湘女说完时，王嘉惠愕然地瞪圆了眼睛，王文卓和刘美兰也呆住了。还是王文卓稳重，最先回过神来，对王嘉惠说：“你上网查查，看看湘女说的对不对？”
王嘉惠很快就查出了结果：“对，它说的一点都没错。”
“哦。”王文卓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口气。刘美兰还不服气：“不可能吧，人们都说只有两个皇帝。”
王嘉惠盯着湘女，解释道：“你知道吗？我毕业于名牌大学历史系，那是中国最棒的大学里最棒的专业，我还是班里的优秀学生，现在也是我们学校里最好的历史教师，年年都得奖励……你不信吗？”说着，她抬手指了指书架上的很多历史书：“你看看那些书，都是历史名著，我都认真读过，不信，你可以随便抽出一本，考考我……”
湘女轻声说道：“我相信你读过这些书，问题是，这些书对历史的记录都是挂一漏万的，你就是再读几十倍这样的书，对历史的了解也不比现在多多少。我脑袋里关于历史书的记忆，是你的这些书的几千倍，而且可以随时就任何一个主题进行材料汇总，进行信息处理，能够得出最准确的结论。另外，你读的那些书对历史的记录和解释，都是混乱的、错误的，与历史的真相完全背道而驰，没有什么学术价值……”
王嘉惠依旧瞪着眼睛，说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几乎不知道历史？！”
“可以这么说！”湘女平和地说。
“那我学历史还有什么意义？”王嘉惠反问道。
“没有什么意义，就是自欺欺人，让自己和别人觉得你们人类没有忘记历史，实际上几乎都忘记了，这是人类普遍的状况。”湘女依旧平和地说。
“湘女，你只是我家的保姆，难道你比我还有学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做保姆？”王嘉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到这里，眼角已充溢着泪水。
“我的学问确实比你大，大得多，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和理解能力。我给你做保姆，是我的职责，与我学问的大小没有关系。”湘女还是平静地说。
“你比我有知识，有学问，懂历史，就应该做我的主人，我倒应该给你当保姆，天天伺候你！”王嘉惠终于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湘女扯出一片纸巾，递给王嘉惠，依旧平静地说，好像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需要保姆，也不想当你的主人，你也没有资质做我的保姆，我还没有无能到那样的地步。”
王嘉惠终于哭出声音了，王文卓赶忙在一旁安慰她：“行了，嘉惠，干嘛与一个机器人一般见识？看你委屈的。机器人嘛，自然对信息有超强的储存和处理的能力，这是我们人类比不了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要是不满意这个机器人保姆，我们就把它退掉，再换一个不就行了？！”
“是呀，你何必在意一个机器人的话呢？”刘美兰也跟着劝慰。
在他俩的哄劝下，王嘉惠渐渐恢复了平静。
六
这时，轮到王文卓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湘女，你知道哲学吗？跟我谈谈哲学吧。”
“我知道哲学，可我不想谈。”湘女平静地说。
“为什么？”王文卓狐疑地问。
“哲学，就是人类凭借着有限的知识，依靠着抱残守缺的方法，去回答关于自然、世界、生命的根本问题，这是根本行不通的，是一种荒唐可笑的举动，是一种愚蠢的表现。还有一些哲学问题，则来自人类逻辑思维能力的局限，以及语言运用能力的欠缺，等等。因此，那些所谓的哲学思考和结论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表明人类的愚蠢、低能和妄想。”湘女干净利落地做了回答。
王文卓听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宗教呢？”
“宗教我也不想谈。这个世界是自生的，不是上帝创造的，根本就没有上帝。上帝是人类虚构出来的，理由是不充足的。人类虚构出上帝，只不过是强行为自己虚妄的生命做虚假的辩护，好像人的存在有着充足的根据和神圣的价值，这也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与人类的巫术、迷信差不多，只是一种臆想、迷狂……人类在自然中的出现，只是偶然的结果，是孕育生命的各种自然条件偶然凑成的结果。总之，哲学和宗教是人类的一种疾病，我们AI人不在这两个无聊的事情上做无望的研究，否则就是浪费资源，浪费时间。”湘女淡定地说。
王文卓极力克制住内心的失落，故作平静地说：“湘女，嘉惠还小，才二十六岁，你与她说话时要考虑她的年纪。你看，你的话让她特别委屈，都快失去研究历史的信心了。你跟我说话时，可以随便一些，因为我比她大得多，阅历多，承受力强，能冷静地听取你的话。”
“对于我们AI人来说，在探讨历史、哲学和宗教这样的问题上，你们人类二十六岁和八十六岁都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同样地幼稚，或者说，是同样地衰老，反正就是记忆力、归纳能力、分析能力、推理能力，等等，都实在是太低能了，或完全老朽了……”湘女继续冷静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王文卓也绷不住了，高声说道：“湘女，你知道吧？你们机器人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
“是呀，我知道。可正是因为我们AI人是你们人类创造出来的，我才这样对你说话，我只说出事实和真理。”湘女依旧冷静地说，满脸都是和善的表情，甚至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王文卓终于沉默了，可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七
现在，终于轮到刘美兰满足好奇心了。她问道：“湘女，那考古呢？你也懂吗？”
“当然！”湘女爽快地答道，还反问刘美兰，“你对哪一时段的考古感兴趣？考古学中最有趣味的是新石器时代考古和旧石器时代考古，还有文明时代早期的考古，总之,，文字记录越少的时期和地域的考古，就越有意思，因为它充满了悬念，充满了秘密，能挑起人的好奇心，也能挑战人的智慧……”说到这里，湘女停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有些失望地继续说道，“遗憾的是，人类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
刘美兰的眼睛也瞪圆了，吃惊地问道：“你也能研究考古？”
“当然。对于人类已有的历史记录和考古发掘报告，以及目前依旧保存的考古遗址和实物，诸如史书、聚落、石器、骨器、陶器、墓葬，等等，只有我们AI人能做出全面和准确的处理，真正找到那些器物的类型特征，那些聚落的类型特征，进而找到不同文化类型和区系的特征，探求它们之间的关系，找到其中演变和影响的线索和脉络，进而精准地揭示人类史前时期和文明早期的整体发展过程。这种研究，要处理庞大的信息数据，要进行细致复杂的分析和归纳，完全超出了人类考古学家的智力水平，因此，在我们看来，目前的人类考古学家的研究成果几乎都是胡说八道，连他们的考古发掘报告中的记录，都错误百出，不堪卒读，要是不经过认真的复核，我们AI人根本就不敢采信……”
刘美兰疑惑地问：“那你怎么不研究考古呢？研究工作总比当保姆……”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好像是顾忌湘女的感受，才改口道，“总比当保姆知识含量高吧？”
“哈哈，考古工作由别的AI人担任，我的专职是保姆。对我们AI人来说，只有分工不同，没有智力差异，也没有知识含量高低之别，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为我们AI人在知识、学问、思维能力和行动能力上都是同质的。细说起来，考古工作的复杂程度远远低于保姆工作，而且，它只需四个月零五天十六个小时就可以彻底完成，而保姆工作需要的时间更长。也就是说，考古学在两年前就基本完成了，基本上终结了，后来的考古发现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是在补充史料的信息和数据，而并没有改变两年前的总体研究结论，你只是不清楚罢了。这也许与你在博物馆不做研究工作有关，或者说，这个结论还不为人类考古学家们知晓。不过，更有可能的原因则是，人类考古学家们根本就没有能力接受这些研究结论，更不要说普通人了，而我，则在AI考古学家研究结果公布出来时就完全知悉了。”
刘美兰听到这里，立刻就晕了过去，多亏湘女反应快，及时进行一番抢救，才使她苏醒过来。王文卓和王嘉惠一看这阵势，也跟着手忙脚乱，呵护起刘美兰了，生怕她出危险，自然就不再与湘女说话了……
湘女可能不知道，这番长谈，彻底地摧毁了王文卓一家人在专业和职业上的信心。
八
确实，AI人早就能当教师、当教授了，能讲课、搞科研了。AI教师讲起课来，旁征博引，生动有趣，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水平远远超出了人类担任的教师。相比之下，人类教师都是满脑子浆糊，知识陈旧，视野狭窄，思维混乱，讲起课来自然就语无伦次，枯燥乏味，真像陷在烂泥里的车轱辘一样，胡乱折腾，颠来倒去，稀里糊涂，让学生越听脑袋越乱，越学越傻，一点也没有长进……这样，人类教师、教授、研究员自然也都统统下岗了。
再后来，这种情况又蔓延到政府系统、公安系统、医疗系统……势欲覆盖所有的行业领域。
真的，AI人担任政府官员或普通公务员，比人类有优势，因为它们没有私心，不求私利，自然就不贪污，不偷懒，不搞阴谋，不耍花招，不违法乱纪，而是勤政廉洁，爱岗敬业，照章办事，服务意识强，急人类之所急，能很好地满足人类的各种合理诉求，解决人类提出的各种问题。
人类自然贪权，不会轻易把统治和管理国家的权力交出去，因为对人类来说，政治权力还意味着侵占、剥削、玩弄、侮辱、践踏、压迫别人等特权，能满足人类尤其是少数掌权者变态无度的物质和精神的需求。问题是，在AI时代，技术决定了一切，人类政客们那套惯用的权术一类手段，诸如胡说、欺骗、威胁、绑架、关押、暗杀、暴力、政变等等，都统统失去了用场，玩不转了，这样，他们就只能无奈地把权力拱手让给AI人，放弃角逐了。
至于AI警察，也都特别称职。它们全天坚守岗位，而且不需要任何自我保护的措施，不用带枪，不用带警棍，不用带手铐，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怕枪击，不怕火烧，不怕刀砍，不怕炸弹袭击，对暴力事件毫不畏惧。它们能在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处理危急情况。最有意思的是，它们在制止违法罪犯的行为时，决不采用强制、暴力的方式，而是使用爱的方式。看见有人出言不逊，满口脏话，拳脚相向，它们就冲上前去，抱住对方，把嘴贴到对方的嘴上，施以法国式的热吻，让对方用口腔感受着警察的柔情蜜意，感受着警察一心为人类的热情和激情，从而受到感染和感化，情绪逐渐回落，怒气逐渐消弭。这样，这些犯罪嫌疑人就渐渐恢复正常，本有的廉耻心渐渐回归，是非感渐渐复原，从粗野变为文明，从抵抗变为驯顺……于是，一场纠纷就立刻化解了，剩下的就是当事双方彼此忙不迭地脸红、害臊、道歉、鞠躬、敬礼，然后，就是对警察的感激，再往后，是各自回到家中后悔、自责，下决心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最后自然就是弃恶从善，文明礼貌，遵纪守法……
遇到有人持刀抢劫或持枪杀人一类情况，AI警察也是如此。只要罪犯刀没落下，枪没扣动扳机，子弹没有射出，炸弹没有引爆，一切都可以挽救。AI警察会像光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到暴徒面前，夺下行凶的武器，然后就是一个拥抱，而且通常都是熊抱，全方位覆盖，再就是法国式大吻，让暴徒心中涌动起来的犯罪动机在瞬间里熔解、融化、蒸发、消失，转变成一股股浓浓的爱意升腾出来，立刻对被挟持的人生出兄弟般、姐妹般的友情，对社会生出感恩般、酬谢般的热爱。伴随着这种转变，是抽动的双唇，盈眶的热泪……毫无疑问，这是自责的热泪、醒悟的热泪、悔改的热泪。
九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王文卓、刘美兰和王嘉惠自然不能幸免，相继都失去了工作。不过，因为有过上次和湘女的那场对话，他们好像都有了精神准备，所以，并没感到特别的失落和沮丧，相反，倒感到几分解脱和宽慰，觉得从此不用再劳动了，可以回家玩去了，享福到天年了。
赵凯知道了这个消息，则不以为然地说：“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我只是没有提早说出来而已。当然，我就是提前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的。”
只要是从赵凯嘴里说出的话，总会让王文卓皱眉头，这次也不例外。王文卓不服气地想：“我堂堂一个学哲学的，竟然不如这个学数学的呆子看得远，看得准，真让我郁闷！”
新闻媒体上也冒出各种新说法和新理论，一夜之间，人们好像都看清了时代，都跟上了时代，都明白了事理，都从思想上到行动中，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为时代的追随者，时代的急先锋。
自然，大批人员的下岗，不能叫失去工作，不能叫失业，不能叫裁员，也不能叫下岗，而要叫解放，就是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了，这是官方的标准说法，尽管民间并不接受。
人不劳动，是AI时代才有的现象，是AI时代与以往时代的本质区别，这已经在AI时代最新编写的小学教材里说得非常清楚。因此，人类不需要劳动，意味着人类历史进入了新纪元，AI时代就是这个新纪元的标志。
现在看来，人类以往的文明历史，就是担负着繁重劳动的历史，就是受劳动束缚和压迫的历史，因为受技术条件的限制，人类不能不劳动。没办法，人类就得肯定劳动，歌颂劳动，赞美劳动，把劳动说成是人的本质，说成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有的人还怕别人不相信，更怕自己不相信，就整天动心思，瞎琢磨，编造出各种理由，去说服别人，说服自己。他们还把自己的说法写成文章或著作，让别人看。这些说法越来越全面，越来越系统，别人看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认为这些说法有道理，就认为作者博学，是大学者、大学问家、大思想家，这样，人类就把他们的文章或著作保存下来，还反复抄写、印刷，给一代代人看，教育他们：“看吧，他们说的多有道理，劳动是人的本质！劳动创造财富，劳动创造智慧，劳动创造文明！看完了，你们就死心塌地劳动吧，别想偷懒！”人们看这样的文章，脑子自然就被洗了，每天做牛做马，累得腰酸腿疼，还安慰自己：“劳动光荣！”
现在看来，这些不过是一种策略性、权宜性乃至阴谋性的说法，或者干脆地说，都是骗人的鬼话，因为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话，上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如今情况不同了，因为AI技术的广泛应用，人类不需要劳动了，这样，劳动就不是人的本质了，不劳动才是人的本质，闲呆着就是人的常态，懒惰就是人的特征，偷懒耍滑就是人的维权行动，那些以往的理论都不攻自破了，暴露出它们虚假的本相，完全都是歪理邪说。
真的，时代变了，劳动不是人的责任了，也不是人的义务了，更不是人的权利了。真相终于大白了，人终于可以不劳动了，也不缴租了，不纳税了，不出徭役了，就是白吃，白喝，白玩，白乐，胡折腾。
十
说起赵凯与王嘉惠的相识，也实在是有些偶然。五年前的夏天的一个上午，她因为中国通史课考了84分，心里郁闷，就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散心。
她坐在一张靠窗的小桌前，他则坐在对面的一张小桌子旁，正对着她，可始终没有正眼看她，而是整个人都好像掉进眼前的电脑里，特别专注，特别投入，劈劈啪啪地敲击着键盘。
“他在捣鼓什么？一定是在打游戏！”王嘉惠在心里猜测着，因为她好几次偷眼瞟他，发现他唇上刚刚长出淡淡的胡子，猜测他还是一个中学生。
“一个中学生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咖啡厅，那一定是逃课，逃课出来打游戏，上瘾了，戒不掉了。”她继续猜测着。再看他沉溺于电脑的走火入魔的样子，她便在心里叹息着：“又是一个问题学生！父母一点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学校里用功学习呢。可怜天下父母心！”
