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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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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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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间的小路

竹林间的小路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的相遇,我恐怕不会再想起那段遥远的恋情。

                                        ——题记

 

第一章     相逢在东莞

 

去年五月份,公司让我到东莞一家工厂去,因为我们在那里采购了一大宗电子产品,合同已经签完,公司只是要我过去看看那家工厂,看看工厂的销售点,走个程序。

这样的任务,自然是份美差,完全出自领导的厚爱,因为没有任何责任,只是跑一趟,对方肯定会好吃好喝好招待,我也可以趁机放松放松,比旅游还旅游,就是一个字:爽死了。

果然,我一到那里,就被当作贵客给供起来了,住的是五星级宾馆,每天有辆专车听候调遣,还有一个漂亮的公关小姐负责安排日常生活。

对方似乎和我公司的老总特有交情,这宗反常的生意就是一个明证。我自然不便打听,更不会提任何要求。对方也觉得我特殊,不然公司不会派我过来。在他们看来,我的到来就是享受一番,让他们借机表达一下对我老总的感谢,因此,他们对我的招待主动热情、细致周到。

对方根本不急着带我参观什么工厂,也不急着参观什么销售点,只让我在宾馆、饭店和娱乐城这三点一线里来来往往。

在东莞,自然吃得生猛,吃得稀奇古怪,吃得开心快活。喝慢火煲了七八十个小时的怪汤,吃过山风毒蛇,吃蜂卵……就差喝婴儿汤了。陪同的小姐说,这都是滋阴壮阳的大补食物,我也觉得特受用,特见效,吃完内心里就有一种隐秘的渴望,就觉得身上有一股急待消耗的能量,一股急待释放的心火。

对方也善解人意,晚上就带我到有名的娱乐城,找各种漂亮的小姐,让她们吸食我积攒起来的能量,熄灭我旺盛的心火。

 

大概是到东莞的第四个晚上,对方的刘厂长亲自陪我吃饭,饭后带我去一家特别有名的娱乐城。

那个娱乐城确实豪华、气派,里面装修得像个皇宫,全大理石铺砌的大厅里,摆放着各种光着屁股的雕塑,墙上挂着光着屁股的油画,来往穿梭的都是服饰艳丽、光鲜透亮的年轻漂亮的女子,在各种彩灯交射而成的光线里,散发出浓浓的脂粉的香味,以及诡秘的诱人的情调……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被带进一件昏暗的大包间里,茶几上已经摆满了红酒和啤酒,沙发上坐着几个女孩,刘厂长指着其中一位向我特别介绍:“这位就是咱们这个娱乐城里的当家花旦、台柱子,名校的校花――嘉文小姐,今晚她专门为您服务。嘉文,可要服务好我们这位北京来的大领导呀!”

那位叫嘉文的女孩忽地站了起来,嚯,有一米七高的个头,长的高挑匀称,健挺饱满,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还闪着光。更勾人的是,她好像只披了件印度沙丽一样透明的大方巾,身子上的肉色显得特别细白,身上黑色的胸罩和丁字裤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灵巧地走到我身边,一手扯着沙丽,一手扯着我,嗲声嗲气地把我拉到沙发上。刘厂长也扯了一个女孩子,坐在旁边一个沙发上。

我顺势就把嘉文搂在怀里,手就钻进她的沙丽里,爬到她的胸上。嘉文嗔怪地把脑袋贴在我肩上,挪了挪身子,让我抓得更顺手更舒服。这个肉球手感特好,抓起来胀手,满满的,还是真肉,皮质嫩滑细腻。我找到肉球球前面那个鼓凸的地方,捏弄捻搓着……

刘厂长拿着一本歌单,弯腰凑上来,要我点个歌,我一手捏着嘉文的乳头,一手摸了摸鼓胀的肚子,推辞道:“你先唱吧,我先酝酿一下情绪。”刘厂长也不推让,自己点去了。我闭上双眼,专注地享受着从嘉文的乳头上传来的兴奋感觉。

 

刘厂长一手搂着女子,一手拿着麦克风,扯着嗓子干嚎着,根本就不关注我们,这样,我这边就显得更私密。

我继续捏弄着嘉文的乳头,渴望它硬挺起来。可能是有着这种期待,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让我的手感变得迟钝,也可能是隐秘的心火让我变得急躁,我的手劲越来越大。

那个嘉文扭了好几下身子,想要躲开,可又不好意思,便在我身上贴着扭着,想分散我的注意力,还不时用手按住胸前,好像要推开我的手。

这样的小姐我可玩多了,哪里在意这种暗示,不就是钱吗?于是,我带着充满快感的恶意用力捏了起来。

随着我的用力,只听“啊”的一声尖叫,嘉文挣脱开我,坐直了身子。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镇静地转过头,拿起桌上的红酒,倒满了一个高脚杯,然后,猛地端起来,超我脸上泼了上去。

“你个老变态!”嘉文高声说完这句话,就忽地站了起来,冲了出去,连那件沙丽也忘记披上,简直是裸着身子走了出去。

我正咧着嘴,挑衅似地笑着,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砰地被浇了一脸酒。那酒顺着我的脸流到下巴,又从下巴流到脖子里,又顺着脖子流到我的前胸,再顺着前胸流进我的裤裆,我的登喜路牌衬衣很快就透了,估计西装、裤子也都沾了不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刘厂长震惊了。他不知道原因,立马扯着嗓子喊道:“臭婊子,有这么服务的吗?快把你们管事的给老子叫来,反了你了?”

外边立刻冲进来两个男服务员,一个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马上会有人来解决。一个情绪上还有些对立,警觉地环视着房间,但没有做声。

刘厂长一边向我赔不是,一边嘟囔着:“我可是你们的老主顾,你们开张的时候,我还赞助过呢,怎么能这样招待我的贵客呢……”

 

过了大约五分钟,来了一位中年女子,穿着绛红色的套裙,胸前还别着一个百合花形的胸针。她的头发都梳理得高耸起来,显出清晰的发际和整个脸的轮廓。她个子不高,可长得清秀端庄,体态匀称,举止从容沉稳,隐隐透出不易侵犯的神气。

她先跟刘厂长打了个招呼:“啊,刘老板,没把您服务好,真不好意思。”凭着感觉,她走到我跟前,堆出歉意的笑脸,说给我听,也说给站在一旁的刘厂长听:“老板,真抱歉,刚才那个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我向您赔个不是。您看,我给您换一位女孩子怎么样?她也是我们这里响当当的台柱子。您先别生气,等会儿我让她过来给您道歉,弄脏的衣服,我们赔。”说着,她转头对着刘厂长:“您看,都是老客户,真对不起,别生气,别影响了您们的兴致。”说完,她笑着,等着我们的回答。

我刚用餐巾纸吸完身上的酒,一把纸巾还在手里攥着,可一看她的相貌,就觉得眼熟,再听她的声音,更觉得熟悉。我便没有反应地用力想着,想得我的表情都有些呆了。刘厂长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这家娱乐城的背景很大,通着天,只能先看我的反应,再做决定。

我拼命地想着,想着,突然嘴里喃喃地说:“小桂桂,小桂桂……”

那个女子蓦地转过头来,警觉而又仔细地端详着我,没有说话,可表情却分明是在逼问:“你是谁?”

“小明子,我是小明子。”我嘴里继续喃喃地说。

“陈小明?!”那个女子突然高声喊出这三个字,又回味似地说:“小明哥……”

 

那天晚上的纠纷,后来都变得容易解决了。刘厂长坚决要按原价付费,那位女子,也就是小桂桂,执意推辞,还要包赔我一身的衣服。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酒喝多了,衣服宾馆里还有,坚决不让她赔。至于她要替换的小姐,我也不要了,因为玩小姐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

我的情绪还处在尴尬的状态里,不知道要跟小桂桂说什么,尽管内心里特别激动,翻江倒海的,可嘴里只是反复说着:“真没想到,我还能遇见你!真没想到,我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小桂桂的内心似乎也不平静,她站在我面前,端详着我,两手还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仰面看着我。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面回望着她,一边躲避着她的目光。我突然意识到,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当年,我特别干瘦,可现在,我挺着一个肥大的肚子,连脖子也都快没有了,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出我当年的模样。

“真是你!”小桂桂也喃喃地说。

“是我。真没想到,能遇见你。有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袋更乱了,隐隐地只想逃脱。

“二十六年,不对,二十七年了。”小桂桂补充说。

“哦。”我在心里感叹着。好在我还要在东莞待两天,便故作平静地说:“能遇见你,真是出乎意料。可今天时候不早了,我在东莞还要待两天,明后天我再来看你,好吧?”

“好的。”她也故作平静地说,随手递给我一张名片。

 

离开了娱乐城之后,那激动得让我窒息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好像憋闷的心口上终于找到了一个透气的出口。可脑袋里就像有一块厚厚的黑布,被一下子扯开了,让我看到了久已忘却的日子,那些日子带着强烈的光芒照下来,亮得我刺眼,让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坐在车子里,看到街道两边热火朝天的大排档,以及那些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人影,我突然觉得,这些场面都渐渐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我脑子里浮现上来的,是湘江边上一个山区里蜷伏的小村子。那里的五月,总下着连绵的阴雨,山是连绵起伏的,竹子是青绿的,泥土是红的,道路是泥泞的……

在浓密的竹林里,趴着三五间低矮的房子,黑色的瓦顶,红色的砖墙,里面光线昏暗,阴冷潮湿……就是这样的稀疏的房子,分散在方圆十里地的山区里,住着百八十户人家,凑成一个村子,叫南山冲,也就是我的老家。

那个山沟,封闭、寂静、贫穷。我记得,那里常年没有电灯,晚上都要点油灯,油灯烧的是麻油,冒着一缕缕的黑烟,把门柱、房梁都熏得乌黑。偶尔也有蜡烛,可要到十五六里外的镇子上去买,价钱贵,又不耐用,因此,人们很少舍得买……

那时的日子特别苦,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家徒四壁,大多摆放着两张摇摇晃晃的木床,一个灶台,一个粮食囤子,一个衣柜和橱柜,一个饭桌,几件粗陋的农具,几件衣服和一些锅碗瓢盆。

