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块钱

一

十五岁的小妮子，被村长王老五打瞎了左眼。王老五扔下二百块钱，就气哼哼地走了，算是便宜了小妮子。

事情很简单，王老五是村长，村里的地是他的，村里的人也是他的。他卖个地，打个人，都是他的本分。至于村里的女人，他不光打，还要摸一摸，睡一睡，没人敢说个“不”字。王老五睡完别人的女人，就想睡别人的女儿。

小妮子偏偏不让他睡，他一气之下，就打了她一顿，把她眼睛给打瞎了。王老五轻易不认错，这次认了，说他本来不想打瞎小妮子的眼睛，只想狠狠揍她一顿，让她小小的年纪以后不要目无村长，没想到，出手重了。

“反正眼睛已经瞎了，我扔了她二百块，也算够意思了，还想怎么着？”这是王老五事后喝酒时对哥儿们的解释。

二

小妮子不是别人的女儿，只是她奶奶的孙女。

因为她两岁时，爹妈就没了。爹是在外打工时没的，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听人说，他在外面给人挖煤时，煤坑塌方了，老板趁机就堵死坑口。事后，老板给小妮子妈妈三千块钱封口费。小妮子妈妈拿到钱，就跟矿上一个男人跑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小妮子以后就没再看见爹妈，只跟着奶奶活着。

奶奶不相信小妮子的爹妈死了，一直盼着他们回来，总觉得他们会在她死前回来，至少回来一次，打个招呼再死。在奶奶眼里，小妮子的爹妈都是孽障，做了不少孽，小妮子则是个活累赘。

三

小妮子长到十五岁时，出落得像一朵鲜花，特水灵，特标致。王老五早就想睡她，没想到，头一次竟失手了，还让小妮子瞎了一只眼睛。

小妮子的眼睛没经任何治疗，慢慢长成一个黑圈，眼皮半眯缝着，像一块干硬的狗屎，当年那清澈的灵光再也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总是怯怯地低垂着，好像地上到处都是坑，一不小心，就会把她绊倒，让她摔一跤。

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人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就连村里那几个以前对小妮子流口水的混混儿，也都躲着她。当初，他们听说王老五打瞎了小妮子，也曾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都快抠出血了，可最后，还是没吱一声。

四

谁敢惹王老五？他就是靠打人当上了村长。

以前的村长王天霸就厉害，说打人就打人，说捅人就捅人，说把谁的胳膊卸掉就卸掉，结果，还不是被王老五挑了脚筋，跪在地上猛喝王老五撒下的黄尿？喝完了，王天霸顾不上去治疗，就爬到乡里，向乡长表示，放弃连任村长。这样，王老五就在新一轮换届选举中当上了村长。

村里的王二，曾把赵罗锅的肋骨全都打断，把张三胖子的舌头割下一块，现在则投奔到王老五的门下。还有李大吊，说是判了十年，可在监狱里还没呆到半年就出来了。王老五亲自到监狱里把他接回来，还摆了好几桌，接风洗尘，敬酒压惊，收他做了喽啰。李大吊连自己的娘都敢打敢杀，还有谁他不敢下手？

王老五是啥关系网？乡长和他三天两头在一起喝酒耍钱，县长逢年过节就喊王老五前去送礼，全都是拜把子的兄弟……想惹王老五，门都没有！

五

可王老五把小妮子的眼睛弄瞎了，连他的喽啰们都觉得有点过分。

他们有一次聚在一起打麻将，李大吊先扯开这个话头：“大哥，你这回出手太重了，真可惜！小妮子那个小花骨朵儿，能睡多少次好觉呀！”

“咋了？瞎了就瞎了，不就是点钱的事吗？我扔给她二百块钱呢！”王老五鼓起血红的牛眼，接着说道：“你要想睡她也行，先把她脸蒙上，不看就行了。瞧你那点出息！”

王二在一旁嬉皮笑脸地调和道：“是呀，小娘们，只要下面的眼儿紧、皮肤白就好！”旁边几个家伙听了，就擂着桌子狂笑，把麻将牌震得掉了满地。

六

小妮子似乎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就完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困惑地盼着。

她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她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她也没有亲戚，遇事自然更是孤单无助。

她奶奶只会骂和哭，说王老五来生会下地狱，被剜掉眼睛，剜掉鼻子，剜掉心肝肠胃，像一头剥了皮的猪一样，被扔到锅里煮、火里烤、油里炸……

可王老五的今生呢？村民们只看见王老五整天到处吃喝，打麻将，赌钱，睡女人，吆五喝六，到乡里、县里开会……

七

奶奶扯着小妮子去找村支书。村支书刚喝完酒，醉醺醺的，满嘴酒气，望着小妮子数落道：“小妮子，不是我说你，这女人早晚是要让男人睡的。这村长就是村里的皇帝，睡了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就成了村里的皇后娘娘。你说你，你说你……唉，你不懂！”