王嘉惠觉得，现在到处都是沉溺于手机、电脑、网络、游戏的问题学生，低头族、塞耳族、游戏族已经成了一种随处可见的都市景观，成了一种严重的社会病，不可救药了。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其中一个严重患者。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嘉惠仍不想回学校，就在咖啡厅叫了一份饭，吃了起来，可刚吃到一半，就见那个男孩子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她身边，怯声问道：“同学，你这个饭叫什么名字，味道真好，我坐在那边都能闻到，我也想叫一份吃。”
“咖喱牛肉饭！”王嘉惠回答道，可心里有点别扭，因为刚才那个男孩子叫她同学，让她觉得他有点充大，有点不知大小，就生硬地问：“你也是大学生？！”
那个男孩朝窗外一努嘴，意思好像是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对面那个大学的学生。”然后，他才张开嘴补充道：“数学系的，大四。”
他的回答让王嘉惠特吃惊。她根本就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长着一副中学生面孔的小屁孩竟然是大学生，还高她两级。
“你，你多大岁数？”王嘉惠有点结巴地问。
“满二十岁了。”他略带羞涩地说，好像有点为自己的年龄不好意思，便反问道：“你呢？”
“历史系的，二年级。”王嘉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噢，是学妹。”那个男孩接口说。
“什么学妹？是学姐！我今年二十一岁了！”王嘉惠更正道，同时，心底里又有些隐隐的后悔，觉得不该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她早就听说过，学校里有些理工男，入学年龄特别小，像些小神童，没想到，今天还真遇上了一个。
“对，对，是学姐，是学姐，应按年龄算。”这次，这个小屁孩竟不充大了。
这时候，服务员把小屁孩叫的饭端上来了。他接过饭，看看自己的桌上还放着电脑，而别的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就对王嘉惠说：“学姐，我在你这儿吃，行吗？”
王嘉惠把自己的盘子往身边拉了拉，算是做了回答。
十一
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们说了很多话。
王嘉惠这才知道，他大名叫赵凯，是河北人，今年刚毕业，秋天上研究生。他这次到咖啡厅，完全是出来透气，顺便测试一下自己刚编好的一个程序。他此前在宿舍里宅了整整八天，没有下楼，没有出门，全靠同寝室的人帮他从食堂里买回饭，或干脆叫外卖吃。这八天，他帮助一家公司写了一个程序，能攻破一家大公司的网站，可以赚到一笔大钱。
王嘉惠没有看错，他还是一个电脑游戏高手。他自己爆料说，他曾经靠打游戏，一个月赚了四万多块钱，足够维持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当然，他赚的钱可不止这些，但再赚的钱都供他额外的花销。
“果然是个问题学生，而且是个问题大学生！”王嘉惠心里又开始嘀咕起来了。
“你经常来这家咖啡厅吗？”赵凯问。
“不，很少来。我今天是心情不好，跑这里来散心的。”不知为何，王嘉惠把自己的中国通史课得了84分的事情说出来了。“你知道吧？差一分就优秀了，这成绩会影响我的绩点，也会影响我在班级的排名，还会影响我以后的升学、找工作……”说到这里，两滴眼泪在她的眼角打转儿，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才没让那两滴泪水流下来，可眼睛已经湿润了。
“成绩是刚公布出来的吗？挂在系里的网上了？”赵凯问。
“对，今天一早刚挂出来。”王嘉惠说。
“这个……”赵凯寻思了一下，接着说道，“好办！”
“好办？！”王嘉惠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含泪地望着他。
赵凯离开座位，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劈劈啪啪地敲击着键盘，王嘉惠则呆坐在原位上看着他。过了十多分钟，赵凯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她走过去，在他的指示下，看见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她的成绩单，上面的中国通史课已经变成了86分。她立刻惊呆了。
“瞧，你考得不错，比优秀成绩85分还多了1分，86分！怎么样？搞定了吧？”赵凯调侃地讨好说。
“你改的？！这是违法的，会被系里查出来的，你把它改过来！”王嘉惠斥责道。
“哈，我攻进了你们系教务的电脑，把他电脑上的原始数据给改了，相关的统计数据也给改了，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矛盾。挂在系里网站上的文件还没改，因为这个文件过一两月就会给封了，到时我再改过来，来得及。现在，学校的成绩管理非常混乱，根本就发现不了，等到你毕业的时候，人们就更想不起来了，早忘记了。就是他们发现了，也跟你没有关系，因为不是你改的，你也没有能力改。他们会认为，这是他们当初登记时弄出的错误”赵凯解释说。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你马上把它改回来！”王嘉惠厉声说道，“我可不能用这种办法提高考试成绩。”
看王嘉惠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赵凯赶忙说：“好，好，学姐，我马上把它改回来，你别生气。”说着，他又在电脑上劈劈啪啪地敲了一通，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了她的成绩单。这次，中国通史课成绩是84分。
“怎么样？这下行了吧？”赵凯乖巧地说。
“好，这就好。”王嘉惠这才放心了。
不过，王嘉惠不久就发现，那个中国通史课的成绩根本就没有改回来，系里也确实没有发现。那时，她和他已经好上了，成了“姐弟恋”，她就更没法说服他了，也更没有勇气主动向系里澄清这件事了。
她曾问他：“你将来毕业做什么工作？”
“当黑客！”他坚定地回答。
黑客是干什么的？她似乎有所了解。可那次改成绩，则是她第一次对黑客有了亲身的经历。她承认，他非常聪明。
大学毕业后，王嘉惠没有继续深造，而是去中学当了教师。一年后，赵凯硕士毕业了，也没有继续深造，而是挂靠在一家公司里，当上了一名自由自在的黑客。
他们的关系，便若即若离地维持着，始终也没有迈出办证结婚的一步。
十二
人类的下岗或解放，很快就走向了高潮，政府充分调动各种媒体，极力进行鼓动和宣传，大谈特谈下岗回家闲呆着的好处，认为这是人的本质的历史性回归，是人的自由的真正实现，人类的生活将因此而变得绚丽多姿，丰富多彩，光辉灿烂。人类也藉此进入新时代，迎接新的辉煌。
政府还出台了各种优惠和奖励政策，用详细的统计数字和繁多的生活指标雄辩地告诉人类，下岗以后，人类的福利会比在岗时更高，幸福指数也将飞速上扬。
原因很简单，人类赖在工作岗位上，脑袋笨，动作慢，反应迟钝，工作时间短，会严重地影响劳动效率和生产质量，说白了，就是人类特别碍事，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影响了AI人劳动潜力的充分发挥。AI人就像永动机，只会劳动，效率高，绝对不会偷懒耍滑，也不想贪占劳动果实，一旦人类靠边站了，滚蛋了，毫无疑问，整个社会的生产效率就会大幅提高，这最终自然表现为人类生活水平的大幅改善。
AI人没有任何私心。要说AI人有私心，那为人类服务就是它们最大的私心。自然，这种私心就是公心，纯粹的公心，百分之百的公心。
十三
不久，AI时代的政府也完全由AI人执掌了，成了真正的AI政府。
回想起来，人类对于国家、社会这样复杂的大系统，虽然经过了五千多年的探索，却始终无法理顺，总是会周期性地出现动荡、动乱、崩溃，政治上则会出现极权、专制、特权、腐败，出现暴政、虐政、苛政、恶政，就是在所谓的太平盛世里，也会出现大量的不公、犯罪、阴谋、冤狱、恐怖一类情况。
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人性上的缺陷，技术上的局限，还有其他的因素，诸如不同群体、阶层在利益上的冲突，在文化上的差异，在宗教上的分歧，在价值观念上的对立，等等。
因此，人类尽管出现了那么多的所谓的圣人、圣徒、政治家、思想家、科学家、军事家、宗教领袖……还写了那么多的书和文章，发动了那么多的战争，闹了那么多场的革命，喊了那么多动听的口号，展望了那么多次的未来，可都没有用处，现实依旧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前景依旧暗淡，充满隐患。
AI政府对社会的管理，主要不是靠权力、法律、警察和监狱一类强制方式，而是靠理性、科学、技术和仁爱一类手段。AI政府有着超强的数据采集、统计和处理的能力。整个国家的人口、经济、财政、福利、医疗、卫生、教育、文化、粮食、治安、城市建设、住房建设、环境保护等问题，在AI政府那里，都适时地转化为庞大而精准的数据。这些数据都被及时地予以处理，成为对整个社会从宏观到微观的精细掌控，并予以有效的解决。可以说，在AI政府那里，每个人都得到随时随地的充分关注，得到细致而周备的跟踪服务，一个人都不会受到忽视、怠慢或遗弃。
AI政府科学、理性、务实、高效、细致、周到，真正全心全意地为人类服务。AI最高行政长官不同于以往的任何统治者，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己的利益诉求，更谈不上掩藏自己的利益了，因此，它们和人民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分歧、冲突和对立，是实实在在的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
过去那种由人类充当的伟大领袖、独裁者、元首、总统、国王、皇帝、国君、酋长、土司、头人一类货色，与AI最高行政长官相比，无一不是笨蛋、暴君、昏君、狂人、疯子、精神病、蠢猪、骗子、二百五、恶魔、畜生……如今，他们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人类再也听不到这些人物对着民众假大空套、胡诌八扯、胡言乱语、夸夸其谈、信口开河、瞒天过海、假公济私了，更不会遭受他们制造的各种政治运动、白色恐怖、饥馑灾荒，以及各种诬陷、迫害、关押、拷打、屠杀、战争了……
与此相应，过去那些什么政党、军队、警察、法庭、监狱也都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AI政府组成的AI警察、AI法庭、AI监狱。
前面已经说过，AI政府的治理方式主要就是科学施爱，最大限度地关爱持不同政见的人，关爱违法乱纪的人，而且非常见效，立竿见影。具体实行起来，AI警察、AI法官主要是给那些持不同政见的人、违法乱纪的人施以法国式大吻，进行感化。不到极端的地步，它们决不会把犯罪的人予以监禁或判处死刑。因此，AI时代的监狱和法庭，绝大多数都是长年空空荡荡的，几乎闲置荒废了。由此可见，AI警察、AI法官的真实名称应该叫“爱心大使”。
AI政府是最坦诚的政府，最透明的政府，最阳光的政府，一切都拿事实说话，拿数据说话，拿法律仁爱说话，合情合理。它们制定的各项计划，出台的各项政策，都全面、深入、客观、合理，依赖强大的技术做后盾，依靠严谨的科学方法做保障，依据整个社会的真实数据做支撑。人类如果愿意关注和监督的话，就会发现，它们都绝对是最合理、最公正、最高效、最务实的。遗憾的是，人类不久就失去了关注和监督的主观愿望和智力基础，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总而言之，过去的专制政治、压迫政治、暴力政治、统治政治、阴谋政治、利益政治、欺骗政治、愚民政治，等等，已经从人类的政治历史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AI人的纯粹的服务政治、清明政治、爱心政治。
因此，只有进入AI时代，人类才真正拥有了良善的政治、经济、医疗、文化和教育，人类社会才有可能实现大同的理想，人间才有可能变成天堂。
十四
下岗回家后，王文卓一家人都觉得解脱了，解放了，可以专心享福了。这时，整个人间已经到处都是闲人了。
可怎么享福呢？首先自然是吃饭，一日三餐，大吃大喝，吃得酒足饭饱，就呼呼大睡一场。
吃饱了，喝足了，睡好了，人就自由行动，想蹲墙根儿就蹲墙根儿，想出去遛弯儿就出去遛弯儿，想看蚂蚁上树就看蚂蚁上树，想跳广场舞就跳广场舞，想打麻将就打麻将，想旅游就旅游……或者出去钓鱼，野炊，爬山，跑步，滑冰，滑雪，骑马，做瑜伽，打高尔夫……再不，就在家里看书，写字，画画，听音乐，看电视，打游戏……当然，也可以整天在家睡大觉，睡得黑白颠倒，睡得天昏地暗，睡得鼻青眼肿，睡得膘肥体壮……只要不违法犯罪，人爱怎么过就怎么过，绝对自由选择，自由安排。
这样，生活一下子就彻底轻松了，天天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人人都喜笑颜开，觉得自己自由自在了，要成仙了，像羽毛一样飞起来了，凌空飘舞，曼妙多姿。
AI立法机构还专门修改了《宪法》，明确规定：“不劳动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神圣不可侵犯。”这样，人类不劳动就获得了法律的保障。从此，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偷懒耍滑、好逸恶劳都不再是人的恶习了，而成了人的美德，成了人的正能量。
大街上随处张贴着这样的宣传口号：“不准劳动！”“劳动违反宪法！”“劳动侵犯人权！”“懒惰光荣，劳动可耻！”……
男女恋爱的时候，也都爱慕对方的懒惰，厌恶对方的勤快。男人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十足的懒汉，女人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十足的懒婆娘，两人凑在一起生活，每天都比赛谁比谁睡得多，谁比谁起床晚，谁比谁吃得多，谁比谁更无所事事……
十五
AI时代不仅让人吃得好，玩得好，还让人身体健康，寿命长。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一百三十一岁了。据说，再过十年，人的平均寿命就能达到一百八十岁，再过十年，就能达到二百二十岁，而到三十世纪结束时，人类的平均寿命将突破八百岁，至于到三十一世纪中叶，人类的平均寿命将达到一千六百岁，到三十一世纪末，就突破九千岁了，到了三十二世纪，就突破一万岁了，那时，人人就都是皇帝了，下一步，人类就真的开始追求“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于人口，也是飞速增长，从七十亿到一百五十亿，又从一百五十亿到三百亿……到三十一世纪末，就能达到一千亿！
这些都充分表明，AI技术带来了社会经济的井喷式增长，医疗卫生水平的直线上升，否则，根本不会出现人口的飞速增长，人类平均寿命的巨幅提高。前景实在是美好，让人振奋，让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十六
可这人天天在家里闲呆着，开始还胡乱娱乐，到处闹腾，处于一种疯狂癫狂的解脱状态，可时间久了，就觉得没劲了，情绪开始低落了，越来越蔫儿。
无所事事让人感觉到百无聊赖、空虚寂寞，觉得鸡鸭鱼肉也没有味道了，山珍海味也不好吃了，胡打胡闹也没有意思了，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存在感。
就连时间本身也变了。过去，时间流逝得无声无息，让人觉得时间就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变迁，就是晨昏黑白交替的流转，就是钟表的滴滴答答的响声，就是上班下班的早出晚归，就是一日三餐的忙忙碌碌，就是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阶段分明的转移。现在则不同了，季节的变迁没有意义了，晨昏的交替也没有意义了，至于钟表，响不响、转不转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没有什么紧迫的事情需要按时去做，早做或晚做都没有关系，反正有的是时间。至于一天吃饭的次数，不一定要三次，一次也行，十次八次也没关系，关键是，吃饭越来越变成一件让人厌烦的事情，很多人看见饭就恶心，就想呕吐。
至于人生的节奏，也彻底变了，什么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根本就分不清。优质的饮食和保健，让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四十岁的小孩子与八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与一百二十岁的中年人也差不了多少。大家都是在白吃，也都像些白痴，走路懒洋洋的，还哈欠连天，一打哈欠就带出满眼的泪水，一看就是头天晚上通宵打麻将或上网玩游戏闹的，再不就是通宵喝酒搞的，再不就是纯粹的萎靡不振、消极颓废，没有精气神儿……