一日三餐,经常是米饭拌盐和辣椒,就点青菜或干菜,几乎没有荤腥,一年里能吃到腊肉和鲜鱼的次数很少……

 

 

第二章     遥远的恋情

 

我的外公,曾是个国民党军官,在薛岳的部队里效力,参加过三次长沙保卫战,因为受了重伤,被打掉了一条右腿,后来不能随军南下,就留在郴州。解放后,因为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外公害怕被追查,被清肃,就带着我母亲来到了南山冲。没想到,这个山沟没能藏住他,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有放过他。他挨过关押、游街、批斗、殴打,还被打残了另一条腿。听说,临死前的几年,他活动困难,母亲请人用废旧的轮胎给他那条残剩的废腿膝盖上做了个护垫,给他的两只胳膊肘上也做了护垫,这样,他才能够在地上爬行。

受外公的牵连,母亲嫁给当地一个山民,也就是我的父亲。文革刚开始没多久,外公就死了,我那时还不记事。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母亲经常转告给我的话。据说,外公临死时对母亲说:“将来,你一定要供我这个外孙念书,砸锅卖铁也要供,不然,他就会像个泥鳅,在南山冲的泥塘里钻来钻去一辈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母亲牢牢记住外公的话,经常对我念叨。她一辈子只信外公的话,不信父亲的话,也瞧不起父亲。她总觉得自己是下嫁给了父亲,心里很委屈,也很苦。他俩感情不好,老是吵架,父亲脾气暴躁,经常打她,可母亲性格刚硬,从不服软,也从不服输。

父亲后来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死在山上。等人们找到时,他整个身子都是紫黑色,被咬的那只腿肿得像树干一样粗大。埋葬父亲的时候,母亲一声也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流。那一年,我正好七岁,到了秋天,就上小学了。

 

那时,我的家在西山坡,小桂桂的家在北山坡,中间隔着两里多地。我很小就认识她,可并不在意她,几乎没和她玩过。

是上初中的时候,我才渐渐接近了她,也才真正注意她,因为初中在镇子里,每天要走十一二里的路,她的父母有些担心,便要我们一起结伴上学,路上好互相有个照应。开始时,我还以为她是个累赘,后来才发现,和她一起上学是一种快乐。印象特深的是,冬天的凌晨,大概刚过五点,天还是黑漆漆的,我一走出院子门,就看见一个黑影,轻轻说声“小明哥”,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说完就默默跟在我后面走着,像个无声的影子。

记忆里的她,夏天总是穿着白底带蓝色碎花的褂子,蓝色的土布裤子,白边千层底的黑布鞋。可她长得特水灵,面庞清秀,两个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像里面含着星光,能照射人。她皮肤白皙,上面总好像带着水汽,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湿润润的。可她那两道边缘清晰的柳叶眉,一生起气来,就上挑起来,变成一个倒八字,让人看见她倔强执拗的性格。

她聪明,比我还聪明,学习好,也用功,还当过我们班的班长,爱管人,经常遭到调皮学生的反抗、戏弄或欺负,后来拗不过这些人,就不当了。

 

小桂桂的家庭拖累大。她的父母都是当地的山民,家里有四间砖瓦房子。她的父亲手巧,能编竹背篓,可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这样,她家种地一类体力活就全靠她母亲来做。

因此,她父亲就盼望多生儿子,可结果生了四个都是女儿。大队上管计划生育的人到处抓她,要给她做结扎手术。这时候,她母亲又怀上了,就躲到深山里。没办法,大队上的人就弄了些堕胎的中药,逼迫一个接生婆送到大山里,给她母亲熬成汤喝下,结果,堕胎不成,倒生下一个傻子,是男孩。

后来,大队抓到了她母亲,把她关起来,可发现她拖儿带女的,特麻烦,就又给放了,只是罚了她全家一年的口粮,弄得全家到处挖竹笋、挖野菜、打鱼、打兔子、捕蛇……她的小妹妹,就是那年死的,有的说是饿死的,有的说是吃毒蘑菇毒死的。

包产到户以后,她家分到十几亩稻田,就更需要人手了。小桂桂是老大,她母亲不让她念书,想让她早点在家干活,照顾妹妹弟弟,做饭,下田。关键是,在她母亲看来,女人都是给人养的,都是给男人铺床叠被、生儿育女的,根本不应该念书;女人念书,就是想偷懒,想不干活,将来找婆家都难。

小桂桂爱读书。可她从小学念到初中的过程,就是和家里闹纠纷的过程。她和母亲经常吵架,经常被她母亲骂得嗷嗷地哭。

 

那条从南山冲到学校的小路很长很长,可夏天放学后,我们一路玩耍,不知不觉就回到家里,又不觉得路长,还经常因为贪玩,很晚才回到家,连吃饭都忘记了。

我们一起到小池塘里抓泥鳅,一起在竹林里挖冬笋,一起抓蛇……特别是连续几天大雨后的日子,艳阳高照,路两边的水塘里有数不清的田鸡在叫,我和小桂桂就跳进水塘里抓田鸡,多的时候,能抓到好几十只,我们就用绳子拴着,提着回家。

每次抓到的田鸡,我都把大部分送给她,因为她家人多,更需要这些东西。就是蘑菇、冬笋、泥鳅等,也都大多送给她。她拿了这些东西回去,她母亲就会对她脾气好点。

有时候,我们会在路上赛跑,我一开步就把她抛在后面,一直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找个荫凉处呆着,急切地等着她。好半天,她才跑过来,脸蛋红润红润的,上面挂满了晶亮的汗珠子,一双大眼睛热辣辣的,忽闪忽闪的。这时,我早都休息好了,便朝她做个鬼脸,又撒腿跑了,又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这种跑法总是让我特兴奋,特快活。

那时,我们不用毛巾擦汗,而是用竹片刮汗,因为毛巾又大又重,带着不方便,用久了,还有难闻的汗臭味。竹片就不同,既轻便又轻松,还可以反复使用。我用的竹片,就是小桂桂央求她父亲做的,宽窄恰到好处,两边磨得特别平整光滑,用起来特别顺手,能把汗刮得干干净净,还不会划伤皮肤。她父亲手巧,还在竹片上钻个小眼儿,她则给拴上了五彩线绳,走路时可以套在手上,随时使用。

 

十一

记得有一次,也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到竹林里玩,看见一条花带蛇,浑身长着黑的、红的、黄的斑点,哧溜哧溜地爬着,嘴里不时吐着白信子。我折了一条手指粗的竹竿,摘掉旁枝上的叶子,引逗和抽打它,那条蛇愤怒了,挺起脑袋,做出要攻击我们的样子,小桂桂害怕,一下子躲到我身后,还两手抱住我的腰。这下可好,她抱得那么紧,我都不能灵活地挪动身子了。那条蛇突然耸起上身,吓得我也身子硬挺后仰,可我怕一旦后仰摔倒了,会把小桂桂压在身下,这样,我就向侧面躲,可一不小心,竟真的跌倒了,前额重重地撞在一棵大竹干上。小桂桂的前额,也重重地撞在一棵大竹子上。

可我们顾不上疼痛了。我爬起来就拉住她,喊声“跑”,就一路狂奔。我们一边狂跑一边胡乱摸着自己身上裸露的部位,看看是不是被蛇咬到了。等跑到竹林外面,我们互相检查着对方的胳膊和腿肚子,看看有没有毒蛇留下的齿痕,等完全确定没有给毒蛇咬到时,那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这时,我们才发现,彼此的额头上都有一个大红包,那是我们倒下时撞在竹干上留下的,我们摸着红包,开心地嘲笑着对方。

第二天上学路上,小桂桂告诉我,那种花带蛇根本就没有毒,是我们虚惊了一场,因为她昨晚向她父亲描述了蛇的外形,她父亲告诉她的,还笑话我是个生瓜蛋子,啥也不懂。

我们头上那两个大包虽然消了好多,可还能看出来,上面还有一大块淤青。班上那个捣蛋鬼刘二癞子看见了,就说我俩昨天在月亮底下偷偷拜了天地,成了夫妻,进了洞房。这个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班,同学们整整一天都当作乐呵事取笑我们,气得我放学后在路上堵住刘二癞子,和他打了一架。他把我的鼻子打出血了,我把他的鼻子也打出血了,还往他肚子上多揣了好几脚,够他受的。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和小桂桂说的话很少,可不知怎的,我心里甜滋滋的。小桂桂低着头,跟在我后面,不时小声哼着歌,好像在想着心事。偶尔,她会走在我的侧前方,半低着头,我这才觉得自己第一次偷偷地仔细打量她,削瘦的身影,俊秀的面庞,还有后脑勺下面和衣领之间时隐时现的白皙的颈项……

 

十二

小桂桂的母亲本来只让小桂桂念完初二,可因为小桂桂的坚持,又上了初三。不过,她母亲说了,小桂桂念完初中,就得回家干活了,因为家里太缺人手了。为此,她母亲还到学校找老师闹了一场,弄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小桂桂的成绩好,数理化从来都是全班第一。我们的物理老师是个女的,据说早年在日本留过学,曾经在省里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后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那个大队养猪。她成分不好,全家在文革时都挨过批斗,丈夫和孩子被斗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死,单身生活。因为学校奇缺老师,她水平又高,学校才想方设法把她弄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她一来,我们学校的物理成绩一下就提高了,每次考高中都在全县排第一。她平时沉默寡言,课外很少和人说话。

她很喜欢小桂桂,知道她母亲不让她念高中后,有一天放学在校园里遇见我俩,就拦住我们,对小桂桂说了好多话,其中有这样几句,我至今还记得:

“女孩子命苦,来到人间多是遭罪的,因此,女孩子更要读书。读书了,就有文化,懂道理,懂社会,能不受男人欺负,还能一辈子不围着灶台转悠,能走出家庭,走进社会,干大事……小桂桂,你要念书。”

她还给小桂桂讲居里夫人的故事,说居里夫人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在科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还两次获得诺贝尔奖。

那天回家的路上,小桂桂一直表情严肃,也不说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让我在一旁都能感觉出来,大概是老师的话让她心潮起伏,无法平静。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她的表情才舒缓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要做居里夫人!”

