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看小说

中年看小说

一

人们通常觉得，看小说是年轻人的事情，因为小说的故事性强，通俗，适合青年阅读。其实，这话不完全对，因为小说里面还有历史、思想等，年轻人未必都能感兴趣，都能理解，即使读了，也会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甚至干脆绕过去，直接跟着故事情节走。这也是我的阅读经验，新近又被重新印证。

二

最近，因为喜欢法国文化，我又重读当年喜欢的法国小说。不读则已，一读才发现，当年阅读的经验和现在很不一样，兴趣点也不同，当年没有读懂的地方，现在很多都读懂了。仔细反思一下，是阅历多了，背景知识多了，认识和思考的能力强了，因而，从书中获取的东西也就多了，深了。

三

由此，我就发现一个矛盾，很多小说，内容非常厚实和丰富，其实不适合给青年看，而是给中年人看的。可实际上，偏偏是青年先看了，形成一种印象，就放弃了，而书中很多属于中年才能理解的东西，则从此被忽视了。可只让人在中年时读小说，不让青年读小说，也不现实。这确实是一种矛盾。

四

重读小说，我发现，英国人推崇莎士比亚（姑且把戏剧也当小说看），德国人推崇歌德，法国人推崇雨果，俄罗斯人推崇托尔斯泰……都不是虚言，而是实至名归。其背后，是一代代人阅读比较而形成的共识，没有半点的客气和含混。政治上讲的民主选举，恐怕只有在人类的阅读筛选里，才得到真正的实现。

莎士比亚口无遮拦、滔滔不绝的奇思妙语，歌德全面缜密、深邃激烈的运思，托尔斯泰从容厚实、博大壮阔的叙事……只要经过亲身的阅读和比照，你就会发自内心地称道他们的天才和特色。

五

就以我最近两周看的《九三年》和《红与黑》来看，雨果老来依旧才华横溢。《九三年》是雨果七十多岁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可依旧看不出他笔力的衰竭，该叙述的时候叙述，该抒情的时候抒情，该议论的时候议论，该炫耀历史的时候炫耀历史，要细节有细节，要高度有高度。他的语言始终在灵活地变化，就像一只灵巧的鸟，想飞翔就飞翔，想栖息就栖息，想落地就落地……让人始终能感受到作者头脑中那仍不枯竭的才思和灵感。《红与黑》当然也是一部有深度的小说，可写得冗长，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多篇幅都写得枯燥、乏味、游离，甚至有伪造情感细节的嫌疑……远远不如雨果的语言明晰、灵动。这中间的差别，恐怕不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种流派帽子的差别，而是文才和思想的差别。

六

我一直认为，小说，或叫叙事文学，在19世纪达到了不可超越的高度，像《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以及歌德、狄更斯、哈代、妥思托耶夫斯基等一大批人物的作品，共同树立了这座丰碑，后人无法企及。这种叙事浪潮延续到20世纪中叶，就走向衰落。也许，我们在别尔金的《魔戒》里，会看到它试图突围的努力。而其他的叙事文学作品，则更多地在松垮地重复，似乎只是证明自身存在的孱弱和无力。

当然，这也许和当时作家的地位以及他们的文学观念有关。那时的作家，地位崇高，写作也严肃，有责任，有思考，有参与；同时，叙事文学也有着开拓的空间。如今，作家的社会角色日益萎缩，由主角或重要角色变成配角或小丑。

七

音乐上也有这样一个现象。音乐还存在，还有听众，可崇尚交响乐的那个音乐时代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样的音乐精神也一去不复返了。贝多芬、勃拉姆斯、柴科夫斯基一类人物，都成了音乐历史上的绝响，那样的19世纪彻底消失了，而肖斯塔科维奇只是最后的一丝余绪。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今天的音乐作品里，感受到那种深邃激烈、畅快淋漓的激情了。谁能解释这背后的原因？难道是人类真正的艺术精神的衰竭？

八

当然，文学还在延续，小说还有阅读市场，大的叙事文学作品还会出现。教育和文化的普及和大众化，使叙事文学作品在数量上会以几何的级数出现，在技法上还会不断地尝试翻新，可看看效果，大都是制造出规模化的泡沫，在证明着叙事文学的一蹶不振、才思枯竭。

九

文学的核心是什么？是解析生活的能力，它还是叙事能力、想象能力的灵魂。这个世界不缺乏故事，缺乏的是对故事的解析，增进人们对生活的认识，否则，故事依旧是故事，生活在我们亲身经历的过程中依旧是盲目的、蒙昧的、黑暗的。在这一点上，文学不是故事，不是消遣。因此，文学依旧是少数人的事情，是天才的事业，或者温和地说，文学是残酷淘汰的产物。

十

确实，中年读小说是奢侈的。

中年有中年的紧张和急迫，工作、养家，阅读时文，阅读财经、政治、哲学、新闻一类文字，还可能要有自己的事业，这些都意味的时间、精力的拮据。

相比之下，小说的阅读效率可能还要低一些，篇幅长，闲话多，可中年依旧要坚持看小说，因为小说仍有独特的传达，为其他文本所不可替代。

还有，读小说可以克服时间和地域的阻隔，穿越到自己成长的不同时段，进入别人的世界，获得身临其境的奇妙的生活体验。在这一点上，读小说让人觉得年轻，让人有分身生活的快感。

2020年5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