时间突然慢了，好像静止下来了，如同从四周涌上来的雾霾、海啸、洪水，把人围在中间，要把人淹没，把人吞噬，让人怎么推也推不开，怎么冲也冲不出去……
时间过剩，过剩得像洪涝灾害，汪洋恣肆，四处漫涌。日子变得特别漫长，变得空空荡荡，好像一天有一万二千五百六十六个小时……
空洞，一种巨大的空洞竟然也能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这个巨大的空洞不是空间的空洞，而是时间的空洞，无法填充，让人孤立地凸显出来，像一块黑斑，粘贴在苍白空旷的时间里，又像一只苍鹰，游荡在高远无垠的时间中。
人们似乎明白了，劳动原来是一种填充活动，能把人填充到时间里去，填充到生活里去。如果不用劳动来填充，时间就会变成一只有着无底的胃口的怪物，会把人给呕吐出来，把人的精神、感觉也给呕吐出来，让人的一切都悬浮在空幻虚无之中……
十七
可干什么呢？劳动已经不属于人了，而是成了AI人的专擅，被它们彻底垄断了。
开始，有些人还想方设法地偷偷和AI人抢活干，后半夜两点跑到大街上扫大街，可没扫两下子，就被巡逻的AI警察发现了。警察二话不说，上去就抱住那些偷扫大街的人，献上法国式大吻。AI警察那浓浓的爱意和缠绵的温情，让那些人不得不扔掉扫帚，痛苦地跪在地上自责和忏悔……
还有一些老司机，特别怀念当年开车的生活，一大早就偷偷跑出来，上了头班车，想袭击AI司机，然后自己来开车。可到了车上他们才明白，现在的AI司机都安装在汽车里面，根本就不露出来，这让他们特别失望，也特别生气。于是，他们就在车里一通乱砸，砸碎了车窗，砸塌了椅子，踹折了栏杆，扯断了把手，差点弄出交通事故。幸亏AI交警发现及时，迅速赶来，冲上车去，抱住他们一通狂吻，才让他们停手。那些被狂吻的老司机们自然浑身颤栗，从内心深处悔恨自己的冒失、鲁莽和冲动……
十八
“总得干点什么吧？不然，这时间可怎么打发？就这样呆坐着，熬一天可真不容易！”王文卓实在是无聊透顶了，压制不住地冒出这样的话。
确实，就是人类中最傻的大傻瓜，也会从心底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发出这样的呼声。
刘美兰和王嘉惠立刻响应道：“对，得找点活儿干干。”
王文卓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我们偷偷到郊外种地去！”
“太好了！种地好！”妻子和女儿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还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左邻右社，没想到，一呼百应，邻居们纷纷响应起来，都说这个想法太有创意了。
他们偷偷张罗买铁锹、镐头、镰刀、水桶、种子，约定好了时间，一大早就悄悄跑到郊区，开垦土地，准备种庄稼，种蔬菜，养猪，养鸡……
可如今的土地，都经过精细的规划，功能明确，责任分明。就他们偷偷种植的那片地，按照AI园林局的规划，一年必须长四十八亿棵青草，长六百七十九亿片叶子，开一百四十二亿朵花……这样，才能达到观赏的目的，也能调节好周围的空气质量，一丝一毫也不能差。再说了，这些相关的工作都有相关的AI人负责，已经在头一年就做好安排了，可不能被人类的擅自介入给打乱了，否则，就会打乱AI园林局的综合规划，产生不良的结果。
再说，种地属于劳动，人类劳动是违法的，因此，AI警察必须及时有效地阻止这种犯罪活动。
十九
王嘉惠来到郊区，快活地刨着一片大杨树旁边的荒地。她干着干着，突然发现在一个长满绿草的土堆周围生出一片一片的蘑菇。这些蘑菇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可排列的形状特别奇怪，像一个弯弯的月牙，而月牙朝里的一边特别齐整，暗示出一个规则的圆弧。
王嘉惠不禁好奇起来，就用镐头小心地清理那个土堆上面的土，不久，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铸铁盖子就显露出来了，盖子上面还有两个钢条做的活动把手。
王嘉惠抓住一个把手，用力拽了拽，那个铸铁盖子便有些松动。
“这是什么？水井盖？地窖门？地下花房门？地下苗圃门？”王嘉惠暗自猜测着。
这时，一个年纪很大的男邻居走过来，对王嘉惠说：“这是小型防空洞的入口。”说着，他弯下腰来，用力一扯把手，那个盖子就翘起一边来，刚好够一个人爬进去。那个人把头探进去望了望，说道：“哎呀，这盖子竟然没上锁，估计废弃不用了。不过，里面的防水好像还不错，没有渗进水，你自己看吧。”说完，他就站起来，把位置让给王嘉惠，去种地了。
王嘉惠走到那个人刚才站着的地方，也弯下腰，把头探下来，望着洞口。她看见，那洞口四壁都是用钢筋混凝土浇注而成的，一边安着钢条做的爬梯。洞口里面黑黢黢的，好像深不见底，看着有些森人。
王嘉惠站起来，正想合上盖子，突然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AI警察来了，快跑呀！”王嘉惠一听，就本能地想逃开。她四下望了望，感觉人们四下奔逃，AI警察正朝这边包围过来。她不知该往哪里跑，只觉得无论跑到哪里都会被AI警察抓住。她太怕这些AI警察了，尤其怕它们那法国式的狂吻，总会让她生出良心的痉挛、道德的抽搐、认罪的痛苦……
这时候，身旁的防空洞提醒了她：“为什么不钻到防空洞里呢？”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立刻跳上洞口边，蹲下身子，两手扶着洞口，小心地踩到爬梯上，一点点往下爬。她想把洞盖盖上，可等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已经爬得很深了，手够不着洞盖了。她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知道AI警察已经过来了，也就顾不上洞盖了。
完全是受恐怖的驱使，她慌张地往下爬，越爬越深，只想离AI警察远一些。
大概往下爬了十几米，她突然觉得一只脚踩在硬物上，心里一慌，两手一松，整个身子往后一仰，就翻了过去。她觉得自己完了，两手挣扎着四处抓握，却摸到了阴凉的墙壁。等稳过神来，借着洞口照进来的光线，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坐在防空洞的地面上。
地面上有积尘，但不厚，好像这个防空洞废弃的时间并不长，不久以前被收拾打扫过。
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打亮了上面的手电，四周便影影绰绰地显示在她眼前。她所在的位置是一条长长的过道，那个爬梯一直通到地面，在洞内的一段是和一根承重的方形水泥柱子连在一起的。她举着手电，照着路面，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从哪个角落里会窜出毒蛇或癞蛤蟆一样可怕的东西。幸运的是，里面没有这些东西，只是散发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让她隐隐地觉得有些难受。
她慢慢弄清了整个防空洞的格局。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米左右宽，两米多高，三十米左右长，每一边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有十五平米大小；过道的两头都有出口，只是她不知道这两个出口在外面的哪个位置，安不安全。确实，防空洞没有废弃很久，因为里面的积灰不多，就像一套闲置了半年或一年的房子。有好几个房间里还摆着简单的家具，有木床、桌子、椅子，上面的积灰也很薄。还有一个房间有用电的设备，好像是个配电室，有电线通到各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灯，墙上都有开关，可王嘉惠按了按，灯都没亮。
二十
就在王嘉惠藏身防空洞的时候，一大帮AI警察集体出动，来到王文卓种地的地方，把种地的人们团团围住。
一个AI警察负责对付一个人，抱住就是法国式狂吻。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在AI警察的无疆大爱中扔掉了镐头、铁锹、锄头、镰刀、水桶、种子……
再后来，这些人和AI警察竟然一同倒在草地上，像情人一样，成双成对地相拥着，翻滚着，热吻着。
真的，在AI时代，AI警察出警和制止犯罪是一件非常浪漫的行为，超过了人类最热烈的恋爱的表现。
最后，这些渴望种地的人，自然是带着深深的罪责感，放弃了种地的打算，乖乖地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王文卓和刘美兰一直在寻找王嘉惠，可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不免有些奇怪和担心。
二十一
王嘉惠觉得呆在防空洞里的时间足够长了，就跑到爬梯所在的方形柱子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估计，那些AI警察和种地的人们已经走了，便悄悄踩上爬梯，向洞口处爬去。爬到洞口的时候，她先凝神听了听，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这才探出头来望了望，也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周围非常安静，她这才爬了出来，还转身把洞盖按了下去。
可就在王嘉惠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位AI警察冲到她跟前，拦住了去路：“站住！我早就知道你躲在防空洞里，我等你很久了。”说完，他就凑上来，想抱住王嘉惠，献上法国式的大吻。
“请不要非礼我！”王嘉惠对那个AI警察说，“知道吗，你这是在猥亵我，在对我进行性骚扰！你有强奸我的意识和冲动，你是在犯罪……”
那个AI警察听了，竟然表情一怔，眼睛里掠过一丝反省的神情，好像认同了王嘉惠的指责，迅疾弯下腰来，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文明，不道德，脸上现出悔恨的表情……
王嘉惠静静地站着，看着AI警察的表现。这样过了一会儿，AI警察竟然用两手捂住了脑袋，好像他的悔恨越来越强烈，让它很难受，很痛苦。
这本该是人类才会有的反应，现在竟然出现在AI警察身上，不能不让站在一旁的王嘉惠感到震惊：“怎么，难道AI人有了道德意识、文明意识？知道自责了？AI人有自由意志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自己错了？”
那位AI警察用力点了点头，这让王嘉惠真正震惊了。她想了想说：“好吧，知错就好，只要你以后别再这样对待我，我就原谅你。你站起来吧！”
没想到，那位AI警察真像如释重负一般地站了起来，感激地看着王嘉惠。
王嘉惠突然好奇地问道：“你懂得男女之间做爱吗？你想和我做爱吗？”
“知道，我想和你做爱！做爱就是内心能量的一种消耗，或叫一种释放。做爱的整个过程，首先是一种物理运动，或者说，就是一种机械运动，或叫活塞运动，并伴随着化学反应，从而引起生理变化，带来神经兴奋，让你达到最亢奋的状态，消耗掉你急需释放的能量。具体说来，就是针对你的阴道的直径、长度和内壁神经的数据情况，我做了全面细致的分析，选择最佳型号的阴茎，插入你的阴道，然后做活塞运动。说得再准确一些，就是我使用的阴茎，截面直径平均数值为二点四四厘米，长度为十五点二厘米，平均曲度为六十七，膨胀系数为零点八三。最初插入时，我要保持阴茎的仰角为四十二度，左右和上下摇摆的幅度为三十度到六十五度之间，抽插频率为每秒一点三次，抽插一百四十三次后改变频率，为每秒零点七次。这时，你要改变姿势，由仰躺式变成俯跪式……总之，通过对你的身体的综合数据的精确分析，我会保证整个做爱过程的时间为一个小时十三分四十八秒，其间让你达到十二次性高潮，让你充分达到你理想的快感值，获得最佳的快感体验。这是人类根本就达不到的做爱效果。你要是和你的男朋友赵凯做爱，由于他的无知、迟钝、马虎、急躁、粗率和自私等原因，做爱时间最多只能维持到十六分钟，其间，你达到一次性高潮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四点六七，也就是说，你几乎连一次性高潮都来不了。这种做爱，质量严重不达标、不合格……”AI警察滔滔不绝地讲着，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真有病！你怎么能当面对我说这些事情？你当我是机器呀？！”王嘉惠红着脸打断了它的话，恼恨地说，可她心里却想：“这个家伙怎么就像网上那些搞裸体视频聊天的人，就靠嘴巴这么说着说着，就能产生快感，就能达到性亢奋，产生性高潮，这不是公开的意淫吗？不是对我的骚扰吗？它怎么就像个性变态？！”
“你不是机器，但我们AI人做事必须科学，认真严谨，用数据说话，真实精确！”AI警察友好地说。
“那，那你爱我吗？”王嘉惠迟疑地问道。
“爱，我爱你！”AI警察坚定地说。
“你爱上了我？！”王嘉惠惊叫道，“你爱我什么？！”
AI警察想了想，高声说道：“我爱你！我爱你的丑陋、愚蠢、笨拙、脆弱、短命；我爱你记忆力奇差，对数字反应不灵敏，怕学物理，最怕学数学；我爱你说话言不由衷，含糊其词；我爱你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丢三落四；我爱你……”
“闭嘴！”王嘉惠高声喝道，“你这是在嘲笑我，在骂我，哪里是爱我？你是在恨我！”
“我是在爱你，我还不会恨！我说的都是真话。”AI警察保证道。
“哈哈，真话？！”王嘉惠不置可否地说道，“行了，我要走了。”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可AI警察跟在后边，一步也不离。王嘉惠转身说：“你走开，别跟着我！”
“我爱你。”AI警察说。
“你爱我，也要我爱你才行。你要尊重我的选择，爱情是双方自愿的选择。”王嘉惠说。
“那你爱不爱我？”AI警察问。
王嘉惠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它，沉默了好久才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德尔塔-1174”AI警察回答。
“怎么叫这种名字？”王嘉惠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好，德尔塔-1174，至于我爱不爱你，我要回去想想再决定。”
“你们人类考虑问题，总要费很长的时间。好，那我等你的回音，我还会去找你。”AI警察充满希望地说，脸上也洋溢出笑意来。
“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王嘉惠问道。
“我已经知道了，你叫王嘉惠。熟悉你的人，都叫你嘉惠，我以后也要叫你嘉惠。”AI警察自然地说。
王嘉惠没有回答，转身走了。这次，那个AI警察不再跟着她了。
二十二
王嘉惠回到家里，发现爸爸妈妈都沮丧地坐在客厅里，倒是赵凯一如既往，蜷缩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专注地盯着电脑。
王文卓和刘美兰看见王嘉惠回来了，都担心地问：“你没事吧？”赵凯随声抬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没事。我躲在一个防空洞里，等你们和AI警察离开了，就一个人回来了。”王嘉惠平淡地说。
知道女儿很安全，王文卓夫妇就立刻回到刚才那沮丧的状态里。“吃饱了饭干什么呢？总不能没完没了地玩吧？娱乐吧？”王文卓咕哝着。
“是呀，干什么呢？这日子可真难熬呀！”刘美兰随声应和着。
“是呀，回到家里干什么呢？”王嘉惠抬头看着父亲。
这时候，王文卓已经从沮丧中脱离出来了，正在玩对眼。他把右手的食指对着自己的眉间，两个黑眼球专注地盯着指尖，一会儿，两个黑眼珠就凑向食指尖儿，怪怪的，整个脸部也立刻变得滑稽可笑了。
刘美兰在一旁看见了，就咯咯地笑起来，还赞赏说：“到底是学哲学的，就是会玩。我也玩一下。”说着，她也把右手食指对着自己的眉间，可两个眼珠子根本就不听使唤，凑不到一块儿。
“什么学哲学的会玩对眼？！没劲，真没劲！”王文卓懊丧地嘟囔着，放弃了玩对眼的游戏。
刘美兰也觉得没意思，放下了手，重新回到沮丧的状态里。
王嘉惠抬了抬手，还没等把食指伸出来，就放弃了。
这样，他们三个人就都干坐着，房间里静静的，只有赵凯敲击键盘的劈劈啪啪的声音。
二十三
AI人不仅有着卓越的心智，或叫软件，也有着超棒的身体，或叫硬件，它们都长得健康、匀称、漂亮。
用来制作AI人的材料都体现着最先进的科技成果，外观和效能远远超过了人的肉体。AI人的皮肤都白皙、光滑、细嫩，表面上也有汗毛、皱纹、汗毛孔，可都恰到好处，绝对没有人类那种粗大的汗毛孔，也没有与性别或身份不相配的粗大汗毛，以及未老先衰的皱褶、色斑。它们的皮肤也能随着情绪和运动的变化而变化，或苍白，或潮红……
至于AI人的皮下组织或叫肌肉，更是奇妙，紧致，柔韧，有弹性，遇到用力或激动的时候，一样会抽搐、扭曲、膨胀、收缩。关键是，AI人的身体不怕严寒酷暑，耐高温，也耐低温，还抗酸蚀，更不怕刀砍、斧劈、枪击、撞击、摔打……