我在旁边,猛地跟上一句:“那我就做居里!”

她把头转向我,满脸绯红,想说什么,可顿了一顿,又低下头,轻声说:“乱说,居里那么早就死了。”

“那我也要做居里。”我坚定地说,把目光转向她。

她对视着我,慢慢低下头,小声说:“这可是你说的,你要记住!”

从那次以后,我们俩突然变得拘谨了,说话也不再大大咧咧了,一起玩时,连手指的接触都变得敏感,尽量回避开来。可我的心,每天都甜滋滋的,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和喜悦。她也变得乖巧了,跟我说起话来,多是学习上的事情,很少嘻嘻哈哈地胡打胡闹了。

 

十三

可临近考高中的时候,她却越来越阴郁。她的母亲坚决不让她考高中,甚至连初中这最后的日子,也不想让她读了,只希望她早日回家帮她做活。后来,她的父亲也参与进来,也要她不要念了。

我们那个初中,有六个班,三百个左右的应届学生,一届升高中的人数,也就是百分之十左右,好的年份能升三十五六个,不好的年份能升二十五六个。小桂桂要是参加考试,几乎会百分之百地考上。

可惜,她家里不让,她最后屈服了。

有一天早上,她在我们上学的时间里来到我家门口,看见我出来,就说:“小明哥,我今天不上学了,以后也不上学了,我不当居里夫人了。”说完,她就扭头跑了。

她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扣好的扣子突然绷开了,我隐隐感到,还有一种东西,也隐隐地绷开了。我不敢往下想。

那天,那条山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行走。那条小道,弯弯曲曲,一会儿消失在竹林中,一会儿又从竹林里钻出来,露出弯弯长长的一截,然后又消失在竹林中……

那一天的路,走得特别长,我一路上都迷迷糊糊,既孤单,又忧伤,还有些绝望……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我背上书包,就抢着冲出了教室,一路狂奔地出了学校,上了那条竹林小道,直接往她家跑……

跑到她家院门旁,我一边扶着门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一边往里面探望。果然,在她家的屋檐下,出现了小桂桂晃动的影子,我便大声喊:“小桂桂!”

她听见了,就领着她的六七岁的小弟弟出来。她的小弟弟确实痴呆,都到上学的年龄了,还在吮指头。小桂桂低头走到我近前,弯腰把弟弟的手从他嘴里扯出来,我这才看见,他的大拇指白白净净的,毫无血色,特别小,和他的小拇指粗细差不多。我知道,这都是长年吸吮造成的。她弟弟一看指头离开了嘴,便哇地大哭起来。小桂桂忙说:“小弟不哭,小弟不哭。”小家伙一听这话,又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咕咚咕咚地用劲吸吮着,这才止住了哭声,可眼角还挂着泪珠儿。

“你真不念书了?”我这才专注地看她,发现她的脸好像肿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便弯下腰,扭头看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的两个眼窝都是乌青的,很多地方还淤着血。我忙问道:“你父母打你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不念了。家里弟弟妹妹还小,父亲身体也不好,母亲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大了,应该懂事了,照顾家了……”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我站直身子,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头发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我转过身子,看见是小桂桂母亲从外面回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满了猪草。看见我俩对站着,她就先对我高声喊道:“小桂桂不上学了,你以后不要喊她上学了。”说完,她又转向小桂桂:“死丫头,别摆着哭丧脸,快点把这些猪草切了,给猪喂上,没听见吗?猪都饿得踢圈了。”

我听了,也没有告别,就转身走开了。

 

十四

从此,我与小桂桂的联系就突然少了,那条上学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行走。

临考前的两个月里,学校要求我们这些有希望考上高中的学生住进学校,抓紧时间,强化训练,一直到考试结束后才回来。

可我回来后,见到小桂桂的次数并不多。我每次见她,她都在忙乎。她确实很忙,活很多,做饭,喂猪,喂鸡,照顾弟弟,上山打猪草,到田里收稻子……一下子就变得像个小大人。

我在她旁边显得多余了,除非我也参与到她的忙碌中,帮她切猪草,喂猪,或照顾她的傻弟弟……可每次她看见我做这些事情,就阻拦我,还放下自己手里的活,抢过我手里的活。这样,我在她身边就显得更多余了。

对于考高中的情况,我说的很少,怕刺激她的神经。她倒比我自信,相信我肯定能够考上。

对我们的关系,两家似乎都有耳闻,因为山里人十五六岁恋爱也正常。她母亲似乎默认,只是提醒小桂桂别让我给骗了。

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她看见我假期里常往小桂桂家跑,就对我严厉地说:“我告诉你,你要记住外公的话,要走出这个南山冲。你不准和小桂桂好。你将来到了外面,那世界可就大了,随便找个姑娘都比她强百倍。你难道不知道她家的条件?她家一窝子丫头,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还是个傻子。她那个家就是个火坑,就是个无底洞,你却争着往里跳!没出息的东西!记住你外公的话,好好念书,离开这个鬼地方。”

说到这里,母亲哭了,激动地说:“我可不想让你外公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你这辈子,就别想在南山冲里找女人,你要是找了,结婚那天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再去迎亲。”

母亲的话让我有些恼火,可我不敢反驳她,因为我不想惹她生气。我了解母亲,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她那山民一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坚忍的心,一个有见识的头脑,如果不是遇上那样的时代,她的一生决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心里藏着一股火,藏着一种清醒的对自己命运的意识。这种意识,是南山冲的山民们根本就没有能力理解的,就连我,也是在以后很晚的时候才真正理解。可她在我心里的权威,则很早就树立起来了。

因为母亲的约束,我去小桂桂那里的次数就明显少了。

 

十五

后来,考试结果出来了,我考上了高中。小桂桂知道了消息,也为我高兴。

高中在四十公里外的县城,要寄宿,母亲就开始张罗起来,给我做被子,做褥子,做蚊帐……

我临走的前几天,小桂桂还来我家,脸上洋溢着恭喜的表情。她送给我一个羊皮坐垫,说是出自她的手艺,让我不要笑话:“羊皮隔潮,教室里阴冷,你又整天坐着学习,用得上。”我抓着羊皮坐垫,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我做不成居里夫人了,你可要做居里那样的人,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可别忘记呀。”小桂桂轻轻地说着,我也轻松地听着,全不知这句话的深意。

那个夏天,我们相处得有些别扭,也显得有些疏远。我知道她心底压着说不出来的委屈,就不去多想了。

 

十六

我就这样去了县城,开始了高中生活。高中的学习非常紧张,学校规定,我们寄宿的人每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可我第一次回来,母亲就说我回来早了,她希望我以后不要每个月都回来,这样会浪费时间,影响学习。

“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太婆子,有什么值得看的?以后,我可以到县城里看你。”母亲倔强地说。

“可你到县城里住哪儿呀?”我狐疑地问。

这一问,还真把母亲给问住了,她不吭声。可犹豫了一会儿,她说道:“你走了,那个小桂桂来看过我几次,还给我带来些吃的,我都拒绝了。上个礼拜,她在路上见到我,突然喊我婆婆,我没给她好脸色。我对她说:你喊谁婆婆?!我可不要你这种媳妇!趁早死了心吧,别狐媚人了,祸害别人不能上进。她听了,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还朝我嘻嘻笑着,真不要脸。你不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吧?”

我的心思,有一半被母亲看穿了,可母亲对小桂桂也实在过分了。我便对她说:“你别对小桂桂这样凶,人家也不是坏心眼。”

“凶什么凶?她是痴心妄想!不可能的事,就要早点说明白,我就是想让她断了念想,早做别的打算,这对谁都好!你听着,这事不可能,你也别晃人家,弄得人家名声不好了,将来还嫁不出去了呢。这缺德的事咱可不能做,你听见没有?”母亲坚决地说,“下个月不准回来,我到县城里看你。县城里要是没有地方住,我就在露天里睡!”

 

十七

我没跟母亲争执。第二天下午,我趁母亲不注意,就偷偷跑到小桂桂家。她看见我就惊喜地叫着,还对着我的脸仔细地看着,可很快就冷淡下来,开始忙碌起来。

我只好跟在她后面。她一边干活一边打听高中里的事情,我就跟她说着。可说着说着,我发现,她提着一桶猪食,一会儿走到猪圈旁边,一会儿走到鸡圈旁边,一会儿又提到她的小弟弟身旁,一会儿又提进屋子里,根本就忘记了喂猪……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是在装着忙碌,是在躲避我,而她的内心,其实很慌乱。

我没有挑明,继续跟她说着话。

我猜想,也许是母亲的话刺伤了她,便又为母亲的话向她道歉。没想到,她笑着安慰我说:“没事的,是我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你有一个好母亲,她说的对!她就是说再重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只要你不对我说那样的话就好!”

她说完,就放下猪食桶,把脸扭向一边,好像在抑制着什么。

我等了一会儿,怯怯地说着:“我下个月可能不回来了,我母亲不让我回来,她说她要到县城里看我,我估计她真会这样做的。我要是能回来,就肯定来看你,我要是没来看你,就说明我没回来。”

她听了我的话,就转过头来,宽慰地看着我,脸上又现出开心的笑容:“你应该听你母亲的话,用功学习,做一个像居里那样的男人。”

这样,气氛立刻就轻松了,我们又说了很多的话,一直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才离开。

走出她家门一百多米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回头望着,发现她正站在院子门口,朝我这边望着,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那么清晰。我朝她挥了挥手,她马上也对我挥了挥手,不知怎的,我的心就酸了,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十八

果然没出我的预料,到了下个月,母亲真的来了,带来大包小卷的东西,还给我收拾床铺、房间,一边收拾一边数落我,说我的宿舍这里脏、那里乱。好在同宿舍的人都回家了,不然,人家会厌烦她的唠叨。

收拾利落后,她要我带她去逛街,这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辈子都呆在南山冲,最多去过大队和公社所在的镇子里,那也是因为要添置必须的生活用品,像油盐酱醋、布料棉花等。这次母亲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

我带着母亲上街,可走着走着,就变成母亲带着我逛街,鼓楼、文庙、太平路、东街……她竟然都熟悉,这真让我惊讶,母亲怎么会熟悉这里呢?