管治保的李大吊在一旁嚷嚷：“村长不是给你们钱了吗？这眼睛瞎了就瞎了，还能闹好了？走，你们快走！别在这里闹了，没用！”

奶奶扯着小妮子不肯走，可李大吊力气特别大，生生把她俩拖出村委会，一直拖出一百多米远，才扔下她们。临走时，李大吊扔下这样的话：“我告诉你们，这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下次你们再敢来闹，就是长一百只眼睛，也要全瞎的！”

八

过了两天，李大吊真的偷偷找到了小妮子，用事先准备好的被单，把小妮子的头紧紧蒙住，把她拖到村东头的玉米地里，就在大白天里把她狠狠睡了。

睡完后，李大吊还把小妮子打昏了，这才悠哉游哉地离开，留下小妮子一个人昏死在玉米地里。

等小妮子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她爬起来，拖着浑身的疼痛，还有那件沾满了已经僵硬的血迹的破衣裳，走回自己的家。

她奶奶知道了这个事，气得犯了脑溢血，当晚就偏瘫了，走不了路了。

九

村里有人偷偷给小妮子出主意，让她到乡里去讨要公道。

小妮子便来到乡里，找到乡政府。乡政府门口有个大光荣榜，上面有很多大彩色照片。小妮子发现，有个照片上的人正是王老五，胸前戴着大红花，正咧着大嘴朝她笑。

可她不知道，王老五的大名叫“王立国”，是县里鼎鼎有名的模范村长。

她就坐在王老五的照片底下，把事先写好字的牌子放在胸前：“我被王老五打瞎了眼睛，被李大吊睡过。我要乡里给我做主！”

路过的人，有的看她一两眼，一句话也不说，就匆匆走开。倒是乡政府大院里出来一个男人，凶狠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小妮子一一照实回答了，那个人就让小妮子先到传达室里等着，自己出去打了个电话。

十

不到一个小时，一辆摩托车由远而近，到乡政府的大门口就猛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个大汉，正是李大吊。他拿着个空麻袋，进了传达室，不由分说，就把小妮子套上，然后往小妮子头顶使劲一敲，小妮子顺势瘫软蹲下。李大吊抓住麻袋口，用力把麻袋倒提起来，小妮子大头朝下，整个身子都装进了麻袋。李大吊对着麻袋吼道：“你个鬼东西，再敢出一点声，老子就活活打死你！”

他一边扎着麻袋口，一边向那个说话凶狠的人道歉：“哈，李助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瞎子，看她还敢瞎说八道！”

李助理说：“乡里明天就开两会，安全第一，和谐第一，稳定第一。你别给我们惹麻烦，捅娄子。再出这种事，我可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是，是，是。”李大吊一边把麻袋扛在肩上，一边向李助理鞠躬道歉。

出了门，李大吊把麻袋放在摩托车后座上，用绳子麻利地捆绑牢靠，然后，就跨上摩托，一踩油门，飞也似地跑了。

十一

小妮子又回到了村里。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把小妮子的胆子彻底吓破了。李大吊拿一根铁棍，真的把她的两只脚打折了，让她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到乡里告状了。

小妮子感受到了锥心的疼痛。那种疼痛比李大吊那天在苞米地里睡她要疼痛多了，她只能哭叫、尖叫、惨叫、嚎叫……叫得黑夜都要裂开一道道缝隙。

她终于后悔了，彻底后悔了。早知道会这样，她当初就该老老实实让王老五睡好了，睡个百八十次也行。

那种疼痛一两个月都没有消失，仍然在持续。她就趴在炕上，遭受着，一天天地熬着……

十二

小妮子没有死，她还活着。

她整天蓬头垢面，和那个半瘫的奶奶窝在炕上。她奶奶爬不动，只能在炕上大小便，弄得满炕都是屎尿，臭气熏天。小妮子比她奶奶强，还能用手撑着身子在炕上爬来爬去。

邻居们偶尔顺着窗户，给她们扔进一些干粮，饼子、馒头、米饭，两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都变得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可没死。

但人们都知道，这两个人不会挺多久的，熬不过这个冬天。

十三

村里的孩子们偶尔会过来玩。他们会跑到小妮子家窗前，用力敲着窗户，像等待怪物出现一样等着小妮子在窗户上露脸。

过了一会儿，小妮子真会爬上窗户，露出那张污秽、干瘦、森人的小脸。孩子们一看见，便哄的一声全跑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会再过来，再敲窗户，等小妮子一出现，便又哄的一声跑散了。如此重复几次，孩子们便觉得特开心，兴奋地叫着，笑着。

有个胆子大点的孩子，看了她的丑样后，竟没跑开，而是大声说：“小妮子，你真冤屈！你是个冤屈鬼！”

没想到，小妮子笑了，还张口说话了，争辩道：“我不冤屈。杀人要偿命，打人要赔钱，他们赔了我钱!”

说着，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张乌黑皱巴的百元票子，用力朝那个孩子晃悠着，自尊而满足地笑着。

2016年3月9日写于北京

2020年6月3日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