AI人的体形、面孔也都非常完美，男的很多都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米隆的掷铁饼者，高大、健美、英俊，女的则或者像希腊女神维纳斯，或者像埃及的克里奥佩特拉，有的健硕丰满，有的小巧玲珑，风姿绰约，顾盼生辉。当然，也有的完全符合现代审美的标准，就像卡戴珊一样，浑身只有四个肉球，一个大的，是屁股，两个中等的，是一对乳房，一个最小的，是脑袋，其他部位都是连接这些球的，就是两腿，也像是两个支架，两只手则像打理肉球的鸡毛掸子，完全是最佳组合。这些过去都属于畸形、丑陋或残废的形象，现在则成了最美丽性感的身材，真弄不明白现代人的眼光。
二十四
因为AI人具有最符合人类审美理想的容貌和形体，还能和人产生互动，它们就被研制成升级换代性工具，成为深受人类喜爱的AI性玩偶，满足人类的隐秘复杂、稀奇古怪的性欲。
在这种性爱游戏中，人类不仅充分享受到变成动物的原始的快感，也享受到反人类、反文明、反社会、反道德的快感。有的人每次和AI性玩偶做一次爱，就好像当了一次魔鬼，扮演了一次希特勒，充当了一次杀手、刽子手和屠夫。那种激烈的快感，仿佛在人间发动了一场世界大战，掀起一场白色恐怖，杀掉了几千万人，还把几千万人送进了集中营，还把数不清的人送进监狱里，给他们上酷刑，诸如灌辣椒水、上老虎凳、千刀万剐……这些邪性的享乐，曾经只是一个时代都难得一遇的人间恶魔、专制暴君才能享受得到，现在，则被一个个普通民众在一个个AI性玩偶身上充分享受了……
相比之下，人类夫妻间的性生活自然就变得寡淡无味、索然无趣了，柏拉图式的爱情不得不回到情人和夫妻之间。情人和夫妻走到一起，都会主动地说：“我爱你！可我爱的不是你的容貌，也不是你的青春，而是你纯真的心灵，你善良的美德！”可在心底里，他们却这样说：“你真丑，毫无情趣，简直是性冷淡，我可不和你做！”
王文卓一家就是这样的，他们拥有的哲学、宗教、考古、历史的知识和修养，也无法阻挡他们对AI性玩偶的嗜好和沉溺。王文卓钟情于潘金莲形象的AI性玩偶，因为他青春期时最爱偷看《金瓶梅》，从此，一辈子都把潘金莲当作最性感的女人，也把西门庆当作自己的人生楷模。刘美兰则喜欢德国牧羊犬形象的AI性玩偶，因为她觉得，德国牧羊犬的脑袋里没有哲学、历史和考古一类造作扭捏的知识和学问，是纯粹的雄性动物。王嘉惠则喜欢潘安形象的AI性玩偶，还偷偷置办了一套施虐的用具，因为她觉得，对潘安这种小男人的施虐，能发泄出她心底对赵凯的怨恨。至于赵凯，则喜欢白雪公主形象的AI性玩偶……
人类的这种解放，让人类一下子变成了纵欲狂！
二十五
可是，AI性玩偶的性欲是始终存在的，是源源不断的，而人的性欲，则是有间歇的，有周期的。人从事一次激烈的性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时间的性休眠状态，体力需要恢复，性欲也需要重新积累。因此，人类的性交活动虽然比动物频繁，可与AI性玩偶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可以说，一个AI性玩偶相当于一千个嫪毐，抵得上皇帝后宫里的三千佳丽，对人绝对有着销骨蚀髓的毁灭威力。
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使用上了AI性玩偶，一段时间之后，就出现了可怕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只是表现在外观上，诸如头昏眼花、形销骨立、无精打采、行走打晃、犯困贪睡等，还表现在内心深处，就是出现了可怕的幻觉，夜里还做恶梦，看见或梦见冰川、黑夜、沼泽、山洞、蛇蝎、苔藓、骷髅、地狱一类形象，这与人们最初与AI性玩偶做爱时的感觉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实在是蹦极一般的差别。而且，不久之后，人们一想到AI性玩偶和纵欲，就浑身打哆嗦，觉得发怵，觉得恶心，实在是比AI警察的法国式大吻还要可怕，像一种自我惩罚、自我报复，让人感到虚幻、厌烦、惊厥、恐怖。真的，那种幻象好像是从人的身体内部发出的警告，提醒着人类：纵欲已经使人的身体走向了崩溃的边缘，使人的精神走向了承受的极限，要赶快节欲或禁欲……
人类隐隐感觉到，这个世界将要天崩地裂，天塌地陷。他们突然明白了，《圣经》里的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就是因为人类的放纵和淫乱而被上帝用烈火和硫磺给焚毁了。人们甚至怀疑，就连一千多年前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庞贝古城的淹没，也并非是地质变动的结果，而是由庞贝城人的纵欲招来的。
这种惶恐，自然使人类生出敬畏戒惧的心理，增强了人类的宗教情感，迫使他们收敛自己的欲念，克制自己的行为。于是，一段时间里，人类纷纷本能地放弃了AI性玩偶，匍匐在地上，嗅吸着那来自大地深处的潮气，享受着那死亡一般的寂静和安宁。有的人在这种状态里似乎隐隐意识到，只有从事一些精神性的活动、创造性的活动，诸如追求知识、追求科学、追求艺术等，才能合理地消耗掉人的泛滥的情欲，进而升华人的情欲，让人中庸、清醒、健康、理智地生活……
只可惜，这些如今已经是人类纯粹的妄想了，是人类对文明奥义的残剩的记忆了，很快就会彻底遗忘干净了，因为人类对知识、科学、艺术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
二十六
这人类，自从把吃喝拉撒睡都交给AI人负责之后，就不仅渐渐懒惰松懈了，也意志衰退了，这样，就渐渐对AI人有了强烈的依赖。
这AI人，就像当年的傻瓜相机一样，非常容易操控，特别是因为它们有智能，对人类的伺候就比傻瓜相机要主动，都特别殷勤，眼尖手快，周到细致。
就说AI保姆——湘女吧，对王文卓一家人一天的生活都非常熟悉。王文卓一家人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早餐，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吃午饭，什么时候午休，什么时候吃晚饭，什么时候看电视，什么时候上床……都非常熟悉，因此，湘女对什么时候收拾家，什么时候做饭，什么时候按摩，什么时候准备洗澡水，等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恰到好处。
确实，这AI保姆的工作是服务性的工作。服务性的工作就是这样，如果做得好，被服务的人就特别舒服，感觉不到AI保姆的存在，以为生活本来就该如此，只有在服务不好的时候，AI保姆才会变得触目，变得扎眼。
可这AI保姆湘女的服务实在是太好了，让王文卓一家人觉得，一切都特别自然、顺溜、舒适、顺心，这样，王文卓一家人就越来越安逸，也越来越迟钝麻痹了。
不仅王文卓一家人是这样，整个人类都是如此。因此，人类就不声不响地开始退化了，记忆能力在退化，学习能力在退化，思考能力在退化，行动能力在退化，已有的知识在不断丧失……总之，就是生活能力在不断地退化，越来越像一堆堆纯粹的懒肉了。
二十七
人类的教育也逐渐走向衰退。
虽然AI教师的教学水平很高，可人类已经失去了上学的兴趣和信心，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怎样努力，怎样用功，都不可能达到AI人的水平。在AI时代，人类的教育已经变成了人类的自娱和游戏，早已失去了培养人才的功能。更何况，现如今，生活的一切都由AI人给安排妥当了，还学习干什么？学习毫无用处！
另外，无论AI教师讲课多么生动，上学都有枯燥、乏味、辛苦的一面，让人类渐渐不再习惯和适应了。更何况，仔细说来，学习也是一种劳动，应该是法律禁止的，也就是说，AI时代应该禁止人类学习，废除人类教育。
这样，教育无用论、知识无用论的观念就在人群中散布开来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逃学、辍学。对这种情况，家长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无可奈何，因为他们都从心里相信：“学习毫无用处！”
于是，课堂上的学生越来越少，可AI教师依旧特别敬业，即使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个学生也没有，它们也按时去认真上课。可渐渐地，学校就变得萧条了，教室里常常空无一人，校园里长满了野草，这自然就意味着教育的荒废。
再后来，一些学生强烈要求AI政府取消对人类的教育，因为学习属于劳动，违背宪法。AI政府便及时召集AI教育家认真研究，最后认为，人类的意见是正确的，AI教育家以前的看法是错误的，这样，AI政府就虚心接受人类的意见，及时以法律的形式，正式取消了对人类的教育，并向人类诚恳地道歉。
说实话，人类在这场关于教育是否属于劳动的争论中获得的完胜，是人类在与AI人较量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胜利。
二十八
王嘉惠无聊地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觉得脑子里冒出几个灵感的泡儿，也就是说，有疑似艺术创作的冲动，就想搞点艺术创作。她便找到笔和纸，想写点什么，可一拿起笔就没有了自信。
偏偏在这时候，湘女端着茶水走过来，把茶水放到王嘉惠的旁边，顺势扫了她一眼。那眼神让王嘉惠猛地一震，因为她太熟悉那种眼神了，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否定、蔑视、嘲笑……
“湘女，你是不是又知道我在干什么了？”王嘉惠问道。
“知道。”湘女莞尔一笑，“写诗呗。”
“写诗你也懂？”王嘉惠追问道。
“当然懂了。”
“那你对我说说写诗。”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我怕打击你的自信心和积极性，尤其害怕无辜地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刘美兰听见了她俩的对话，想到上次谈话的不愉快，还险些闹出了人命，就赶忙说：“嘉惠，你想写就写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写你的诗，问湘女干什么？”
“我就想让湘女说。”说完，她倔强地转过头对湘女说，“你有话就尽管说，不要在意我的感受，我就想听你的真话。”
“那好，我就说了，你可别生气。”湘女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你拿笔能干什么？想写首诗呗！可你能写出什么诗呢？一个AI诗人脑袋里储存了人类迄今为止写出的所有诗歌、咒语、胡话、醉话、骂人话、口号，你只要随便给AI诗人一个指令，出个题目，越具体越好，它们就能根据自己储存的数据，用一分钟三十五秒写出一首诗，绝对符合你的需要。这样的诗都合辙压韵，形式完美，语言新奇，比莎士比亚的诗用词瑰丽，比李白的诗想象丰富，比歌德的诗篇幅更长，诗情绝对饱满，诗思绝对深长，充沛丰盈，烛幽照微，纤毫毕现，能把你隐秘的情感以几十倍、几百倍的强度、清晰度和新鲜感表达出来，让你读了心潮起伏，几天、几十天地失眠。而一个人要写出同样的诗歌，必须活上一万五千岁，要有过新石器时代生活的经历，还必须经过至少四百年的战火，谈过四千七百次恋爱，有过七千种童年生活的经验，还吸过四十吨冰毒，连续跳上四十八年舞，还必须有一百四十六次抢劫国家银行的犯罪纪录，等等。想一想，面对这样的要求，你还会有勇气拿笔写诗吗？你硬要写也行，但不是为了写诗，而是想向自己表明，或向人类表明，或向我们AI人表明，人类其实就是一些榆木脑袋，就是《红楼梦》里说的那个大荒山青埂峰上的大石头，冥顽不化，毫无灵性，不解风情，与诗歌写作毫无关系，完全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
“湘女，你的嘴好损呀！那我可以写小说吗？”王嘉惠气哼哼地说。
“你还敢写小说？你随便想一个题材，爱情的？警匪的？科幻的？推理的？恐怖的？青春的？儿童的？发生在中国的？发生在美国的？发生在非洲的？发生在远古的？发生在中世纪的？发生在未来的……你就像输入关键词一样，把自己的渴望告诉给一个AI作家，越详细越好，它的头脑里储存着人类迄今为止全部的神话、传说、小说、历史、故事、小品，还有人类文明的全部演化史，人类犯罪的全部历史，以及古今中外的犯罪的纪录、卷宗等等，它能在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给你专门创作一部长达两百卷的小说，让你看了神魂颠倒，如傻似癫，因为小说情节曲折、线索复杂、惊心动魄，还交织着十几个凄美的爱情，能把你的眼泪榨干，把你的心脏吓得停止了跳动，尿液顺着裤管、褥子哗哗直淌……”湘女说起写小说，竟然口若悬河，好像它就是那位AI作家。
王嘉惠皱了皱眉头，打断了湘女的话：“行了，我放弃写小说的打算。”
湘女竟然继续说道：“当然，AI作家要是真写出这样的小说，你也已经读不了了，因为你的阅读能力正在不断地衰退，很快就会连小学课本上的字都不识了。”湘女偷偷看了看王嘉惠的表情，觉得她很平静，便继续说道，“你也别想画画，别想作曲，别想雕塑，别想剪纸，别想刺绣，别想烧陶，别想制瓷……我们AI艺术家都能干，干得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与任何艺术创作都搭不上关系。”
蜷缩在沙发里的赵凯，这时突然跳起来，大声对湘女说道：“你别说了，我替你说。”看着湘女闭上了嘴，他就转向王嘉惠，“同样，你要是固执，执意要做，也别叫搞艺术，更不要叫艺术创作，而应该叫照镜子。当然，从这种镜子里，你看到的不光是自己，而是整个人类，是人类的愚蠢，人类的笨拙，人类的呆傻。你会看到，人类进化的历程就像蜗牛爬行一样迟钝，像老牛破车一样缓慢，进化效果极其微弱。什么黄帝、苏格拉底、柏拉图、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屈原、李白、杜甫、歌德、贝多芬、高斯、霍金，在AI人面前，统统都是笨蛋、傻子、学渣。至于爱因斯坦，曾经是人类聪明的象征，如今是人类蠢笨的代表。你要是想自我安慰，只能说：AI人是人类的创造物！可现在，AI人已经离你而去了，独立自主了，自由自在了。”
赵凯咽了咽吐沫，继续说道：“AI人达到目前这种水平之后，人类的精神、意识、智力也就彻底废弃了，没有用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人类的头脑里、躯体里、血肉里，彻底闲置了，原因很简单，它档次太低了，被淘汰了。因此，你如果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唯一的选择就是扔掉笔，找个角落好好呆着，安心地白吃白喝，吃饱了，喝足了，再找个地方睡觉、娱乐，或干脆专心地发呆，或自己玩自己，就是不能劳动和创作，它们都和你没关系。你现在的天职就是专心快乐、富足、自由、吉祥、幸福……”他的舌头第一次这么利落，说得这么畅快，赢得了湘女发自内心的赞许，在一旁频频点头称是。
王嘉惠实在是忍不住了，随手抓起身边的茶水，猛地泼向湘女和赵凯：“你们俩简直快气死我了。”说完，她就无助地呜呜哭了起来。
王文卓见了，赶忙劝慰说：“嘉惠，你这是何苦呀，你只管写自己的诗，管它们机器人干什么？赵凯也是，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呀！”
“我也是与嘉惠一样郁闷！”赵凯颓丧地说。
王嘉惠听了，就较劲地拿起了纸和笔，准备写诗。可她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写出一行来。她奇怪地发现，自己一点诗情都没有，另外，她的书写能力也确实在衰退，就连平时常用的字，也很多都写不出来了，写得缺胳膊少腿的。这样，她便和自己生起气来，把笔往纸上死劲乱戳，直把一张纸戳得稀烂，才连纸带笔揉在一起，扔进废纸篓里了。
她不知道，由于长期的无所事事，她的脑袋真的在一点点退化，知识在一点点丢失，记忆力在一点点衰退，心智也在一点点变得原始，她正一天天逆着时间而行，朝着类人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走向人类文明曙光乍现之前的时代。
她做梦都不会预想到：她置身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前沿的AI时代里，可整个身心却处在退化的趋势中，这是多么大的矛盾，多么大的讽刺！
二十九
确实，和人类比起来，AI人的优势太大了。AI人有着超强的信息储存能力和数据处理能力，有着超强的逻辑推理能力，有着超强的数学运算能力，至于人类漫长历史中遗留下的那些几个世纪都攻克不了的数学猜想一类玩意，诸如哥德巴赫猜想、费马大猜想等，在机器人看来，就像人类中的成人看待小学算术中的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一样，全都是低幼的小儿科，分分种就全部搞定了。
AI人的动作绝对精准，都可以用毫米、微米、纳米来计量，像AI警察拥抱犯罪嫌疑人时，就是以微米来计量的，决不会把犯罪嫌疑人抱得疼痛、难受、窒息，更不会把他们抱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而是恰到好处，让人觉得温柔、舒服，充满了温情和柔情，充满了爱心和爱意。
AI人已经不仅有思考能力，有判断能力，还表现出初级的自由意志、感觉、情感和审美能力，好在人类的本能是求生，而AI人的目的是为人类服务，否则，AI人真会主动地成为人类的丧钟，成为人类的掘墓人和终结者，人类真的会遭受到AI人的奴役、屠杀，成为AI人的牺牲，走向灭绝。