母亲看出我的疑惑,就说:“傻孩子,小时候,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外婆,经常带我来这里,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一点,都记得。”

“我的外婆?”我好奇地问。我打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听母亲谈起过我的外婆。

“对,你的外婆,我的母亲,她那时候还在。可不久,她觉得你外公一条腿没了,照顾起来很麻烦,加上湖南马上就要有战乱了,也害怕,就一个人卷走了你外公的钱财,撇下你外公和我,独自跑了。从此,她就没有一点音讯,你外公带着我就是从这里跑到南山冲的,还没来得及买田置地,湖南就解放了。没买田地正好,要不就被划成地主了,钱也都打水漂了。”

“原来是这样。”那个存留在我心中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了。

“你外婆的心真狠!唉,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母亲叹着气,“我和你外公到南山冲时,就是你现在这个年龄。土改时给我们分了几亩地,还有两间房子,你外公干不了田里活,我就开始做饭、种田……你外公是个了不起的人,打过日本鬼子,可惜,他打仗受了伤,成了残废,没得一点好处,反倒成了罪人,遭了那么多折磨。他冤着呢!可你长大了,还要做外公那样的人。”

“好。”我顺从地答道。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一排小杂货铺跟前,母亲走上前,念叨着:“都没有变,还在这里。”她挨个店铺看着,最后在一家好像收古董的小店前停住,问道:“袁大头要吗?多少钱一个?”

“要。你有吗?十五块一个。”里面一个人说着就凑上来。

“不能贵点吗?”母亲问。

“一口价,不讲。”那个人说。

母亲看了看周围,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打开来,里面是个银元。她把银元拿起来,递给那个人。

“就这一块?”那个人接过银元,有些失望地反复查看着,还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放在嘴里用劲一吹,马上放在耳朵边听响声。

母亲则在一旁唠叨着:“家里好像还有几块,等我回去找找。”

“卖吗?”那人问。

“嗯。”母亲回答。

那人把银元收起来,递过来一叠钱:“给,十五块。什么时候把那几块也拿来,我们还收。”

“好,等我回去找找。”母亲收了钱,就拉着我,赶紧走开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拉我逛街的目的。

“妈,咱家有银元,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好奇地问。

“小声点,别声张。这都是你外公留下的这么几块。我不是说了吗?你外公要我供你读书,他可不是光说嘴的,他还留下这银元,让我藏着。我想,这也是该用它们的时候了,不然,我哪里有钱供你读书呀。”

回到学校,母亲给了我十块钱和三十二斤粮票,让我平时买点东西吃,补补身子。她本来还要多给我点,可怕我丢了,就自己先收着。要知道,我当时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五块钱,可母亲给了我这么多钱,实在是宽裕。

那天晚上,母亲到县城里的澡堂子睡觉,那里白天供人洗澡,晚上闲置,就供人住宿,一晚上两毛钱,比一般旅店便宜多了。那里的睡具,就是洗澡用的长条椅子,男客到男澡堂子里睡,女客到女澡堂子里睡。

 

十九

第二天,母亲就回去了,我要去车站送她,她坚决不许,嘱咐我好好学习。

从此以后,她每个月都过来,不让我回去。偶尔,她会到那个小杂货店里卖上一个银元。她告诉我,银元一次不能多换,万一被人注意上了,把她抓起来,当成投机倒把,那可就完了,还会连累到我。

从这个事情上,我发现母亲不光是个整天忙着做饭、种田、养孩子的家庭妇女,还有着深藏不露的社会经验和阅历,由此,我就更钦佩她了。

可这样一来,我回家的次数就少了,两年里,只能在寒假和暑假回家。

记得第一个寒假回家,我给小桂桂买了一个湘绣的围巾,花掉我节省下来的一块多钱,她特高兴,还当着我的面围到脖子上,仰起脸,问我好看不好看。她的眼睛对着我,像传说中的太阳耀斑一样,瞬间亮了起来,我也对着她看着,被她开心的笑容感染了。那是我们唯一一次神奇的对视,让我后来好长时间都记着。

可那种耀斑很快就暗淡下来,变成平静的对话,好像是没话找话,或无话可说。经过几个月的分别,我们似乎都长大了不少,心里想的事情更多了。

第二年的暑假,我回去看她,我们谈的话更少了,只记得她对我说,现在这责任田真没法种,做驴当马地一年忙活下来,几乎争不到钱,全都白干了,好在她父亲能编个小背篓,到镇子上卖掉,赚个买油盐酱醋的钱。她现在才知道过日子的艰苦,也理解了父母。她的话,听得我在一旁跟着直叹气。

第二个寒假,我回来呆的时间更短,学校让我们初六就赶回去,补课备考,因为再有五个多月就要考大学了。她也为家里家外的事情忙活,只记得她说,现在很多的人都去广东打工了,那边挣得多,言外之意,是她也打算去,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可我实在拿不出主意了,只让她等等再看,她也同意了

 

二十

到了夏天,我终于考完试了,解脱了,回到家里,特别放松。可母亲说我长了这么大,很少到田里干活,今年夏天就多干点农活,要是考不上大学,就算先做个准备,以后就在南山冲当一辈子泥鳅。

我知道,母亲和我一样,都在焦灼不安地等着考试的结果,她在做最坏的打算,也是在稳住我,可她的心很沉重。

小桂桂也一样,每次见到我,都端详着我的表情,急切地问:“成绩出来了吗?考上了吗?”有时候,她比我们还紧张,还神经。有两次,她一个人跑到我家里,在门口大声喊:“成绩出来了吗?我听人说,别的村子的成绩都下来了。”

我和母亲没听清楚,以为她得到了消息,都急着出来问她,一问才知道她也是来打听成绩的,都白紧张了一次,母亲便嫌她跟着添乱,一惊一诈的。

“别的村子已经有消息了?”我急切地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小桂桂怯怯地说,不敢看我的眼睛。“小明哥,你别信,也许是假的。你别着急,再耐心地等一等,会有好结果的。”她安慰了我一番,就静静地走了。

这种急切的等待让我变得烦躁,也许小桂桂说的是对的,考上去的都已经通知到了,我没有考上。我想亲自回学校看看,可母亲不让,让我再耐心等等。

没曾想,第二天下午,大队里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到了我家,手里举着一个信封,喊道:“陈小明中榜了,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我冲出家门,一把夺过那个牛皮纸信封,下面有着红色的落款,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名字,我哆哆嗦嗦地拆开一看:我考上了!

母亲在旁边还半信半疑。她接过信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说:“这是真的?这不是在做梦吧?!”说着,泪水就流下来了。

 

二十一

我到小桂桂家去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她的小妹妹说她在稻田里。我就直奔她家的责任田,远远地就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稻田的中央,我朝她挥舞着手,大声喊道:“小桂桂,我考上了,是北京的大学!”

小桂桂明白了,高声喊道:“你考上了?!”

我把两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喊道:“对!”喊完,我就静静地等着小桂桂走上田埂。

可小桂桂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慢慢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慢慢蹲下,好像是身子难受,还夹杂着隐隐的哭声。她的母亲好像在一边吆喝,又好像是在谩骂,让我觉得特奇怪。

可就在这时,小桂桂一下子栽倒在水里面,她母亲立刻去拽她。我觉得事情不妙,就跳进稻田,向她们跑去。到了她们跟前,我和她母亲把她拽起来,扶着她往田埂边走。

小桂桂满头满脸都是污泥浊水,人也迷迷糊糊,任由我们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是得病了还是中暑了?”我问她母亲。她母亲没好气地说:“不是得病也不是中暑,是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着了,委屈的。”

等我们到了田埂上,小桂桂瘫坐在地上,脸上的污泥都快干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说:“小明哥,你是好样的,考上大学了。”说着,就强忍着又要哭的念头,嘴巴抽搐着。

“小桂桂,你哪里难受?”我问道。

“她哪里难受?你比我还傻呀?”她母亲对我瞪着眼睛。

“我是替你高兴,才哭的。”小桂桂突然破涕为笑,轻轻地说。

“小明,你该回去了,你母亲肯定在家惦记着你。”她母亲明显有要我走开的意思。

“行,那我回去了。”我说完,便走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细细地想着刚才的情景,还有她母亲的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心里又隐隐地不敢正视它。

 

二十二

这样,母亲就开始给我准备上大学的事情,日子过得紧张而忙碌。

母亲先是和我一起到县城。我去探望老师和同学,她去换掉几个银元。我们又一起到那家澡堂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又一起去买皮箱、毯子等物品,最后一起回家。

母亲又带我到外公和父亲的坟上去祭拜,还带了很多供品,摆在坟头前。母亲在外公的坟前跪了好长时间,向外公说了好多话。最后,我们在坟上磕了好多头。

最大的活动,是请村里熟悉的乡亲们吃饭。母亲忙乎了好多天,才备齐了各种食品,还请了村里一个有名的厨子掌勺,做了八桌的饭菜,好好招待了乡亲们一番。

小桂桂家没来一个人,因为母亲没有请他们,他们似乎也不愿意来,弄得我心里隐隐不快。

在临走前的第三天,我跑到小桂桂家找她,她不在家,我就到她家的责任田找她,也没找到。我失落地往回走,却在经过我家的半路上遇见了她,原来,她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还有一双鞋,外加两元钱,要送给我。我心里特酸,只接了荷包和鞋,坚决不要那两元钱。我明白,那两元钱对她家特别重要。

“小桂桂,大后天我就去北京念书了,你等着我,寒假我就回来看你。这是我的地址,给我写信。”我低着头对她说,还把一个纸条递给她。

她接了纸条,没有回话,只是默默低着头,半天才抬起头,咬着嘴唇,轻轻说道:“小明哥,你将来会有大出息的。我要回去了,让你母亲看见了不好。”说着,她就转身走了,走了三十多米,又转过身来,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不会当居里夫人了,你也不会当居里的。”说完,她就快步跑了。

 

二十三

三天后,我就出发去北京了。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我放寒假回家,给小桂桂买了一盒北京糕点。可到家才知道,她在我去北京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南山冲,到广东打工去了。

我到她家,把糕点送给她父母,他们接了,可对我的态度很冷淡,只说小桂桂春节不回来了,可寄来了六十块钱。至于她的其他情况,他们都没有提,似乎也不知道。

我第二年暑假回家,小桂桂也没回来。我到她家,她父母对我更冷淡,似乎还有些敌意,只说小桂桂在广东很好,每月都能寄上二十元钱,比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我后来几次回来,情况都差不多,只是他们的父母说,小桂桂往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多了,连他父亲,都穿上了羊毛衫、旅游鞋,喝上了瓶装的酒,抽上了“郴州”牌香烟。至于小桂桂在广东哪个地方,做什么工作,他们都不知道。

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才听到小桂桂一点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说她五月份回来过一次,呆了一两天就走了。母亲只是远远看见她,穿的很时髦,化的妆,烫的头发,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洋气了,好像真有钱了。她没看我母亲,也没来我家。我听了,隐隐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快。

那个夏天,她的父母请了一些人,把自家的旧房子拆了,要盖上新房。他的父母很得意,说这都是小桂桂让做的,钱全是她出的。

我过了两年再回家探亲,又听到了小桂桂的消息。

母亲说,小桂桂十一时来了家,还来看她,给了她一百块钱,还问了一些我的情况。小桂桂这次回来,是专门向她告别的,她也去了别的邻居家,也是告别的。她这次回来,把全家都接走了,就连那个刚刚盖起的新房,也低价卖给别人了。听说,她是把家人接到广东去了。

看来,小桂桂是彻底离我而去了,这让我不免有些怅然。

 

二十四

下面,我就简单说一下我毕业后的情况。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政府机关,呆了十一年。那十一年,是我的人生走向低谷的十一年。

我的两任领导,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整天专门搞权术,搞歪门邪道,拉帮结伙,搞小山头。我因为不会搞关系,不会请客送礼,不会搞小圈子,就一点点被边缘化,受排挤,失去了很多晋升的机会。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书呆子,情商低,不灵光,凡事爱较真,讲原则,傻瓜一个。他们在我眼里,是一帮子混混、官僚痞子,整天勾心斗角,贪名图利,是真正的社会蛀虫、社会垃圾。

我在机关里混不下去了,也从心里讨厌机关这个地方。不久,机关要减员分流,我主动提出申请,要求分流,没想到,被顺利通过,在分流人员的名单里,我排在第一位。我这才明白,即使我不主动申请,他们也会把我列为首选的分流对象,他们似乎也无法忍受我了。

在这期间,我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我们在大学毕业后第五年结了婚,她也是个大学生。婚后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在那一年,我把母亲接到了北京。在此以前,我多次要接她来京,她都拒绝,说一个人在老家很好。只是因为要照看孙子,她才不再拒绝。

我们全家住在一居室的小房里。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卧室里,母亲睡在三平米不到的小客厅里,虽然拥挤,可也乐呵,因为那时候这样的情况也比较普遍。母亲更是知足,觉得后半辈子来到了北京,住进了楼房,是天大的福分。

 

 

二十五

分流以后,我来到现在这家国营能源公司,只享受副处的待遇,没有实职。到了这家公司我才发现,我刚逃出了地狱,又进了鬼门关,这家公司和机关一个德性。那时,我已经三十三了。俗话说,三十而立,可我只有人生挫败的经验。

我的心绪非常恶劣,有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和紧张感,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夕阳西下了,眼瞅着就要报废了。我第一次意识到,社会就是社会,现实就是现实,书本是假的,正派人是没有出路的。我有文凭,也有智力,并不比他们差,不就是当婊子吗?当孙子吗?当奴才吗?我也会,我也能当!不就是自我否定吗?只要你放弃了知识、原则、真理、责任、理想,一切就都容易了。

我用毛笔写了“无我”两个字,压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每天提醒自己看一看。我开始琢磨人了,琢磨事了,不看书了,而是开始和人打麻将,喝酒,向人献殷勤,与人拉关系,称兄道弟,点头哈腰,送礼送钱……

开始,我还不适应,做起来有些生硬,可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要先当孙子,然后才能当爷;要先当奴才,然后才能当主人;要先当婊子,然后才能当老鸨,这是人生曲线成功的至理。我有这个脑袋,也有这个信心。慢慢地,我入行了,入道了,人也灵光了,就是吃屎,也满脸快活,嘴巴咂吧咂吧地直响,让别人看见了,都直流口水。

不到五年,我就当上了正处长,又过了三年,我当上了副局长,又过了四年,我就当上了正局长,那一年,我四十五岁,在我当年念大学的那个班里,还是排在屈指可数的前几名。

当官带给我很不错的感觉,也给了我丰厚的回报。我喜欢上了吆五喝六,喜欢上了前呼后拥,喜欢上了关拿卡要,喜欢上了敲诈勒索,喜欢上了玩女人,喜欢上了搂钱,喜欢上了摆谱,喜欢上了排场……

原来,一切都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悲壮,那样剑拔弩张,是我误解了社会和现实,才会与社会和现实那么对立,那么紧张。就是对当年我所仇恨的机关,我也改变了看法,对我当年的领导,也改变了印象。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当年没有赏识和提携我,这里面也有我的原因,少不更事。

我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调换了好几次房子,现在住的是一百六十多平米的公房,还买了几套商品房。钱也宽裕,国内国外出行都很方便。我喜欢玩弄权力,喜欢奢侈,喜欢女人,喜欢享乐,这些对我已经没有获取的难度了,已成为我的日常生活了,甚至都让我觉得麻木、腻味、厌烦……

至于小桂桂,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把她彻底遗忘了。

 

二十六

我最后一次到南山冲,是在四年前,我母亲去世的半年后,因为遵照母亲的遗愿,我要把外公和父亲的骨灰迁到北京,与母亲的骨灰合在一起埋放。

那时,南山冲已经面目全非了,当年我和小桂桂一起上学的那条小路已经没有了,都盖上了简陋的工房,堆满了机器、油桶、工具。因为几年前,这里发现了金矿,一时人们从各地蜂拥而至,来这里淘金。当地政府和一些公司互相勾结,出卖村民的利益,把山林、稻田都强行霸占,逼迫村民往周边迁移,很快就把南山冲搞得满目疮痍、乌烟瘴气。

最可怕的是,他们在提炼黄金时,为了降低成本,竟采用国外早已严格禁止的堆浸法工艺,用氰化钠喷淋碎矿石,随意排放大量的含氰化钠的污水和含金属的污水。这些污水都有剧毒,很快就污染了水塘和河流,进而污染了整个生态环境,到处都散发着恶臭的气味,水里的鱼、泥鳅、田鸡大量死亡,人也患上了古怪的病症,光是患上癌症的就有十几个人。

山民们于是聚集起来抗议、上访,可都被县里派出的人给堵截回来,依旧强行让他们住进来,对外,则完全封锁消息,好像要让村民待在里面,自生自灭。因此,这里成了真正的癌症村、死人村,外面的人则毫不知晓。

我匆匆取出外公和父亲的骨灰,匆匆离开了南山冲,再也不想回去了。

 

 

第三章     彻夜长谈

 

二十七

我躺在宾馆的房间里,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忆着曾经和小桂桂的交往,那一幅幅画面,清晰而遥远,熟悉而陌生,让我感慨,让我叹息。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要不是这次相遇,这段深埋心底的恋情可能永远地死灭了,不再复燃。

“这些年里,我怎么把这些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点也不剩呢?”我呆呆地想着。

可想到这次相遇,又是这样的令人尴尬,在那样的场合,因为那样的事情,这会给小桂桂留下什么样的印象?难道在我们分别的二十多年里,我就一直这样地生活,吃喝嫖赌?

可不过这样的生活,我又过的是哪样的生活?我突然对自己都感到陌生。

好像多少年来,一股强烈的力量推动着我只沉浸于生活的享乐,而从来没有跳出身来,反观一下自己。

我用双手揉搓着因困倦而浮胀的脸,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人也实在困乏了,就合上眼睛,想睡上一会儿。

 

二十八

我睁开眼睛一看表,都快十二点了。我忽地下了床,觉得应该给小桂桂打个电话,约一下见面的时间。我按照她给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了电话。

“哪位?”对面传来小桂桂的声音。

“我,陈小明。你看看我们今天见个面,坐一坐,怎么样?”我怯怯地问。

“好呀,什么时间?在哪里?”她问道。

“中午怎么样?就到我住的宾馆,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我的房间是套间,很宽敞,聊天也方便,你过来,怎么样?”我说。

“中午可有点来不及了,我还没起床呢,晚上我还要值班。下午吧,下午怎么样?我下午一点到你那里,怎么样?”她征求我的意见。

“好吧。”我告诉了她详细地址,并嘱咐说:“我在宾馆大厅门口接你。”

“好,一点见。”她挂了电话。

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可我的心更着急。那个刘厂长打来电话,要过来陪我吃饭,被我推辞掉了,我怕这会耽误我和小桂桂按时见面。

我拿上门卡,到楼下自助餐厅匆匆吃了饭,就到大厅外面,一面抽着烟,一面等着她。还有快半个小时,她才能到。

 

二十九

到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我看见一辆红色的新款小轿车开进了院子,凭着直觉,我断定那就是她开的车。我盯着那个车,看见它驶进院子边上的停车场里,一会儿,车门开了,下来一位穿着黑色套装、带着墨镜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包,从她那高耸的发式上,我已经确定,就是小桂桂。

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不胖不瘦,走路时身子挺拔,脚步有力,白皙的胳膊、腿、颈项,以及轮廓分明的瓜子脸,让她看起来依旧年轻,漂亮,别有一种风韵。

她远远就看见了我,朝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地笑着。等她走近了,我笑着说道:“你还真准时。”说着,我侧过身子,让她先进去。她说声“谢谢”,又接上我前面的话:“是呀,说一点到就得一点到呀。”

我们穿过大厅,上了电梯,再走一段走廊,就到了我的房间。她在客厅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环顾了一下房间,说:“知道吗?这是东莞最好的宾馆,还真不错。怎么样,昨晚休息得好吗?”