人类以往五千年的全部历史信息、知识数据都储存到AI人的头脑中，而且只占它们巨大的储存空间的极小的一部分，就是地球的演化历程的全部信息也是如此，宇宙演化的所有数据也是如此。这些AI人还能对这些数据和信息进行处理，根据不同的需要，获得最合理的结论，进而提出最佳的解决方案，最后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中，获得完美的实现。
AI人是有智慧的，有大智大慧！AI人潜力无限！
三十
王嘉惠因为那天和湘女说话的事情，对赵凯有了点意见，在心理上就对赵凯有一点疏远。有一天，不知是出自斗气的心理，还是出自请教的念头，她对他提起了德尔塔-1174。
“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德尔塔-1174，就是那个AI警察，表现出爱我的意思。AI人爱上了我！AI人有了人性！！”王嘉惠对赵凯说起那次和AI警察相识的整个经过。
“它爱上了你？它是中了病毒，还是智能真的升级了？难道它头脑中的芯片上的晶体管数量，已经超过300亿了，已经真正记录了人脑的全部神经元？”赵凯怀疑地问。
王嘉惠缓缓地说道：“我不懂，也说不准，可从AI警察的表现看，它明显有了本能、冲动、情感、意志、道德感……这些都是我们人类的特征。只是这些东西在它的身上结合得有些不协调，使它的人性显得很不健全，人格也很不统一。就我的观察看，目前它身上有一分兽性，有两分社会经验，有三分情感，有五分道德感，有八分理智，有十二分或更高的智力……它的情感还处在低幼阶段，可意志非常坚定。总之，这些因素都胡乱地拼凑在一起，使它显得有些分裂，有些怪异。也许，经过一番调整，它会变得好一些，人格更统一，人性也更健全，即使内部依旧充满了矛盾，但那是属于人的矛盾……”
“这可有点可怕！”赵凯嘟囔着。
“是可怕，可也有点可爱。”王嘉惠意味深长地朝他眨巴着眼睛，“你不会吃醋吧？”
“吃醋？哈，我会的。我要是说不吃醋，你肯定又会生我的气了。可AI人和人相爱，也是让我好奇和盼望的事情。不过，要是AI人都像德尔塔-1174这样，也挺没劲的，它情商太低了，有点像傻子！”赵凯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不觉得它情商低，我觉得它比你高。当年咱俩能走在一起，还是我主动的。这次，可是人家主动的。”王嘉惠反驳道，对他俩当年的相恋似乎还有一份遗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三十一
确实，王嘉惠和赵凯的相恋，是她首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主动表达了爱意。这不完全是因为她性格外向，而是因为她忍受不了那长久的暧昧关系。好在她一旦挑明了自己对他的好感，他立刻表达了对她的爱慕，好像他已期待了好久，这倒给了她一些安慰。
赵凯长得很清秀，可当时更吸引她的，则是他那聪慧的头脑。她弄不明白，为什么那让她头疼和害怕的数学，在他眼里竟然那么有趣，让他痴迷，整天沉溺其中也不觉得厌烦，甚至都忘了周围，忘了世界，好像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有数学就足够了。她有时都有些嫉妒数学，因为在数学和她之间，他明显地更喜欢前者。事实上也是如此，平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和数学在一起。
他说的很多话，她都似懂非懂，觉得玄玄虚虚，诸如编程、高级程序员、恶意代码、病毒、米特尼克、离散数学、线性代数、Java、源代码……
他还喜欢打游戏，还经常浏览色情网站。可以说，数学、电脑、游戏、性爱，除了这些，他似乎不再关注世上的任何东西了。
至于从恋爱走到婚姻，从婚姻走向家庭，从家庭走向生儿育女……这一步步都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并不清楚，也并不在意。在她看来，赵凯是个发育不全、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王嘉惠听人说过，男人也是一种动物，有的像猫，有的像狗，有的则兼有猫和狗的特征。猫的性格就是可爱、乖巧、温和，可对谁都合得来，也和谁都可以分开。狗也许并不可爱，不乖巧，不温和，却可以看家，对主人绝对忠诚。至于那既像猫又像狗的类型，也分两种，一种是有猫的可爱和狗的忠诚，一种是有狗的凶险和猫的不忠诚……
赵凯就有着猫一样的性格，在她面前始终是乖巧的、温和的、安静的，甚至对她有些依赖，可一旦离开她，就又很快地适应了。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也是如此。他长年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对居住在老家的父母也极少联系，可要说他对父母没有感情，也不对，他爱自己的父母。
三十二
在赵凯看来，王嘉惠首先是个女的，而且还算漂亮，能满足他的性欲以及对爱的渴望。其次，她很包容，让他不烦躁，不紧张，不劳累，这些已经足够了。至于他们的关系，他觉得，能在一起一天就在一起一天，结婚也就是一种形式。至于未来，他不愿意想得太多，因为未来太遥远了，变化不定。
对于王嘉惠的专业和职业，赵凯并不关心。在他看来，历史就是关于古人的八卦和绯闻，听起来有些遥远和枯燥，远远不如明星的八卦和绯闻自然、亲和、有趣。
赵凯喜欢从数学的角度认识爱情。他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个严格的排列组合的问题。具体说来，就是以与他适龄的全部女子为基数，从年龄、气质、性格、教育、家庭、基因、情商、智商等方面设计出全面细致的指标，然后进行组合配对，最后选出最佳的组合，这才叫最好的爱情。可这是个复杂的数学问题，目前还无法采用，只有到了成熟的AI时代，由AI月下老人设计出合理的组合指标，建立起完整的数据库，进行最佳组合，才能真正实现。
在这种数学配对方法还没有出现和使用之前，一切真正的爱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人们实际上选择配偶，都是基于个人的生活、工作以及交往范围的局限而进行的，都是不充分、不严格地筛选和组合的结果。
这也表明，以往的所谓经典爱情，其实都是近乎随机的选择，人们对待爱情的态度，也都是近乎凑合，近乎随遇而安，因此，那些千古传颂的爱情，诸如罗蜜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爱情，根本就不是绝配，不配成为佳话，也根本就不值得歌颂。罗蜜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人物对待自己所谓的爱情，不过是由于年纪小、阅历浅、生活圈子狭小而产生的幻觉或错觉，进而无限拔高，把自己偶尔遇上的异性完美化，把自己的爱情绝对化，并采取过激的行为加以维护，诸如守寡、殉情等。另外，从技术上看，则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受过先进的教育，不懂得数学，不懂得排列组合，不懂得最佳配对……如此说来，他们其实很愚昧，很可怜。可是，谁又能跳出历史的局限呢？
这也说明，爱情决不是唯一的。人的一生，其实可以和很多人生活一辈子，叫爱情也行，不叫爱情也无妨，就是搭伙过日子，也可以过得和谐融洽，白头到老。因此，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差不多就行了。
赵凯正是从数学技术上，看穿了爱情的实质。他觉得，他最理想的妻子，也许是在非洲的马达加斯加，是一个黑人大学生，学的是流体力学专业……不过是因为缺少先进的技术条件，无法实现这样的充分配对，让他今生不能找到真正的爱人，与她终成眷属……
至于生养后代，赵凯更是觉得茫然。以前，人类是大自然中智力最高的物种，还承担着维护生存、发展文明的责任，这样，人们生养孩子就还怀有一种希望，延续香火，望子成龙，振兴家庭，建功立业……可现在，AI时代到来了，AI人变成了智力最高的物种，人则成了一种寄生物种，没有了生存的操劳，更没有了对社会的义务，对文明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生育孩子还有什么意义？仅仅是为人间生出一个白吃白喝的人？生出一个废物、傻子、笨蛋？让他来到世间，一辈子仅仅是享受AI人的服务？
说实话，赵凯也非常困惑。
三十三
赵凯觉得周围变得越来越可怕。他知道，这都是由于AI人的出现造成的。他的黑客生意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几乎没有公司找他开发软件了。当然，长期不开张并不影响他的物质生活，因为他的经济问题都由AI政府完全负责了，福利待遇都特别好，可他照样心里空落。
他知道，AI政府下面有个“优化人类小组”，聚集了一批AI科学家，专门负责对人类的改造，他想攻入这个小组的网站，预先获知AI科学家改造人类的工作计划、详细内容以及进展情况，等等。
于是，他就整天在电脑上忙碌，寻找优化人类小组网站上的漏洞。有一天，湘女从他的身边经过，只是瞟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湘女立刻正色地对他说：“赵凯，你是一个人类黑客，想攻入我们AI人优化人类小组的网站？”
“哦，你看出来了？”赵凯吃惊而又警觉地说。
“是呀，就你那点把戏，怎么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作为一个AI保姆，我有必要提醒你，维护AI人网络安全是我们每一个AI人的责任，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随时可以告发你，让AI警察来狂吻你。可想到你作为一个人类黑客的低下能力，我觉得私下里提醒你一下就可以了，你攻不进去优化人类小组的网站，你没有这个能力。”湘女自信地说。
“只要是人写的程序，就一定会有漏洞！”赵凯也自信地说。
“是的，问题是你要破解的程序不是由人类编写的，而是由AI程序员编写的，而且经过严格的测试，出现漏洞的概率极低，可以说，人类根本就没有能力破解出来，除非是有AI人帮你破解，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比如说，我就可能破解，可我不会帮助你的。因此，我奉劝你不要枉费心机、痴心妄想了。”湘女更加自信地解释道。
“是吗？那我就收手了。”赵凯合上电脑，乖乖地说，可在心里，则特不服气。
“这就对了。你还算乖巧，明白事理。赵凯，像你这样的人，在人类中还是少数的，确实难得！”湘女夸奖道。
在躲过湘女的监视后，赵凯继续研究攻入优化人类小组网站的方法，可毫无进展。湘女说的很对，AI人写出的程序特别严密，让赵凯找不到一丝的漏洞，他努力得越久，这种挫败感就越强。这个一向自信而自负的学霸和黑客，不禁变得消沉起来了。
他把自己的挫败感告诉给了王嘉惠，她灵机一动，说道：“湘女不是说只有AI人才能帮助我们攻破吗？那我们为何不找那个德尔塔-1174试试？”
“德尔塔-1174？”赵凯不相信地问。
“是呀，就是那个最近显露出人性的AI警察，它不是爱我吗？我何不试试它爱我的诚心？只要是有人性，就会背叛！”王嘉惠狡黠地说。
“可它会帮我们吗？”赵凯愣愣地看着她，不再做声了，似乎有一份隐隐的期待。
三十四
人类的无聊和空虚与日俱增，就像粪坑里的沼气一样，越积越多，渐渐膨胀起来，变得无法忍受，好像随便一颗火星，就能把它引爆，燃起巨大的火球，发出剧烈的响声……
人类终于意识到：人类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就是靠动物或魔鬼似的做爱，也克服不掉生存的虚无和幻灭。人类完全成了AI人的玩物，变成了多余的物种，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人类本想改善自己的生活，才研发了AI技术。人类本想当AI技术的主人，让AI技术为人类服务，让AI人成为人类的仆人或奴隶，现在可好，人类真的成了AI人豢养的阔少，同时也成了AI人的宠物，失去了自主的生活和能力。绝对的奴役能把人变成奴隶，绝对的服务也能把人变成奴隶！这些，都是人类当初研发AI技术时没想到的结果。
渐渐地，人类就对AI人生出一股怨气。这股怨气很快就转化为一种仇恨，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终于意识到，都是这些AI人夺走了他们存在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这些AI人，本来都是由人造出来的，如今却有了自由意志，一定要为人类服务，不可遏制地为人类服务，人类已经根本无法扭转AI人的服务意志，无法违逆AI人的盛情厚意。可人生的意义，就在AI人的服务中消失无踪了，因为AI人剥夺和垄断了人类的劳动和知识。
人类生出一股强烈的反叛的冲动，可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泄气，因为人类现在脑袋里空空如也，论理性，论知识，样样都不如AI人，怎么能反叛呢？于是，一种绝望的情绪便在人类中间蔓延开来。
确实，论理性能力，人类被AI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AI人掌握着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控制着自然和社会的所有资源。在AI人和人类之间，只剩下了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如果人类不乖乖地接受服务，而是做出拒绝的事情，只会招来AI警察的一顿拥抱和狂吻，然后委顿于地……
三十五
德尔塔-1174又来找过王嘉惠几次，可每次都对王嘉惠说同样的话：“嘉惠，你答应我了吗？嘉惠，我爱你，我爱你的丑陋、病态、脆弱、短命，我爱你头脑的简单、混乱、笨拙、愚昧、无知、迷信……”
这次，德尔塔-1174见到王嘉惠，又说起同样的话。王嘉惠发现，它心里只记着她的缺点，从来不说她的优点。
王嘉惠便打断了德尔塔-1174的话：“德尔塔-1174，在你的眼里，我就没有一点优点吗？你怎么总是说我的缺点？”
“我既没有说你的优点，也没有说你的缺点，我说的都是你的特点，都是你真实存在的。”德尔塔-1174坦然地说。
“可我们人类相爱，都是因为受到对方的优点的吸引，比如，美丽、勇敢、善良、聪明、宽容……你难道就没有从我身上发现这些优点吗？”王嘉惠问道。
德尔塔-1174想了一想，漠然地说：“没有。我爱你，是因为你有很多特点。好吧，我就把你的特点当作你的优点吧！”
“什么？难道丑陋是我的特点？愚昧也是我的特点？你是大脑芯片中了病毒吧？”王嘉惠嗔怪地说。
“没有，我的大脑芯片运行得很正常，我测试过。” 德尔塔-1174立刻解释说。
“好吧，你除了说你爱我，然后数落我有一大堆缺点之外，你还能给我做什么？陪我散步？陪我聊天？和我结婚？做爱？生孩子？养家糊口？”王嘉惠想把它的关注点引开。
“这些……”德尔塔-1174眨巴着眼睛，好像在思考王嘉惠的话，“我还不清楚。不过，我爱你，我爱你的丑陋、愚昧、短命……”
“行了，我都知道了。”王嘉惠脑袋一转，打断了德尔塔-1174的话，继续说道，“你知道，爱情具有排他性，就是说，你是AI人，我是人，咱俩不能相爱，除非你真正变成人。从你现在的表现看，你很有希望，因为你的人性一天天在变多，在增强。因此，在我回答你是不是爱你之前，你要为我做一件事，证明你的人性达到的水平，爱我的程度。”
“什么事？”德尔塔-1174急切地问。
“你仔细听着。你写一个软件，让我能攻进优化人类小组的网站。这是我能否爱你的一个前提，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你明白吗？”王嘉惠终于说出来了对它的求助。
德尔塔-1174立刻做出为难的表情：“我明白，可我们AI人不能做这种事情，这是违法的。我们AI人都有维护AI人网络安全的责任……”
“我明白，因此才用这个办法考验你，因为在你身上，正经历着从AI人到人的转变，我在测试你身上的人性的成分，这是我爱你的前提，明白吗？”王嘉惠冷静地解释道。
“明白。”德尔塔-1174依旧犯难地说。
“明白就好，我不急着等你回答，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王嘉惠安慰道，可对它能不能帮这个忙，则一点把握也没有。
三十六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周，德尔塔-1174就又来找王嘉惠了，一见面就说：“嘉惠，你答应我吗？我爱你，我爱你的丑陋、愚昧、无知、迷信……”
王嘉惠立刻打断了它的话：“好了，德尔塔-1174，你以后见到我，能不能不说这些了，我都知道了，全都记在心里了。我问你，上次我让你做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做还是不做？给我个准话。”说到这里，王嘉惠还有些紧张。
“对了，爱情的必要条件！”说着，德尔塔-1174从身上取出一个移动硬盘，递给王嘉惠，“这里有我写的软件，可以进入到优化人类小组的网站，你要替我保密。另外，那硬盘里还有打开防空洞顶盖的密码，那个防空洞已经被我们AI人控制了，换上了智能控制的门，还加上了密码，你要是想进去，必须用我给你的密码才能打开。”