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道:“实话说吧,昨晚一夜没睡,上午迷糊了四五个小时,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醒,我差点就睡过时间了。”

“我也几乎一夜没合眼,也是上午眯了一会儿。”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也微笑地看着她。在白天的阳光下,加上这样近的距离,我才发现,她的脖子不像我刚才远看时那样光洁,还有她的脸,已经有了中年的痕迹,松弛的皮肤里,有着点点的黄斑。可我说:“你保养得真不错,看起来还这样年轻。”

“不会吧?都老太婆了。女人呀,最怕的是时间,时间是最厉害的杀手,不老不行。”她说着,又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哈,你也不显老,就是这肚子,有些过分了,富贵全露在外面,真想象不出来,当年瘦得像麻竿一样,现在这样富态。”

 

三十

我想到昨晚的事情,心里还有些阴影和尴尬,觉得应该向她解释一下,便犹豫地说:“昨晚的事情,真不好意思……”

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哈,别提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根本不是个事。我们娱乐城里,天天什么事都有,早都习惯了。”说完,她转过话题:“你母亲还好吧?”

“她去世了,有四年了。”我说。

“哦,走的有些早了。”她叹息着。

“是的,六十四岁。你的父母还好吗?还有你的妹妹、弟弟呢?”

“还好,都在东莞。我给父母买了个小房子,他俩和弟弟住在一起。我弟弟都快四十了,还傻傻的,喜欢吮大拇手指头,还喜欢吃糖,不给就哭。我三妹妹自己做生意,当个小老板。小妹妹给她当帮手。二妹妹走的早,你可能有印象。”她轻描淡写地说。

“哦,还是你能打拼,把一家子都拉扯起来了,了不起。”我赞叹说。

“唉,瞎混呗。没本事的人,只能为一张嘴忙着。你怎么样?”她问道。

我便把自己毕业后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包括结婚、妻子、孩子的情况。

她静静地听完,说:“你混得好,有出息,既体面又风光。”她的称赞,让我有些舒服,心里的那种优越感也跟着冒出来了,轻松地悠起了二郎腿。

“哪里,我也是瞎混,也是为一张嘴忙碌着。”我故意低调地说,想和她拉平地位。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基本情况,只是不像你说的这么详细。我上过网,查过你的资料,那上面都有,你的单位,你的职务,还有你的照片……”她低声说。

“那你怎么不和我联系?”我惊奇地问。是呀,现在有网络,我的基本信息都在上面,她在暗处,我在明处,她要找我,并不困难,可我要找她,却要费些周折。我马上接着问:“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从我上大学起,你就不再和我联系了,好像是要和我彻底断绝关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沉默着。

“是怕拖累了我?影响了我?”我自恋地替她着想。

 

三十一

她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问我:“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疑惑地答道。

“你想听吗?”她好像在吊我的胃口。

“是呀,当然了。”我答道。

她好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想中:“你知道吗?你念高中那两年,我的日子特难熬,心更苦,每天都是喂猪,放羊,插秧,做饭,照顾小妹小弟,特别繁重。更让我牵心的,是你,是咱俩的关系。”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可我就是醒不过来。我当时觉得,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咱俩的事就成了;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咱俩的事就有一半希望;你要是考上了大学,咱俩的事情就彻底完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真不希望你考上高中,也不希望你考上大学,可我又希望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你考上高中后,我就想等你两年,看看你能不能考上大学,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还有一点盼头。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这些事,想着想着就病了,就发烧。发烧就说胡话,把这些担心全说出来了,我父母都知道了。我母亲骂我没出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早晚会把心魂弄疯了。她还去找巫婆,要给我放蛊,说我心魂出了毛病。

“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一天天往下落,越来越低,都掉进深井里了,周围一天比一天暗淡,头上的光越来越少,真快把我憋疯了。可你呢,却一天天往上飞,越飞越高,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跟不上你,追不上你了。你是飞起来的风筝,是飞到天上的鹰,我只是一只飞不起来的鸡,一只在旱地上走的鸭子。我对咱们的事越来越没信心了。

“你跑来告诉我你考上大学那天的情景,你还记得吗?我正在田里拔稗子。从你的动作里,我就知道了一切,知道我完了,咱们俩的事情彻底没影了。当时,我站都站不住,不知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我妈怕被你听见,就压低声音咒骂我。可能是腰弯得太久,也可能是我的精神真的崩溃了,我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就一头栽倒在稻田里。幸亏我母亲在旁边,把我的脑袋扯起来,要不然,我就会被水灌死。后来的事情你都看见了,我就不用再说了。”

说到这里,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想走向她身边,可她意识到了,抬起手摆了摆,意思是让我坐下来。等平静下来,她继续说:“从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你一上大学,我就离开南山冲,去广东打工,再也不与你联系了,我的心太苦了,我不想再痴心妄想,自己折磨自己了。”

她停下来,又拿出纸巾擦了擦眼角,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带着责怪的口气说:“你也没有一句明确的话。记得吗,是你先说的,可只说过一次。有一次,咱们那个女物理老师在校园里拦住咱俩,给我讲居里夫人的故事。讲完后我很激动,在回家的路上,我说我要当居里夫人,你就说要当居里。你要是不这样说,我兴许还不会往这方面想。可后来你却不再说了。我多次提醒你,你当不成居里了,可你都没有反应。”

她停了停,叹息着说,“当然,我不怪你,这天上的命和地下的命是碰不到一块的,在这件事上,我当时就信命!”

 

三十二

从她的话里,我发现,她对我的感情,远远比我对她的感情要强烈,强烈百倍。这既让我惭愧,也心生怀疑:“我当年对她的感情是一种爱情吗?还是青春期的一种朦胧的情绪?”我弄不明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这背后还藏着这样深的秘密。”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傻子!也许你装作不知道,也许你是在勾引我,玩弄我。男人都是绝情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扑哧一笑,可立刻又茫然地望着天棚,自言自语地说:“人的心,琢磨不定,谁能知道是真是假呢?我也弄不明白。”

她忽然又话锋一转,笑着对我轻轻呸了一口:“呸,美的你,你有什么好的?让我今天把心里话都给你说出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我也不在乎,丢人就丢人,我就天生这么贱。”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说道:“不过,这些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一旦说出来,也让我觉得舒服,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洗礼,胜过好多场痛哭。”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对我这么痴情?”我轻轻地问。

“呸,听到我当年这么痴情地爱着你,你还不满足?还要让我再表扬你?”她嗔怒地说,人也越来越活泛了。接着,她死死地盯着我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也变坏了。”

她偏过头,好像又在回想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我说道:“我当年为什么觉得你好?你,聪明,高大,懂事,正派,上进,知道学习,非常用功,不欺负女孩子,也不怎么说脏话……你记得吗?咱们班上有个刘二癞子,喜欢欺负女同学,动不动就扯住女孩的辫子,把人家的脑袋往墙上甩,有的女孩脑袋就被他甩得撞到了墙上,磕出血了。他那次也扯住我的辫子,要往墙上甩,我吓坏了,是你护住了我,还把他推得摔了一个跟头……也许,就是这些优点,让我对你有了好感。也许,我当时太小,把你美化了。可不管怎么说,我那时就是觉得你完美。后来,我到东莞,见到的人就更多了,可我常常在心中拿他们和你比较,还是觉得你好,完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遇到委屈的事情,就想从你的身上寻找力量和希望。所以,我那时不觉得自己是心魂疯了,是我看准了人。”说到这里,她又拿出纸巾,轻轻地擦着眼睛。

小桂桂的话,让我觉得汗颜,甚至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寄予了这样的厚望。

小桂桂似乎意识到了,笑着安慰说:“不要有压力,我可没有逼迫你做完人,做圣人,我只是说出我当年对你的印象。”

 

三十三

我们就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五点多了。我记得她说晚上要值班,就提醒了一下她,内心里却被她的话吸引着,实在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我真希望她能留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

“你要赶我走呀?我还没有聊够呢!”说完,她咯咯地对我笑着,问我,“你挽留不挽留我?”

“我恨不得你能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顿饭,接着聊。”我急忙表态。

“那好吧,我请个假。”说着,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金姐,你今天能帮我值一夜班吗?我身子有点不舒服……没大事,没大事,我想,可能就是昨天那事闹的,没休息好,估计睡一觉就好了,谢谢金姐,拜拜。”关上手机,她就对我说:“好了,搞定了。”

“太好了,晚上你想吃点什么?我们到外面吃?”我征求她的意见。

“我可不到外面吃,太麻烦,也不到楼下吃了。我们凑合吃点就行了,主要是说话,不是吗?这样吧,我们简单订几个菜,让服务员端到这里来,不就行了吗?”她建议说。

“这样也行,只要你不在意就行。”我附和道。

“我可不在意。对了,让他们开瓶酒,红的。”她又建议道。

“没问题。”我应和着。

没多久,服务员就端来了饭菜,摆得满满一茶几。我们把杯子倒上了酒,一起举起来,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小桂桂说了话:“就为我们这次相逢,干杯!”

 

三十四

我们想边吃边聊,可却觉得这样聊天碍事,结果,我们像加班时吃工作餐一样,匆匆忙忙把饭菜扒拉进肚子,就开始聊起来,至于那瓶酒,则成了我们聊天时喝的饮料。

“那你到广东后是怎样打拼的?”我问道。

“那些经历,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拣重要的说,你敢听吗?”她这时两腮潮红,显然,酒精已经起了作用。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的话暗示着什么。

“一个这么痴情地爱着你的人,将要对你说出她曾经受到的屈辱,还有见不得人的经历,不会伤害到你吧?”她挑衅似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说:“好,那我就说了。”

“我刚到广东,人生地不熟,啥也不清楚,就跟着老乡们到处窜游,再投靠老乡找活干。我们这帮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温顺得很,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我们在珠江三角洲里的几个小城市窜来窜去,给人糊包装盒,缝袋子,堆服装,看摊子,捡破烂……什么垃圾活都干过。后来,我在出口加工区的一个小作坊里装箱子,白天里被我们的工头拉到厂区的一个僻静地方给强奸了。”她说到这里,咽了咽吐沫。

我惊异地听着,插话说:“你报警了吗?”