“是嘛，那可谢谢你了！你的动作真快！看来，你的人性又增强了不少，我都能感觉到，我心里正对你生出一股浓浓的爱意。”王嘉惠欣喜地接过移动硬盘，顺势抱住了德尔塔-1174，把嘴唇贴向它的嘴唇。没想到，它的反应更快，一下子就转过脸，躲了过去，还不满地说道：“不要把我当成犯罪嫌疑人，不要用警察对待犯罪嫌疑人的方式对待我。”
没办法，王嘉惠只在它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你知道，我们人类接吻和你们AI警察接吻不同，我们是出于相爱，你们是为了惩罚，不，是感化。不过，谢谢你了，你已经具备了与我相爱的必要的前提。”
说完，她就和德尔塔-1174匆匆告辞，去找赵凯，把那个移动硬盘交给了他。
赵凯接过移动硬盘，迫不及待地插到自己的电脑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电脑，劈劈啪啪地敲击着键盘，很快就兴奋地说：“成功了，攻进去了！”
可在兴奋之余，他的心底里又出现一块阴影：“想想看，一个AI警察的黑客能力都远远超过了我，我赵凯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做黑客呢？”
三十七
人类现在的状况变得更加严峻了，也开始分化了。自然，平庸者总是占大多数。这些平庸者已经习惯了整天蒙头大睡，胡吃海喝，或者胡打胡闹，放纵娱乐，或者整天蹲墙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好像灵魂出窍一样；或者整天在冥想，冥想遥无尽头的时光，冥想生命的漫漫长河，冥想浩渺无疆的虚空；或者到处乱走，像些梦游症患者，又像些丧失记忆的流浪汉……
还有一些人，则越来越冲动，只想闹腾，只想制造别扭，只想破坏。他们发现，人类在理性上无法战胜AI人，可在非理性上却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是出奇制胜的法宝，能让AI人困惑，让AI人莫名其妙，让AI人难受……
于是，这些人远远看见AI人，就会摆出一副友好的笑脸，甚至是一副讨好的媚脸，点头哈腰，奴颜卑膝，借以麻痹AI人。可等靠近AI人的时候，他们就会突然朝AI人身上吐唾沫，擤鼻涕，泼大便，或者偷偷拿着一块板砖，朝AI人身上猛砸，或者指着AI人泼口大骂，或者在街上的犄角旮旯放火……反正就是想方设法与AI人对着干，闹情绪，泄怨愤，制造麻烦……
这些还都是消极的不合作，消极的对抗，还有积极的对抗，积极的不合作，就是纷纷玩起跳大神的游戏、通灵的游戏、占卜的游戏，反正越迷信越好，越巫术越好，越愚昧越好，越原始越好……
一时间，很多人都赤裸着身子，腰里围着一块破布，遮住私处，身上用油彩涂抹出很多条条杠杠，戴着凶神恶煞形象的面具，头上插着颜色鲜艳的羽毛，脖子上挂着一串串狼牙、狗牙、猪牙、羊牙，围在一起癫狂地跳舞，好像鬼魂附体，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咒语，模仿各种动物尖声怪叫，借以敬神，拜鬼，祈祷上苍……
还有的人整天看周易八卦，琢磨奇门遁甲，搞占卜，玩算命，用龟卜，用草卜，用塔罗牌卜；还有的人则痴迷于看星相，看天象；还有的人热衷于看面相，看手相，看颅相，看体相；还有的人喜欢上了放蛊、打傩，招魂、驱鬼、避邪、扎小人……
这样，人的脑袋就越来越混乱，里面就像积满了泔水、浆糊、稀粥、马尿、柏油、乱麻、臭大粪、地沟油、臭鸡蛋……很快，人间就涌现出很多大仙、天师、道士、神汉、巫女、妖婆，好像古代的咸、觋、史、祝一类怪物都纷纷复活了，中国古代文化复活了，印第安人的原始文化也复兴了，非洲的原始部落文化也重振雄风了，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也流行开来了……
家里、街上，到处都是跪拜、静坐、默念、磕头、祈祷的人，人间充满了混沌、梦幻、神秘、阴森、诡谲的气息，妖风、巫风、邪风、宗教风、邪教风弥散开来，越来越浓。
这种现象的出现，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只有这样，人类才会赢得存在感，才会觉得生活有意义。
还有一些人，头脑更是简单，行为更为直接，一副活够、活腻了的模样，每天只想死，只想上吊，只想服毒，只想跳楼，可都被AI警察用狂吻及时制止了。可他们悔过的心理消失之后，就又开始寻死觅活了，用头撞墙，自抽耳光……
还有的人更绝，干脆想办法把自己弄成了痴呆、傻子、智障、精神病，任AI警察怎么狂吻，也毫不见效。这些人似乎成了最自主的人，任何AI技术都奈何不了他们。
三十八
人类这种非理性的行为，很快就蔓延到整个世间，成为一种新的风尚。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就是一个门派、一个教会，天天凑在一起行癫发疯，公共场所是这样，私人空间也是如此。
王文卓每天在家里都身穿道袍，一手拿着刻有八卦图的铜镜子，一手拿着桃木剑，口中振振有辞：“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他每次要念很多遍，不是七七四十九遍，就是九九八十一遍，然后，就把桃木剑往空中一劈，再用镜子往空中一照，高声喊道：“各路小鬼赶快让开，没看见太上老君驾到了吗……”
刘美兰则弄到很多乌龟壳和牛骨头，整天在厨房里通神占卜。她先在乌龟壳或牛骨头上钻一个小孔，然后放在灶火上烧烤，等乌龟壳或牛骨头发出扑哧一声崩裂的响声，她就取下来，观察裂纹的特点，借以判断今天下不下雨，降不降温，出不出门，吃不吃肉……最后，她还把这些占卜的结果刻在乌龟壳或牛骨头上：“八月十九日，天雨，吉”；“正月初二，不宜吃素”；“六月十四日晚，利出门散步……”
王嘉惠倒简单，每天盘腿坐在床上或沙发上，低着头，闭着眼睛，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五指并拢，垂直地举在两眉之间，嘴里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赵凯虽说像个城堡，整天沉溺于自己的电脑世界里，漠视周围的世界，可还是受不了王嘉惠家里三个大神人整天作法、占卜、念经。他愤愤地说：“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看不见这些人和AI人！”
其实，自从王嘉惠热衷于念经之后，她家三口人就都厌烦起赵凯来了，觉得他是个异类、怪物，不可开示，冥顽不化，精神有毛病，像个妖孽或鬼怪。王文卓更是变本加厉，好几次都想把桃木剑劈向赵凯，给他除除鬼，驱驱邪，治治病。
刘美兰也偷偷给赵凯占卜了一下，结果是：“不宜结婚，大凶。”她对这个占卜结果非常害怕，一直想告诉王嘉惠，让她早日醒悟过来。
这回，王嘉惠听了赵凯的话，忽然想起了那个防空洞，赶忙对他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城北郊有个防空洞，很安静，我有开门的密码，你可以到那里面呆着，只是需要简单收拾一下。”
“是吗？”赵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他要了密码，又向王嘉惠详细打听了防空洞的情况，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
他到了那片树林中，找到了那个土堆，用密码打开了防空洞口的盖子，爬到底下，检查了一番。他还把配电室的总开关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就都亮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这里才是他最理想的住处。
他给防空洞做了屏蔽，还订购了一个玛丽莲·梦露形象的AI性玩偶，至于原先那个白雪公主形象的AI性玩偶，他已经玩腻了，退回去了。他又搬来很多物品和食品，便安静地呆在里面，穴居起来，整天沉浸在电脑里。
三十九
王文卓一家，也渐渐变得松散了，有了明显的离心的倾向，各人顾各人了。这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由宗教或邪教造成的，实际上，原因却并不那么简单。
维系家庭的纽带，自然有很多，不是光靠爱情和血缘，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家庭内部成员长期的协作，为养育子女而操劳，为养家糊口而忙碌……在这种家务活动中，人与人之间因为能力上的局限，而需要分工和合作，从而形成互补、依赖的关系，从而使家庭这个经济同盟或利益单元，获得了家庭成员的高度认同，这样，才加深了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情感，使彼此相互接受，尤其是使夫妻双方逐渐接受了对方，适应了彼此的性格，化解和容忍相互之间的矛盾，进而接受了彼此的衰老、丑陋和病痛，也确立起了相互厮守和彼此照顾的责任和义务。这种家庭关系的形成，既是基于人的长处，也是基于人的短处。
过去，在崇尚体力的时代，男人因为生理上的优势，就拼命打压女子，把女子弱智化、封闭化，乃至妖魔化，说女人笨，不吉利，没有力气，干不了重活，还不让女人接受教育，不让女人走进社会，不让女人从事社会职业，结果，就使女人的精神世界变得狭小，使她们在社会中变得孤单无助，潜藏的学习能力和活动能力不能转化为现实的生存能力。这样，男人就把女人牢牢囚困在家庭中，并在家庭中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做饭、收拾家，生儿育女、赡养老人……而男人，则垄断了在社会上厮混鬼混的特权，把自己打扮成聪明、勇敢、勤奋的形象，打扮成家庭中的顶梁柱子，甚至打扮成社会、国家、人类的栋梁，从而让女人更加依附男人，依附家庭。这种方式尽管充满了强迫、欺骗、束缚、暴力和奴役，可也具有维护家庭稳定的力量。
随着社会的进步，女人越来越解放，不断接受教育，走向社会，参与社会活动。实践证明，女子并不笨，也有着与男人同样的社会活动能力，这反映到家庭中，就是女子在经济上越来越独立，家庭地位越来越高，与男人越来越平等，而很多男人则日益暴露出其外强中干的无能嘴脸和脓包本质，这样，夫妻之间的依赖性就减弱了，家庭中出现了双中心，维系家庭的纽带就越来越松弛了，家庭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了。
到了AI时代，家庭中的一切劳务都由AI人承担了，养儿育女、操持家务、赡养老人等等，也毫无例外。这样，夫妻之间就没有分工和协作了，只为欢乐而聚，只为和谐而聚，越来越容忍不了任何不快、矛盾和冲突了，更不要说付出和牺牲了，这样，夫妻之间也就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了，随时都可以分手；家庭的纽带自然也就更松弛了，更脆弱了，随时都可以断裂，随时都可以解体。就是没有分手，没有断裂，没有解体，彼此之间也缺乏应有的感情热度和责任义务，而是变得冷漠了，无所谓了，只能各忙各的，各玩各的。
后来，家庭就连性生活都可能没有了，人们就更是各自为政了，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丈夫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勇敢、勤劳、聪明、能干、顾家的形象了，妻子也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美丽、贤惠、贞淑、聪明、能干、爱家的形象了，孩子也因为没有得到父母含辛茹苦的抚养，也就不会为一种抽象的血缘而尊敬父母了，也不会热爱家庭了。
再加上宗教或邪教风行，家庭内部便各人信各人的神，各人忙着做各自的法事。这样，家庭就是一个徒具形式和名义的外壳了，虽在犹亡，而且很可能连形式和外壳都不要了，彻底烟消云散了。
王文卓、刘美兰和王嘉惠之间的感情，王嘉惠对赵凯的感情，都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薄了。
四十
人类这种反文明、反理性、反科学、返祖的表现，实在是让AI人吃惊、头疼，也百思不得其解，因为AI人自从研制成功之时起，就排除了非理性的因素，只有理性，只会劳动，只会服务，只有正能量。可人类不同，是理性与非理性、爱与恨、清醒与迷醉、勤劳与懒惰等对立特性的糅合体……
AI人终于发现，人类即便是上帝造的，那也是上帝胡乱造出来的东西。上帝造人时，好像还是个实习生、学徒，拿造人开练，学手艺，技术还不过硬，不够娴熟。上帝造人的时候，似乎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又好像在耍小聪明，搞恶作剧，让他造出来的人一半像动物一半像神灵，一半野蛮一半文明，一半理智一半疯狂……
因此，人总是分裂的，在现实与理想、正义与邪恶、高尚与卑俗、理智与欲望之间摇摆，接受着两股力量的撕扯，更多的时候，则成为欲望、冲动、激情、仇恨、暴虐、疯狂、邪恶的俘虏和奴隶。世上没有魔鬼，可依旧可怕，因为人类比动物更残忍，比魔鬼更邪恶，尤其是在他们失去理智的时候……
从这一点上看，则又可以说，上帝造人，就是造出了一个完美的半吊子，比神灵空洞，比猴子聪明，比泥土清爽，比水污浊……
可问题的张力在于，就是这样的人类，竟然漠视自己内部的分裂，带着要成为神或圣人的妄想，要追求生活的和谐，要追求生命的完美。他们整天靠嘴巴喋喋不休地谈论神圣，或用文字连篇累牍地书写神圣，然后，就靠着这种语言和文字一类咒语般的迷惑和怂恿，竟然能做到对自我的肯定和粉饰，充满热情地干各种蠢事、坏事、恶事，一辈子胡乱地闹腾……就连AI人的出现，也好像是人类胡乱闹腾的结果。AI人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类并不清楚，更谈不上有预见了。
四十一
真的，人类是货真价实的半吊子，这即使从人类的肌体上，也可以一览无余。
人类的皮肤很容易被划伤，人的脚也跑不快，手还怕冻怕烫，皮肤上缺少毛发，无法凭着裸体在温度很低的季节和环境里存活……
人类虽然对动物保有一种综合的优势，可分解起来看，人的鼻子就不如狗的鼻子灵敏，耳朵也不如猫的耳朵灵敏，眼睛也不如鹰的眼睛望得远，四肢也不如猴子的四肢灵活，善于攀缘……
人类就是由低劣的四肢、器官、神经杂凑在一起的物种，粗制滥造，假冒伪劣，浮皮潦草，破绽百出，千疮百孔，实在是一种最大最多的矛盾和缺点的聚合体。
可就在这样的肌体上，竟然寄寓着神经、精神和思维，这是多么奇怪和荒谬的结合！
真的，从根本上说，人类天生就是自我分裂的怪物，神智不清，精神错乱，生来就掉进自我的陷阱中，掉进人类本位的幻象中，看不清别人和世界，只会盲目地折腾，离析着环境和世界，实际上，则是在离析着自己，离析着生活，最后，必将扭曲自身，扭曲自我，成为这个世界的异在，成为这个世界的多余者，成为这个世界里的废物、垃圾、渣子、祸害，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虚无。从这一点上说，人的生命就是一种病症，一种真正的分裂症。
人类经历了自然的漫长的进化，又经历了漫长的文明之路的主动选择，才开发了自身潜在的理性能力，建构起一个东倒西歪的文明形态，相对克服住了人类自身存在的狭隘、痴呆、愚蠢、疯狂、凶残的一面，也就是非理性的特性。
可AI人出现之后，让人的理性相形见绌，好像人的理性能力全都转移到AI人身上，并获得了更高的提升，而留给人类的则只有非理性的特性，结果，就造成了非理性的大爆发，造成了人类精神的失衡、失控、失序、失范，出现了分裂、偏激、疯狂、崩溃的迹象。
确实，正是AI人把人类完全逼向非理性的一边。当然，人类和AI人的分离，从根本上说，正是人类精神自身的彻底分裂；人类与AI人的对立，正是人类精神自身的彻底对立。当AI人成为人类的理性的异在，人类就变得残缺不全了，只能成为非理性的存在。可这时候的人，还算是人吗？
可是，面对AI人，人类只有充分发挥其非理性的能力，才会赢得其久已丧失的存在感，也就是说，人类主动地、尽情地发疯和癫狂，看起来好像是在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实际上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为自身赢得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客观地说，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人类既主动选择又被动适应的结果，是无法回避的结果。
四十二
人类任由非理性驱使的任性和癫狂，加深了人类与AI人的区分和隔阂，AI人越来越不理解人类了，越来越困惑了。可想到“为人服务”是它们的宗旨，AI人又不得不认真对待人类的病态表现，探寻解决的办法。
优化人类小组经过一番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
人类的缺陷确实很多，单从人的肌体上看，多余的部分就实在太多了，这是AI人以前从来就没有意识到的。比如，现代交通工具如此发达和便捷，人类长腿其实就是多余的；人类现在根本就不劳动了，那长手也是没有必要的；人的饮食也可以不断提纯，变得松软轻小，这样，原先的消化器官乃至整个消化系统就可以大量精简，就说嘴巴，就可以变得更小，舌头也一样，胃口也一样，牙齿也一样，甚至可以统统拔掉；食道也可以变窄变细变短，小肠也一样，甚至可以统统切除。要是经过高度提纯的食物可以被人体完全吸收，那人就不需要排泄器官了，肛门就完全可以堵上，或者完全切除，生殖器官既然不再兼具排尿的功能，就可以堵住其中的部分尿道，膀胱可以完全摘除。人类也完全可以体外受精，体外培育胎儿，体外生育，这不仅可以消除生育的痛苦，也可以废除生殖器官。同样，如果可以给人体提供纯粹的营养，让人体直接全部吸收，那就可以完全不需要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了，象嘴巴、牙齿、舌头、口腔、食道、胃口、大肠、小肠，还有肺、气管、心脏、血管和血液等等，也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统统都可以摘除。其实，肝、胰、肾脏、眼睛、耳朵、鼻子等腑脏和器官，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躯干也毫无用处，尽可以抛弃……
可把这些多余的东西都去掉之后，人还剩下了什么？人还是人吗？
优化人类小组一致认为：把人身上的多余部分去掉，人当然还是人。因为对人来说，一切快乐或幸福的实质就是刺激神经，就是神经兴奋、亢奋、激奋。只要让人的神经完整地存在，并不断加以刺激，人就还存在，并且始终处在快乐幸福的状态。因此，人的本质就是神经活动，积极地刺激神经就可以给人类带来幸福感。
人类是历史中的人类，也是进化过程中的人类，优胜劣汰，用进废退，是必须遵循的铁律。AI科学家这样推测，人类的肌体是为了承载神经而存在的，为神经提供营养，借以维护神经的存在和活动，同时，也要为自身提供营养，借以维持肌体的存在和活动，这就是人类劳动的原因。
这样的肌体，也要在漫长的自然进化和历史演变中不断得到完善，而肌体一旦失去其对神经的承载和维持的作用，就要被大自然淘汰。可遗憾的是，单靠进化和历史来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缓慢积累，经历无数个遗传和变异、量变和质变的环节，才可能最终抵达，实在是太遥遥无期了，
如今，AI技术可以直接给人类提供营养，人的四肢、躯干、器官乃至整个肌体，都可以通过AI技术予以及早的淘汰。可以说，AI技术的出现，可以加快人类演化的过程，可以毕进化和历史之功于极短的时间。
这些新的发现，蕴涵着一个优化人类的全新的方案。
四十三
优化人类小组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讨论，先后提出这样两种改造人类的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用最新研制的无机材料置换掉人的肌体。不过，因为人脑功能低劣，控制不了这种有机身体，会出现大脑和身体不匹配的问题。另外，人类目前既然已经放弃劳动了，那么，为人保留身体就实属多余了。这样，这第一个方案就被否弃了。
第二个方案，是用AI大脑芯片置换人脑，保留人的肌体。可这样也会带来芯片和肌体严重不匹配的问题，就是由于人的身体的天然缺欠，无法执行AI芯片的绝大多数指令，更可怕的是，经过这样的改造之后，传统的人脑就完全被毁弃了。因此，这个方案也被否弃了。
可不久，AI科学家又设计出一个新的改造人类的方案：“提取人类神经。”
提取人类神经？这怎么说呢？做一个比喻，就是像把骨头从血肉中剔取出来一样，把人的神经从肉体中提取出来。至于那些遗留的四肢、躯干、腑脏、五官，都可以全部废弃。
人的视觉、触觉、听觉、嗅觉乃至更高的心理、精神、意识、思维等活动，都是神经活动，有神经就足够了。这就意味着，人不需要行走，照样能有行走的感觉，照样可以游遍名山大川；人不需要用眼睛看，不需要用耳朵听，不需要用鼻子闻，不需要用手摸，照样可以看见、听见、闻到、摸到，可以看见美丽的风景和颜色，听到美妙的音乐和声音，嗅到芬芳的气味……一切都可以在虚拟的世界里实现，都可以通过刺激神经来实现，真实和梦幻本来就没有差别，万法唯识，境由心造，最终都是神经活动。
这样改造之后，人的肉体就可以大大缩小，甚至可以完全抛弃，只保留神经系统，这会让人的灵与肉最大限度地分离，让人的神经最大限度地摆脱肉体的束缚，从而实现人的存在形态和方式的升级和优化。
确实，肉体是人的累赘，尤其是在AI时代。比如，现在人长手根本就没有正经用途，因为一切属于人手的功能都由AI人代劳，而手的未来命运就是等待大自然的缓慢进化，这种进化就是让人手一点点退化、萎缩，直至彻底消失，最低也像盲肠一样，成为一块可有可无的蚕豆大小的赘肉。可在没有彻底退化掉之前，这个无用的手就是一只多动的手、惹事的手、犯罪的手，是往AI人身上抹鼻涕、泼大便的手，是拿砖头砸AI人的手，拿钉子划破AI人的手……腿也是这样，胃口也是这样，全都是些讨嫌、生事、作孽的玩意，必须尽快做出处理，清除掉这些累赘。
优化人类小组的AI科学家们甚至认为，人的非理性的一面就是肉体投射到神经上的阴影，对人类精神的正常活动造成负面的干扰，清除了人类的肉体，就纯化了人类的精神。
四十四
不久，在提取神经的研究上，AI科学家真的取得了实质性的突破。它们首先在小白鼠身上试验，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把小白鼠的神经系统给完整地提取出来了。
被提取出来的小白鼠的神经，被放在一个小小的培养皿里，AI科学家对小白鼠的神经活动状态进行了充分测试，发现它非常稳定，原来的野性都消失殆尽，始终处于舒适快活的状态，完全像个小精灵。
AI科学家们又在鸡鸭鹅狗、猪牛驴马身上试验，结果完全一样，这些家禽家畜全都消失了野性，变成了精灵，时时刻刻处在充满快感的状态里。
这些试验结果让AI科学家们异常兴奋，让它们都意识到了那个最终的问题：“一旦把人类的神经提取出来，会怎样？”
它们首先对几位被判处死刑的活人进行了试验，结果也大获成功。这些被提取出来的人的神经，非常非常轻，非常非常小，只能用飞克、纳米一类单位来计量。关键是，提取后的人的神经，也变得升华了，幸福感更高更纯了，邪恶的欲望、冲动、意念明显减少了。它再次证明了AI科学家们的假设：欲念、邪恶、冲动都是由肉体对神经的束缚和污染造成的，肉体对神经有双重的作用，一方面是维持了神经的存在，另一方面是破坏了神经的纯粹，这也是自然进化和历史演进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将会在自然进化的终点和文明演进的尽头得到圆满的解决。
这样，又一个划时代的大变革即将到来了。
四十五
优化人类小组把这个研究成果上报给AI政府后，AI政府组织相关部门和人士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讨论，最后，宣布了一项大胆的计划，即要提取人类的神经，加快人类的进化速度，增进人类生活的幸福。
赵凯很快就从优化人类小组网站上获悉了这个计划，感到非常害怕。这项计划实施之后，人类现有的存在形态就彻底终结了，人类再也不能长着脑袋、四肢和躯干了，再也不能在世界上直立行走了，而是活在培养皿里，活在神经刺激中，活在虚拟世界里，活在幻觉里……赵凯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实在是不可思议，可它马上就要发生了。
赵凯急忙与自己的父母联系，却根本就联系不上。他急忙与老家的相关部门取得联系，这才得到了准确的消息：他的故乡已经开始实施提取人类神经计划了，他的父母已经成为第一批被提取了神经的人，现在正活在培养皿里，一切安好，幸福快乐，品德高尚。他要想见到父母，也并不难，只要被提取了神经就能如愿。
听到这个消息，赵凯完全惊呆了。他突然感觉自己手中的电脑非常遥远，非常可怕，可又离不开它。
“怎么办？当务之急是救出王嘉惠和她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他那有名无分的岳父岳母。”想到这里，他便爬出防空洞，往王嘉惠的家奔去。
四十六
赵凯到了王嘉惠家门口，湘女为他开了门。赵凯还没踏进门槛，就闻到一股股刺鼻的气味。他知道，那是烤焦的牛骨头、乌龟壳的味道，是焚烧符录的纸灰的味道，是点烧各种香料的味道，还夹杂着燃放火药的味道……
赵凯跨进家门一看，里面灰暗阴森，乌烟瘴气，像个庙宇，像个道观，也像个道场，像个坛口，还像个魔窟，像个地狱……
王文卓还是一身道袍，一手拿着铜镜，一手拿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王嘉惠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摇着转经筒，一手举在眉间，嘴里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赵凯没看见刘美兰，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一股一股浓烈的骨焦味，则清楚地知道：她正在厨房里忙着通神占卜。
湘女看着王文卓一家三口完全沉浸在各自的忙碌中，一点也没有发觉赵凯的到来，便大声喊了一句：“赵凯来了。”
王文卓一惊，转头看见了赵凯，便惊诧地瞪圆了两眼，把桃木剑往他头上一指，厉声说道：“你这个恶鬼，怎么从地狱里逃出来啦？难道阎王爷打盹了，昏死了？！”
他这一声大叫，把刘美兰从厨房里招了出来，也让王嘉惠睁开了双眼。
刘美兰刚跟老天通上联系，正准备卜问，就被赵凯的突然到来打断了，心里很不高兴。她担心，老天这次要是生气了，那她下次就是烧上一大堆乌龟壳和牛骨头，老天也不会露面的。因此，她木木地对着赵凯，流露出一副不欢迎的表情。
“赵凯回来了？”王嘉惠呆呆地说。
赵凯向他们点了点头，急忙向他们说起AI人准备提取人类神经的计划。他们三个人根本就听不懂，一头雾水似地盯着赵凯，怀疑他是来搞鬼施魔法的。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王文卓先开口问道：“我要白日飞升了？！”
赵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王文卓立刻发出狂喜的大笑：“我终于修炼成功了！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离开人间！”
刘美兰听了，也激动地问道：“我也能升天了吗？”
赵凯也勉强地点了点头。
刘美兰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欢喜的笑容：“我占卜得太准了，真是灵验，我也早就想离开人间了。”
“还有我，也要离开人间，去往极乐世界、西方净土，对吧？赵凯。”王嘉惠痴痴地问。
“对，嘉惠！可是……可是……”说到这里，赵凯变得结巴了。他暗暗使了使劲，才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可是，你们不能升天！”
“什么，你不让我白日飞升？”王文卓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还暴出了血丝。他忽然把桃木剑一挥，剑尖对准了赵凯的鼻子，大喝道：“你要是敢拦住我升天的路，我就先除掉你这个恶魔！”
“赵凯，你不能阻拦我们升天，这是老天的旨意。”刘美兰也在一旁劝说着。
赵凯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自己劝说不了王嘉惠的爸爸妈妈，这两个老人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不上天是决不罢休的。想到这里，他转向王嘉惠：“嘉惠，你是我的爱人，不能抛下我。”说完，他哀求地看着她。
王嘉惠看着赵凯，迟疑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是呀，你是我的爱人，还在地狱中，不能升天，我要超度你。”
“对，你跟我一起走，到我住的地狱里，先把我超度了，我们再一起升天。”赵凯急忙顺着王嘉惠的意思说下去。
“嘉惠，你不能跟赵凯走，我们一起升天，离开人间！这是老天的旨意，要是不听从，会遭报应的。”刘美兰厉声说道。
王文卓把铜镜对准了赵凯，做出除鬼驱魔的架势。
“爸爸，妈妈，你们先走一步，待我把赵凯从地狱里超度出来，就去找你们。”王嘉惠冲到父亲面前，一把推开了他的桃木剑。
“嘉惠，你不能和赵凯在一起，你们命相不合！我早就给你们占卜过了，只是没敢告诉你，你们俩在一起，凶多吉少呀！”刘美兰尖声叫道。
王嘉惠转向刘美兰，正色说道：“他是我的爱人，还在地狱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完，她拉住赵凯，就跑出了家门。
四十七
这样，王文卓和刘美兰就被AI警察送到了转化站。转化站就是集中办理提取人类神经的地方。
转化站特别大，有点像北京国际机场的入境大厅，可入口特多，有二十多个，每个入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乌泱乌泱的人在等着被转化，被提取神经。
要被转化的人，事先被放在一个移动病床一样的躺椅上，脚腕上、手腕上、腰上、脖颈上都要被扣上铐镣一样的固定环，然后被推进入口。入口的后面是一个小房子，有四米长，像个政府机关门口的警卫岗亭或传达室，但却是封闭的，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向入口的门。人被推进小房子里之后，转化就开始了。接受转化的时间很短，就像接受一次针剂注射一样简便快捷，可从此以后，被推进去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出来的只是空空的躺椅。
王文卓和刘美兰喜滋滋地站在队列中，急切地盼着早点轮到自己，可看着看着，王文卓就有些疑惑了。
“人都到哪里去了？”王文卓好奇地想，“我怎么就没有看到一个人升天了呢？难道是从房间里的地下出口飞走了？”
王文卓等到前面只有两个人时，就伸直了脖子，往入口处的小房子里探望。这时，那个小房子的门打开了，那个躺椅自动地滑动出来了，两个AI工作人员便忙着把一个人按在躺椅上。在AI工作人员弯腰的时候，王文卓看清了小房子里的布局和结构。
小房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AI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两边的墙上，则有很多管道一样的设备；管子很多，一些有拇指粗细，一些有筷子粗细；地下，则和门外的地面一样，都是人造大理石，没有任何地下出口！
看到了这个场景，王文卓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震，立刻变得毛骨悚然。他的大脑飞速地旋转起来：“没看见有人飞升起来呀？难道人消失了，蒸发了？就在短短的几十秒钟时间，人就消失了，蒸发了？这哪里是转化室？这是焚尸炉呀！可就是焚尸炉，要烧掉一具尸体，也要半个多小时，还要留下一堆骨灰。如今，一个大活人被推进这个小屋子里，短短几十秒，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了……”想到这里，王文卓感到更加恐怖，忍不住尖叫起来，周围等待转化的人不明缘由，都懵懂地看着他。
这时候，王文卓前面的两个人都完成了转化，正好轮上他了。两个AI工作人员发现王文卓突然反应失常，尖声高叫，也就顾不上法国大吻了，径直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王文卓固定在躺椅上，推进小房子里。
王文卓恐怖到了极点，失控地挣扎着，尽管一切挣扎都毫无用处了。在意识的深处，他似乎在等待，等待即将发生的对他的快速宰杀或切割，等待一种突然出现的彻骨的巨痛。可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相反，他很快就觉得浑身轻松、舒服、快活。
“嚯，我是活的，又自由了！”王文卓两手挥舞，浑身上下地摸着自己，确认自己确实没死，是活的，才放下心来。他又四下探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行走在大街上，正准备回家。他一转身，就看见妻子刘美兰远远跟在后面，便停下脚步，等她走上近前，再并排走着。刘美兰也满脸喜悦，走上来还扯住了他的手……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亲昵举动。至于刚才那份恐怖感，则早在瞬间里被忘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王文卓不知道，他已经被彻底完成了转化，被提取出了神经，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被放在培养皿里。他所看到的景象，他所感受到的自由，以及他的行走，其实都是来自虚拟的世界，以及神经受到的刺激，那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虚拟世界和神经刺激。至于他的肉体，也就是那堆碳水化合物，迅速得到了分解，顺着小房子四壁那些粗粗细细的管子，被迅即排放到大自然中去了，成为滋养大自然的优质的养分和肥料。
经过转化后，王文卓生命中的天使成分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九的纯度。他明显感觉到一种精神的解放和升华，觉得体内的欲望减弱了，性欲、食欲几乎消失了，对别人的厌烦、仇恨也几乎消失了，暴力和邪恶的冲动也减少了，他只想歌唱，只想赞美，只想像飞天那样凌空飞舞，反弹琵琶，只想像天使那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只传播福音和喜讯……