“报警?我是报了警。可那时我连保安和警察都分不清,我把厂里的保安当作警察,就对他说了。这个混蛋逼我讲清楚细节,我就讲了,可没想到,我的讲述撩起了他的欲火,他又把我当场给强奸了。事后,他还吓唬我,要是我说出来,就打死我,连尸体都给烧成灰,就撒到厂区里,谁也发现不了。这就是我报警的结果。后来我才知道,幸亏我没再报警,不然,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和屈辱,也许还会招来他们的轮奸。”她说到这里,眼睛里冒出仇恨的火焰,可很快就暗淡了。

她接着说道:“我们这些打工妹,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就是地面上的灰尘、泥土、废纸、狗粪、人屎……只活在别人的鞋底下,任人踩踏。有的人还嫌弃我们,连踩踏的心思都没有,远远见到我们,就想着躲开。我们哪里能得到什么庇护?我们有委屈,受到欺负,不能跟他们说,一说只会招来指责、谩骂、吼叫、殴打、炒鱿鱼……”

“后来,我不能在那里干了,就又到别的地方打工,换了好多地方、好多工作。再后来,我被人骗去卖淫。这个来钱快,脱下裙子就开工,提上裙子就收钱,用的是自己的身子,爹妈给的身子,简单,方便,不用资金、厂房、店铺、柜台……这样干了一段时间,有个香港老板看上了我,就包养了我,一包就是六年,后来包腻了,就把我甩了。这个老板还算仗义,觉得我有头脑和能力,就算给我一条出路,把我送到他开的一个娱乐城里,帮着娱乐城找小姐,管小姐。这样,我就在那里干了。那几年,我赚到了钱,结识了很多人,也熟悉了经营娱乐城的业务。再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这个娱乐城的老板——强哥,他是我们这里的名人,企业家、人大代表劳动模范,反正各种荣誉和头衔一大堆,有实力。他觉得我能力强,就拉我来东莞,与他合伙开个娱乐城。我同意了,就来到了东莞,一晃都十二年了。”

说完,她耸了耸肩,喝了一口酒,总结说:“这就是我来广东的经历。”然后,她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三十五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十几年,我逛过很多娱乐城,可只享受它光鲜的一面带给我的放纵和快活,从来也不在意它背后的一面。我曾看过一些关于娱乐城、卖淫、抓嫖的新闻,可都当作吸引眼球的娱乐看,觉得它们离我很遥远。小桂桂说的对,只因为她离我太近,是我青春期时朦胧的恋人,她的经历才给我带来了伤害。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受到侮辱和挑战的憋闷感。可我不敢正视这个事实,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也不比她高尚多少,我们骨子里都在顺从社会的挤压,使用各自的手段,在缝隙里伸张着,挣扎着,生存着,缝隙的形状决定了我们生命的形态。

于是,我轻声说道:“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大江湖,一个大娱乐城,并不比你那个娱乐城好,有时甚至更险恶。我们的身份也不比小姐们强,我们也在卖,卖我们曾经念过的书,卖我们的青春、光阴和精力,卖我们的良心,卖我们的感情,卖我们的尊严……走正路是活不好的,活不下去的。”

“哈,你也算说得明白。是呀,这么多年,特别是在这个娱乐城的十多年里,我负责的那个部就是贵宾部。我接待过太多的体面人物、成功人士了,大官、小官、大老板、大经理、大教授、大明星……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平时只能在电视、报纸上见到,可却是我们娱乐城里的常客。他们什么变态的都有,很多人我都嫌弃,瞧不上。我不明白,人只有坏到极点,才能风光体面吗?”她困惑地问。“这些人在家里背叛老婆,在公司里背叛公司,在企业里背叛企业,在社会里背叛社会,在国家里背叛国家,为什么这些人明明都是贼,可偏偏有家,有公司,做大官,有权,有钱,有势?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脸上有些热辣,觉得她有些偏激了,可又不知道如何说服她,只能反问道:“不会这么绝对吧?”

“我也弄不清楚。”她轻声说,“哈哈,不说这些深刻玄乎的,来,喝一杯。”

 

三十六

小桂桂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小桂桂了,二十多年的社会闯荡,已经把她打造成一个适应东莞娱乐业的小桂桂了。她有能力!她在她那个层次和圈子里,能不被吞噬,反而还能打拼出一分天地来,实在是不容易!

我从默想中抬起头来,转过话题:“你念书时成绩很好,人也特别聪明,要不是家庭的拖累,你肯定会上大学,还会上个好大学,那人生就会是另一条路了。”

“读大学,有家庭原因,也不全是家庭原因。当然,你要是有我那样的父母,恐怕就读不上大学了。你母亲很了不起,她是铁了心要供你上大学的,对我都提防着,生怕我坏了她儿子的大学梦。唉,这些都是命,命里让我读社会大学,读江湖大学。可上大学就一定好吗?说不准……”她茫然地想着,我也想着。

“我还想起一件小事。我当小姐那会儿,有一次突然想起居里夫人,我想知道她更多的事情。我觉得,书店里可能会有讲她的书吧?就跑到书店里找。那时,我们小姐的打扮都很没档次,一看就是野鸡。卖书的好像看出我的身份,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等我找到书结账时,他一看书名,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买这个书?真是狗眼看人低!气得老娘真想扇他一个嘴巴。我把书拿回去后,只能在后半夜读。我们那时住的都是半地下室里的大通铺,一个姐们好奇地翻看,问我,居里夫人也是干我们这行的?气得我又跟她吵起来,还挠破了她的脸。后来,她们觉得我脑子有病,就背地里叫我居里夫人,嘲笑我。我竟这样当成了居里夫人,哈哈!”她停下来,抿了口酒,伤感地接着说,“不过,那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书,居里夫人一生也很不幸。我觉得,人生就是悲剧,似乎没有永远的顺遂和快乐,总是交织着麻烦、不幸痛苦梦和挣扎,梦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因此,它最美。”

我又一次看见了她内心的挣扎,和那团不曾熄灭的火。可居里夫人的一生怎样,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是个著名的科学家。

“读什么大学?下辈子转世再说吧。”她轻轻地说。

 

三十七

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她个人的生活情况,便问道:“你成家了吗?”

“成家?哪个男人会娶我?尽管很多男人连个小姐也不如。”她又咯咯地笑着,好像是自嘲,继续说道,“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怨妇?我都活到五十岁了,也该知道后面的命运了。我这一辈子,注定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家庭。不过,这样也很好,我喜欢一个人生活。每天在娱乐城里热热闹闹地忙活完,头昏脑胀,精疲力竭,回来后,我渴望一种安静,渴望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那种孤独,是真正的孤独,让我迷恋。”

她接着又说了起来:“我就这样慢慢混吧,过一天是一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珍惜自己。真的,我如果老了,既不想进养老院,也不想出家当尼姑,我也许会准备一点安眠药,平静地吞下。我的命运我做主,我管不了自己的生,可应该管得住自己的死,是吧?哈哈。

“告诉你,我的心现在很狠,很硬,决不是你看到的一面。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涌出一股无名的怨恨和躁动,渴望一种报复和毁灭,让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倒霉,强奸过我的人暴死,我不想让他们今生带着罪孽快活到老。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我突然看见她目光中的那种泼辣,那种属于湖南女子特有的蛮野,以及涌动在心底的仇恨……这让我有些惊惧。

 

三十八

她突然低声问道:“你经常逛娱乐场所吗?嘉文的乳头是你捏的吗?”

“对,我经常到娱乐场所,这样的应酬很多。至于那个事,可能是我酒后一时失去了控制,酒乱心性,不好意思。”我有些尴尬,可又觉得奇怪,她开始明明表示不在意,怎么又问起这事?我便问道:“你很在意吗?”

她轻声说:“是的。既然话已说开了,我也就跟你说实话。我来的时候说不在意,那只是客气,其实我很在意。我本来今晚就可以请假,不值班,全天陪你聊天。可那件事,让我在心底打了折扣,使我只想来坐上一两个小时就回去。可没想到,我聊着聊着就来兴致了,不愿意离开。”

接着,她又低声说:“我看见,嘉文的乳头都肿得像个杏核大小了。我最恨嫖客们虐待小姐了。平时遇见这种人,只要犯在我们娱乐城里,犯在我手里,我都决不会放过他,我会活活扒下他一层皮。”

她的话让我瞬间变得不自在起来,我觉得她有些过分了。不就是个小姐嘛?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在一家娱乐城,我因为喝多了,曾一口把一个小姐的奶头都咬下来了,后来,也不过是包赔点钱就完事了。可我不想把这次相遇弄僵,就强忍着。

她把语气缓和下来,说:“以后呀,你到娱乐城里,对小姐态度要好点,她们也不容易。你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行了,就像前天晚上那样的误会,按一般情况,对你很不利。按照我们的规矩,除非你是黑社会老大,要不就是确实有大官给你罩着,不然,你就要出一大笔血,会被敲掉一笔大钱。可这样的黑社会老大在这里很少,能罩你的大官也很少,我们也是有背景的。要是你不出大血,我们就会找警察把你拘了,与那些真正的犯人住进一个号子里,一晚上就能把你给废了,还要把你的事情告知你的单位,让你身败名裂。真的,你的身份越体面,就对你越不利。我那天到现场,开始说的话很客气,可那只是常规的客套,想看看你们的表现。我们一般都是先礼后兵,好戏还在后头呢!没想到遇见了你,就匆匆收兵了,也算你运气好。”

我像接受审判一样,默默地忍着。她说完,也默默地低了一会儿头,又说道:“我现在负责的贵客部,有百八十个小姐,她们都年轻,有很多是大学生,还有的是硕士,还有外国人……我平时要好好护着她们,嘉文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有我当年的影子。真的,希望你能理解。”

她平和的语调,让我心中的不满也渐渐平息了。

 

三十九


“你就没想过干点别的?”我又问。

“这人生的路,越走越窄,尤其中年以后,只能干你擅长干的。经营娱乐城,就是我的擅长,都快二十年了我不可能再换别的工作了,只能不干这个工作,那样,我就彻底回家养老了。说实话,我也有不想干的意思,挣的钱也够我养老了,这个娱乐城里有我的一份股。”她轻轻地说着。

 

四十

“你全家搬走后,还回过南山冲吗?”我问道。

“没有,从来没有!我一点回去的念头都没有。对南山冲,我只记得我趴在那个黑洞洞的窗户上,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压抑,憋屈,盼望,失望,绝望……它留给我的都是痛苦的记忆。我一度只怀念那条上学的小路,经常在梦里闪着金光,可后来慢慢就断了。再后来,它在我的记忆里也断了,在我的心里也断了,完全消失了。我没有路了。”她两眼望着天棚,失神地说着。

我便把四年前回去迁坟时看到的情况给她说了,还把那里遭受的污染也给她做了详细的描述。

“是吗?”她吃惊地问,“看来我有预见,及早搬走是对的。告诉你吧,我多次梦见南山冲。梦里的南山冲,就是一个地狱的场面,到处都是恶狗,满地都是毒蛇,还有遍地的人的骷髅……其实,我心里很恨南山冲,不想再回去了。要是亲眼看见它,只会勾起我的眼泪,曾经在那里生活的眼泪,这二十多年在广东生活的眼泪……”

南山冲,那个老家,早就在我们的身后渐渐远去了。自从我俩全家都从那里搬出来之后,我们就永久地属于异地他乡了。

 

四十一

我们突然都没话了,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看了看表,都凌晨四点多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疲倦和困意涌了上来。小桂桂说:“天快亮了,我也不想折腾了,就在这沙发上眯瞪一会儿,等天亮再撤,行吗?”

“可以。你最好到里面的床上好好睡一会儿,那床都是新收拾的,我在沙发上睡。”我客气地说。

“不用了,给我拿条毯子就行。”她说。

“好。”我答应了,进卧室拿了两条毯子,一条给她用,一条给自己用,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盖上毯子,合上了双眼。

很快,我俩都睡着了。

 

四十二

大概眯瞪了三四个小时,我们先后都醒了。熬夜和激动之后,是精神的倦怠和大脑的隐隐作痛,还有明显的饥饿感,因为我们昨晚光想着谈话,没怎么吃东西。我估计她也是这些感觉,便向饭店订了早餐。

服务员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我俩静静地吃着。

“跟我说实话,你真的曾爱过我吗?”她突然问道。

“真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有多少时间没有想起我了?说实话。”她又问。

“说不准。有十五六年?也许有二十年。”我坦诚地说。

“我也是,可能比你短点。你读大学时,我曾给你写过很多信,有七八十封吧。每封都装进信封里,写上地址,糊好,贴上邮票,可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后来,我专门定做了一个小木盒,正好把那些信全装进去,锁上。有一段时间,我会定期把盒子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可从来没有打开盒子,也没有拆开一封信。再后来,我渐渐没有心情看它们了,更没有渴望看那些信了。这种状态至少有十年了。我知道,我渐渐安于自己的生活了。”她轻轻地说,我静静地听着。

“如果我现在混得很可怜,比如,当一个普通大学老师,养一个孩子,住着一套六七十平米或百八十平米的房子,安心地教学,你会觉得怎样?”我试探地问。

“不至于吧?以你的才华和能力,怎么会这样?!”她断然否定道。“再说,老师也要分人,看他是不是好老师好教授。”

“如果是好老师,却混得更差呢?”我问道。

“那我会很心酸。要是现在,我会养你!”小桂桂的眼圈忽然一亮,又迅疾变成了掩饰的笑:“就像现在流行的包养小三一样,我包养你。可那怎么可能呢?开玩笑!”

“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怎样?你替我高兴吗?”我又问道。

“高兴?我鄙视你!”她的眼睛又亮了,隐隐带着怒火,可瞬间又熄灭了,声音也跟着缓和下来,“我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你呢?我就是一个小姐,又叫妓女、婊子、卖淫女、站街女,能和你在一起这样聊天,是我的荣幸,要不是因为我们过去熟悉,有一段那样的经历,我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呀!”她的话里充满了自嘲、无奈和讥讽。

我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快,觉得她否定了我,拂了我面子,这是我们最初的谈话所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她也沉默了,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补充说:“我没有逼迫你当圣人,只是我始终有个困惑,像你们这样的念过大学的人,有知识的人,懂道理的人,条件好的人,心思竟然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还坏,你们还有什么意思?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指望呢?人还活个什么劲头?”

小桂桂的话,让我没法反驳,我只能说她过于理想,不够现实。我心里隐隐还觉得她有些分裂,唱的是高调,却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和经历。

现实,这可怕的现实,确实在吞噬着人,让人们放弃尊严、才华、精神、真理、正道,只为一个所谓的生计,经受着消耗、侵蚀、践踏、污损……可这样的现实又是如何出现的?我不想深究。我只知道,它还在吞噬着我们,吞噬着我们的下一代,也许吞噬得更长久,更深远……

 

四十三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要收拾收拾,下午还要赶飞机呢。到时,我就不送你了。我到洗手间稍微收拾一下。”说着,她就站起来,往洗手间走。

十多分钟后,她出来了,衣装整洁,头发也经过梳理,又恢复到我前天晚上在娱乐城里看到的样子。她是个手脚快捷、干净利落的人。

“行了,我撤了。”她轻松地朝我笑了笑,就向门口走去,我急忙跟了上去,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来,仰头对我说:“不要下去了,就此作别。”我不置可否,低头看着她。

她一手搭住我一只胳臂,突然故作开心地笑道:“拥抱一下吧,抱一抱我。”说着,她就把我的胳膊围在她的背上,我趁势轻轻抱住了她,她也双手抱住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

她仰头看着我,可并没有要我吻她的意思,我也没有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念头,这不是因为我嫌弃她,而是怕亵渎了这次相逢和分别。我低下头,在她的额头和发际交接的地方,轻轻吻了一下,她立刻把头低下了,埋进我的怀里,同时,又从我腰间抽回两手,弯曲起来,放在胸前,好像是趴伏着,又好像是要撑开我。

我们抱得不紧,甚至很松,只像一个仪式。她的双肩、后背、两手开始哆嗦、颤动,我知道,她在啜泣。我只关注着她,忘记了自己。其实,我和她一样,全身哆嗦、颤动、啜泣……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后来,是她轻轻挣脱开我,仰起头来,泪水纵横,刚才整理好的头发又变得凌乱了,有好几缕被泪水粘贴在脸上。可她瞬间换成轻快开心的笑容。我发现,自己也泪流满面,泪水正一滴一滴地跌落到她的脸上,就像当年站在她家门口,看着她低着头,掩藏着被打得乌青的眼窝时一样。这样的泪水,对我也是久违的、陌生的。

她清了清喉咙说:“不磨叽了,我必须走了,你多多保重。我的眼泪,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而是为这人间的遭遇,为这人世的生活!别送我!”说完,她就转身拉开门,坚定地走了,脚步声均匀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无踪。

 

四十四

她走了,我一个人立在门口。

她走了,没有流露出任何希望再联系的意思,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或奢望。我知道,那场遥远的恋情,在沉寂了二十多年后,到今天才真正画上了句号。

那场恋情,经过二十多年后的重新审视,让她终于看透亮了,她心中积聚的阴影也都随之消失了。她终于可以坦然地放弃那份牵挂和憧憬,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现在,面对未来。这也是我的感受。

拥有那段恋情,是我们的幸运,生命曾因为它而被点亮,被激发。可那段恋情,也许注定是要经受毁灭的,被我们的成长毁灭,被这个社会和现实毁灭。我们是因为曾经拥有这份恋情,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毁灭,才更深切地对自己的转变感到陌生。

有人会守护着这些恋情到终老,这样的人是有的,我相信,我相信她也相信,只是我们从身边的人身上从来也没看见到。

明天,明天还是老样子,我和她都是老样子。这已经不可逆转,她继续经营她的娱乐城,我继续过着我外表光鲜的体面生活,浑浑噩噩,花天酒地,犯混的时候,我也许还会用力掐捏小姐的乳头。因为生活在延续,我还没有死,还是那副德性,也许会有些收敛……

有一个结语,我一直不愿意接受和承认,可它是真的,那就是:我以及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机关和我现在所在的公司里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体面的领导和高管们,大都是一些人渣子。

 

 

第四章     尾声

 

四十五

从东莞回来后三个月,巡视组进驻我所在的公司,我的直接上司因为受到举报而接受组织调查,我也没有逃脱。一个多月后,我被双开,被移送到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经过八个多月的折腾,最后被判刑,刑期12年。现在,我就在一家监狱里服刑。

就是上个月,我突然从电视上看到,小桂桂所在的娱乐城成为扫黄抓嫖的重点目标。从电视上看,很多警察包围了那个娱乐城,很多小姐被警察押着,排着长队从娱乐城里出来,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辆警车上……

我不知道那些小姐们里面有没有小桂桂,我祈望她能逃过这一劫。

在深深的忧虑中,我似乎又看见南山冲里那条小路,一会儿消失在竹林中,一会儿又从竹林中伸出来,红红的泥土,把路边的杂草映衬得那么热烈,那么耀眼,还有小桂桂,穿着白底带蓝色碎花小褂的身影,时隐时现……

我们确实误解了很多东西,误解了我们曾经遭受的卑贱、封闭、愚昧贫困的生活。我们曾经贫困,我们自然要改变贫穷,可追逐富贵、耽于享乐,不应该成为我们生活的目的;我们曾经愚昧,那寻找生活的智慧应是我们不懈的努力;我们曾经封闭,那我们就应该不断走向人生的敞放;我们曾经卑贱,那我们就应该执著地追求生命的高贵……可我们依旧固守卑贱封闭愚昧,只是多了一份贪婪和放纵,归根结蒂,我们依旧贫穷苍白,而且充满了罪孽。

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也背离了那条竹林里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有启示的,只是我们没有悟到和坚守它的启示。

 

         2016年6月24-30日写于北京

                                  2020年4月27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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