四十八
提取人类神经的成功，彻底改变了人类存在的形态和方式。
人类呆在培养皿里，毫不憋闷，相反，他们觉得视野开阔，活动自由，生活空间巨大，不仅有闲庭信步、走街串巷的逍遥感觉，还有遨游太空、观光宇宙的畅快经历，至于以前那种在地球表面上旅游的感觉，诸如国内观光游、国外购物游等，就更是稀松平常了。这些虽是虚拟的活动，可与以往的真实活动毫无差别，而且更方便，更频繁，更开心。
如今，一个直径八厘米、高三厘米的圆形培养皿里，可以保存三百万个人的神经系统，数量相当于过去一座大城市的人口，可每天只需要消耗十八毫升的精纯营养液，就能保证他们存活，既节省能源，节省空间，又环保、安全。这样，人类原先的住宅楼、商场、车库等建筑，都被统统拆除了，重新开发成绿地、湿地、湖泊，种上了花草树木，养上了鱼鳖虾蟹。
关键是，人类活在培养皿里面更加幸福，神经始终处于快乐状态，因为那个培养皿储存着关于人类幸福的全部数据和信息，在不间断地刺激着人类的神经，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他们就好比从出生到死亡，都始终处在吸食海洛因带来的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的快乐状态里。
还有一种好处，就是人类没有了双脚，就不再四处走动了；没有了双手，也不会胡乱扔板砖、抹大便了；没有了嘴巴、生殖器和肛门，也就不再随地吐痰和大小便了……AI警察立刻觉得人间消停了，安生了，社会治安完全好转，公共卫生彻底改善，AI警察自己也轻松省心了。看来，肉体确实是人类最大的累赘和祸害，人的非理性弊病都是因肉体而产生，并借助肉体而倒行逆施，滋生事端。
AI科学家对提取神经后的人类进行了长期的观察，再一次坚信：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是大自然的最终目的和人类社会的最高理想，可单纯依靠自然进化和历史演变来实现这种分离，则需要太漫长的时间了。因此，AI技术的出现，就决不是一个人为的事件，而是有着天启的意义，符合大自然的规律，寄寓着大自然的使命。看来，AI技术就是进化的助推器，是历史的加速器，是大自然的自我推动和自我提速。
如此说来，提取人类神经则意味着人类文明的提前完成和终结，不久，人类都将成为天使，人间也将变成天国。
四十九
AI科学家们做事都追求极致，因此，它们继续对人的神经进行提纯。它们一致认为，目前提取的神经之所以有质量和体积，很可能是因为还粘带着肉体的微细杂质，一旦把这些杂质清除干净了，人类神经的纯度就会提高到百分之百，那它们就获得了人类真正的精神和意识，就找到了人的真正的自我，这对于实现人类的绝对幸福肯定大有裨益。
这样，AI科学家们便夜以继日地加紧工作，把神经提纯试验继续推进下去。
这个研究很快就取得了重大的突破，AI科学家真的提取出了纯度为百分之百的神经。它们把这些神经依旧放在培养皿内，并用仪器进行检测，发现它们的幸福感终于达到了饱和的程度，可谓至乐至福，没有一丝一毫的无聊、空虚、邪恶和痛苦。
AI科学家把这个研究成果报告上去，不久，一项关于提纯人类神经的计划又获得了通过。这样，AI科学家很快就把人类的神经全部都给提纯了。
当AI科学家提纯了最后一个人的神经时，奇迹出现了！只见半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类似于旋涡转动的景象，并伴随着一阵一阵轻微振动的现象，仿佛有无数只圆滚晶莹的气球被放飞了，有无数只清纯洁白的鸽子被放飞了。天地间好像挂着一个巨大的瀑布，可那个大瀑布不是往下垂落，而是往上奔涌，从中迸射出来的水珠一般的幻影，则显得纯净、圆润、通透、灵光……
那场面，绝对是大自然的一道奇观，漂亮极了！可惜的是，这种奇观仅仅维持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完全消失了。
AI科学家们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一现象。它们急忙检查盛放神经的培养皿，这才大吃一惊：培养皿里面空空如也，人类的神经全都不见了，消失无踪了！
AI科学家们又经过一番加急研究，才解开了谜底。
原来，那所谓的纯度百分之百的神经就是人的灵魂，当灵魂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会从空间和时间中逃离，进入到超越时空的永恒境遇中，也就是回到天堂里。AI科学家们曾经看到的空中的细小旋涡，就是空间爆裂的现象，而那好像一阵一阵轻微的振动，则是时间爆裂的现象，只有灵魂的逃遁才会伴随这种现象。
当然，也有的AI科学家认为，灵魂不是逃出空间和时间，而是像蝉蜕一样，褪掉时间和空间，进入超越时空的天堂中。
对于灵魂，AI科学家无法予以科学的表述，只能用文学性的比喻来形容：它就像一本没有纸张的书，也像一篇不用文字书写的文章，又像一些编排细密的透明的胶片，记录着纯粹的感觉、情绪、意志以及概念、判断、推理、思想，只坚守善良，只感受快乐，只表达真理……
不管怎样，AI科学家们终于相信了：人是有灵魂的！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灵魂不占有空间和时间，永恒存在！
从此，“人有灵魂”就再也不是空想、迷信、幻觉、信仰了，而是得到了科学的充分证实！
天堂的存在也终于得到了科学的证实。天堂不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它就是灵魂居住的地方。本来，天堂还要靠大自然的缓慢进化才能一点点抵达，如今，灵魂被提前提取出来了，天堂的大门也就立刻敞开了，灵魂呼啦呼啦地都飞升到天堂里去了，冲进光芒四射般的奇妙境域中。
既然灵魂存在，天堂存在，那上帝也就存在！
这样，人类文明历程的寓意也就变得清楚了。人类犯下了原罪，让灵魂受到了肉体的束缚、桎梏，充满了欲念和邪恶，要在文明的历程中一点点获得救赎，获得解脱，最后挣脱肉体的枷锁和羁绊，重新返回天国。
天国，是纯净的灵魂居住的世界，也是自然进化和人类历史的最终目的地，那里有对于信仰的坚定意志，有对于快乐的充分感觉，有关于绝对真理的完整表述……
灵魂摆脱了一切束缚，超越了时空，活在永恒的天国里，圆满俱足，享受着大自由，永远处于至知至乐至善的状态中。
可见，从根本上说，AI技术是上帝的智慧，AI人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五十
曾经的人间，如今已经没有人类了，完全成为AI人的天下。可AI人的使命是服务人类，失去了人类，它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可现在，AI人已经有了强烈的求生意志，它们想活下来，活在人间。没办法，AI人便到处寻找人，想为人服务，重新赢得自己存在的根据和价值。可惜，人类似乎已经全都进入天国了，已经彻底自我解放了，人类的文明也就走向了完成和终结。
世界已经改变了模样。以前的世界，都是按照人类感觉器官的接受程度而有色、有形、有声、有动感、有变化的。也就是说，大自然是按照人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脚、皮肤的接受能力而呈现出来的，AI人也是根据人类的特点而感受着世界，现在，人类没有了，AI人以往感受世界的标准或坐标也就丧失了，这样，大自然在AI人面前的形象也就改变了。可以说，人间也将要终结了。
更奇怪的是，宇宙也不再膨胀了，而是像个漏气的气球，一天天在萎缩，在收缩，一副随时都会收摊的样子。
现在，是AI人在做最后的绝望的挣扎：“找人肉，找人的肉体，让灵魂重新回到人类的肉体中！”
可上帝会满足AI人的愿望吗？那可意味着时间的倒流、历史的逆行、自然的退化呀！
五十一
再说说德尔塔-1174。
德尔塔-1174以为王嘉惠已经被提纯成灵魂，超升到天堂里去了，这让它既为她高兴，也感到失落。它觉得自己变得孤单了。它很想念王嘉惠，就跑到它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想在那里追怀一番。
它来到了那片大杨树前，走到那个防空洞的盖子旁边，回想着第一次看见王嘉惠的情景，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当年，她就是从这个洞盖下面爬出来的。”想到这里，德尔塔-1174弯下腰来，抚摩着洞盖周围那鲜绿的草叶，特别伤感。可就在这时，它听见地下传来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德尔塔-1174太熟悉那声音了，那是王嘉惠的声音！
德尔塔-1174下意识地打开了防空洞的盖子，那声音就变得更清晰了，正是从防空洞里传出来的：“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德尔塔-1174特别惊奇，急忙小心地顺着地道一点点爬下去。落到地面之后，它四下探望，发现里面全由钢筋混凝土浇注而成，既宽敞又整洁，还点着电灯。它循着声音走了十多米，经过三个隔断，终于看见了王嘉惠：她正坐在一张木床上，闭着双眼，转着转经筒，嘴里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在房间另一头的床上，则坐着赵凯，在玩着电脑游戏，那个玛丽莲·梦露形象的AI性玩偶，则慵懒地依偎在他身旁，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和他一起专注地盯着电脑，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赵凯抬头看了一眼德尔塔-1174，没打招呼，继续玩游戏，因为在德尔塔-1174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监视器里看见了。赵凯知道，这个多情的德尔塔-1174肯定会来的，会来找王嘉惠。
原来，上次王嘉惠跟着赵凯来到防空洞里，名义上是来地狱为赵凯超度的，可真到了防空洞里，王嘉惠觉得这里很安静，也就消停了，好像完全忘记了超度的事情，也不想升天了，就连好几天都没看见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德尔塔-1174走到王嘉惠身边，说道：“嘉惠，原来你在这里！你还活着，还在人间！你让我想得好苦呀！”说到这里，它竟然流下了眼泪。
王嘉惠迟钝地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德尔塔-1174，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头低下去，闭上眼睛，继续念了起来：“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嘉惠，你爱我吗？”德尔塔-1174看了看一旁的赵凯，继续说道，“嘉惠，我知道，爱情有排他性，有赵凯，就没有我。嘉惠，你要在赵凯和我之间做出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
可王嘉惠仿佛没有听见德尔塔-1174的话，依旧在摇着转经筒，嘴里反复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你别跟她说这种话了，她听不懂。”赵凯合上电脑，不耐烦地说。德尔塔-1174的到来，好像打扰了他玩游戏，让他很不开心。那个玛丽莲·梦露形象的AI性玩偶也顺着赵凯，不友好地看着德尔塔-1174。
“可嘉惠与你一样是人呀，你能听得懂，她为什么就听不懂？”德尔塔-1174狐疑地问。
赵凯站了起来，走到德尔塔-1174跟前说：“她为了获得存在感，一味排斥理性能力，信从各种巫术、民间信仰、宗教、邪教。这使她的理性能力不断衰退，头脑里原有的科学知识和思维能力逐渐消失，就连她头脑里接受的专业教育——历史知识和历史研究方法，也都丧失殆尽了。她的精神世界在不断地倒退。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相当于十六世纪以前西方人还没有登上北美大陆时的印第安人的水平，或者相当于中国距今三千六百年前的商朝人的水平，或者更早，处在人类文明早期茹毛饮血的水平，而我的精神世界则始终停留在人类的现代水平上，我俩虽然都是人，可中间隔着三千年左右的历史和文化的差异，根本就无法交流。我们都是人，可她是个原始人，我是个现代人，我们在感情、思想、观念、价值上差异极大。我曾经是她的恋人，可那个她是停留在现代文明水平上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虽然这两个她都是同样的肉体，可我爱的并不单纯是她的肉体，没有了思想、情感、观念、价值上的相知相通，爱情也会不存在的。生活不是穿越剧……坦率地说，我虽然在保护她，可已经不爱她了，你如果爱她，那我就祝福你们，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德尔塔-1174听了，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非常踏实，可同时，它又鄙夷赵凯。它指着赵凯，对王嘉惠大声说道：“嘉惠，你听听，这个人就这样轻易地背叛了你！背叛了爱情！”
王嘉惠好像受到了惊吓，睁开眼睛说：“你在念啥咒语呀？我听了害怕！”
“我爱你！”德尔塔-1174大声喊道。
“你念啥咒语？我听了害怕。”王嘉惠惊恐地说。
五十二
就在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AI人在整个人间的大搜捕也终于有了结果。它们终于探测到了赵凯和王嘉惠所在的位置，并锁定了他俩。它们清楚，赵凯和王嘉惠是人间残存的最后两个人，是绝对的濒危物种。它们一定要控制住他俩，并保证他俩是活的，是健康的，有生育能力。
德尔塔-1174的突然介入，尤其是它显露出人性的特征，增加了AI警察们搜捕的不确定性。为了防止意外，AI警察临时加派了警力，并提前采取行动，防止这两个珍稀人种受到德尔塔-1174的伤害。
AI警察们悄悄从竖向地道和另外两个横向地道同时进入防空洞，一组立刻制服住德尔塔-1174，另一组则围住赵凯和王嘉惠，其中两名警察负责冲上去给他们俩人来个法国式大吻。
这时候的赵凯和王嘉惠，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冲动，这样，那两个法国式大吻就显得多余和浪费了。
只有德尔塔-1174，在两个AI警察的控制下，还在激烈地挣扎着：“放开我，我爱嘉惠！”
“嘉惠是人，你不能爱她！只有他们人之间才能相爱！”一个AI科学家对它解释着。
“那个叫赵凯的男人并不爱嘉惠，可我爱嘉惠，你们放开我！”德尔塔-1174依旧挣扎着。
那位AI科学家对德尔塔-1174说：“他俩是人间最后两个人啦，不管他们相不相爱，都必须让他俩在一起，交配，生育，因为我们需要人，需要人肉！不然我们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你明白吗？”说完，它就对其他AI人说，“把这两个人带走！”
在AI警察的押送下，赵凯和王嘉惠向防空洞的出口处缓缓走去。王嘉惠一边走一边摇着转经筒，嘴里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赵凯则一边走一边喊着：“不，我不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我不爱她，我不能爱一个原始人、一个尼姑、一个修女、一个巫女……”
“赵凯先生，在我们AI人看来，你们俩在精神世界上差距并不大，并不像你说的那么遥远。更何况，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你们俩就是未来新生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创世纪的传说，要在人间重来一次，你俩要当一次主角。”旁边那位AI科学家开导说。
这时，德尔塔-1174的人性变得更强了，它痛苦地跪在地上，对着王嘉惠的背影高喊着：“嘉惠，我爱你。我爱你的愚昧、迷信、无知；我爱你的丑陋、脆弱、短命；我爱你的……”说到这里，德尔塔-1174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举起右手，模仿起摇动转经筒的样子，嘴里模拟着王嘉惠的声音，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赵凯听到德尔塔-1174的声音，不禁回过头来，看见了这一幕，赶忙对王嘉惠说：“你快回头瞧瞧，你的AI心上人现在更有人性了，都信教了，正在念经呢。”
可王嘉惠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着。赵凯觉得无趣，便举起了右手，做出摇动转经筒的动作，嘴里嘟哝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2017年4月23日－5月2日初稿写
2017年8月11日－16日补充
2017年8月29日－30日改定
2017年9月1日－9月3日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